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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之夜

2021-05-31沈念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唐山母亲

沈念

每一个早晨,他都要借助外界的声音才能从睡梦中醒来。唐山妻子的,或是路过的村民与登门顾客的。他们叫着崔百货的名字,像是用电锯锯着一段木头。他的耳朵闹哄哄的,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成人之后的生活要远比儿时更为确凿。

童年时的恐惧经历,像一张细颗粒的砂纸,把每一个夜晚打磨成长长的涵洞。他匍匐在地,似乎永远也爬不出画地为牢的夜晚。涵洞弧状的四壁光滑冰冷,有的地方长满棘刺,听得到刮破皮肤带出血肉的轰鸣。

他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他呼叫的声音,也被轰鸣淹没。

这些恐惧,父亲并不是不知道。当村支书的父亲很晚才回,看到床上缩在角落的他满头大汗,嘴里发出断续的惊愕呼叫,并不怜惜,而是吭哧吭哧地边拍打着满身酒气,边摁水中葫芦似的去按他摇摆的头。这个在村里有着绝对权威的男人无法把握一个孩子的畏惧,他从外面回来,有时怒气冲天,有时欢天喜地,但有一点永远无法改变的,是弥渡村通往每家每户的道路,在他脚下都是亮堂堂的。

母亲躺在另一张床上,传来几声叹息,和屋外刮进来的风声,都是紧绷的。她是个药罐子,发丛里散发出的都是中药味道。在他六岁那年,母亲参加村里的集体捕捞,这位有着一双铁手掌的大力女人独守一边网,在寒冷的湖水里站的时间太久,起岸后落下了类风湿的病根,不久衍生关节蜕化,行走变得艰难。去镇上、县里看过了医生,集体劳动后遗症在村里好些人身上都有,母亲是最严重的一个,可父亲在广播里从没点名表扬过一次这位叫杨玉花的女人。

到他记事更清晰时起,母亲的行走就变得不正常,先是双腿打颤,站立不稳,然后越发软弱无力,如同软骨病患者。母亲凭着一双大力铁手,成为村里渔业队最早的女成员,患病退出后,即使只是帮着修补渔网,连这点老太太能做的事也干不成了。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木藤椅里,看着天色一丝丝变暗。他也有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掌,和他慵懒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只能说是承继了母亲家族遗传的本事。可惜了母亲,一双被男人羡慕过的手已经丧失力量,垂耷在椅扶手旁,他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亮,如同暗下来的黄昏失去白日的葳蕤光泽。母亲死去多少年,他还忘不了那双大眼睛和屋子里的中药气味。

承担家务的是姐姐,一日三顿饭之外,要喂四头猪,猪菜要剁得细碎,要在大锅里熬成糊糊。姐姐从不喊累,她短暂的休息就是站在大门口看一看进村路,空空荡荡,驮邮包的绿色自行车连影子也不见,或者是坐在一面小圆镜前。他从没看到有寄给姐姐的信,那些信先要停留在村委会,父亲是不允许带它们回家的。他不愿待在家中,父亲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溜了。他也并不明确自己想要去干什么,为了躲避姐姐的支使,他宁可窝在头上风“嗖嗖”的芦苇荡中,其实那里面茂密如林,散发着大地潮湿黏滞的气息,却一点儿也不冷。

