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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医学史视域下的黑死病书写及其价值

2021-10-27周启华刘久明

江汉论坛 2021年10期
关键词:黑死病

周启华 刘久明

摘要: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以亲历者的身份对黑死病流行期间佛罗伦萨悲惨的生活情形进行了生动描绘,不仅还原了欧洲中世纪那一段悲怆历史的真实图景,为后来的历史学家和人文学者研究欧洲黑死病历史提供了非常珍贵的文献,也为今日生活在新冠肺炎疫情阴影下的我们提供了镜鉴。与此同时,小说通过一群青年男女隐居乡间别墅躲避瘟疫这一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情节设置,隐喻性地表达了作者针对黑死病的流行所开出的“社会处方”。《十日谈》中的故事是瘟疫流行期间的一剂“叙事预防”的良药,薄伽丘堪称“叙事治疗”的最早提倡者和践行者。薄伽丘的处方不仅为那个时代乃至后世的人们在一场突发性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幸存下来提供了有效的帮助,而且对当时的医学界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关键词:《十日谈》;黑死病;社会处方;叙事治疗

中图分类号:I5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10-0099-05

疫情期间《十日谈》的走红,原因非他,盖因小说的背景恰为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瘟疫,契合了我们当下的生存语境。当世界各地生活在隔离状态中的人们尝试用不同的方式来排解内心的恐惧、悲伤、焦虑与无助时,重温《十日谈》这部写于数百年前的小说,可以使无数读者得到心灵的慰藉与情感的共鸣。

薄伽丘动笔写作《十日谈》时值1348年,恰逢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死病肆虐欧洲大陆。那场历时数年的大瘟疫夺走了2500万欧洲人的生命,令当时欧洲人口总量锐减三分之一。薄伽丘的故乡佛罗伦萨更是重灾区,死亡人数高达十余万,几乎占其人口总数的四分之三。《十日谈》便是以此次瘟疫为背景,讲述黑死病流行期间,七女三男一共十位年轻人为躲避瘟疫来到佛罗伦萨市郊的一座乡间别墅,每天以讲故事的方式来消磨时日,并借此抚慰瘟疫带给他们的精神创伤。

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以亲历者的身份对黑死病流行期间佛罗伦萨悲惨的生活情形进行了写实性描绘。虽然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瘟疫爆发期间薄伽丘本人就在佛罗伦萨,但从小说故事开始前的导言中“假如不是许多人和我本人親眼目睹的话,我这番描述也许是难以置信的”① 这一句来判断,薄伽丘应是这场瘟疫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而且,即便不在佛罗伦萨,他无疑也有很多的途径可以探听到来自家乡的消息,加之他的父亲和继母都相继死于这场瘟疫,我们更有理由相信,他对佛罗伦萨黑死病的描述是真实可信的。事实上,尽管《十日谈》是一部带有虚构性质的文学作品,后来却成为了许多历史学家和人文学者研究欧洲黑死病历史的非常珍贵的文献。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面对黑死病造成的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恐怖景象,许多编年史家已无力准确描述他们所目睹的惨状,他们更愿意赞同意大利作家乔瓦尼·薄伽丘《十日谈》第一部中对黑死病造成的惨状进行的细致、生动的描写。”② 但是对于《十日谈》中的黑死病书写,目前国内学界尚无人进行过深入研究。在笔者看来,考察《十日谈》中的黑死病书写,发掘其背后隐含的价值,不但能够帮助我们还原欧洲中世纪那段悲惨的历史,而且还能为今日生活在新冠肺炎疫情阴影下的我们提供镜鉴。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瘟疫之一,黑死病乃是由鼠疫杆菌感染而导致的一种烈性传染病,医学上称之为鼠疫。人在感染鼠疫病毒后,很快便会发病,出现高烧、寒战、剧烈头痛、淋巴结肿痛、眼结膜充血等症状,甚至出现意识不清、呼吸困难,很快陷入极度虚弱,两至三天内甚至发病当天便可死亡。由于呼吸困难导致缺氧,死亡病人的口唇、颜面和四肢皮肤会呈黑紫色,故被称为“黑死病”。

