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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故人庄

2021-05-29刘国欣

延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竹马青梅彩虹

刘国欣

1

仿佛漂在海上,仿佛重生。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重返此地,却又觉得获得一种安慰,飘荡久了,迷恋的还是这里的枣香,海红果香,还有烧熟的土豆的焦香,以及松软的泥土香。黑与白,光与影,亮与暗,热与冷……这里曾经是一切,现在也像还是一切。而在这曾经与现在之间,有一段时期,这里不过就是一堆记忆里的废铜烂铁,沉重却无法毁灭,火送不走,水也送不走,空空荡荡如同风箱,却在风吹草动的时候自动弹唱。有时,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炉火照着窗户,身上裹着的被子还散着热炕的气息;千里之外,也会一些时候遐想站在这里,还是几岁或十几岁。

白色的小小帆船,在夜的湖泊里驶过,两岸是漆黑的夜,竹马为掌舵者,他划得很慢,仿佛怕吵醒这宁静的黑。就是这感觉。她在他旁边坐着,好一阵子不说话。该说得都说了。将她放下之后,竹马会转弯,走上大道,一路沿河边往下,到达那个被枣树林掩映的村庄,躺在用土墙做好的窑洞里,听着炉火嘶嘶作响,闻着炉膛内闷烧着的红色枣木杆发出暖和好闻的香气,沉入睡眠。

那个叫做石马川的村庄,那蜿蜒的枣树林,以及树下一群又一群的珍珠鸡和贵妃鸡,偶尔跑出来闲逛的狗和猫,显得浮夸而奢侈,却是竹马真实的家园。它们是他的,却仿佛一种禅语,在深山里为她铺开。全世界几乎都被电灯和网络包围了,以及公园和商场,骨灰盒一样的楼房……在这里,竹马还过着如此清简的生活,狗吠深巷,鸡鸣桑树,母亲的墓在屋背后的山上,那里埋了村庄祖祖辈辈很多代人,星星点点突起的小墓堆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活在地面上的人在这些墓堆旁耕作,有时会说起下面的人,有时又像全然忘记。就像一份对时代的宣言,竹马大学毕业在苏州成都重庆肥水等城市漂泊十多年之后,回到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进行耕种养殖生活。已经第四个年头了。谈不上如何拼命建设,奋力经营,他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着原始古老的步伐,倔强地把日子要一日日如此过下去。

“生活,就这么简单呀,不要想太多。”竹马开着车子说,那时候车到弯路,他打亮左转向灯,开始转弯。他转过去之后,接着说:“你以前不是说过哪里安心哪里是家,我就在这里安心。”村庄后山那处小小坟茔,土地之下那沉默又沉默地呼唤,是虚空发出的邀请,可能令人心安,令尘埃落定,所以漂泊十多年之后,也许是因为对母亲的想念,他终于选择回到了这里。

十多年了,高中毕业之后,像到了另一世,却又充满喧嚣,大多人去了遥远的地方,建功立业,只有竹马回到这里。漂泊城市多年的他,回到这里之后,重新开始耕织、播种,养鸡养狗养猫,收获粮食,收获鸡蛋,收他要收获的。这里的生活,藏着他的大观,她却无法看出来。然而,却坚持一年年回来,看他,看他建造在旧日村庄上的家园。有过那样的想法的,她想跟着他,心里也不是没有隐隐怀疑,要看竹马能坚持多久。一切早就变了,网络改变了世界,公路四通八达,他像耗子一样隐藏在一个深山里的老村庄到底要干什么?她对他既怀着敬佩又怀着怀疑,一方面她希望竹马安静地在这里过他“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生活,替她守候着一方水土;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在耐心地等着竹马重新返回城市。现代社会,桃花源处处开着农家乐,一根网线将世界连成了地球村,谁又能悠然见南山?