姐姐没事的时候给他讲故事,无头鬼、吊颈鬼、僵尸、专拐小孩的货郎,夜晚还会有挖心的红发巫婆趁他熟睡后抓走他。他从此对故事怀有敌意。他也并不是害怕故事,故事帮他打开无名的想象,好像从一个黑匣子里放飞出更多怪异的东西。他的夜晚和睡眠被那些怪异东西带来的恐惧而占领。汗流浃背和无力的身体让他渴望成为人们眼中的“飞天蜈蚣”,横冲直撞,无可阻挡。他空有一双有力量的手,只在愤怒时才能使上力气,而他生性喜欢独处,注定成不了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说不出到底是恐惧什么,这是件让人耻笑的事。父亲骂他蔫瓜子,姐姐笑他胆小,只有母亲泪汪汪地鼓励他不要怕。在他眼前,一个影子晃动,天黑就来了,是那个淹死在湖里的伙伴一直没从心里赶走。他们一起追逐、打闹,偷窃田里熟了的瓜果、秋天墙头晾晒的板栗,那是做坏事时心照不宣,又能互相理解孤独的朋友。伙伴死在一个炎炎烈日的黄昏,湖里涨水,金光万道,他跟着船下湖,在六门闸的洄水湾失足落水。附近的几家船赶过来,几个水性好的渔民身上绑着绳子下水打捞,水太深了,还有几个水下暗流,打捞者一无所获,说孩子必定是被漩涡卷走了。这么大的水,有经验的渔民也不知道尸体会冲流到哪里。次日人们在洄水湾落水附近一片水流平缓的草丛里发现了孩子,是漩涡把他藏起来又送回来了。时隔一天,伙伴的身体都泡得发白肿胀,几乎看不到眼睛,一张变形的脸,眉眼周边的肉鼓出来,像镇上屠户案板上最后一块卖不出手的尾子肉。

他在夜里看见伙伴,月光将影子映在窗玻璃上,那张熟悉的脸时隐时现。伙伴看起来活得好好的,但他知道这是一个虚妄的幻觉。

前年冬天,遇到下雨,不能下湖,我们滞留在弥渡村,在崔百货家过夜。雨点纷飞,改变了我们的行程。我拿出长筒望远镜,搜寻田垄上的鸟影。大寒之后,冷风一阵阵席卷弥渡村。村里的人住得有些距离,下过一两场雨,村里的路更加泥泞荒芜,草地潮湿,水洼里覆盖着一层薄冰,坑洼看上去就像一个受伤者身上的伤口。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们的话。天最冷的那些日子,人们都害怕外出,他原本就胖,里外三层衣服都穿在身上,裹着蓑草编织的蓑衣走出家门。他摇摆着走了几步,脑袋四处探看,笨得如同一头熊。他问我们外面来的人是不是觉得弥渡村很远,远得像一个模糊的不存在的地方。村子在一块狭长的岬角处,因为靠湖,才更显得遥远。湖水绕着村子,像是给这里建了一道长长的围墙。怕是从没人听说过水墙,他说很早之前弥渡就是一大片湖泊,水曾淹没过整个村子,最终又被人抢回去了。人想搶的东西,谁阻挡得了?他问我是不是这个理,我笑着说这是没理由的现实。

村里遍布水塘水洼,翻过堤就是湖,他打小不愿意上船,也没学会游泳,这与别的玩伴不一样,孩子们喜欢玩水,丢到屋后的水塘,挣扎几下,打起一片飞起来的水花,没过几天,就学会了凫水,有的狗刨式,有的四肢划蹬蛙泳。在那些以水为生的大人眼中,他从小就不被待见。不敢下水的人守在湖边上,不是少了乐趣,而是没了意义。不会游泳的他,到成年后还常被人笑话。他也不去反驳,就坐在自家小超市门口,看着屋前那些经过的人。有时是大清早,要下湖的人走过时套靴哐哐啷啷,手臂与长及胸部的雨裤摩擦,发出扑哧的声音。

他会打招呼,下湖啊?

对方接过他递上的烟,很诡异地笑,一起去不?

他连忙摇头摆手,身体后退,似乎害怕对方一把将他拽去。

坐落湖畔的弥渡村,因为雾多雾大,也被人称作雾村。晨雾已经散开,太阳照亮田野和水流,远处的天穹下,洒下金色碎片,碎片拼贴到一起,变成一道道浪波,像是要一点点吞噬被零散的房屋看守的田野。

