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病的十大正面影响

〔美国〕拉里·希门尼斯

谁能想到鼠疫杆菌，这种藏在跳蚤消化道里的微生物，会在人类社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是14世纪40年代的黑死病。这场瘟疫导致约7 500万至2亿人死亡，对很多人来说，这几乎是世界末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确实导致了旧世界的灭亡。然而欧洲人没有被恐惧击溃，并且以其顽强的毅力战胜了疾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黑死病恰恰也象征着新世界的开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黑死病带给世界的不仅仅是灾难，也有光明的未来。下面列举的几大人类社会的进步在历史的长河中无疑是不可避免的，但黑死病作为一个催化剂，加速了它们的进展，使人类提前迎接挑战并从中受益。

1. 人文主义精神觉醒

触目惊心的黑死病死亡人数让幸存者开始思考个体的价值。瘟疫的残酷让人们质疑宗教信仰所承诺的来世福报，转而更加专注于眼前生命里的美好和奥妙。这样的思考引领人们欣赏艺术和实用科学，渴望对人类自身有更多认知。相较于宗教，人类自身的奋斗和成就是人文主义运动所关注的焦点。

彼得拉克（1304——1374）所倡导的人类学认为，人类是理性的、有认知能力的、本质善良且能够独立思考的物种。他反对基督教的教义所阐述的人类由于其祖先堕落而带有原罪。彼得拉克的理论强调人类的尊严，而不是人类的自我否定。

教会关于人和宇宙的关系的传统解释被颠覆了。理想的生活不再是忏悔的一生，而是追求实现失落的人文主义精神和智慧的一生。思辨和逻辑比信仰更重要。个体被鼓励通过博雅教育去自我实现。人类的创造力将带来无穷的可能性和精彩的未来。

城市新兴中产阶级促进了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富裕的商人不可避免地获得了政治权利，他们追溯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智慧，借鉴其治国理政的策略。同时，他们也对文学和古典艺术施加其影响力。他们资助艺术家和作家，鼓励他们创作完全有别于中世纪的作品，去引领新的文化。这样的思潮是一次精神的重生，是一场为现代世俗社会打下基础的文艺复兴运动。

2. 解放思想

在中世纪，基督教信仰主导着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出生到死亡。然而黑死病打破了天主教会对人们生活和思想的禁锢。

以前人们对于医疗知之甚少，医疗是神学领域的延伸。然而黑死病让人们看到，神职人员和修道士与普通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人明白这场灾难为什么发生，而教会作为唯一与上帝沟通的桥梁，显得无能又无作为，已经毫无信誉可言。人们转而寻求其他精神寄托，开始质疑教义。

鞭笞派的出现体现了普通人越过教会試图寻找与上帝直接沟通的渠道。这个群体遍布全欧洲，他们鞭笞自己，相信肉体的折磨可以赎罪。与教会的疏远也影响了知识分子，在英国，约翰·威克里夫开始表达对教会教义和滥用职权的不满与反叛。200年后，马丁·路德在其影响下，与罗马教廷彻底决裂，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自由主义思潮冲破了宗教的闸门，带领人们走向启蒙运动，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甚至连上帝是否存在也被质疑。

3. 新兴资产阶级的诞生

一旦从封建制度中解放出来，许多农民就接触到了村庄以外更广阔的世界，其中较有野心的人想要过更有意义的人生，于是纷纷拥向城市去从事手工艺和贸易活动。有些人变得富裕，成为新兴中产阶级。随着基于现金交易的经济崛起，城市一片繁荣。独立生产商之间的市场化竞争，让一直以来制定规则和规定成本的行业工会不再有话语权。资本主义开始萌芽。

随着可支配收入的增加，新贵拥有了更多的购买力，他们想要购买更多从东方舶来的奢侈品，因此促进了东西两地间的贸易，社会上涌现出了更多的商人和做贸易的人。东方的思想，尤其是穆斯林世界的思想，流入欧洲，激发了人们学习的欲望。居民的财富大幅增长，甚至可以与一直以来拥有土地的老贵族一争高下。显然上流社会并不欢迎这种竞争，1363年通过的限制消费令规定，商人和商人的家庭成员禁止穿戴金、银、丝绸、皮草及其他珠宝首饰。

中产阶级除了投资昂贵的个人奢侈品，也成为艺术、科学、文学、哲学等领域的赞助人。文化和思想高度繁荣的文艺复兴时期到来了。

4.封建制度的结束

封建制度是指封臣向领主宣誓效忠以换取领主土地的使用权。这一制度将中世纪社会划分成三个不同的阶层：祷告的人（神职人员），战斗的人（贵族和骑士）以及劳作的人（农奴）。在这个体系中，最底层的阶层一直是有权有势的领主剥削的对象。

