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辙始末
2021-05-29闲更
闲更
一
省城这地方出产对虾。我们这座城市紧靠着渤海湾,不单是出产对虾,春天的梭子蟹、黄花鱼,夏天的鲙鱼、目鱼,秋天的刀鱼、河蟹、秋虾,冬天的银鱼、紫蟹,都是有名的河海两鲜。可首屈一指的还得说大对虾。别的地方无酒不成席,省城这不是,无虾不成席,你吃不起对虾,也得上盘儿海麻虾、竹节虾一类小个头的海虾。
每年5月的前十来八天、农历四月初吧,在渤海湾大梭子蟹上市之前,大对虾先就上市了。这大对虾豆瓣绿色,壳薄润滑、透明,头部长满虾脑,那真是脑肥膏满,不仅个头大,味道还最鲜美。为什么叫对虾?有人说因为早年间大虾是成对地卖,俗称对虾。这说法不对。大对虾身长有七八寸,那是普通的,个头大的隔年大母虾,一斤只称两个,所以才通称对虾。
“我们省城这道传统名菜,煎烹大虾。光是这种味型的虾的做法呢,就有煎烹大虾、油焖大虾和炸烹大虾三种:
炸烹大虾的优势呢,就是出菜快,炸完了用料汁一烹,快速出菜。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入味,里面没有味道。
油焖大虾呢,虽然解决了入味的问题,但是对虾的品质要求很高,因为长时间地加入汤汁焖?,对于不新鲜的对虾,肉质就变粉碎掉了。更关键的是虾皮不脆,很疲沓。
煎烹大虾它融合了上面两种做法,扬长避短开创出新的煎烹技法,优点那是大虾入味,皮脆肉弹,一道好的大虾料理,从虾皮到虾肉,甚至是前面的虾枪,都是可以吃下去的,否则就不合格。
怎么做呢?把鲜对虾挑净食包的背线,用少量的油把对虾煎一下,旺火,一定旺火,并且要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全都煎到!煎到虾的表皮变脆取出,虾黄、红汁也随着焗出来了。再用姜丝、料酒、醋、盐、糖烹?,出勺上盘。这时你看这虾色泽艳红,油汁明亮,味香飘得老远,味道太美了。”
“争气儿,这么好吃,你吃过吗?”有人见我说得手舞足蹈,两眼放光,这么问我。
争气——是我名字,姓丁名争气,可他们偏偏喊我“争气儿”——他妈的,还儿化韵。“哈哈,我没吃过。”我同学他爹是省城远近闻名“四海居”酒楼的大厨,那时我们刚上初中,我到他家玩,听他们老爷子说的。这都是小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妈爱讲,“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当当”嘛意思?不是当当(音dāng),还敲破盆啦——是说家里穷,吃对虾超越生活条件,怎么办?去当铺宁可当掉家里值钱的物件,也要换来这一顿对虾尝鲜。那是省城人顺口溜说的,别当真。早年间那大对虾是给皇上的贡品,后来又出口外国。我妈从她爷爷那辈,三辈都是省城人,她说,没错,这渤海湾的恩赐让省城人偏爱鱼鲜海味,谁不愿意吃?可大对虾过年能吃上一回就不错了!
我在省城一家大超市当保安。高中毕业就干上这行了。我的同学们感到意外,替我惋惜,说你爹复员军人呀。没错,那年月复员军人多吃香。他唐山当兵三年,北京四年,我爹就说过,那会儿叫“宁叫当兵的搂断腰,不让泥腿子摸一摸。”复员了,省府的军转处分配他去省城劳改局,他一听管犯人的,不去;又分配他去银行,他一听管钱的,不去。人家领导就问他啦,那你去哪?他说我就去工厂。就真分配他去了工厂,大国企,海湾化工制剂总厂。在厂里劳人科上班。我同学就说,你家老爷子啊——劳改局是公务员,四大国有银行么别管进了哪家,牌儿多靓,不但挣钱多,凭你爹身份,指定封个喝五吆六的官。他在那衙门口、高台阶一站,你不成了官二代、富二代,还用天天站大岗?
也该着他命不好,国企搞改制,就是国企变私企,他的位置让厂长(变成私企董事长)的连襟给顶了,下岗了好几年,没有工资,熬到五十五岁退休。每月领退休费1600。
“你捎几棵葱回来,没葱了。”我正往家骑着,接到老婆手机电话。我把旧电动“二轮”停在道边一小菜店前,门口堆不少葱,像是新上的货。
我说大姐,这葱多少钱一斤?我点上支烟问。
15(块)两捆,不零卖。卖葱女看着三十多岁。
我不是饭馆,买那么多葱干吗。
大哥,15两捆吃一冬,你15买两包烟抽两天。
嘿,说得挺在理儿。交钱,走人。
我驮葱骑进小区,锁车上楼,秀见我一手拎一捆葱,不高兴,秀是我老婆,说你那么大人不过脑子,买那么多葱干吗,等它烂,离冬天还早呢。
——嗨,不就十几块钱吗。
——15,太浪费了,儿子都上高中了,你不得省着吗?秀说完这句话题一转,说你在超市上班那会儿时不时还往家里捎点便宜菜,白菜、西红柿、青椒、土豆啥的,怎么就不让你干了?
我一听,不由得一股怒火往脑门子上蹿,冲她吼起来:“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这儿本来就剌道口子,”我手指头杵心口叫:“别再撒把盐啦。我正儿八经正式职工,干了这么多年,啧啧,莫名其妙呀!” 因为我让超市给辞退了,说省城土话就是给“开”了,失业了。最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的,到现在我竟不知道因为嘛。
我倒不是说这份工作好得有多么了不得,可它毕竟能保证我一家子的饭辙。你把我“开了”总得说因为嘛,我就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为这,我们超市大店长、上面公司几个老总我找遍了,就是不讲嘛原因。
这下可好,这件事在我们家炸开了锅,我这个小家庭、我爹妈家、我老丈人家都在评判我:为嘛被开?是不是犯事了?凭他那点能水儿,怎么尽快找到一个新事由?眼面前儿要命的问题是这小家庭饭辙咋办?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尤其我老丈人冲他闺女甩难听话:为嘛那么多人不开,单单开他,必定有缘故,我当初说嘛啦,还是狗食呀。他老人家抬举我“狗食”可不是怀疑我“家里有做饭的,外面有好看的”,他是嫌弃我,说瞧他混得窝囊废样儿:这都啥年头了,还使饭盒带饭,上班十多年连辆夏利都没混上——嗐,小偷小摸了呗。
我老婆听她爹嘚啵着,不吭气,可毕竟那是她爹,搞得她也六神无主了,一副兴师问罪架势质问我,到底為什么人家不让你干了?我也直眉瞪眼了,嘿,你也相信你爹的话,怀疑我!
那是我刚到这超市上班不久,一天我在二楼大卖场巡逻,顺手捏块散装巧克力扔嘴里,正巧让我们保安队长看见,他笑呵呵问我:甜吗?我说甜——不,苦。队长脸一绷:狗了吧,那有避孕套再捏一盒吧,别再让我看见。一拽我上衣,—穿上这身皮,知道自己干吗的?我心里骂,鸡巴小队长,太拿自己当棵葱啦。
唉,被“开”有半年多时,一副店长碰见我悄悄凑近我耳边说句:“你得罪人了。”扯淡嘛,我得罪谁啦。
我正打愣儿,老婆开始数落起来,瞧姥姥家小区住一楼王大爷,退休了还在物业下夜看门,巴着眼一盯一宿;和咱搭街坊建材厂大哥下岗打两份工,在小超市上着班,下班还去饭馆送外卖。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懒,又不学点挣钱养家的手艺,什么本事没有,人家超市还能老用你。
我又冒火了:你让我有嘛本事?我没努力吗,穷人摆脱这个“穷”字有多难。哼!我谁也不恨,我就恨刘欢。她问,为啥?——咳!他说“从头再来”,怎么从头再来?