他记得很久以前的一天,也就是在雾气缭绕的时刻离开弥渡。崔支书通过镇长的关系,帮他在县造纸厂谋了一份工作。这在村里人眼中是去吃公家饭了。造纸厂的林业队来过这里,种树砍树,都是那种速生杨,一年工夫就“噌噌”地长起个子来了。杨树疯长,那时他不知道,树种下去,就像安装了一台抽水机,湿地旱化,水鸟远离。他在造纸厂没干多久,一个半月后,村里人看到他回来了,他坐在家门口,崔支书在屋里大发雷霆,掼倒了桌椅。他看到母亲直直地坐起来,眼角两行热泪涌出,流进脸上皱巴巴的皮肤缝里。

丢掉造纸厂的工作,他从没有后悔过。他只对人说过一次,分配在水处理车间的他,每天要忍受酸臭的废水气味,最让他惊讶的是,这些水直接就排到了县城的护城河里。强酸强碱的废水流经之地,浮着泡沫、垃圾,青草枯死,淤泥焦黑,一片狼藉。一个老工人师傅摇着头叹气:不出几年,这片草地就废了,这条河就废了。他们十几个水处理车间的工人,每天看着这些废水欢畅地流走,有点费力的是隔几天要把围墙外的出水口所淤积的黑泥往外再扒一扒。看到出水口扒成了一个冲积平原,他去跟车间主任说,水这样流下去,河里的鱼会死光,也会寸草不生,厂里要真正想办法进行废水处理。车间主任斜了一眼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小伙子,留给他一道选择题:乖乖老实地上班,要不卷铺盖滚蛋。

他当不了那个哑巴,虽然身边那些人喷着烟雾,嘻嘻哈哈,经过成品库时会顺走几本蓝格纹账本纸回家给孩子做练习纸,却从不去想废污水往哪里流,流到哪里去,会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他是做不到的,车间主任的告诫和傲慢,相反是激怒了他。但激怒了也没用,他夜里偷偷用几块麻布袋装的大石头将出水管堵住,废水淹没了车间,生产车间又因水无法循环排放而停止运转。那正是厂里加班加点抢进度创效益的节点,厂领导都震怒了。他能想到大半夜水漫“金山”之后的手忙脚乱和纷争吵闹。躺在宿舍床上的他,听到同事在楼道焦虑地叫着他的名字,却睡得格外香甜。那些过去对夜晚的恐惧,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清早喷薄而升的旭日,黄昏色彩浓酽的夕阳,两度将整个村子照亮,田畴阔野,湖泊池塘,高黑杨矮灌丛,在那旋转的光线里,消失了形状,融为一体,外界的声音也一起消失了。他入迷地看着远方,又看看院子东房西墙的亮堂,母亲安然若素地坐在藤椅里,阳光腾挪,拍打着她的脸和身体,衣服上的微尘上下飞舞。在他眼中,她变成了一尊镶金人像。金发金眉金眼,悄然滑落的眼泪也变成了金色的谷粒。

那个老家是河北唐山的女人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始终觉得像是午后做的一个梦。但她的回答是,只要真心想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着吗?他心想,弥渡村有多大,全县城有多大,碰到这样一个有韧劲的女人,真还没有找不到的人。她是在傍晚时分来到弥渡村的,走到他家门口喘气镇定,他先是看到的她身上沾着一圈毛茸茸的金光。光芒移动着走进院子,他才看清她的相貌。圆脸上睁开着一双会笑的眼睛,个子不高,腰身板挺得笔直。这张脸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来了。她向他叙说着来历,十岁成了孤儿,投奔姑妈来此,也算半个本地人。到纸厂食堂做临时工,有一天打菜时,一个工友对她舀菜的分量不满意,嘟囔了几句上了火,差点掀掉了菜盆,周边无人劝阻,只有他上前扳住了工友的肩头,一双像铁钳般的手和动弹不得的力量,两人僵持了几十秒钟,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工友泄气了,端起打好的菜盆想转身离去,他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工友迟疑着朝抽泣的她道歉后才被允许离开。她想当面致谢,这也是她登门造访的原因,可他们一直没再碰面,后来听说他做了件堵住污水口的糗事被厂里开除了。她找了几个工友才打听到他是哪里人,跑了一百多里路才问到了弥渡村。他低头看见,她的那双胶布鞋的鞋面是刚擦过的,像草尖上带着清晨的雾气。

