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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汲取,以及感受智力和情感的愉悦

2021-05-31李浩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加西亚格拉斯马尔克斯

李浩

我是一个书虫。图书和其中的故事、智慧和美妙的语词时常会使我欣悦,在这里我愿意再次地引用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演讲中的一段话:“倘使列举所有令我或多或少受益的作家,他们的影子一定会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笼罩在黯然之中。因为有惠于我的作家实在太多了,可以说是数不胜数。他们向我揭示讲故事的秘诀,更促使我探究人性的奥秘,让我敬仰人的丰功伟绩,也让我惊恐于人的野蛮恶行。这些作家是我最诚挚的良师益友,他们激发了我的使命感。我在他们的书中发现,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希望始终存在;即便只为能阅读故事、能在故事中任幻想驰骋,此生不枉也。”他道出的,也是我的感受,我对文学的阅读感受。我觉得自己无法说得比他更好。

若谈及影响到我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无疑,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是其中的一位。相对于他的小说,我大约更“着迷”于他的演讲和言说,他的那些访谈和随笔,我在其中的获取可谓是颇多,在我的随笔和评论中也曾反复地多次引用——不过,若只谈三位对我最有深刻影响的诺奖作家,我会悄悄地将略萨排在略靠后一点儿,我要谈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和伯特兰·罗素。我不否认这里面所充斥的个人偏见,只是一旦涉及“我来看”我就会强化甚至固化我的个人偏见,除非在某个时段我的大脑重新说服了我的大脑。事实上,选三位对我最有影响的诺奖作家,我还在威廉·福克纳、若泽·萨拉马戈、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埃利蒂斯、辛博斯卡之间犹豫过;我也曾想将太过“热门”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置换出去,曾想在谈论文学的时候将伯特兰·罗素加入是否合适(尽管他所获得的是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但最后,我说服了我自己:我要谈影响到我,对我作用巨大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我无法绕过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因为他是我文学趣味的试金石。它告诉我有些“溢出”我旧有审美的作品未必是它不够好,很可能是我不够好,是我的理解力和感受力不足。在一篇题为《被阅读支撑起的写作》中我曾谈及我和他的著名的《百年孤独》的相遇:在我听说这个书名的时候它已经显赫得不得了,然而我无法连夜找到这本书——我只得一次次羞愧地听着别人谈论。直到我认识了李文东,他把我领到他的书橱旁边一次性“塞”给我三本书,其中就有《百年孤独》。然而,我回家后迫不及待地翻开,大约两三天,三四十页;然后又有三五天,七十页左右。我读不进去,那么多的线头、那么多的人物把我缠绕在里面让我找不到路径甚至感觉到某种窒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次次打开,用依然的“先期的热情”,最多的一次读到八十几页。其间我还和李文东有过交流,然而我不得不说,我被阻挡在外面,一次次。如果不是它显赫的名声和我准备下的“先期的热情”,它将会和我永远地错过。或许是某种机缘巧合?1995年,郑州《百花园》组织小小说笔会,从未发表过一篇小说的我意外地受到邀请,叫我去郑州——当然是兴奋不已,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笔会。书,是一定要带的,带什么书?我踌躇了良久,决定装得有理想有学问些,带了这本《百年孤独》。笔会时间不短,我和沧州的高海涛同居一室,他在《沧州日报》工作,和小小说作家们极为熟悉,而我,则全然陌生——是他们对我陌生,我对他们是熟悉的,我读过他们多数人的作品。我凑过去和他们交谈,得到的是客气的冷漠,而我的提问往往得到的也是敷衍性的回答。一百余人的大会,我突然感觉异常的孤独。没办法,我就躲在房间里,翻开带来的《百年孤独》,一页一页往下翻:这一次,我读到了一百多页,突然间读出好来了,有种豁然开朗、突然透过了强光的感觉,那种美妙实在让人兴奋。我用力地按下这份兴奋,决定从第一页“多年之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他就會回想起他父亲领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重新读起。