黑死病在历史上曾多次爆发,夺命无数。尤其是1348—1350年间肆虐欧洲的黑死病,更是给人类留下了悲惨的记忆。但是关于中世纪欧洲黑死病的流行及其惨状,历史上少有文字记载,薄伽丘的《十日谈》则成为了这一方面不可多得的文献。

《十日谈》所讲述的一百个故事虽未直接涉及对黑死病的书写,但作为整部作品的背景,它在第一天故事的导言中得到了相当详细和逼真的呈现。小说开篇,就描写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如何令人措手不及:“话说基督降世之后过了硕果累累的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最美丽的城市,出类拔萃的佛罗伦萨,竟发生了一场要命的瘟疫。”③ 值得注意的是,薄伽丘将这场来势凶猛的传染病称为“Pestilenza(瘟疫)”,而没有将其称为“黑死病”或“鼠疫”。究其原因,是因为在14或15世纪的任何欧洲语言中,都还没有明确地将中世纪的这场流行病冠之以“黑死病”的称谓,尽管“黑死病”(Black Death)这个表达在此前也曾偶尔被用于指代致命的疾病(Black一词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本来就有“致命的”“可怕的”含义)。那时候,人们通常将这场可怕的流行病称作“大瘟疫”“大死难”或者“大灾难”。在英语中,直到1750年代,才有人使用“黑死病”这一术语来指代鼠疫流行所导致的大瘟疫。而作为医学术语的“鼠疫”一词则出现得更晚。1894年,法国生物学家耶尔森首次发现了鼠疫的病原体——鼠疫杆菌,鼠疫作为一种传染病才得以为人所知。至于中世纪的黑死病最终被证实是鼠疫的大流行,则是更晚近的事。2014年7月,研究者们在伦敦一处专门埋葬瘟疫病人的公墓里,找到了四具死于中世纪黑死病的古尸,他们从死者的牙齿中提取到了致命的鼠疫杆菌,并且重建了病菌的DNA信息,中世纪的黑死病之谜才被彻底揭开。作为一名中世纪作家,薄伽丘显然无从得知鼠疫与黑死病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既无可能在《十日谈》中将其所经历的这场大瘟疫称之为黑死病,更无可能将其命名为鼠疫。

囿于中世纪医学知识的缺乏,薄伽丘和他同时代的所有其他人一样,对黑死病的起因自然是一无所知,因此只能将这场灾难的降临归因于人类集体的堕落引来了上帝的愤怒和惩罚:“不知是由于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因为我们多行不义,天主大发雷霆,降罚于世人,那场瘟疫几年前先在东方地区开始,夺去了无数生灵性命,然后毫不停留,以燎原之势向西方继续蔓延。”④

对于被鼠疫感染后的发病过程,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以近于临床医学一般精确的手法进行了描绘:“疫病初起时,无论男女腹股沟或腋下先有肿痛,肿块大小像苹果或者鸡蛋,也有再小或再大一些的。一般人把这些肿块叫做脓肿。不久之后,致命的脓肿在全身各个部位都可能出现,接着症状转为手臂大腿或身体其他部位出现一片片黑色或紫色斑点,有的大而分散,有的小而密集。这些斑点和原发性的脓肿一样,是必死无疑的征兆。”⑤

