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秋》中的民族审美传统
2021-05-30梁琴
摘要:《故都的秋》是郁达夫极负盛名的一篇散文,现收录在统编教材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七单元,单元学习任务之一就是让学生分析写景状物散文中所折射出的民族审美传统。本文拟就这一话题做一点探究,以期帮助学生培养“审美鉴赏与创造”和“文化传承与理解”的语文学科核心素养。
关键词:《故都的秋》;悲秋;爱国情怀;审美传统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1]秋风乍起,万物萧条,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悲凉与寂寥,人们触景生情,极易产生“悲秋”之感。中国古代文士往往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这些迟暮不遇之士,通称秋士。古代有风骨的文士因秋生感,对秋抒怀,写下许多寓情于秋的传世之作,形成文人悲秋的传统。他们在抒写个人失意的同时,又能突破小我局限,将个人际遇与家国命运相结合,不失赤子情怀。
《故都的秋》虽为现代散文,却最大程度地展现了郁达夫作为传统文人特有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情趣。
一、美在意象:咏物之什,缘物抒情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细细描绘了北平的秋色,盛赞了故都的自然风物,抒发了自己对故都之秋的向往与眷恋之情。开篇直言自己不远千里赶上北平来的理由就是要饱尝故都秋的“清、静、悲凉”。清与静是表象,悲凉才是内核。“悲秋”,自屈原在《九歌》中吟诵“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始,便成为中国文人几千年来借由笔墨抒发种种人生况味的传统。
《故都的秋》中抒写的物象亦未跳脱出传统诗歌意象。秋草、落蕊、秋蝉、秋雨无一不是自古秋士悲秋所钟情的意象。意象是作者情感的载体,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外化。中国文人追求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传统。郁达夫在文中刻意表现“种种衰亡的生命”,呈现出的却是一种悲凉的美感。他不写富有暖色的香山红叶,也不写游人如织的颐和园,只是“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静对牵牛花,靜听驯鸽声,于皇城人海中倍感寂寥。只寥寥几笔,便将读者带进了故都之秋的“清”“静”“悲凉”之中。作者认为牵牛花以蓝色或白色为佳,正是符合其悲而不哀的心境。并以秋草为衬,秋草乃枯黄衰败之物,用它陪衬牵牛花,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秋的悲凉。
作者又选秋蝉入景。蝉餐风饮露、清高自节,被誉为“至德”之虫。自古以来,蝉既是士人贫寒自守形象的反映,也是士人孤高自赏的人格化身。文人骚客或以之抒情,或用以明志。郁达夫细致描写衰弱的、临近死亡的蝉声,正和上文写“落蕊”“秋草”一样,是作者对生命衰亡的体味。正在衰亡的生命无不引起人们内心的悲凉之感,这种悲凉也是一种美,一种凄美。
那么郁达夫是秋士吗?答案是肯定的。本文写于1934年,此时的郁达夫38岁,虽未至暮年,但几近不惑。人生已是几度风雨,历尽沧桑悲凉。早年丧父,中年丧子;十年东渡,备受民族欺凌之辱;婚姻不如意,有苦说不出;才思枯竭,与友龃龉;白色恐怖,性命堪忧;辗转千里,茫然无助……人生之秋已然来临。
总之,郁达夫作为中国最后一代传统知识分子,承续了中国文人对秋天的一个基本审美态度就是“悲秋”。
二、美在言语: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梅尧臣有诗云:“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无论作诗还是为文,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唯有达到平和淡雅的境界才是最难。
郁达夫出身耕读世家,七岁进入学塾启蒙,天分很高又很勤苦,曾自言“九岁题诗四座惊”[2]。开笔工诗,格调才情,匠心佳句,颇为时人推重。郭沫若称:“郁达夫很聪明,中国文学的根底也很深,会做一手很好的旧诗。”古典诗文对于郁达夫诗人气质的熏染和陶冶是毋庸置疑的。这也影响了他的散文创作。
郁达夫的散文语言清新淡远,如诗如画,蕴含着色彩美和韵律美,呈现出古典文学典雅灵秀的神韵。以《故都的秋》为例,这篇散文对自然风物的描绘,在平凡生活的底色上稍事点染。碧绿的天,破壁下的蓝朵,驯鸽的飞声,无声无息的落蕊,息列索落的秋雨,或状物或寄情,绘声绘色,动静相宜,无不展示了故都的秋的独特风味,这是自然界最美的一种韵律。