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找寻高海涛,午夜的时分高海涛归来,然后是鼾声响起……我没有受到任何的打扰,我一个人,在《百年孤独》的故事和氛围里沉浸,感受着遥远的、阴影巨大的土地上种种事件的穿梭更替。何塞老人的房间里行走着忘记了时间的灵魂,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融化了他已经做好的金鱼,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了天空,食肉的红蚂蚁毁掉了花园和“最后一个人”,“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中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第二次的机会”。我读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凌晨五点,我极不愿意读完它,因为读完意味着这一美妙旅程的某种终止……我百感交集,我兴奋不已,内心里涌动的激情和幸福极需要迅速地说出,于是我故意弄出巨大的响动,故意在高海涛的耳边咳嗽,故意——但他睡得很沉,不肯醒来。没办法,我就走到楼道里,在楼道里一遍遍来回走动:我希望能遇到早起的人,试图晨练的人,我一定要把他拦下来和他谈《百年孤独》,无论他是谁。《百年孤独》于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它是一块试金石,是一个曾经的巨大阻碍,在没有读过它之前,许多的小说、诗歌我曾读过,但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满足了“知道”,而读过《百年孤独》之后我竟然能迅速地明晰哪些风景是被我错过的,我需要重新阅读;而之前一直拒绝的一些现代作品,在阅读过《百年孤独》之后,我的审美已不再会那么固执地拒绝,有时竟然变得顺畅无比。《百年独孤》带给我的远比这本书要丰厚得多,尽管这本书已经足够丰厚。

在一个漫长的时期里,我曾努力地寻找马尔克斯的其他作品,真的是如饥似渴;我也曾在与别人谈论文学议题的时候反复引用《百年孤独》或是《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及《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以其中的故事、人物、对话和种种设计来为我的文学理解“佐证”……加西亚·马尔克斯告诉我,小说完全可以写成一首绵长而有魅力的诗,诗性可以一直充溢其中始终不会有所减损;时间在小说的建构中作用巨大,它的磅礴、恢宏和繁复的交织都建筑于时间之上,从某种意味上来说时间即结构;一种史诗性的写作未必要用凝重和坚硬如石头的笔墨来完成,它也可以有飞鸟之翼和似锦的繁花来铺垫,它开启了一种原在我心目中封闭着的可能;每一种耐人寻味都可以交给故事来完成,而这个故事的折叠、丰富和多意又直接影响着“耐人寻味”的深度与广度,它不自我阐释,却让阐释的空间延长和无限……我也承认,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有一个“反复”的过程,在《被阅读支撑起的写作》中我未曾谈及,大约十年后,我的阅读也更加的丰富,个人的品位慢慢固定之后,我曾和朋友刘建东谈及过我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某种不满”,我觉得他可能过于醉心于故事了,本应停滞和仔细追问的地方他都不那么经意,有些“滑过”,然后追逐的是新的故事和新的发展——他如果有些凝滞之处,有些回旋和缠绕可能更好。这一评判至今还有所坚持,我还是觉得,他如果加些石头和金属的坚固,有些点凝滞一些或许会更好。及至后来,我到学校教书,准备和研究生们深入地谈及影响过我的经典作品,马尔克斯同样无法绕过:这时,我重读以为自己几乎“了如指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却又重新读出了陌生、美妙和意外,包括他埋伏于小说细节中的诸多耐人寻味的深意。这让我想起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的谈及:“一部经典作品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马尔克斯的小说其实就是如此。后来,我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何塞领着两个儿子“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的故事中,读到他对人类习惯性“先于理解之前做出判断的愚蠢”的讽喻;在上校送给母亲的洁白的圣母石膏像中塞满了准备下次起事用的黄金的故事中读到诸多的杀戮和暴力都是以圣洁之名、光明之名而实施的内在含义;在热爱尊严的上校毫无尊严感的死亡中读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人生吁嘘……这些所谓“后来”的读出,都是我在重读的过程中读到的,而之前的过程中忽略了它有那么深宏的“背后之意”。

必须承认,加西亚·马尔克斯让我受益诸多。他让我自觉地汲取,将那些美妙和宽宏、丰富和诗性容纳于自己的小说中;他也让我自觉地“抵抗”,努力在影响的焦虑中慢慢建筑自己。

我需要承认君特·格拉斯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后第二个阻挡住我的人,让我感觉他的写作“溢出”了我的审美。初读名声显赫的《铁皮鼓》,我又一次被阻挡在外面,无法进入:我觉得他的写作过于粘稠,铺张开的头绪过多而匮乏连接感,太过世俗化……60页,70页,80页。我强烈地认定他是“浪得虚名”。许多人对他的叫好不过是屈从于他的名气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偶尔有一天,我生出一种恶作剧的冲动,拿着一支红铅笔在书上勾画:我决定把《铁皮鼓》中过多的“废话”去掉,看它能不能变得更为清爽、简洁,更有魅力感——把我阻挡在外面的就是这些实在过多的“废话”!我开始做,从一个早晨,兴致勃勃地做到下午……我突然意识到我是错的,我勾掉的废话其实有用,而且极为有用,正是它们的那种喧哗感使小说产生了特别的调性,生出了丰富和歧义,有了那么多耐人寻味的延伸。我决定从头再看这部《铁皮鼓》,这一次,我读出了好,读出了惊讶也读出了强烈的惊艳。我承认自己如果不是先期的热情和那个恶作剧的冲动,很可能会和另一种高妙的文学、另一种高妙的表达方式失之交臂。在我看来,自《铁皮鼓》始,君特·格拉斯甚至发明了一种独特的语言方式,我愿将它命名为“复眼式”写作:

“它是复调的丰富、繁杂和歧义的再次拓展,它将属于时代的、历史的、记忆的、个人的、物质的和精神的种种都一一‘照顾到,将它们赋予艺术之光,并将这种繁复有机地纳入整体故事之中。之所以将这种写法称为‘复眼式写作,是因为它极为类似蜻蜓、蜜蜂那类复眼式动物的看见:每一颗小眼,都会有所捕捉,而这个捕捉是有光的,有效的,具体而生动,并极富艺术魅力;这样的小眼可以说数不胜数,因此被看见的生活和生命微点也就数不胜数;核心性的是,所有的复眼又有集中的、统摄的光,它们所有的看见都会容纳在‘整体中,和整体完美匹配。就我的有限阅读,我认为时下的作家中使用复眼式写作并卓有建树的只有两个:君特·格拉斯,萨尔曼·鲁西迪。”

如果这一天不是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的前夜的话,我们这一趟会又清静又高兴。可是,从马克斯·哈尔贝广场起,五路电车连同拖车都挤满了从布勒森海滨浴场回来的疲惫不堪仍吵吵嚷嚷的游客,叮叮当当朝城里驶去。如果韦斯特普拉特对面的港口没有停泊着那两艘战列舰‘石勒苏益格号和‘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如果它们的钢铁船身、可旋转的炮塔和大炮不出现在红砖墙后面的话,等待我们的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末的夜晚啊。我们把鼓交给科比埃拉以后,就会去魏茨克咖啡馆,摆上两瓶果汁汽水,插上两根麦管。如果在最近的几个月内,邮局内部没有装上钢板而使之成为一个要塞,如果善良的邮局职工、官员和邮递员每周周末没有在格尔根和奥克斯赫夫特受训而变成一支要塞守军的话,那么,走到邮局前,按门房的铃,并把无害的儿童玩的铁皮鼓托看房人科比埃拉修理,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君特·格拉斯,《铁皮鼓》)

“将边缘性的个人经历和历史事件天衣无缝地粘接起来,让个人以最大的有效性参与历史进程是君特·格拉斯的卓越‘发明,在这里,君特·格拉斯有意选取了那一个时间节点(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凌晨,希特勒的150万大军将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地理节点(但泽)、环境节点(马克斯·哈尔贝广场及邮局),然后又描述到大战爆发前的基本日常;描述到军舰的驶入,同时也描述到隶属波兰的这家邮局变成了要塞,而邮局职工经过了训练,接下来的‘邮局保卫战便顺理成章。它其实还介绍了奥斯卡和‘假想的父亲扬·布朗斯基一道进入邮局的原因,让奥斯卡从侧面‘目睹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在他的叙述里包含众多,耐人寻味,但它们又是隶属于故事整体的。”