我說的“努力”,是我舍下脸学了点花匠手艺——周大爷,省里有名大国企省重机厂的花匠,恰巧住在我楼上偏单。退休了,在家里拾掇花,秀说你跟着周大爷学学。我听不进去,都奔四十的人了,还学嘛手艺,再说我——学嘛不好,没听说哪个单位招养花的人。她却说,你先学着不成吗?谁知哪块云彩下雨。人家可不是一般的花匠,是园艺师。搁不住老婆总唠叨,我就凑前给周大爷搭下手,搬搬挪挪,蛮新鲜地听他讲光照温度浇水施肥。
二
眼前是高大的办公楼,被省xx厅机关大院子包围着。我通过两道门岗,通过对身份证和“临时出入证”人工检查、仪器核验,我进来了——官厅,走进办公大楼,面对一楼前厅赫然的“为人民服务”迎脸墙。我做的头件事是给墙下这些盆荷兰铁、散尾葵、巴西木浇水。我干上了这活儿。
无巧不成书,三年前我被“开”后,我们超市职工食堂面案哥挺同情我,说他老门口邻居是花卉公司老板,让我去试试。这老板见着我没废话,问仨字:干过吗?我答,干不好凑合混。老板让人端过来几盆花,指着其中一盆龟背竹问我,为什么龟背竹背上都是洞?我面冲龟背竹说,热带雨林植物的一种,它原本是生长在大树林子下面,光线较暗,为了节省生长能量,千年万年,这些洞洞我说文一点,这是它利用光资源的一种进化、适应。老板听了点点头。他又让两人小心翼翼端上一高筒盆花,老板问,这花啥毛病?
我一看这盆花是兰花中的一种,虎头兰,比较名贵的观赏花卉,眼前这盆虎头兰毛病是花骨朵发蔫。我心里乐,你算问对人了。原来我在超市时的保安队长是云南巍山人,他曾带给我两棵野生虎头兰苗,说开花特别好看。我拿去请教周大爷,那天老爷子高兴,他帮我种在盆里,说这种花开花时花朵奶油黄,耀眼娇嫩,花期长,摆弄好了能开两个月左右。我清清嗓子道:嗯,这是虎头兰,还是野生的,摆弄得好能赶上过大年开花。什么毛病呢?花是浇死的,人是气死的,水太大了。这种花原来生在海拔1000米以上山上,耐旱,喜欢半干半湿,半阴半阳环境,浇水不要大,一周、十来天浇一次可以了,大夏天三两天浇一次。其二,这阳光给得太足,这虎头兰虽然喜欢光照,但花期要光照弱,直射光会使小花骨朵黄化脱落。在弱光下绽放的骨朵花色才会更好,时间更长。——这盆花到我手里,半个月让它变样。老板听得两眼瞪溜圆,直叫兄弟,明天就来上班,把最重要的活儿交你。其实我与花卉公司老板说“半个月让它变样”是充“熟”的,心里没底,可不为饭碗子吗,工资虽比在超市少一些。
就这样我又找到新工作了。
虽然我又找到这份工作,可我铁了心要闹明白我到底是因为嘛给辞退的!
这不,花卉公司派给我的工作就是给六七个大小不一的机关事业单位摆弄花木,行里话叫养护,这花木大部分是他们租的。我有时也干栽培育苗,布置摆放花卉。这几个单位我每星期轮流跑,像省xx厅是我接手的重点单位,要连干两天。
我穿件掉色的旧保安服,给这些“大木筒”灌了水,从工具袋里拿把树剪把叶尖黄焦的剪去。又跑到院子里,收拾二十多盆菊花,松土、整枝、除虫,忙得直冒汗。从裤兜掏出手机看“点儿”,中午了。我收拾好家伙什儿,沿官厅前的大街右拐,往里看见一家“豫南板面馆”。店门外就地戳一鼓囊囊编织袋,装着球生菜。一打工妹伸手抓起个“球儿”,还沾着泥,擗吧擗吧,菜叶子擗满她手下的竹筐,拉着筐撂在煮面锅前。煮面的往锅里抓一把,合着面片往碗里盛。这会儿给官厅干物业一大哥也跑这儿来了,他撇嘴,说太脏。领我走到临街住宅楼一售货窗口,是住户开的。中午卖炸素卷圈,连带烙大饼。一人加工,一人炸,炸到火候,使笊篱从油锅捞篦子上。我们每人买俩卷圈,一张家常饼,刚出锅的热卷圈外皮金黄酥脆,拿热大饼一夹,咬一口,里面的豆芽菜脆而爽口,浆汁十足,还有满口的芝麻酱、酱豆腐和脆皮混合的香味。我心里挺美。
我返回官厅看时间还早,蹲厅机关小食堂对过窗户前,从口袋拿出一支自己卷的纸烟,大小头,点着抽着。我下午的活儿是拾掇这里的盆花、盆景。这小食堂我进去过,让我长见识的是一个单位内部食堂这么阔气,它设在三楼,是用几间办公室打通改建的,不同于一楼的机关大食堂。大小两个包间,这里人管它叫贵宾1、贵宾2(号厅),专用于厅长级的官用餐和接待。迎面靠墙半圈儿纯牛皮沙发,茶几、餐桌椅都老红木的,墙上的字画,听说都是省上大腕的,一个升降传菜口连接一楼后厨房……
这时“贵宾2”两扇门大开,众人簇拥着一个五十多岁、肚皮外腆的人走出来,这人黄白大脸,俩眼太小了,眼神透着冷峻,穿戴从上到下一身名牌。人们红头胀脸哈哈着喊厅长、厅长,这位被喊作厅长的人却不笑。这就是厅长?我发觉这人有点眼熟,众人之前的这位也打量我两眼,走过去了。好像在哪见过?又一想我这不魔怔吗,人家厅长好家伙多大官,大干部,我一穷工人往哪见去。我站起来,提水桶和工具袋走进里间,一股冲人的菜香、酒香和烟味搅一起的味儿。就见大圆桌子上大盏大碗至少有十几样菜,竟没吃多少,有的菜干脆没动。这桌菜漫说吃,看着都养眼。一个十七八岁女服务员,把一盘一盘菜往大塑料桶倾倒,一盘扒鸡只吃掉俩鸡腿。我看着心疼,我吃嘛,要么带饭,要么马路边一碗拉面。我一眼瞅见桌上摆着两盘大对虾,那对虾特意剥了皮,挑了虾线,那个头比我大拇指头还粗,要是把虾抻直,少说有半尺多长。“这肯定不是煎烹对虾,不带皮子嘛!嗨,那吃起来太麻烦,领导们真会吃。”心里想着,手却伸向盘子,捏起一个往嘴里送,嚼好几口没嚼完,太香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着这么好的对虾。又捏一个往嘴里送,差点没噎死。正看见墙上的钟,直指两点45分。这时厅后勤处的环境科长,他是管着我的,人们都喊他“采买”一步跨进来,直奔右墙上一幅“花开富贵”画,拿出卷尺丈量,嘴里念叨:让重新换,厅长交代的,老红木画框。我的嘴正鼓着,对虾一头露在嘴外,“采买”转回身看个正着,没说话,走人了。
下班回家,今儿个晚饭是家熬小鲫头鱼、糙米饭,鲫头鱼是我们省城沿海的一种小海鱼。省城人说这鱼最大特点是鲜美,圆头小身子,三寸有余,颜色黄中泛银,鱼头中有两块白色小石子,肉嫩如同鲜豆腐,就是拾掇起来太麻烦,去头,掏膛,洗净黑膜,滚干面,煎到金黄,倒入用酱油、白糖、醋、面酱、兑成的碗汁,?到汤汁黏稠出锅,打老远闻见鱼香了。盛碗热米饭,铲上几条小鱼,吃到嘴里——这么好的饭食搁平时吃那叫一个痛快,可我现在却没吃出好来,还吧唧一下嘴冲着秀乐。
她瞟我一眼,遇上什么好事,傻笑。
——我吃了顿大对虾,比我大拇指头还粗,第一次吃着这么大的,我用手比划着,……差点没把我噎死。
瞧你那点儿出息,在哪吃的?