疫情爆发之后,佛罗伦萨一夜之间沦为人间地狱。《十日谈》以逼真的写实手法,再现了这座城市令人怵目惊心的惨状:行人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倒地而亡;待在家里的人孤独地死去,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邻居发现;城里到处尸臭熏天,每天、每小时都有大批尸体被运到城外;由于死的人太多,甚至连棺材都已供不应求,“有时一口棺材塞进两三具尸体。一对夫妇、父子或者两三个弟兄的尸体盛在一口棺材里的情况屡见不鲜。”⑥ 教堂的墓地也变得拥挤不堪,为了使死者能够得到安葬,只好在“墓地里挖出宽大的深坑,把后来的成百具尸体像海运货物那样叠床架屋地堆放起来,几乎堆齐地面,上面只薄薄盖一层浮土。”⑦ 教士们以往每次只给一个死者送葬,而现在却是一次同时给六七个、七八个人送葬。眼见着每天都有人像牲口那样死在家里、路上和田野,人们的内心开始变得麻木,“没有人为死者流泪、点蜡烛或者守灵,当时死人的事太平常了,正如今天死了一头山羊谁都不当一回事一样。”⑧ 多少巍峨的宫殿、豪华的邸宅、漂亮的房屋以前人丁兴旺,如今连佣人都几乎死绝死光。佛罗伦萨城里,居民相继死亡,几乎成为空城。面对此情此景,作者悲情难抑地写道:“我们的城市当时的状况伤心惨目,一言难尽,我不忍继续细谈。”⑨ 《十日谈》里所描绘的这幅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的画面,让读者如同身临其境,在恐惧之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黑死病对人类生命健康的巨大威胁。

黑死病之所以令人闻之色变,不仅在于它的高致死率,还因为其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薄伽丘在《十日谈》中对此也有过形象的描述:

那场瘟疫来势特别凶猛,健康人只要一接触病人就会传染上,仿佛干燥或涂过油的东西太靠近火焰就会起燃。更严重的是,且不说健康人同病人交谈或者接触会染上疫病、多半死亡,甚至只要碰到病人穿过的衣服或者用过的物品也会罹病。

……我亲眼见到这么一件事:一个病死的窮人的破烂衣服给扔到马路上,有两头猪过来用鼻子拱拱,习惯地用牙齿叼起,过不多久,就像吃了毒药一样抽搐起来,双双倒在那堆破衣服上死了。⑩

小说中的上述两段文字,揭示了关于黑死病的两个重要现象:第一,这种疾病不但在人与人之间极易传播,而且还能够在人与动物之间实现跨种传播;第二,不仅直接接触病人会导致感染黑死病,即便只是接触病人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也有可能导致疾病传染。在医学知识极为贫乏的中世纪,整个社会对黑死病的起源和传播方式都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十日谈》对黑死病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传播的途径,对当时的人们起到了警示作用,无疑具有流行病学的意义。

在薄伽丘所生活的时代,由于医疗水平的低下,人们面对夺命无数的黑死病基本上是束手无策。据雷伊的研究,现存的为数不多的资料显示,在应对意大利1348年爆发的黑死病的过程中,医生们并未能发挥积极的作用。他引用了阿格诺洛·格拉索和马泰奥·维拉尼的话来证实他的判断。格拉索认为,当时“任何药物或其他疗法都不起作用,而且治疗得越多,受害者就死得越快”{11}。维拉尼也指出,佛罗伦萨的医生无论是通过自然哲学、医学还是占星术,都不能解释瘟疫的起源,更无法治愈疾病。{12} 薄伽丘在《十日谈》中的描写,也证实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包括医生在瘟疫面前的无能为力:

人们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诸如指派一批人清除城市的污秽垃圾,禁止病人进入市内,发布保持健康的忠告,善男信女不止一次地组织宗教游行或其他活动,虔诚地祈求天主,但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13}

医生的嘱咐和药物的作用似乎都拿它没有办法,或许因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或许由于病因不明,没有找到对症的药物。{14}

瘟疫的横行不仅对人的生命构成了巨大威胁,而且对社会结构以及人际关系也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在因恐惧而造成的惊慌失措之中,人人唯求自保,无暇顾及他人,社会关系因此发生断裂,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孤岛。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也为我们呈现了疫情之下的这幅世态炎凉图:

大家相互回避,街坊邻居互不照应,即使亲戚之间也不相往来,或者难得探望。瘟疫把大家吓坏了,以致兄弟、姐妹、叔侄甚至夫妻互相都不照顾。最严重而难以置信的是父母尽量不照顾看望儿女,仿佛他们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15}