然而黑死病颠覆了这一过度压榨农民的体系。农民死亡数量之多，导致土地闲置，庄稼无人收割，领主亟须补充劳动力。幸存的农民利用劳动力的供不应求，争取到了更高的工资（以现金而不是货品支付）以及更公正的待遇，这是他们第一次享有工作待遇的决定权，由此，农奴汲取了反抗贵族的力量。

大领主没有坐以待毙地接受新出现的农奴阶层的议价权。黑死病后的几年内，国王和贵族试图通过制定法律恢复原有的阶级秩序。英国在1350年开始施行《劳动法》，试图“阻止劳动人民获取更高的工资”。这部不合时宜的法律以及1381年施行的人头税，激起了农民起义。

然而，即便是国王也没有能力逆转中世纪的社会结构巨变。将人类社会分割成三个阶层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劳动阶层的解放创造了更多的工作机会和社会流动性。以前的农奴翻身做主人，不再为领主工作。现代西方社会所极为珍视的个人主义精神此刻初现端倪。

5.英文的主导地位

读者能够用英文而不是拉丁文阅读这篇文章，也是黑死病的缘故。

黑死病结束后，人们的读写能力取得了长足进步。在这之前，欧洲书本的传播主要靠有读写能力的修道士手抄，然而他们几乎都死在了瘟疫中，人们亟须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传播知识，因此促进了印刷机的发明。很快，书本在欧洲便随处可见。文艺复兴时期的信息时代到来了，它引领人们走向接下来几个世纪的科技繁荣时代。

对于渴望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来说，长途跋涉去求学在黑死病肆虐的时期成为一件恐怖的事情，社会需要兴建本地大学。黑死病过去后，大学数量显著增加了。许多会说拉丁语的教授都死于黑死病，而高等教育的通用语言是拉丁语。因此新建的大学纷纷从低级别的教育机构调用了能流利使用拉丁语的老师，这导致低级别的教育机构内，新聘用的老师几乎都无法应用拉丁语。取代拉丁语作为教学用语的是民间白话文，因此在黑死病结束后的几年内，白话文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应用。比如薄伽丘的《十日谈》便由母语意大利语进行创作，从而使更多人能够欣赏到他的作品。在医学和其他应用科学的领域也是如此，白话的英语，让更多人能够理解这些文本。

原来卑微的中产阶级走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们也不懂拉丁文。英国去拉丁化的趋势在1362年达到了巅峰，这一年，英语成为法庭上的指定官方用语。到了1385年，学校里的教学官方用语也成为英语。随着日不落帝国的势力扩张到全球各个角落，英语随之成为现代社会的通用语言。

6.更实用的住宅

瘟疫过后，城市能工巧匠供不应求，建筑设计师迫于形势，尽可能设计较简单的房屋结构。比如英国的教堂经过改良，其风格从原来华丽的盛饰哥特式向较为内敛的垂直哥特式过渡。垂直哥特式突出了建筑物的纵向线条感。这种新的建筑风格可以容纳更多巨型窗户，为彩绘玻璃的技艺，提供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

瘟疫也对室内家居设计产生了影响，将室内空间分割成更加私密的功能区成为一种时下需求，也许是因为人们发现，太拥挤的公共空间让瘟疫扩散得更快。以前，室内的结构通常就是一个大开间的大厅，顶部与房顶的木结构顶梁连通并通常设有一个开放式壁炉。在大厅里，家庭成员居住在一起，也接待来访的客人。穷一点的人则住在木结构房屋里，墙壁是编条夹泥结构，屋顶铺上茅草，但是这种结构无法将老鼠和其他害虫驱逐出去。

到了13世纪末14世纪初，大厅不再是一个整体，而是在一侧或两侧由墙壁分割成独立的几个空间，从而将居民与仆人、动物、室外马路上的泥土分开，有时也可以进一步将起居室和阳台分割开来。在波定堡，每一间房间都有独立的厕所。地面铺灯芯草的传统则被铺地毯所取代，因为灯芯草是害虫的温床。私人住宅变得更加奢侈和舒适。

7.色情喜剧的发展

在中世纪，宗教权力机构谴责一切世俗娱乐活动，称其为恶魔的行为。然而人们开始注意到笑容有疗愈的功效（《圣经》本身也写道：喜乐的心乃是良药）。世俗文学作品的支持者表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需要从艰难的精神斗争中得到喘息，喜剧作品尤其可以帮助病人恢复精力。

黑死病进一步巩固了这一观点。瘟疫时期的宗教宣传册这样劝诫世人：“若想与死亡斗争，保持健康，便要远离愤怒和悲伤，离开遍布疾病的地方，同身心愉悦的伙伴为伍。”这一时期的医生确实相信笑容可以治疗疾病。