——你猜。
你告诉我。
我把中午吃虾的事说了一遍。我說我有预感,咱家的生活会改变,以后让你和儿子总吃虾,吃对虾。老婆听明白了,连珠炮似的数叨我:这要是传出去,刚来——这么没规矩,你还能在这干吗?我嚷嚷句,不吃白不吃。秀说,别好了疮疤忘了疼。一听这话我又叫起来:听你这话,被“开”是我有问题?告诉你我任嘛毛病没有。老婆说,当好你的园艺工,一家子能吃上小鱼小虾就行。
官厅大院子往里还有个小花园,再往里还有座小洋楼。我在小花园给棕竹、鸟巢蕨、花叶万年青修剪、喷药。我来官厅这么长时间了,除了几个干部问过我养花的事,没人搭理我。万万没想到我眼下长期干活这单位跟我被辞退那事有关系。
“采买”溜达到这儿,问我句,中午在哪吃的?街上对付两口,我说。采买说,从明天开始机关大食堂吃。不,不用,我知道机关干部们午饭——免费自助餐、不全免,收一块钱。可我是借用人员。采买说,马路边吃多脏。说着把我拉进大食堂,他招呼一个脸上肉颤颤的白胖子过来,说处里新近订一条,凡长期借用人员享受机关干部待遇,丁师傅明天开始,午餐在这吃。白胖子看我一眼:哦,借用的,晚半小时吃。采买摇头,说这可稀罕啦,上礼拜你弟的电脑商店来人保养电脑,不天天在这吃吗?我可没见他们晚半小时,那可是咱们厅花了真金白银的,不是学雷锋。白胖子闻听白脸变红了,赶紧赔笑:好好,一律同一时间吃。
采买比我大不了几岁,别人说他“一根筋”,他们处长却说,好。还让他兼上处里采买。
我突然想起小餐厅吃虾的事,——科长兴许当笑话说出去,反正是不好。我吭哧着说道:“那天不好意思啊——小餐厅”。采买听明白了:“嗨,没事呀,厅长们早吃腻了,吃不了几个。”
我妈到我这小家来了,来看孙子。正赶上我在家。她这些日子老闹头晕,还一阵阵走路不稳,胳膊腿发麻,就是不愿去医院。说没事,不挡吃不挡喝的。让我们说急了,才说句,要找个好大夫看看,挂个号,专家号二百,能买好几袋大米;吃次药吧不管用,好药太贵;照一个脑核磁一千。不敢有病呀!
我老婆和婆婆包着饺子唠嗑,我妈省城老土著了,她又唠起往事,说早先,三四十年前了,咱这渤海湾还有秋虾汛,年年从白露到小雪节气,将近三个月。大虾买来,蒸熟了,晒成大虾干,放在大口瓶子里,冬天贴饽饽熬大白菜,剁吧几个大虾干搁白菜里,那才叫够味儿。嗬,咱要是来盘煮对虾白灼更好了。儿媳妇说,妈,过两天我买好了,咱一块吃。我妈摇头,我随口一说,不能买,好对虾现在二百多块钱一斤,她朝我一扭脸,他没挣吃对虾那份钱。虽然是妈逗乐扯闲篇儿一句话,我还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妈这么大年纪了,体格又不好,不过想吃顿虾都成了难事,我一个五尺多高的汉子,我这么没本事呐。
谁承想我也露了把脸。
我听手机“嘀嘀”地连着响,撂下树剪,一看是采买发来的短信:在哪?回复。忙回了。不一会儿采买连呼哧带喘走过来,冲我说这两天你上班哪个单位也别去,就来厅里。处长有话跟你说,听他说厅长还要见你,我也是刚刚听说。我听罢说,科长,哥,别逗我乐行吗!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大官,还厅长召见我,多大官,跟人家比我不鸟屁吗。见我有嘛用。采买囔囔句,反正还说给你送对虾呢,厅长们吃的那种,你什么背景!
“给我送对虾,胡噜天儿嘛。”
我干着活心里直乐,这事闹的,送大对虾,还厅长要召见——当笑话听吧。回家我还对老婆说,他们搞错了吧!她也是不信,凭啥?
刚撂下饭碗,手机响,又是采买,这次是电话。我自语句,这么晚能有嘛事?“喂,科长……”,“——在家吗?采买问我住址。——等着,一会儿到。”我还没醒过味儿来,就听有人上楼、敲门,果真是采买。他两手抱着俩纸板包装箱,一上一下摞着,盒子上印着一行字,在楼道灯下看得清楚,“特级野生海捕对虾”,他一步跨进门来,撂下就走。科长,这不找乐子的事嘛!我紧忙下楼,见楼门外停辆小厢式货车。我说,这无功不受禄,我哪能要这么贵重东西。他打开一扇厢门,我看见里面是一盒盒包装箱,和刚才他抱着的一样。他伸手规整一下说,又不是你争的抢的,不要也白瞎了。说完拉开驾驶楼子门扭脸道,回吧,还有十几家要送,都是处长列的名单。我说这么晚还下不了班,你也不容易。他叹口气,兄弟,说起来都是眼泪,我有个病妈,没工作,五六十年代过来的城里妇女都这样,叫家庭妇女。我接话,我老妈也是身体不好,总头晕。采买唉了声,我爹那点退休费还不够老两口吃药的。我老婆返城知青,在街道小厂饭盒厂上班,发不出工资,厂长发铝饭盒,堆了小半间屋子……说完,货车在滋滋的声响中开走了。
我返回屋掂掂纸板箱,每箱足有六七斤,打开,嚯,那大对虾个个泛光,豆瓣绿。老婆在一旁惊道,看,离船时间,写着呢,才刚两天。我凑前看,没错,远海捕的。老婆今天对我的态度特别好,不再嫌我懒,不争气,还笑道:怕是还有好事吧。我问嘛好事?她说,不是大领导要召见你?第六感觉吧。语气里好像我要鹏程万里似的。我们之间真是有日子没过夫妻生活了,我老婆总是说没心气儿。今天我发现她有了一点当初新婚时的脸上红潮和秀媚,我马上懂了领导意图,赶快,别磨叽。第二天我起床晚了。
回想老婆当初嫁给我,可能看上我1米8个头儿,她的话讲“鬼迷心窍”。 可是他爹不待见我,说追我闺女的多少啊,不成想我们工人家庭,指望能找个有地位的,混个一官半职的,到头来找个穷保安。也别怪老丈人不拿正眼看我——就说我住的这房吧,号称“一室一厅”,室内面积加阳台总共才26.3平米,厅就是一小过道。12平米的卧室撂上张床、一件衣柜,没嘛地方了。儿子长大了,总得有学习的地方罢,我把煤气管道挪到阳台,把厨房腾出来,紧巴巴塞张单人床,床上小饭桌,儿子这些年就在那里写作业、睡觉。
还有一件我都没脸说的事。我老婆39岁时就被迫办了内退,要说原因?我老婆长得不漂亮,可身条天生不错,皮肤细粉。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她是国企不锈钢制品一厂检验员。话说有两年了,她们董事长就是原厂长找她,让两天后跟着出差广州,开拓广东市场。秀回来跟我商量,说好多地方没去过,借这个机会也开开眼界。我摇头道,不能去,他一男的,跟他干吗去。你跟我一块去。秀说,想哪去了,我们厂还有两位呢,技术科马科长和许工。再说咱俩去,交通住宿门票,花多少钱。我没法再说别的,说行罢,明天我夜班,送不了你。——不用,后天一早公司车来接我。
恰巧那天清早我下夜班回家路上,正碰见马科长拎个小饭锅买早点。我挺纳闷问,您不是去广州,怎么没去?——没有啊,他听了一头雾水。听说还有许工你们都在机场汇合。——没有啊。喔!我连家没回,打的直奔机场,我媳妇上当了,这会儿飞走了吧?