当然君特·格拉斯给我的不只是技术上的教益,绝不只是!我看重的是他的专注的言说,是他所说出的、给予我们生活的种种警告。“我不得不再一次地埋头在历史的进程、杀人的战争、思想的迫害的故事堆里,把那些通常很快就会被遗忘的东西昭示于众”。即使在书写古老德国“三十年战争”的历史小说《相聚在特尔格特》中,君特·格拉斯也走至前台,“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我们当今的许多故事绝非现在发生。本书所讲的故事,即肇始于三百多年前。其他故事也大体若是:举凡在德国发生的故事,无一不是源远流长”……他看重的,是事件的“后必再有”,是贮含其中的那个“源远流长”,是那样发生的可能性,是那种可能性里的可怕之处。在书写历史的小说(包括幻想的小说)中,君特·格拉斯埋下了警告。毫无疑问,一种显著的、强烈的恶容易遭受抵御,稍具理性的人就会自发生出反抗,至少会消极对待,它如果不加以修饰、掩饰,是难以成为“集体意识”的,何况是在以理性著称的德国——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曾向我们指认,作为20世纪专制形式的极权主义现象,其特殊性就在于,它会通过意识形态的蛊惑,赋予自己“假定正义”,全能地控制至少在一定时间内得到几乎是全社会的支持……在君特·格拉斯的写作中,他让持续的光打在纳粹主义者“假定正义”的镜面上,从而让我们得以确认和审视。他让我们审视纳粹“激动人心的宣传”——在《我的世纪》,题为“一九三一年”的那一小节,其中的内容全部由引文构成:“向哈尔茨进军,向不伦瑞克进军,这就是口号……”“被奴役的时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新的分队将接受洗礼!他们甚至从沿海各地,从波瑞沙滩,从弗兰肯地区,从慕尼黑,从莱茵兰地区,滚滚而来,坐卡车,乘公交汽车,开摩托车……”“是的,战友们,我头一次体会到这座纪念碑的整个压力,我看见那些支撑在刀剑之上的英雄形象,我知道,在莱比锡大会战过去了一百多年的今天,解放的钟声再次敲响了……”“结束被奴役的时代!”“就该这样,战友们!不是在国会的那些喋喋不休的、早该烧掉的小屋里,而是在德国的大街上,整个民族终于找到了自我……”“是的,我们,只有我们,才能代表未来说话……”而在《铁皮鼓》中,格拉斯甚至为纳粹的宣传开辟了专门的章节:《演讲台》,纳粹利用了一战失败后德国人心理上的“耻辱印迹”,将它重新撕裂并培养仇恨感,利用诸如“纪念碑”“英雄”“解放”等大词圣词调动,使得德国民族进入到“信”和对领袖的崇拜中;“对称”是演讲台的风格也应是一切纳粹建筑的核心风格,它将刻板的庄重注入其中,强调着令人眩晕的严肃。而口号和合唱,青春焕发……“这些乌合之众!然而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狂喊乱叫也使人感到激动,今天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有魅力,尽管只有一场阵雨那么短暂。”他让我们审视纳粹文化中“恻隐之心的自我销毁”,譬如《铁皮鼓》中记叙的“砸玻璃之夜”和玩具商人的死,譬如一向溫雅、和善的幼儿园园长考尔小姐对因受伤而哭泣着的斯特凡的拒绝:“他是个波兰小孩,对此他(指打人者)不能负责”……《我的世纪》,一九三四年,格拉斯冷静地写到对一个“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畏惧”的犹太人的处绝:“不管怎样,我给了米萨姆四十八个小时,并且建议他在这个期限之内动手做个了结。那么就会是最干净的解决。”“可是,他没有帮我们这个忙。因此,施塔科普夫只好动手。他显得是在一个抽水马桶里把他溺死的。我不想知道具体细节。严格地说,这纯属敷衍了事。事后再伪造成上吊自杀,当然也很困难。双手痉挛的样子并不典型。我们也没办法再把舌头弄出来。那个结打得也太内行了。米萨姆绝不可能打成那样。施塔科普夫这个笨蛋还继续干蠢事,他在早上点名时下达了他的那道‘犹太人出列去割断绳子的命令,从而使这件事公之于众……”从众的心理和仪式的狂欢让人们变得麻木,进而不仁,当然他们的友善、团结与互助都在,但只针对“同一族类”,而对那些被纳粹宣布或暗示为“他者”“敌人”或者“可能的破坏者”时,则是冷漠和残酷的,它影响到孩子也影响到了女性。一九三四年的那件事并非孤例,它具备集体心理的“无意识”特征,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消灭恻隐之心”的渐进与成功,在这时,他们不关心那条生命的被动消失,不关心具体细节,(让自己不审不察,不去面对)关心的是如何掩盖它,让被动呈现出“自杀”的样子。

不止于指认“平庸的恶”,格拉斯还从不同侧面让我们见识纳粹者高声宣传的“蛊惑之处”,譬如对希特勒的元首崇拜,譬如纳入集体的强烈荣誉,责任感的召唤,譬如集体生活的温暖感和活力感,“内部友善”,譬如恩惠式的福利……让人着迷的还有纳粹者对于集体“纯洁性”的维护,在这里,它排除着“不适合”也排除着在他们看来的“恶行”:《猫与鼠》的第四章曾提到对流苏的拒绝,“我们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认为,戴这种流苏太女人气,配不上一个德意志的年轻人,因此他禁止在教学大楼和校园里戴流苏。”这项(或类似的)禁止是有根据的,根据的支点当然是阿道夫·希特勒:“我们对我们德国青年的期望不同于过去对他们的期望。在我们的眼里,未来的德国青年应该是身材修长,敏捷,坚韧,像克虏伯的钢铁一样坚强。”(古多·克诺普,《希特勒时代的孩子们》)《铁皮鼓》中也曾写到,一名叫迈恩的冲锋队员因为对猫的虐待和残杀而被开除出冲锋队——在希特勒的冲锋队里,残害动物的恶行是不被允许的,偷盗、酗酒等等也是不被允许的,但,对某些人、某种人的仇恨乃至杀戮却可以唐皇,直到被当成“英雄”。