但是,《十日谈》并未因此而将读者带入绝望的境地。恰恰相反,作者在对瘟疫肆虐的惨象进行铺陈之后,突然笔锋一转,给读者描绘了一个远离瘟疫、令人心驰神往的乌托邦世界:在黑死病流行期间,一群俊男靓女逃离佛罗伦萨,来到郊外一座风景如画的乡间别墅住了下来。“那地点在一个小山冈上,离东西南北通衢大道都有一段路程,山上草木郁郁葱葱,叫人看了眼目清凉。山顶筑有一座邸宅,中央是一个宽敞优美的庭院,回廊、厅房和卧室环绕四周,室内布置雅致,墙上装饰着色彩明快的图画。邸宅外面是草坪和长满异草奇葩的花园,园内不缺清冽的水井。”{16} 一群快乐的青年男女,将瘟疫带给他们的悲伤和愁思抛到九霄云外,在这里开始了他们清静悠闲的生活,“这里有花园,有草坪,景色优美宜人,大家可以随意转悠。”他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听鸟儿唱歌,眺望青山绿野,欣赏田亩连片、麦浪起伏,仰望辽阔的苍穹。每天晨起后,他们“信步走进花园,一路有说有笑,用鲜花和树叶编成各种美丽的花环,情深意长地唱着歌曲。”到了用餐时间,走进楼下的餐厅,“只见桌上铺好雪白的台布,酒杯闪烁着银光,到处摆着金雀花”,“精致的菜肴和美酒佳酿端了上来”,他们“开怀吃喝,谈笑风生”。{17} 午后,在绿草如茵的花园里,他们席地而坐,以轮流讲故事来相互取乐,而故事的主题则是各式各样的男欢女爱。在如此轻松愉快的生活中,他们彻底忘却了正在经历的那场可怕的灾难。小说通过这一情节设置,勾画出了一幅与愁云惨淡的佛罗伦萨形成鲜明对照的田园牧歌式的画面,从而让读者在极度的精神压抑中感受到了一丝心灵的慰藉。由此,薄伽丘对黑死病的书写,彰显了另一个层面的价值:不仅仅是还原了中世纪那一段悲怆历史的真实图景,为后来的历史学家和人文学者提供了关于黑死病的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为同时代乃至后世的人们就如何应对大规模传染病开出了一剂有效的“社会处方”。

《十日谈》中隐居乡间这一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情节的设置是颇具深意的。这其中所暗含的,正是薄伽丘为应对类似黑死病这样的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所开出的“社会处方”。

首先,小说描写十位年轻男女瘟疫横行期间逃离疫情严重的佛罗伦萨、隐居偏僻的乡间别墅,隐喻的是疫情期间的社会隔离。我们知道,在人类尚无有效办法杀死某些致命的病毒之前,社会隔离乃是阻断病毒传播与扩散的唯一有效途径,这一点今天已成为科学共识。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中,福柯曾专门讨论过“隔离”的社会意义。他认为,中世纪麻风病的消失,并非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与隔离这个社会机制密切相关{18}。21世纪初的SARS的消失,也已证实了福柯的论断。今天我们应对新冠病毒,依靠的仍然是这一传统的社会机制。由此观之,薄伽丘在《十日谈》中所倡导的社会隔离,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对于人类战胜大规模传染病都有其不可否认的价值。