我老婆比我稍早一点进到候机大厅的,见只是董事长一个人,便问,马科长他们没来?——噢,到广州再碰面。秀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信我还是信他们。秀不说话。董事长笑道,小秀,你不用下岗内退,我让你当公司秘书,跟着我去全国好玩地方,一个月一趟就行。说着胡撸我老婆手,又顺着胳膊往上乱摸。让我看个正着。秀往后躲,董事长嘿道,想下岗是吧!一把攥住秀的手往他怀里拽。你放手……眼面前儿这个顶门儿秃得直冒亮光的老头儿竟然在公共场所调戏本单位女职工,他也看见了我,傲慢地扫我一眼,似乎我这个当工人的老公,在他眼里就是个屁。我脖颈子和手上青筋暴跳,冲过去狠狠地抡着拳头,突然一闪念——如果有钱有权人家的女人他敢这样吗?高扬的拳头无力地垂下来。我拉住秀冲“老桃毛儿”呸了一口,你相信他?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种强烈的想法涌上我心头,我嘛时候也混成个有头有脸儿的人。
这样秀38岁时让内退了,每月800块钱内退费。
三
我走进一个大官办公的房间。
我刚推车从官厅大门口进来,老远见是采买站在车棚外朝我扬手。我紧忙推过去,纳闷地张口,采买摆手示意别说话。他前我后走进安静的小花园,采买这才问,处里人传你跟厅长是亲戚?我嘻嘻道,谁瞎咧咧,一嘴食火。采买瞪圆俩眼,连处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猜他怎么说?别人单独见厅长有多难,他却被厅长主动召见,拿这么一个力巴当回事,这小子福气不浅……
小洋楼大门外,后勤处长站在那。他看见我拍拍我肩膀,说一会儿厅长要召见你。我在厅长面前夸奖过你,那啥,我让采买给你送对虾,送到了吗。——送到了,谢谢处长。别忘给咱后勤处美言。我听了他话心里怦怦跳,我不就是个借用人员吗,听这话茬我是后勤处的人了。看来坏事变好事,超市把我“开”了,开对了!处长又说,——连我平时都难有机会单独跟厅长见个面,说说话儿。见面还不见吗,那是开会,在会议上,在会议室。我不由得地把胸脯腆了起来,跟着他走进小洋楼,我心里还捯磨:送虾,厅长要见我,我们省城那是大都市,一个区长就管着100来万人口,还不算那么多办暂住证的,厅长比区长官大多了。厅长要见我,这太离谱了吧。我脑子像电滚子接上电飞快地转,哦,我想起来了,今年过大年,后勤处从“名花城”买了一百多盆名贵鲜花还有盆景。后勤处备好车正准备随厅长分拨儿逐家拜访。厅长摇头道:都搬下来。叶子确实不黄,花骨朵不掉,看几天再送。这花都是让我摆弄的,您猜怎么着,统统让我打整得那叫水灵挺泛。听说那些领导和官太太很满意。就是因为这呀,现在谁干活不图领导高兴。
还有我帮,用干部话说——伺候着厅长给省上领导、大老总送过花,也不至于呀,就凭我,安排采买科长,接见接见不就结了。
我随处长进到厅长房间,这是外间,处长喊一三十来岁白净男子叫“王秘书”。王秘书对他道,就这样。处长哈腰说好。原来不让处长陪着。王秘书带我来到里间的门外,敲两下,轻轻推:厅座,来了。把门带上。
——啊,我看到了一个大官的办公房间,也太大了,比我儿子的中学教室还大。地板上铺着蓝地白花地毯,没见过这么厚、这么柔软的地毯,一定纯羊毛的。厅长看见我,说来啦,示意我坐在他大办公桌右首沙发上。我看他高靠背座椅后面还一道门,不知门里咋回事。我局促地坐沙发边上,俩眼只盯着地板上两个小叶紫檀几架,架上各摆一盆蓬莱蕉、名菊绿牡丹。厅长召我来干吗?可人家厅长根本没有说嘛事,——丁师傅手艺不错。厅长抽出支“中华软包”点上,又抽出一支伸出胳膊,我赶忙站起来:嘿,不行,凑合事,我带着啦,“战斗”的。厅长也不笑,四平八稳的。——兄弟看你岁数不大。还不大,四十多了。——原来干吗?从上班一直干保安,干这行道之前。——喔,他点点头,我像你那么大时,正干翻砂工了,翻砂铸造你懂吗?人家厅长跟我唠起嗑来。——小老弟,跟你说几句心里话,跟他们不能说,他往楼道方向一皱眉。你没在工厂干过,翻砂工最次工种了,但凡有点关系打死也不干翻砂,又脏又累又危险,穿着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脚穿翻毛皮鞋,还被铁水烫伤过两回,现在还留着疤呢。脏,更不用说了,吃饭时洗手好几遍,手還是脏的。顺口溜说,远看逃难的,近看要饭的,仔细一看翻砂班的,连对象都难搞。我爹妈都是工人,穷,我长到快三十了,连件毛衣没穿过,我不干谁干……车间支书找到我,说想干一辈子翻砂,还是想干一阵子?我答,不想干一辈子。他撂句,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累。我听了支书的话,早来晚走,多脏多累多危险,不怕;努力,入团,入党,当班组长,车间调度,车间主任,副厂长、还上业大……才有的今天。我也不易啊。我庆幸就是那些年我能够上来,要是现在不可能!我张大嘴听着。厅长又说:唉,我那老婆,吃饱了撑的——那年我整二十八了,工种,高温特繁(繁重)有害;家庭,贫不择妻,还敢挑人家女方,能搞上个对象不错了。——说话有三年了吧,你在超市是不是遇到过一件事,有个妇女……这事麻烦你老弟。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大官,我感慨起来,人家这么瞧得起我,没想到呀,竟然跟我唠起他的往事、家庭!看来高处不胜寒,那么大的官厅,连个说体己话的人没有。厅长这人真好,一点架子没有,哪像我们百姓见过的小干部,那架势,热面汤端着,瘸子脚面绷着,打狗棍拿着。——可,超市,一件事?我却没听明白,我光剩感动了。厅长仍旧抽他的烟,看也不看我一眼,仰着脸儿,伸出手指头挖鼻孔,顺手一弹,一副无所谓口气:家里一点小事,没关系的。——家里,超市,妇女,三年前,这下轮到我着急了,这几个词儿急得我脑仁子疼,啊,我想起来了——我涨红了脸站起来,说有,是有这么回事,记不太清了。您这么信得着我,我一准能回忆起来。
厅长道,你再考虑考虑,三天吧,找外间屋王秘书联系。我点点头。厅长说完起身拿起衣架上风衣,说我还得去省上开反腐会议,让王秘书再给你交代几句。我给厅长鞠一躬,退到外间屋。
王秘书微笑着让我坐椅子上稍等。他转身把厅长送到门外,说司机在大门口候着您呢。“厅长让你看一张照片吧?”王秘书走回来问我。 ——噢,照片,让我看了一眼。他说,照片上这人是我一个老乡,小地方人,孩子考上大学,没钱缴上学的费用,四万块。这下好了,都解决了,一石二鸟。王秘书欢喜地说。随后他又帮我回忆厅长见我时说的那件事,还有我怎么配合这项工作。临了王秘书又叮嘱我,“厅长对这事很重视,你后天过来把事办了吧。”
我出了厅长小楼,温暖的阳光照得我舒服极了,我咂砸嘴,厅座办公室真高级、舒服——“厅座”,我脑子里也有“厅座”这个词儿了,我自语着,自打来这个单位我才知道这么个词儿。
四
厅长急要两盆花,不是一般的花,是名贵花中的上品。一盆西北高原牡丹“雪映桃花”;一盆崖柏和山石配置的盆景。采买跟我一说,我问他,要这么好的花干吗?我都没见过。采买说,还要配海黄——海南黄花梨木几架,七天之内一定准备好。
我找到周大爷,他说这两样东西省城没有,得从陕西购,至少得五天。他抽着烟问道,你们用这干啥?又道,每件都得上万,是你显摆自己吧?声音挺冷。我说,师傅,没有,官厅只我这么一个花匠,他们不找我找谁呢?