文学承担娱乐功能,这一点不可或缺,保障其魅力性、生动性和吸引力是文学应必备的,它当然应当获得强调;而另一功能,即感悟世界、认知生活、提供启示的功能,或者同样拓展外延来使用的——“寓教”“宣道”的功能,其实也不可或缺。这是君特·格拉斯给我的教益。

在《被阅读支撑起的写作》中我曾谈及罗素:“《西方哲学史》,是我几乎过一两年就会重读的书。是的,它不是那种特别的‘创见之书而是不偏不倚的‘中庸之书,它对西方哲学家的诸多评判和我对他们的阅读感受很是接近,只是我远达不到他所说的深刻、宏观,于是我愿意从他那里获取。阅读哲学,我并不想成为某一家、某一体系的拥趸,而是希望自己从这样那样的认知中获得智慧,拓展自己的认知。”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是我的枕边书,偶尔我会拿它和梯利的《西方哲学史》对照着看,但我个人更倾向于罗素多一些。他不惊不乍,没有任何故作的高深之语,但却是认真辨析和说理的,真正能带给我启示的。

在阅读罗素之前,我曾对柏拉图的《理想国》抱有强烈的好感和信服,罗素的解析于我是种反思的开启,让我意识到我需要从另外的角度审视和辨析,而不是在读书的时候只能顺从,而是要一边信一边辨析,要更多的逻辑推衍;在阅读罗素之前,我以为自己“了解”犬儒学派和他们的学说,然而经由罗素的梳理则让我意识到,我之前的判断是肤浅的,甚至有太多的错谬的成分,“事情远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简单”。罗素,也为我理解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理解伊曼努尔·康德,理解尼采和休谟建立了可靠而有效的通道,若不是他的帮助,我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地靠近他们,靠近他们所提供的种种智慧。他告诉我,“哲学,就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来说,乃是某种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他告诉我,“在思想的领域内,清醒的文明大体上与科学是同义语。但是纯粹的科学,是不能使人满足的,人也需要有热情、艺术和宗教。”他还告诉我,“研究一个哲学家的时候,正确的态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视,而是应该首先要有一种假设的同情,直到可能知道在他的理论里有些什么东西大概是可以相信的为止;唯有到了这个时候才可以重新批判的态度,这种批判的态度应该尽可能地类似于一个人放弃了他所一直坚持的意见之后的那种精神状态。蔑视但妨害了这一过程的前一部分,而尊崇便妨害了这一过程的后一部分。”他还告诉我,“哲学理论,如果它们是重要的,通常总可以在其原来的叙述形式被驳斥之后又以新的形式复活。反驳很少能是最后不易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它们只是更进一步精炼化的一幕序曲而已。”

我想我需要承认,我阅读罗素,并不是希望自己借用他的知识而变成自我的谈资,而是希望汲取智慧,和对个人生命的启发、启示;我阅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希望读到与我理解的某些不同,也希望通过它来裨益我的写作,拓展我的写作和认知。是的,我前面提到的那些引文,在抄录下来的时候我会悄然地把“哲学”更换成“文学”,把“哲学家”更换成“文学家”——他帮助我完成审视,帮助我将自己的文学理念有所延展。

我喜歡阅读,我喜欢阅读更多的原因是源自自私:我希望这一过程能帮助到我,能帮助我完成对人生、世界、生命和死亡的理解,能帮助我的写作有所提升,能帮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能帮助我在这一生中减少些盲目、愚蠢和浅陋的错谬,能帮助我在怀疑和不断怀疑中获得智力的愉悦,以及博弈、商榷和追问的快感,当然也包括情感上的愉悦和快感。我不会避讳谈自己的自私,我的阅读当然要更多地服务于我,让我从中得到——以另一位让我汲取众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话为结语吧:“一旦我们让自己与世隔绝,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孤独。我们有前辈们的言语、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书——也就是我们称为传统的那些东西——为伴。我相信,文学是人类在探索和了解自身的过程中积累的最有价值的宝藏。”(奥尔罕·帕慕克《父亲的手提箱》)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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