其次,《十日谈》中隐居的十位青年男女,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微型社区。通过描写这个社区内成员们的生活,薄伽丘强调了疫情期间保持健康生活方式的重要性:呼吸新鲜空气,吃有营养的食物,适当地饮酒和娱乐,注意环境和个人的清洁卫生。薄伽丘通过隐喻性的情节所倡导的生活方式,顯然有益于增强人体免疫力和抵抗病毒的侵袭,与现代公共卫生学的理念可谓不谋而合。值得指出的是,中世纪的欧洲社会普遍缺乏卫生观念,黑死病的盛行在某种程度上就与当时城市公共卫生环境的脏乱差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黑死病的主要传染源是跳蚤和鼠类,而中世纪糟糕的卫生条件和卫生设施为跳蚤和鼠类的泛滥提供了便利的条件,因而也成为了疾病传播的最大元凶。更为可悲的是,当时的一些医生出于愚昧和无知,将病因归结于不洁的空气,并建议人们以不洗澡来抵御疾病,因为他们认为洗热水澡会使毛孔扩张,使大量细菌进入身体,不利于健康。更有甚者,当时一些宗教人士还把洗澡看成是堕落的根源,为此有的人甚至一生都不曾洗澡以便使自己能够成为圣徒。这些愚昧可笑的观念不仅无助于抵抗可怕的瘟疫,其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恰恰助长了疾病的传播。可贵的是,薄伽丘打破了中世纪这些愚昧落后的观念,与绝大部分同时代人甚至许多医学专业人士相比,他显然具备了更多的关于流行病学的知识,也提出了更加科学合理的应对传染病的建议。在《十日谈》中我们看到,在描写乡间别墅的生活环境时,他强调“房屋已经打扫干净,卧室里被褥配备齐全,摆满了应时的鲜花和灯芯草环”{19};在保持个人卫生方面,他着意描写生活在这个微型社区的人们餐前“大家照女王的吩咐洗了手,按帕尔梅诺排好的位置依次就座”{20}。从这些细节中我们不难看出,薄伽丘明显已经意识到保持公共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对于抵抗传染病的重要性。

再次,薄伽丘对黑死病的书写,还体现了他对重大疫情期间心理健康问题的高度关注。正如我们在2003年的SARS和2020年的新冠疫情中所看到的,面对突发的大规模传染病,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都难免会产生各种消极情绪,如焦虑、恐慌、失眠、紧张、做噩梦、抑郁等,严重者甚至会出现心理崩溃或产生自杀冲动。当我们听到、看到他人感染病毒甚至死亡,我们也会间接感受到患者的痛苦,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替代性创伤”。如何缓解这一因共情和同理心而引发的心理应激反应,增强自身抵抗病毒的免疫能力,如今已成为现代预防医学关注的重要问题。令人感叹的是,薄伽丘早在600多年前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在《十日谈》中,他借助于故事这一媒介隐喻性地表达了他对于瘟疫流行期间如何进行心理调适的建议。第一,薄伽丘十分重视生活环境的舒适整洁与赏心悦目。在小说中,他将瘟疫期间主动进行社会隔离的那一群青年男女安置在了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间别墅里。这里不仅周边环境优美,而且客厅和卧室都布置得非常雅致,墙上还装饰着鲜艳的图案,每个屋子里都供满着各种时令鲜花。不出意料,他们来到之后,“大家看到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帖,非常高兴”。{21} 第二,为了保持心情的愉悦,他们还彼此约定要忘掉令他们感到烦恼和伤心的事情,避免提及瘟疫和死亡,甚至吩咐他们的仆人:“不论你们到哪儿去、从哪儿来,看到了、听到了些什么,只许把愉快的消息带回来。”{22} 即便是游戏,他们也刻意避免诸如下棋、掷骰子这样具有对抗性的活动,因为这样的游戏避免不了“有输有赢,输家会感到懊丧,赢家和观棋的人也不见得特别快活。”{23} 正是基于此种考虑,他们最终选择了以唱歌、跳舞、弹琴和讲故事等方式来进行娱乐。

讲故事在《十日谈》中堪称一个别具匠心的设计。薄伽丘让十位年轻人在黑死病最猖獗的日子里相聚在一起,日日以讲故事来取乐,这并非一个无心的安排,也不单纯是为了让小说中的人物借此打发无聊的光阴。薄伽丘借潘比尼亚的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用意:一个人讲故事,“其余的人都能得到消遣”{24}。由此不难推知,薄伽丘是在有心尝试用故事来对他笔下的人物,同时也是对他的读者进行心理创伤的疗治。明白了作者的这一意图,我们就不再难以解释为何在黑死病危害惨烈的日子里,薄伽丘笔下的人物还有心情来讲述那些男欢女爱的艳情故事或是滑稽幽默的讽刺故事,也不再难理解小说导言部分的悲惨叙事何以与其后面轻松诙谐的故事构成如此强烈的对照。