周大爷不是和我住邻居吗,他嫌住六楼又没有电梯,把房卖了,换成城郊一套一楼的带小院单元房。前后院种满花,天竺葵、芍药、雏菊,还有海棠、丁香、杏、核桃树小树苗,有的我根本叫不上名字。我每星期六骑上“二轮”往周大爷家,风雨无阻,除非周大爷电话里说甭来了。我奇怪那小区的庭院花木总是刚浇过水,却找不着水源。终于发现一口暗井,藏着水龙头,与绿皮塑料管连接,打开截门清水突突往外流。我忙去周大爷家取水桶,跑来跑去地浇。就听背后有人喊:你偷水!——偷你妈个毬。见一保洁大爷走过来。我手掐一支点燃的“战斗”牌纸烟问:我浇的树苗和花种在哪?小区呗,他说。这不结了,不都为绿化吗?说完递他一支点着,大爷梯田似的脸有点笑模样,说句早八点前锁井。周大爷问这水哪拎来的?我骗他物业让拎的,说都是为小区绿化。他不信,非要去看看。这时我师母说你这老东西,争气儿孩子还能糊弄你不成。周大爷才不说嘛。我浇水,栽培,打梢修枝喷药,都学着干,他还真把花木养护经验讲给我听。
这两盆花价钱总共两万五,我对采买说把款给陕西打过去吧。恰巧处长出差,采买当着我面给王秘书打电话。撂手机道,他让咱们在这儿等着。一忽功夫王秘书胳肢窝夹文件夹走来,打开夹子递给采买一张纸,说这笔钱跟這项活动一起列支,你找财务处办吧。说完走人了。采买一看是份“厅人干处关于中秋国庆慰问老干部工作的请示”:——为进一步做好老干部工作,体现组织的关怀……慰问标准平均每人不少于500元,发放实物,……共需慰问金4.95万元。 特此请示。x月x日。
这张红头纸右上角手写几个字:“切实办好”。
厅长批的,采买说。
两盆花准时空运到省城,保存在一恒温花窖里,我照周大爷点拨隔天去养护一次。“海黄”几架,照我给的样式,也买好了。
这不采买匆匆通知我,那两盆花今晚送到“东海号海鲜大饭店”。
晚上七点,采买开车拉上我,带着货驶上省道,车上没别人,我俩唠起嗑来。
采买问,厅长召见说啥?咳,打听个老单位的事,咱哪知道,我这么说句。又唠道,科长,现在对外送礼也讲时尚啦,逢年过节送两箱对虾,这在省城是重礼,可那叫实用。还得再送几盆上好鲜花,让人家摆家里,特别是花期长、耐看的高端名花、盆景。送者上档次、潇洒,受者也舒坦。这是我们老板说的。采买听罢点点头,谁说不是,这两盆花就是送给北京司长的。又道,现如今咱省城大机关、事业单位、国企的办公室,还有会客厅、小食堂,里头都摆鲜花、盆景、大叶常绿植物一类的。他们嫌自己挺好的花买来了,不会摆弄,都外租。我感觉采买不拿我当外人了,便问:科长我有点纳闷?这列支怎么列呀,你瞧,上面写的老干部数,跟钱数不可丁可卯吗。采买道,哼!你信他们的。只发给实物,每人100块钱标准。不然这两件东西怎么办。——哦,那还有小4万,也用不了啊?采买扭脸看看我,说雏儿了吧,一会咱们到的大酒店顶层有家养生会所,私密的,进到里面,墙上镶一行红字儿:“这里,为优秀的人服务”,不对外,外人打进电话,对不起,打错了。吃海鲜,鲍鱼、龙虾,甭管了,保证东西新鲜;吃完饭唱歌,带女人,开房,专门给找也行;客人连吃带玩带闲白,一次就得一万五六,甩张支票,都有啦。我直俩眼听着,说科长,实话实说呀,这厅长我印象不错,对穷人挺同情。采买没吱声。
“东海号大饭店”到了,采买掏手机滴滴滴按号码:王秘书,请你下来吧,这东西装哪辆车上?就听那头说,搭上来,小心点,厅长说让他的朋友先睹为快。我和采买小心翼翼搭一盆进了包间。抬头看这包间真叫气派,满满一桌人围着厅长,厅长坐在上首,左右各一位从没见过的,想必是北京来的客人。其他人有脸熟的,也有脸生的,众星捧月一般。再看桌上,这一大桌子菜,我能叫上名的只有大对虾、螃蟹。这会儿宣传处长站起来——呀!端的是一白酒分酒器,就是玻璃杯,里面盛小半斤白酒。他一扬手,说今天请来了贵客,厅长吩咐上最好的酒,不可劲儿喝的,滚犊子去。说完一扬脖,——“嗞儿”!半玻璃杯白酒全下去了。
我退出来,门还是虚掩着。采买推门出来,说别走呀,厅长要问什么呢。——我一干活的,在里面杵着算怎么回事。我在门外候着,如果没问的,我就下楼。采买直咂嘴又进去了。这时就听里面有人说道,我给厅座和北京贵客讲个段子,给厅座的宴请添点佐料嘛:
话说这位上司让下属陪着去洗浴,连洗带搓完事搭条浴巾把中间部位挡上,再接着乘电梯上楼去做泰式按摩。走着走着首长不小心没拽住浴巾,脱落到地上,走光了,有那么一点尴尬。下属看见了想恭维两句,说首长我不明白了,您看您下面这么黑,这么旺,多健康啊。可这上面掉的,前额往上都磨得没头发了?首长回答,这你不懂了,上面全是糟心事,窝憋事,愁得——都掉没了。下面呢,全是称心事,快活事,所以还这么黑……,就瞅里面众人笑翻了天,有人鼻涕泡儿都出来了。却不见厅长笑。人们还在喊,好!好,——
这时王秘书走了出来,像是找谁的样子,看见是我,忙拉我到楼梯拐口瞅着我轻声说:丁师傅怎么没进来呢?愣会儿又说:我轻易不让你进小洋楼,太招眼,懂吗!告诉你一件好事,厅长发话了,你不要在花卉公司干了,今后就专管厅机关内外环境绿化美化,这么大一个机关也是省上文明单位,也需要一个园艺技师,给你办个事业编,人才引进。王秘书声音挺小,我可听得真真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嘛?“事业编、技师”,老天爷,做梦不敢想,这是真的吗!我差点没跳起来。
还有,那件事,你这两天就去找我,也办了吧。王秘书随后说。
原来这些天王秘书一直没找我,我还有点纳闷,是厅长变主意了?他觉得找丁争气办这点事不值当的,也麻烦。不如随便找个别人顶替一下算了,不就花点钱嘛。抄起电话想给王秘书交代一下,这时王秘敲门进来了,着急地说,厅座,我刚从派出所回来,这事何所不答应。——怎么说?不同意。他说找人冒名顶替,不能办。厅长听罢气得骂,他妈的,平时我都喂足了,遇上这么点屁事,白眼狼!不都因为这事急吗。又问:分局刘政委怎么说?手机回复的,不行。——遇上事都不靠前。王秘把厅长茶杯续上水说:何所说自打市局吴局长双规,现在省城公安全城都在搞整顿,督促有问题的赶紧交代。这风头上谁都不愿意揽事。他只答应如果现场办案人员能够出个证明——他就把备案销了。还说这全都是看在厅座面子上。厅长听罢沉默片刻道:看来还得找这个叫丁争气的。是啊,这事参与的人太多不好,出现场的人再换了,保不准日后往外讲,不好把控。这样吧,给他点小恩小惠,转成事业编,一辈子都在我们手上了。
在回官厅路上,采买说,俩司长围着两盆花转了三圈,一个劲儿喊,上品,上品,我们最喜欢的。丁师傅你有功。
我心里最明白,要说花,是好花名花,要论养护得好,还不是求人家周大爷帮衬。可我对他心里也有不痛快。以我这个半拉生瓜蛋子评价,周大爷确实有点真本事,我老婆说的没错,原先他是那家大国企唯一的园艺师。可他高兴时还真给你说说,好多时候你问他,他装听不见。是啊,谁愿意把手艺传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等我回到厅里,已经晚上九点了。
我沿小马路拐弯骑到家。秀看着我,说怎么才回来。虾,我没做,烹对虾怎么做?说话笑不唧儿。我看看她说,哦,为这,昨儿我一宿没睡着。
没睡着,先是豁命地折腾,又睡得狗熊似的,秀有点脸红。
我说,是有件事。在屋里踱着步。
你不是工作好,领导奖励你,人家厅长那么大领导不还接见你——有啥事,出啥事了?她有点着慌。
我忍不住樂,说这好事太大,有点接受不了。
好事?还太大,啥?你快说,缺德的。
给我竖俩耳朵听着,不是厅长召见我,那人满敞亮的。还要给我办成事业编呐——事业编的园艺技师。单说工资,后勤处那些个事业编的人每月工资都比我多好几千,还不算其他乱七八糟的奖金、补助。今后咱家好日子来喽。
真的吗!天哪,你脑子没进水吧。秀惊喜地一项一项给我算起来:啊,比你现在薪水翻两番,还多。
是,往后谁要是想和你相好,你就说,呸,你算什么东西。
秀使劲掐了下我大腿。呀,别给你办了,儿子快高考了,你跟厅长说说给咱儿子留着吧,以后办。
我咧咧嘴,这事有留着的吗。不过厅长让我给办件事,我说。
让你给办件事,办啥,你能办?
