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悖论

常晖

5月9日是二战胜利日。虽在疫情中，欧洲各国依旧举行了纪念活动，悼念战争亡者，反思人类罪行。作为纳粹同谋，当年的奥地利拥抱希特勒，与德国合并，反犹情绪史无前例，参与暴行毫不留情。在黑暗的日子里，很多走投无路的奥地利犹太人，因获得何凤山等义士的帮助，手攥一张生命签证，身无分文地前往中国上海，在那儿度过了艰难而幸运的岁月。

近日有人在朋友圈里晒书，是本名叫《昔日上海的俱乐部和协会》的英文书。书中提及大量外国人曾在上海的民间机构，包括成立于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法西斯”和“德国居民协会”。后者曾配合德国纳粹，设立“上海呼叫”电台，正面宣扬纳粹战争理念和反犹屠杀行动。可以想象，当年自德奥等国抵沪的犹太人遭其他外来户排斥，日子不好过。况且，这些净身而来的犹太人，文化背离，语言不通，并面临上海在日本占据下的社会动荡。

《昔日上海的俱乐部和协会》一书里，提及了骇人听闻的“最终解决方案”。这是次未被执行的秘密屠杀计划，个中缘由何在？犹太人在上海不仅受到中国人的呵护，也得到日本人的特赦？在屠杀犹太人的问题上，日本纳粹竟然未与德国纳粹沆瀣一气？当年的上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寻找答案之前，先来简单回顾一番欧洲反犹势力的历史因缘。溯其根源，反犹与欧洲前工业社会结构息息相关。当时，大多数欧洲人将犹太人视为外国人，大多数欧洲国家甚至不允许犹太人充分参与社会活动。犹太人被排挤在官僚和貴族层面之外，却被鼓励进入放贷和商业职业。在基督徒眼里，从商是个道德上不大干净的职业。未料，犹太人因此而成为欧洲经济发展的中流砥柱。之后的事情众所周知：与贸易密切相关的犹太人成为所有破坏力的替罪羊，被描绘成无情、贪婪、肆意操纵的奸商。从此，欧洲的基督徒心无旁骛地团结一致，指控犹太人为了巩固自己的财富和权力，试图颠覆欧洲传统价值观。

就这样，命运多舛的犹太人，越发成为欧洲的眼中钉、肉中刺。

日前，笔者看完了德国ZDF电视台2020年的十集纪录片《战争与大屠杀》，心情沉重。纪录片以翔实的史料、深刻的分析，叙述了当年德国纳粹党如何以压倒性优势在德国政坛呼风唤雨，获万众一心之效，借所谓优等民族的理念实施优生学，屠杀异己分子，执行犹太问题的系统性最终解决方案，并四处征伐和侵略，狂妄相信德国必胜。当年，上海成为犹太人难得的避风港，却没有逃过德国纳粹的罪恶之眼。然而，他们意欲在沪完成的犹太问题最终解决方案，却未能如愿。

1940年，日本与德国和意大利签署了《三国盟约》。其后，日本人显然越来越受德国人的影响，接受欧洲的反犹思想，即犹太威胁论。《三国盟约》签署后不久，上海的犹太难民社区中传言四起，说日本人将配合德国人，把纳粹大屠杀带入上海。臭名昭著的约瑟夫 ·梅辛格（Meisinger）亲临上海后，更让人坐立不安。梅辛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个刽子手在波兰无情地杀戮了数千名犹太人。

一位与犹太人保持联系的日本官员，曾秘密告知犹太社区，说梅辛格正与管理上海难民事务的日本人Tsutomu Kubota商量，在1942年的犹太新年前夕完成屠杀计划，作为回报，犹太人在沪的财产统统归日本人所有。

蹊跷的是，这个“最终解决方案”并未被如期执行。究其原因，有西方学者认为，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对犹问题上，有自己野心勃勃、思前想后、精打细算的“大东亚共荣圈”考量。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笔者并不知晓，不过，关于这件在中国土壤上发生的事情，有两点必须强调。

其一，中国人对犹太人的看法，向来与欧洲反犹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早在19世纪30年代，中国人就意识到犹太人在自己国土上的存在，而犹太人的聪慧、喜教育、重家庭以及懂生意经，在中国人眼里全是优点。许多中国人认为犹太人和自己一样，是世界上最古老文明的创造者之一。二战时期，上海的犹太人社区与中国人打交道并不多，但若有，大多和谐、正面而积极，充满彼此的认同感。

其二，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践踏，也让两者有了同为被压迫者的惺惺相惜。在血腥的南京大屠杀中，约30万中国平民被日本人残杀。在中国人眼里，逃难的犹太人像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同样生死难测，同样苦难深重。

中国人对犹太人因尊敬和认同而心生慈悲，那么日本人对犹太人的态度呢？如前所述，一些西方学者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构想：在日本人眼里，遭遇德国纳粹迫害，流离失所，处于劣势的犹太人，既然善于经商，那么或许可以利用他们，让他们成为日本军国主义扩张的经济工具。

其实，随着1941年太平洋战争的打响，日本人对在沪犹太人采取的态度，多了份小心谨慎。与美国发生冲突之前，日本的宣传越来越反犹，认为犹太人对美国的反日政策决定具有影响力。战争打响后，日本人担心自己若对犹太人施暴，会煽动美国更厉害的报复行为。

不过，为了证明他们在中国的行动是正当的，日本人一直将中国人的痛苦归咎于犹太人，声称犹太人拥有帝国主义心态，是阻碍亚洲统一的最大对手。1938年，日本人在上海虹口设了犹太难民区。到了1943年，自1937年以来的所有欧洲犹太人统统被隔离进难民区。

无论如何，德国纳粹的计划在上海泡了汤，上海犹太人的生命被保全了。或许，人性的自私和残暴、狡猾和多变，也会生出悖论。“南京好人”约翰·拉贝在二战期间，以毒攻毒，借着纳粹党人的身份，在南京设立25个安全区，救下了25万中国老百姓。而旧上海的“德国居民协会”在1946年解散前，一夜之间华丽转身，所有的会员都信誓旦旦，撇清自己与纳粹的关系。

人类的记忆似乎往往很短暂。所以，不时审视自己的足迹，反思何以误入歧途，为虎作伥，涂炭生灵，应是人类不可或缺的功课。上海灭犹计划的落空，是犹太人的一次幸运，是历史的一次特写，更是人类自省的一次契机。

2021.5.18完成于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