竹马的母亲去世后,竹马的父亲找了相邻村子的一个寡妇,但始终开着那家在村庄路口的棺材鋪,打造一口又一口的棺材,以此为生。作为一个当代冥商小贩,他继承了祖辈的事业,坚持着与棺材相伴的纸火艺术,如果说有所改变,也就是将烧纸由麻纸变成了红红绿绿的印刷出来的仿真票子,其他还是一样。“饥年也饿不死手艺人”,这是祖训,放在二三十年前还有效,现在这话有点落后了,相对于当地因煤矿而爆发起来的老板们,棺材铺实在不算什么,日子和几十年前一样,平淡无奇,令人伤感,但这就是生活本身。他们劳作的方式将一切说明:体力劳动并不是耻辱的事情。青梅写这一切的时候,也问过自己,怎么会不是?!然而,竹马以这种方式向她表明,甚至隐含一种藐视,向她开口言说:一切都不过如此,生命本来就简单到尘埃,不必沉溺于外在的幸福和幻觉,不必想象他人的凝视。

与竹马相比,青梅身上有太多来自外界的挫败感。家庭太穷,父母又重男轻女,觉得她的出生是个意外,应该被修正却没有修正,拖垮了家里的经济,尤其,读书时代成绩并不突出,甚至考不上大学,好不容易通过自考,然后一路摸索,瞎猫碰了死老鼠,读了硕,接着靠着死记硬背,撞过了博士考试,算是进了一所人们认为的名校,从此以后,表面一改往日的社会面貌,大家说起来,都说她毕业于名校授业于名师,她自己呢,毕业之后在一所大学里看似谦逊地每天给学生们灌输着心灵鸡汤,动不动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划分进知识分子等看似高贵的学术名流圈,其实就如竹马所说:不过如此。一些东西,内心本就是碎的,外在如何圆润都难以黏起来。相对而言,竹马对人生比较放得开。他们是高中认识的,就高考来说,竹马比青梅幸运,也间接证明比青梅聪明,他高中毕业去上了京城的名牌大学,读了四年,地质系毕业。第一份工作分在了薪水很好的北方一家油田,但不到两年,他亲手掐灭这种“幸福”,离开了丰厚的纸币,离开了北方,一路南下苏州。从此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漂泊,直到十多年后,回到从小生长的山村一隅,开始过他繁忙而悠闲的养殖和耕作生活。这一切引起了青梅的好奇,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力量,自证或向空而有,让他放弃这么多?没有人来回答她。三十多岁,做着大学教师,被时间、空间、项目、表格和意义困扰着,被死去的一段爱情困扰着,所以,她短暂请辞,来到了竹马的村庄。是不是竹马在城市的多年流浪,也觉察到光阴全然虚掷,自己活进网格化的消费漩涡里,所以才逃回深山给自己建立一种理想的生活?她有时在网上也和竹马谈一些问题,但深层是不涉及的。在这仿佛一切虚掷一切都会消逝的世界上,似乎只有陷入对残留遗迹的欣赏才觉得美,而这种欣赏又令人忧伤。太多的广告引导,让人们往农村去,往野外去,在那里建立一个桃源。难道竹马也是受了这影响?

不能不说青梅是世俗的,她想找个出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生活像是在错误的跑道上越跑越远,经常被一种要落下悬崖的危险追着。她的人生出了差错,也许严重到无法修补,很多个瞬间,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如此生活,但似乎按照世俗的眼光观看,不能不说是健康的,但老有那感觉,生活应该赶快修正——只是不知如何纠正。毫无自信的乡下人经过一所又一所学校的灌输教育,终于学会了如何在城市里装腔作势,却总感觉自己是个赝品,何况,三十多岁是个尴尬的年龄,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还是个女人,如果你还在为是否结婚和是否生孩子困扰,如果你的学校每年春秋都给你发两次表格——未婚青年教师基本情况登记表,如果你的领导你的同事你的长辈你久不联系的同学和随便什么稍微对你知情一点的人,见你的面总会露出那样探寻的眼光,吞吞吐吐地问你:“个人情况解决了吗?”一次次。尤其,如果你的工作还不过等同于一个高级知识搬运工,随时面临着失业的危险,而你自身轻度或早就重度厌倦这一切,所以主动离开了,试着在不断漂泊中寻找一个出口,试着不让自己死于一场情欲的突然截断的惶恐,你当然觉得哪里出错了……然而,当青梅站在竹马面前,看着他成群的贵妃鸡和珍珠鸡围栏啄食,觉得确实一切就如此,可以很简单……在绝望之间、卑微渺小的事物之上,忽然间仿佛就获得了力量……也许因为如此,竹马才回到这里,回到一片坟茔之上,甜蜜又钝痛地品尝对死去多年的亲人的想念。