嘿,这事只有我能办。
你记得我当初在大超市当保安时,跟着队长处理过一件事,女顾客的事?
谁记那些事。再说跟人家厅长有啥关系。
偏偏跟厅长有点关系。
跟厅长有关系?什么关系,秀有点好奇。
你猜厅长让我办嘛事?
你能痛快点说吗。
他让我写份证明材料,我学着厅长口气:你三年前是不是在超市遇到过一女顾客的事……
秀拦住我,等下儿,越听越乱,那厅长说啥——还女顾客,是谁?
他是我们厅长的老婆。
秀惊道,天啊!我又不信了,你说你说。
懒得跟你说,我咕咚喝口水,说我万没想到急得我撞头好几年给辞退那件事,原来是因为这:
——那天我正当班,在上下两层大卖场里常规巡逻。穿过一楼干货零食区,又上到二楼的百货日杂区,这里有一处“德国进口小日用品展区”,我见一女顾客站货架前朝左右瞟瞟,利索地把一件东西顺着翻领大衣扣子间缝隙掖了进去。我没看清拿的是嘛,但凭多年经验她有盗窃嫌疑。我跟着她,并拿“台子”跟队长报告。她一步跨出卖场出口时,我上前依规进行询问,女顾客很平静,不说话往外走,我又把问话重复一遍。她说话了:嗷,怎么可能呢,开玩笑吧!扬手指点我,露出手腕一款肖邦钻石坤表。一些顾客闻听围观过来。这妇女五十岁出头,头发烫成卷儿、棕色儿的,脸上敷着粉,抹口红,与她的年岁多少显得不搭。为给她面子,我请她到超市保卫部谈。她说不可能。这时一直在一旁瞧着的队长说,您要是不来办公室谈,我们只好跟派出所反映了。她仍一口回绝,人却跟着我们进了办公室。我们让她看了监控录像。终于,她的一只保养得白嫩的手掏出了东西,一打原装进口双立人牌不锈钢小羹匙,12支。本人的承认与监控摄录完全一致。队长此时叫声这位大姐,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12月x号也就是俩月前曾有顾客反映你偷拿两支法国纪梵希小羊皮口红,我们调查属实,只是考虑被盗金额比较小,就没有追究。听完队长的话,女人变得很配合。队长提出两条解决办法,听凭她自愿:一是超市内解决,根据所窃商品价格和给商场造成影响支付适当赔偿金;二是送交派出所解决。女顾客听完问,能打个电话吗?她从小坤包掏出一宝石蓝手机打了有一刻钟,这才说,我明天过来缴罚款吧,明天送过来。我说,可以让你家里人送过来,你在这等着。女顾客摇头说家里没人,老公出差了。这时队长说明天可以,我们有制度,明天就转派出所处理了。转派出所多难看——女顾客自语一句,说我回家取吧。
就这样女顾客在前,我和队长换上便装跟在后。原来她住得离超市很近,名闻省城的富人区“荷馨园”里。在一幢四层洋房前,女顾客走进去,扭头说,你们也进来吧。我们随着上电梯到三楼,这是一套一梯一户的单元,她依次打开防盗门、二道门,也许是为了让我们看她的家,这女顾客并没关门,我站在防盗门前往里望,装修太豪华了,豁亮的客厅,得有五六十平米,一屋的小叶紫檀家具,天花板下气派耀眼的水晶大吊灯……“嚯,赶上宫殿了”,我失态说出口。女顾客在门里听到了,说不算嘛,你没看别墅呢。这时她打开方厅一银灰色保险柜,抽出几张崭新百元票儿,缴到我们面前。
在履行手续后,我们队长说,你配合我们工作,从这点说还得谢谢你。我想问一句,不知是否介意。你问吧。女顾客挺痛快,她隔着防盗门拿一小块酱牛肉,撕一小绺一小绺喂她的京巴儿回答,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看您这生活水平,我搞不明白,不至于做那种事啊。
反正跟你们没关系啦……
她说——吃喝靠送,烟酒靠贡,多得往外扔。穿的呢,有各大品牌店的提货单——不说啦。我呢,就是小物件,一看见喜欢,香水呀,小餐具呀,小口红呀,我拿完了心里特别满足——业余爱好吧。
我跟着队长返回楼外,刚走到小区甬道,见一50多岁男的,西服笔挺,他匆匆走过去,还冲我俩盯一眼,等我回过头看,那人消失了。
噢,对上号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在小餐厅瞅见厅长时眼熟呢,原来三年前那次碰面。
我没得说了。秀睃我一眼,似有若无问,那女顾客说啥“业余爱好”,是吗?
我哪知道,又没钻她心里。
我又说,哦,我们当时队长咋说句,从社会找原因吧。
队长想起嘛似的又说:她这不是第一次了,还是给派出所备个案吧。
我直直腰去厕所,又坐回炕沿,攥过来秀的手,她一下打了回来,说烦人不,那厅长让你做啥来着?我说,厅长让我给写份证明材料嘛,说当初是我看走眼了。王秘书还说你原单位超市方面没问题,已经同意把这事销了。王秘书还说,派出所销掉备案——所长表示全力支持。秀不错眼珠听着。我接着说,我们两个办案人员现在只有我能证明,另一个我们队长见义勇为牺牲了——这你知道的。
哦,厅长为让我放心出证明,还让我看一张妇女照片,半身照——还别说乍一看照片还真像“业余爱好”,脸盘儿,眉眼都像。可细瞅,他那老婆多洋气,这个多土气;他老婆那头发棕色儿的,这人头发花白了。厅长用手指点照片,这个可以担。秀问,你答应了?那还能不答应。这不翻身的机会来了!我兴奋起来。
你知道厅长他为嘛这么做?我自语道,厅长要“见一道儿”,就是往上升一级。我瞅着老婆,说马上就往上升了。可这回考察得严,别的事没破绽,就是他老婆“那点事好说不好听,家属在公安有不良记录”,专有盯着挑毛拣刺的人,除非把这事平了,不然往上升没戏——这还是考察组一小年轻的悄悄给他透的信儿。秀却问,咦,人家考察组不会想他爱人也不是小孩,能平白无故承认偷东西,真是的。我摇头道,当初他老婆不是心虚吗,现在能够证明不是他老婆的事,还到不了考察组知道,这事不就销了嘛!