故事具有心理疗愈的功能,这一点已为现代心理学所证实。苏黎世大学心理学教授、国际精神分析心理学协会主席维雷娜·卡斯特认为,故事创作可以减轻不安,让空想更为自由地流淌。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的詹姆斯·佩内贝克通过对具体案例的研究也发现,当人们把自己的情绪波动用语言表达出来时,他们的身心健康状况会得到显著改善。叙事作为一种广受关注的后现代心理治疗方式,正是因此而得到确立,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心理治疗和心理咨询中得到广泛应用。美国女作家拉克瑟说过一句颇富哲理的话:构成宇宙的是故事,而不是原子。哲学家萨特也认为:人类就是一个故事的讲述者,他总是活在他自身与他人的故事中。回望人类走过的历程,不难发现,早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生存就离不开故事。生活在原始部落中的人们,他们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很大程度上依靠的就是那些围着火堆所讲的故事。今天,当我们被疾病和死亡所包围的时候,我们依然需要故事,因为故事能够把我们从眼前艰难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帮助我们重建生活的意义和对未来的信心。《十日谈》之所以在新冠疫情蔓延时走红,其原因也正在于此。美国佩斯大学的学者马丁·马拉费特认为,薄伽丘在《十日谈》中对流行病开出的处方是一剂“叙事预防”的良药{25},此言可谓不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文学家的薄伽丘也堪称是“叙事治疗”的最早的提倡者和践行者。

综上所述,进行社会隔离、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注意公共环境和个人的卫生、通过适当的游戏保持心情愉悦,以及用讲故事进行心理疗愈,是薄伽丘在《十日谈》中为应对黑死病的流行所开出的“社会处方”。薄伽丘的处方不仅为那个时代乃至后世的人们在一场突发性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幸存下来提供了有效的帮助,而且对当时的医学界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马丁·马拉费特的研究表明,薄伽丘的处方激发了中世纪大量医学手册的灵感。当时佛罗伦萨最著名的医生之一托马索·嘉宝在其修订后的医学手册里,建议当瘟疫来袭时,人们不要考虑死亡、疾病或其他令人沮丧的想法,他建议朋友们相聚在美丽的花园里,用娱乐、消遣和令人愉快的故事来忘却痛苦的现实。{26} 在另一本关于瘟疫防治的手册中,意大利神学家尼古拉·伯戈也提醒人们提防恐惧、愤怒、悲伤、极度痛苦等消极情绪,并且建议通过听摇篮曲和讲故事等方式使自己保持快乐和开心。从这些建议中,不难看出薄伽丘的影响。由此可见,薄伽丘的《十日谈》作为世界上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不仅成为了西方文学正典的奠基石,而且因其对黑死病的书写,还成为了医学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3}{14}{15}{16}{17}{19}{20}{21}{22}{23}{24} 薄伽丘:《十日谈》,王永年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5、16、15、19、17、19、19、16、15、16、17、24、26、25、26、26、26、27、27页。

② 弗兰克·萨克雷、约翰·芬德林主编:《世界大历史:文艺复兴至16世纪》,王林譯,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页。

{11}{12} Shona Kelly Wray, Boccaccio and the Doctors: Medicine and Compassion in the Face of Plague, Journal of Medieval History, 2004, 30, pp.302-303.

{18} 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页。

{25}{26} Martin Marafioti, Post-Decameron Plague Treatises and the Boccaccian Innovation of Narrative Prophylaxis, Annali dItalianistica, Literature & Science, 2005, 23, pp.69-87.

作者简介:周启华,湖南文理学院文史与法学学院讲师,湖南常德,415000;刘久明,通讯作者,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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