郁达夫效法古典诗歌独有的声韵和节奏,强化了散文的音乐美。例如“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形式整齐,音节响亮,声调一致,前后押韵,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再如“一阵秋雨一阵凉”在北方被念成了“一层秋雨一层凉”,作者认为“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显然,作者在推敲字的韵律,“一阵秋雨一阵凉”的平仄是“仄仄平仄仄仄平”,“一层秋雨一层凉”的平仄是“仄平平仄仄平平”,而后者更符合近体诗的平仄规律。本文音韵上的和谐美,还体现在作者用了大量ABB式、ABAB式、AABB式词组和叠词与排比。文字长短和谐,节奏张弛有度,使本文有着轻快明丽的韵律。
作品的语言观照出作者全部的文化修养。郁达夫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和对自然美特别敏锐的感受,在创作中不自觉把自己独特的个性和丰富的审美体验注入其中,使他的散文文气氤氲,诗意沛然。似淡而实美,形质而实绮。
三、美在风骨:孤傲耿介,不失赤子之心
王安石有诗云:“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黮闇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3]世人热衷对名人情感轶事的关注,而对郁达夫有着太多的责难和曲解,误以为他是个典型的颓废者,以致于当下不少人在鉴赏《故都的秋》时,提倡纯粹的艺术欣赏,而不去探究作品背后作家的主观的、特有的感情。这种割断历史的虚无主义的鉴赏方法我辈尤须警惕。还原作家的真实风貌和个体原型,应是唯物主义者应有的主张。作家的人生经历、创作主张和艺术追求,更是解读文本不容忽视的依据。
郁达夫主张“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4],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重要的艺术观念之一。他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深深地打上了属于郁达夫的孤独与感伤的烙印。20世纪初中国社会处于转型期,甲午战争失败后所唤起的民族与文化危机感,贯穿着这一代人的思想意识和个性发展的全过程。
郁达夫早年留学日本,与郭沫若等人组织成立创造社,1930年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大力倡导无产阶级文学。郁达夫诗作中有“一帆便欲西归去,争奈青衫似旧时”[5]的客思伤怀,也有“闻道江南未息兵,家山西望最关情”[6]的伤时忧国,爱国之心溢于言表。他身上保有孤高耿介的名士之风和对民族气节的炽热坚守,对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时时心系之。
在《故都的秋》中,郁达夫不厌其烦地写下平凡而琐细的物象,落蕊、秋蝉、秋雨、秋果,甚至是都市闲人的家常话语。看似寻常,实则深情。
故都即北平,用“故”字,既有古老的意思,也有已经逝去的韵味。难道作者不远千里赶上北平来的理由,只是饱尝这故都的秋味?细细品味,如若只是饱尝慢赏何来“赶”字?1934年,东三省已在日军的铁蹄之下,华北岌岌可危。东北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了,北平暂时的安闲舒适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吗?此时的北平,已然不是当年的皇城,留下的衰败与沧桑的感触正似那风中摇曳的细弱秋草。郁达夫对于中国,对于未来,都抱着一种悲戚的深愁。他不远千里再来故都,权当一次对过往种种的告别。繁笔之中无不浸润着那份深情不舍与眷念忧心。郁达夫的爱国情怀不正体现在他的这种“平民意识”之中吗?
空旷的天底下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回望空荡荡的来路,眼前的去路一片迷茫。故都之秋实乃郁氏之秋、文化之秋、生命之秋。“呜呼,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所谓无事者,乃万种悲哀不解从何说起耳!”[7]
郁达夫一生都是一个率真的作家和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他那炽热的爱国情怀,不阿世取容的孤傲耿介,与古代有气节的文人士大夫,如出一辙。中华民族传承几千年的名士之风何曾堕矣!
总而言之,当代学子在学习《故都的秋》时,不能仅停留在文字美的浅表层面,而應探寻作者郁达夫对自然的审美观照所蕴含的深层文化意蕴和其个人独特的审美追求。带领学生在感受语言美的同时亦要品读文中的人文情怀,领略作者的审美情趣,完成一次审美情趣的超越与鉴赏品味的提升,从而加深对民族文化审美的传承与理解。
参考文献:
[1]祖保泉:《文心雕龙解说》,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05页。
[2][4][5][6][7]郁达夫:《郁达夫文卷》,花城出版社1982年,10卷第142页、7卷第180页、10卷第7页、10卷第6页、9卷第310页。
[3]章培恒主编:《王安石诗文选译》,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82页。
(作者:梁琴,安徽省寿县第一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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