秀却说句,我怎么觉着这事不老合适呢。我不爱听了,说妇道人家就爱瞎琢磨,你看一个想平事,一个缺一笔钱,这叫各得所需,我这不成人之美吗。——那就快点把证明给人家出了吧。老婆这下催我了:咱先别说事业编,人家厅长发话了,你要是不麻利办,你眼面前这份差事还不丢了!咱一家子吃啥喝啥。
五
一大早我抄起“二輪”钥匙,飞也似的骑到厅里,直奔小洋楼。心里叫,赶紧把证明写了,想到这儿已走到小楼前,见厅长专车“奥迪A8”嗖地开走了。哦,厅长出去了。我小心推开一扇楼门走进去,里面静悄悄。扭脸望见窗外,大院子里停满各式小轿车,大部分都是私家车,我有“本儿”这么多年,唉,别的都老谣(方言,意为假的),我得赶紧买套大点的房,厅也老大,一头放彩电,对过放长沙发,儿子得有自己的房间。——还有我马上就是事业编制了,工资比现在高多了,不再被别人瞧不起,让老婆儿子隔长不短也能吃上顿虾,把妈的病治好,别人看见我,——噢,官厅的园艺师,事业编的。我也混成个有头有脸儿的人,想到这我像打了吗啡一样!
厅长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外间屋光线真好。奇怪,王秘书今天坐办公桌子上了,当啷着两条腿,侧身对着门在打手机,另只手还拿张挺大照片:“你参军吗!入党吗!升官吗!还污点不污点,毛毛雨嘛。”
他说着把相片随意扬起来。我看个正着,那不是厅长给我看的那张相片吗。
“你就说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看见在那摆着没人管就拿了。很简单嘛。”通话的那头不知道说了嘛,王秘书声调更高了:“又想吃又怕烫,不能够的!甘蔗不能两头甜,你来省城就是签个字而已,根本不用去超市、去派出所的,当然笔录还是要做一个的,很简单。我这里人家‘证明都写出来了。”
哈,王秘书,我心里笑,你也太心急了吧。听见王秘书又说句:“……完事马上红包送你手里,现金。——好好,这就对了嘛。对,‘特快,你到省城火车站有专人接你。”手机挂断。
我一把推开了门。
王秘书看见是我,笑着迎过来,让座倒茶,他拿出打印好的一张纸说,照这几行字写就可以。我接住。说我写不好,我摁手印吧。他笑道,这得自己写。这时我心里却想的是“技师、事业编”的事。王秘书似乎最明白我心里惦记嘛,他说,参公事业编的事,厅长发话了,人事处正在抓紧落实厅长指示,马上会办好的,放心吧。又道,厅长在小食堂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来咱们厅里上班了。我坐沙发上弯腰刚写几个字,办公桌上一部红色座机电话急促响了。王秘书快疾抄起话筒:噢,请指示,我是省xx管理厅王秘书,厅长下地市检查工作,赶不回来,噢……是的。王秘书随即撂下话筒对我说,省府办公厅通知,有一重要会议让我代替参加,还要领文件。今天写不了了,这两天我再定时间。说完把外衣搭手臂提公文包带我出了房间。
仅隔一天王秘书电话打来,说时间比较紧,干脆连取笔录带写“证明”一起搞完吧,还是东海号大饭店,到顶层的名人会馆一号茶室,我老乡直接过去,你也过去。我按时来到王秘书说的地方,他跟脚也到了。他对我耳语句,一会儿给“她”做完笔录,你把证明写一下。我忙点头。
我走进茶室,这阵势不像茶室呀!按说茶室都摆设茶台、硬木靠椅要么沙发,可这个茶室不同,靠里首放张办公桌,桌面铺开着蓝绒布,放一摞纸和黑皮夹子,办公桌外两米多对着放一把独椅,桌里还坐俩抽烟警察。警察也来了——我有点吃惊。哦,王秘书说笔录还是要录一下的,这是通常例行公事。再说人家王秘书并没有让他老乡去超市和派出所,的确守信用,毕竟老乡嘛。
这时警察当中一中年高个儿几步跨过来:“哎呀,这不是王秘书吗。”像见到老朋友呵呵笑。王秘书跟他拉拉手:“何所长亲自驾到,哦还有李警官。”“哪里,为领导机关服务是我们的责任,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发话。”王秘书转身拉住我胳膊眼往前一扫:“这位你一定回忆起来了吧!”我才注意墙根那还站一妇女,看着有四十多岁,长相称得上周正,只是挺憔悴,穿件偏襟的碎花夹袄,还戴副旧套袖。这穿着打扮太那个了,省城妇女哪有穿成这样的,一看就是外来乡下人。她低着头,有点紧张。
我怎么可能认识,甭说这就是“顶替人”了。还别说,这回见到本人了,她这个儿头,胖瘦,面孔跟厅长太太真是挺像,尤其那厅長太太不说话时太像了。
这会儿何所让妇女坐到那把独椅上,她两眼好奇地看着何所,似乎在问:干吗让我坐这?何所虎起脸:不明白啥事啊!让你到这来,还用我说太多吗!
他一旁矮个儿警察打开黑色皮夹开始问:姓名、年龄、哪里人、家庭成员。王秘书和我坐靠墙椅子上听着。妇女一一回答。我心话这气氛跟我想象不一样呀,口供一录,专门来省城签字画押,可就是自我招认。我再把证明写了,倒霉蛋!即便她将来想反悔都不可能,我这唯一的证据她还没法推翻,并且这事跟我就没关系了。厅长和王秘书做得真是严丝合缝。
矮警察这时又问道,你是什么时间来到省城的?没想到这妇女回答,我个今日上半日才到的,没来过。好像她正在家里做着饭要么正在田里打谷、种油菜,突然被人喊到这里一样。王秘书闻听惊惶地拍一下脑门想说话又不知该怎么说。还是何所老到,他威严地喝道,没问你现在。你是三年前趁着和丈夫来省城打工机会,你跟来后,成天没事逛超市,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拿了,对吗!那妇女似乎被唬住了,扭脸望望王秘书才点下头。
我心说幸亏没问她我们超市地点,她一准儿说不上来。
矮警察继续问,你偷的什么?