唐山女人絮絮叨叨,打卷的声音那么动听,母亲就在不远处打量着她。一个脸胖臀大个头不高的北方女人,说话时嘴里呼出的气,在夕阳下有了一朵云霞的形状。

他看着身边的两个金人,似乎是一个人的重叠与幻影。

唐山女人来弥渡村的第一次,就被母亲以天黑为由挽留下来了。他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有个声音,母亲帮他说出来了。树扎了根才长得大,母亲有她的盘算,叫他把自己的床腾挪出来让给了远方来客。他在杂物间铺了床褥子草草躺下,几乎彻夜未眠,听着外面的寂静和清脆的响声,还有隔壁床上她酣睡的呼吸。这是个没长心眼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信任的女人,他心底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春天雨后有一只蜗牛缓慢地爬过。他对悬浮的夜晚有了亲切感,两个女人眼中模糊的欢喜,像是刮起一阵疾风,把恐惧撕扯着吹远,失眠的生活有了着落。

把一个小杂货铺改成家庭超市,开在出村的路口,主意是唐山女人定的。这时的她已经嫁给了他四年。崔支书出面帮他换了一块宅基地,地是她去选的。她在弥渡村有着好人缘,很快认识了常住在村里的人,认识了那些村里的过客,鹭鸶、凤头麦鸡、天鹅、白鹭和黑水鸡,也认识了青草鲢鳙之外的洞庭金枪针嘴鱼、凤尾飞刀毛花鱼。一个家,因为她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姐姐嫁到了镇上,他娶了唐山女人,崔支书家一年里办成了两件喜事。他觉得她是上天派来取代姐姐的,家务活她承揽下来,凭着在纸厂食堂的经验,还有她跑去邻居家的请教,她学会腌制腊肉,也学会了活水煮鱼。他原来期待改变却不抱希冀,以为一成不变的生活都在悄然中改变。

母亲去世后,他跟唐山妻子说了一声,要回老房子住几日。他没想到拖着病体的母亲会比体格强健的崔支书还活得久。人们议论他父亲的身体是自己整垮的,因砍树风波被免职的崔支书日渐消瘦,烟一根接一根抽得咳嗽个不停,后来查出肺癌半年不到就走了。他没多说一句话,一个人活得身体的气淡了,散了,就离人间越来越远了。

是挂着下弦月的一个晚上,他像童年时那样躺在母亲的床上,拉上被子,盖住头,在黑暗中,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心跳慌乱。他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吸气,像是从几乎窒息中获得自由。他又一次无法入睡,伸手到床沿上,从叠好的一摞衣服中摸出一件,那是母亲的一件尼龙新外套,病逝前从没穿过。外面下雨了,潮湿隔着墙和空气爬到他的身旁躺下。他抱着衣服,闻得到母亲的气息,他突然抽泣起来,眼泪让他放空,摇身变成空气就能托起的一张白纸,远处的湖上荡起一阵风,他就准备着随风飞起。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从睡眠状态醒来,风和雨都停了,远处不知哪家的亢奋雞叫与田沟的倦怠蛙鸣向他作了通告。

家庭超市的生意不冷不热,但也被唐山女人经营得有滋有味。日常生活最乐意消解有想法的人生。他原谅着自己的碌碌无为,没做出过任何无所畏惧令人钦佩的事。他去过县城,路过造纸厂看到的是杂草凄冷,人去楼空,工厂最终是因环保整治而关闭。护城河有几年臭名远扬,县里被迫投入很高的代价去修复一条被污染的河流。没事的时候,他常蹲在一块可容纳双脚大小的青石上,盯着从家门前草丛或那棵没被砍掉的速生杨树干上爬过的蜗牛。蜗牛壳上的花纹,深灰里藏着白,螺旋状的纹路似乎无穷无尽。他突然笑起来,世界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壳上,被一只巨大的蜗牛驮着,在圆形的时间通道里缓缓爬行。他这样边想,就边笑。唐山女人盯着他脸上的荡漾,朝通往弥渡村的空荡荡的大路上看了看,也跟着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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