中世纪时代喜剧的代表作《十日谈》也许是欧洲第一部具有娱乐性质的文学作品。这部写于1352年的作品由100个关于爱和不幸的故事构成，由一群正在躲避瘟疫的男女以口述的方式呈现出来。为了让每一个阶层都对他的作品感兴趣，薄伽丘毫不掩饰地将性幽默作为其主要的主题。对于当时的人们，性和宗教是很容易理解的两个主题，《十日谈》便将宗教和性穿插在风流故事里。为了不冒犯社会上的保守人士，性的主题是隐晦的而不是直接的。比如有一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修道士为了勾引一个美丽的女孩，欺骗她如果允許他把“罪恶”放进她的“地狱”里，便可以取悦上帝。

现代小说作为一个新的体裁，也诞生于《十日谈》，它第一次把视角转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杰弗雷·乔叟也从中获得了创作《坎特伯雷故事集》的灵感。这种体裁的诞生在中世纪具有革命意义，它的内容可能让某些读者感到冒犯。为此乔叟专门致歉，表示不论角色的话语多么粗鲁恶心，他必须忠于角色本身的设定，如实写下。《十日谈》也影响了20世纪的作家，比如詹姆斯·乔伊斯和欧内斯特·海明威。

8.完善的医疗体系

黑死病暴发以前，医院只是一个隔离病人、阻止疾病扩散的场所。一个病危的人来到中世纪的医院其实是无药可救的，医院能做的仅仅是处理这个可怜人的财产，并为他的灵魂做弥撒。事实上，当时的医院照顾灵魂多于肉体，因为肉体的病痛被认为是灵魂罪行的惩罚。医院更像是一个宗教机构，病人的治疗措施是告解和祈祷，医院主要的工作是弥撒仪式。

中世纪的医院没有职业医生和护士，主要工作人员是修道士和修女，肉体的治疗并不是工作重心，主要药品是合成香料。医院同时兼具救济院和养老院的职能，给孤寡老人和旅客提供一个休憩场所。这一点，从英文单词“招待”与“医院”有同样的拉丁语词根中可见一斑。

大瘟疫促使医院转型发展，从一个慈善事业转变为病人治疗的场所。由于感染人数过多，医院被迫放弃其他职能从而专注于病人和濒死之人。

与此同时，医学也发生了重要的转变。人们开始探讨传统医学无法阻止黑死病蔓延的原因，并提出了新的思想。医学不再是完全理论化的、基于课本的，而是基于观测和实践的。解剖学和外科手术成为医学院课程的一部分。医学从一门古典的哲学学科，演变成了一门实用的自然科学学科。

随着职业医生在医院日常运营中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医疗服务日趋专业化，社会开始出现了不同领域的专科医院和诊所。

9.繁荣的香水产业

黑死病时期，医生认为有毒的气体是导致疾病的原因之一，使用草本香薰可以净化空气，控制疾病。虽然在此之前，香水产业经历了长时间的发展，不过黑死病的出现，让私人香薰的使用开始风靡全社会。

其中最受欢迎的一款香薰是柳橙混合干丁香。这一时期，人们会随身携带熏香干花，医生鼻子上也挂着装满草药和香料的纸袋，有些人会将香丸挂在脖子上，香丸又称“龙涎苹果”，由龙涎香混合麝香、芦荟、樟脑和玫瑰水制成。另一种广受欢迎的产品是调和香水，又称“匈牙利水皇后”，由迷迭香、薰衣草和酒精混合而成，据说这便是古龙香水的前身。

人们相信洗澡会打开皮肤毛孔从而使脏空气进入体内，所以都避免洗澡，这一传统延续了几个世纪，取而代之的，是将香水淋满全身以掩盖体味。就这样，一开始作为预防疾病传染的措施逐渐成为上流社会的风俗。

10.更健康的体魄

疾病促使人类作为一个种群得以进化。遗传变异使得种群中拥有变异基因的人更有力地对抗感染，而这些人将拥有更多的后代，这一过程被称为定向选择，结果是有利于生存的基因被保留下来，渐渐取代其他不利于生存的基因。

最近的研究表明，从黑死病中存活下来的欧洲人的后代拥有变异过的基因，这种改变使他们更加有效地抵御疾病的入侵。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不同于其他人种，某些疾病和自体免疫疾病在欧洲人种身上有不同症状的表现。具体来说，一种由3个免疫系统相关的基因合成的蛋白质，能够与有害细菌结合，从而触发身体的防御反应。而没有被黑死病洗礼过的地区的人民则缺少与免疫反应相关的Toll型受体。

黑死病像是大自然的一场大型实验，通过自然选择将虚弱无力的个体从种群中淘汰。研究显示，通过分析伦敦教堂墓地里的骨骼残骸，后黑死病时代的人们在任何一个年龄段的死亡率都低于黑死病发生前。黑死病发生前，10%的人口可以活到70岁，而黑死病结束后，这个数字上升到20%。黑死病对人体机能的重塑，加上饮食条件的改善，使得欧洲人的体魄更加强健，延长了寿命。诚如谚语所说：凡不能毁灭你的，必将使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