偷的,嗲物件?她好像想起嘛又扭过头看王秘,王秘不耐烦地说句,你好健忘,德国小餐具嘛。
口供录完,矮警察让妇女签字,她从独椅上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走到前面说,我不会写字。矮警察冲桌上红印泥盒子努努嘴:“右手拇指。”妇女伸手蘸蘸,摁了手印。
王秘书上前对何所笑道,二位到对门喝茶,稍休息,把两个信封顺手一塞,何所接住掂了掂出了门。他这才扭身儿对我说,丁师傅把证明材料写一下,拉我坐到警察坐的地方。我接过王秘书递我眼前的纸、最上还是打印着几行字的那张。我拿起笔抄写着:“证明人丁争气于……”,突然已站回墙边的那个妇女说话了,钱可一定给我个,那是伢的学费呀。话对着王秘书说的,他跃上两步气得冷脸子吼,你格样子神咒胡咒!他说的是家乡土话,意思是说你没有头脑,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因为我在大卖场值班多年,见识人多,能听懂。
就在这当口这间茶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带着一股风冲进来,这股风让我一激灵,王秘书吃惊地抬头看,太突然了,进来的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眼里泛着泪光,穿件蓝底印花布衫、肥大的蓝布裤,一头乌黑的头发扎成短辫。她的两眼搜寻着,霎那间她看出眼前的妇女就是她要找的人,不顾一切扑上去,嘴里还喊着。那妇女也看到了,她慌慌地叫,伢,我的小伢,你囊个来了,你囊个来的?女孩说话断断续续:姆妈,您接了好几次长途电话,阿姐听见了……我乘特快火车走来。省城xx厅,他们听口音,以为……跟秘书是亲戚,开车把我送来了。她的神情更急巴巴了,说姆妈您囊个自己走来呢!被喊姆妈的妇女说,伢,这下你学费有着落了。——您做乜个不听我的话!说完母女俩抱一起哇哇哭起来。女孩哽咽着,囊个办哪?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哪。我宁可这学不上,我个这不把您害了么。她妈哭着,有嗲办法哪?手指上没擦净的印泥在女儿后背落上一条刺眼的红道儿。
此刻我的心抽紧在一起,没想到是这样,太不地道了。我心里在喊,嘛他妈的事业编、技师,玩去吧。我腾地站起来脸红筋胀地嚷:这证明我不能写!声音太大了,震得对门喝茶的何所俩人不知发生嘛事,疾步跨进来,立时他们明白怎么回事了,脸色煞白。王秘书赶忙拉我坐下,我一把推开他,吼道,我不写这证明,你们的口供就是废纸一张,说完一摔门冲了出去。
六
我回到家,秀不知干吗去了,我又看到了那两盒对虾,竟然还一点没动,苦笑一声。
这虾怎么办?一定退回去,趁秀没在家,要是她不情愿,还麻烦。
我把两盒虾给厅里后勤退了回去。心里想着采买,没见着。再进家门,秀回来了,她两眼看看我不说话。证明,我没写。凭嘛她是厅长太太——我在大卖场这么多年处理这类事情多啦,凭嘛,我说。秀一声不吭。我声音缓和下来,你愿意骂就骂吧。别想事业编的事了,我们家坟头没长那棵草。秀还不理我,只拿眼在里外四处踅摸。我说,别看了,我退回去了。秀慢慢说句,多鲜灵对虾,青亮亮的。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花卉公司老板电话,冷冰冰:xx厅的租花养护业务取消了,你另谋高就吧。
今个儿我起床真早,像往常一样骑上二轮,快骑到官厅了,都看着机关大楼了,才想起已经不能在这干了。把二轮靠在路边,屁股倚着车座子,发现连工具袋都带上了,这两年它都磨破了。得,一家子又没饭辙了,这回再找个花卉公司这样单位,没可能了,别看省城那么大,你得罪的是嘛人物——厅长,哪个花卉公司敢要你。
我提着破工具袋,在大街上漫无边际走着,干吗呢?饭辙,饭辙怎么办? 也不知要往哪走,也不知走了有多长时间。耳朵里传进大喇叭广播声音。不对呀,现在高音喇叭只有城郊村子还使它。只听大喇叭说:这里是xx村广播站,今天是x月x日星期六,省气象台预报,一股冷空气影响省城,有较大范围降温,气温将下降7至9度。唉,走郊区来啦!今天是星期六呀,怎么记成星期五了。“二轮”,猛地想起来,锁了吗?赶紧踅回来,还真没丢。——星期六,气喘吁吁地又想起这是去城郊周大爷家帮忙的日子,怎么给忘了。我去不去?去了,怎么说,又被“开”了,我说原因,人家周大爷相信吗?不行,周大爷就很不错了,别看有点小脾气,老爷子那么大年纪,图个嘛。再说啦,各事各码。
想到这直奔周大爷家。他正坐在后院封闭阳台喝茶,看见我说声,噢,来啦,大冷天也不戴个帽子。我喊声师傅,这才感觉到冷,难堪一笑。——能不冷,冬天的帽子就是暖瓶塞儿。我拿板凳坐他旁边。——今天看你,怎么啦,有点心不在焉?周大爷问。没事。——说出来嘛。我便把发生的事说了。周大爷在意听着,时不时看看我,扭身儿给我倒杯热茶,——喝,刚沏的香片(花茶)。我接过水杯。他突然说句话:小子,别以为你这几年在我这勤快点,哄我高兴,我就把几十年的手艺传给你啦,瞎鬼!没錯,我是教给你些个,可实话说没教给你的,多了。你不是那么回事,我干吗要把玩意儿传给你。周大爷这话把我说懵了,我张着嘴窘在那里。他没理会我接着说,我给你说件事吧:
三十多年了,那会我还不到四十岁。1966年冬天,正是“文革”高潮期,刚下完一场大雪。我们这万人大厂的老厂长挨完批斗,让一大帮人押着,喊着口号就过来了。俩大个儿架他胳膊连拖带拽,路中间被他两只脚刮出一趟老长的雪槽,他们把厂长拖到后院电工室旁边,往仓库的过道像扔块破木头“叭”的一扔,走人了。我正好给树堆雪,给苗木做保养,——哦,忘跟你说了,全厂就我这么一个花匠,我们厂“文革”前外国专家一大批,厂里珍贵树种好几十种,白玉兰、银杏树、紫藤萝,多啦。我说到哪了——哦,我走近前一看他就那么一动不动躺着,脸上还有血,身下是冰冷的水泥地,我朝左右看看没有人,抱起几片厚草帘子扔给他,那是花木防寒用的。他睁开眼看看我,没说话。
这点事,我早就忘了。
“文革”结束,老厂长进了领导班子,当了党委书记,有一次他在厂区碰见我,我正在院里干着活,他上前跟我握手,拉着我胳膊,说,您是周师傅。
过了些年,工人下岗,减员增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下岗我肯定头一拨,一个后勤花匠还用你干吗。谁料想第一拨公布名单没我,第二拨还没我。大家伙说我道行大,门子广。我能有嘛门子。这不,一直干这行到退休,才听我们综合办主任提起两句,赵书记说,老周不能内退,厂里这么多珍贵树种谁养护。我接过话茬儿,是不是跟您当年做过那件事有关。周大爷摇头,不会,那点屁事。减下来一千来号人,老实巴交的工人都留下了。
——他说到这儿,拿昏花的俩眼盯着我,盯得我有点害怕:“小子,我是在品你的人性,实话说我还有不少玩意儿没教给你,你在心里甭说对我不满意,兴许还恨我。”我攥住周大爷手:“没有,哪能。”周大爷接着说:“现在这人心,”他摇摇头,“唉!通过这事我看出来了,你这孩子心眼不错,真的不错!手艺传给你,值。”我默默听完,感觉眼眶子里有了泪,说,“师傅,我比您差一大截。”周爷感慨起来,“人得讲良心,看见人家有难,能帮还帮一把了,哪能害人啊。”他挥下手,“争气,你鼓捣花吧,开个小店,卖花、治花病,老头我把手艺都传给你。”
我辞别周爷,骑上二轮往城里返。骑着骑着大道两边的路灯,你望我我望你眨巴眨巴眼全亮了,还有五颜六色霓虹灯,广告灯,树上挂着的各式各样小绿灯。浅黄光,乳白光,宝石绿光,赤橙黄绿青蓝紫,太亮了,可最亮的还是自己心头那盏灯。
一进房间,我一把抱住老婆,秀说发什么神经。这才几天秀俩眼黑了一圈,我说,老婆,别着急,咱开个小店,卖花,这是周爷说的。秀半信半疑,呀,是吗,开小花店,我也和周爷想一块去了。我瞪圆了俩眼又说,那事,厅长太太那事,我越想我做得越对。谁不知道事业编好,太好了,我做梦都乐,可代价太大!代价是卖人害人。不行,我一看见那母女俩,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秀俩胳膊盘着搭我肩膀一头,拿手摸着我胡茬子说,行啊,丁争气同志,你真不简单。哼!……还有讲理的地方吗,不打贼,反倒打抓贼的。秀的眼里汪了泪,说咱吃不着对虾,吃虾酱白菜咕嘟豆腐,还防三高哪。我哧哧笑道,开小店咱先沉沉,我先干送外卖,我打听建材厂大哥了,送饭馆酒楼的菜,东海号啦,同福楼啦,在这片商圈之内,最远秀水湾,六七公里。每单七块,饭馆拿走两块,归我五块,辛苦点,骑电动车跑呗。秀却不情愿,说你好歹省城人,这十几年天天上班来下班走,现在混成送外卖了。我听罢乐了,都嘛年代了,城市人有嘛优越的。不挣扎照样穷光蛋。不干昧良心的事,没嘛丢份的。我估摸每月能跑它五六千。咱也攒点儿开店费。
转过天下午,我骑到路北的一家麦当劳门店,建材厂邻居说他现在往这干来了。我见门口扎堆杵着十几辆电助力车,车后架都绑一个印着广告标志的四方布盒子。我跟店里一穿工装女士打听,她手指厅堂右首一条狭窄布帘,回答我:谁跟谁对不上号,都在里边了,自己找去吧。我撩开布帘,原来没有门,就是个门洞子,一看里面坐着十七八位,有和我年龄相仿的,有比我岁数大的,还有二十多岁小伙子。嗬!干这样活的人还真多。看来,像我这样的人不少呀。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