“太晚了。”竹马把车掉了个头,准备开离街市。车开得很慢,但方向已经转过去了,看得出他要把这事了结,回家。她站在路口,看着他开着车子走过县城新区的街角,通向那条朝往县城的大马路,看着他为了变道打起的左转向灯,知道有些事早就无法挽回,何况一切已经无从说起,以前就无法说。她心里掠过一层苦涩,却又觉得甜蜜,仿佛寻到了什么力量,又可以重新远走高飞。毫无疑问,和普通的那些靠着学历或者靠着家人的关系在京城或省城或县城里做着一份固定工作买着房子生着孩子偷着情或者暗暗暧昧着每天固定路線回家固定床板睡觉的同学或朋友或随便什么人相比,竹马身上有一种另外的坚韧刚强的东西,他们不可以破坏。从他身上,青梅一次次获得赖以远行的力量,他们当然从来不是情人,虽然也曾经拥抱着睡过一个房间,但那是男女之情之外的事情,那种拥抱毫无情欲之感,是一种祈祷,继续去活着的一种渴求,所以要拥抱。那些种漉漉的两性关系从来没有真正抵达过他们。她暗暗地汲取他的坚韧和耐力,并且以此远行,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她觉得竹马在山村里过着的田园生活,是专门替她过的,替她守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包括他的恋爱,他的耕作,他的养殖,他的猫狗。他身上有另一个自己,青梅坚信,这是她灵魂的双胞胎,好多年了,一直在别处以星星闪耀的方式存在着,不是那么夺目,却是那么不可或缺。

世俗关系其实很简单,竹马与青梅是高中同学,竹马的初恋女友,也是他们的同学,她叫彩虹,现在在苏州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竹马留在了这里,还有他新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一凡,肥水人,他等着准丈母娘的同意,然后领证结婚,其实一凡愿意两人做主结自己的婚,但竹马总想等等,再等等,也许她母亲会同意她嫁给他这个生活在村庄里的养殖户,同意她为爱千里而行。竹马的母亲过早去世了,但仍然在意念里影响着他,让他不想伤害另一个母亲的心,他希望得到她父母的祝福。在单身汉的私巢里,十多年的漂泊生涯,竹马肯定还有过很多年轻女孩子,给过很多人温情的关爱。然而这一次,他认真了,不作假,不虚伪。

一直以来,他们都太自由了,毫不庄重。然而,这件事上,两个人内心是一样的。所以,这一次,即使一凡不在这里,回了肥水,青梅仍然没有留下来过夜。一些东西是要尊重的,虽然一凡也知道她的存在,仿佛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一凡想探究自己爱情的安全度,青梅则愿意给她这份透明,因此两人之间加了微信。其实他们之间平时也几乎毫无联系,甚至青梅对竹马的点赞频率还没有对一凡进行的多。一年一次的相见,也只是青梅回老家的时候,见一次,也至多半天或一天。透明如白纸,却像是另一种宣示,这个男人她爱着。一凡是这样的猜测。然而实在没有什么,仅仅如此了,就如此,竹马是她生命的常数,他们都懂得欲望有时仅仅需要一个夜晚,一切都会被摧毁,有比欲望更值得珍惜更害怕亵渎的东西,虽然彼此也说不清是什么。每一次,当一凡试探着和她说一些竹马在学生时代的事情时,她都会告诉说那时候两个人并不是很熟悉,慢慢一凡也就像是放心了,还有时给她发一些村庄图。

2

中午时分,锣鼓吹打,在后山。竹马说对面村庄的老人死了,今日下葬。竹马说后晌去家门口背后这座山上捡枣,那老人就将埋这山上,他问青梅怕不怕,要走很多山路,有酸枣树和蒺藜草,随时可能扎入鞋子,刺入身体。她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

他们踏出屋子的时候,那批送葬的人正走在半山,大多人身穿白色孝服,偶尔有几个只戴着白色孝帽。吹鼓班子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棺木,不用问,青梅也知道是竹马爸爸做的,离得远,看不出是什么样的木料,棺木被漆了油画。

高中时候班上每个学期都要出两三次海报,图画都是竹马画的,他那时候说他父亲是油漆匠人。多年之后,他才告诉她,他爸爸涂棺材和墙帷子最拿手,是附近村庄有名的油漆匠,还说他们家是石马川打石世家,这门手艺他爸爸现在仍然会,一度想让他学的。母亲死那年,他才十二岁,终日哭,要去跳黄河,要去寻母亲。那时候,父亲也存了那心,这孩子如果不读书,就学手艺。他讲得平淡,她却听得心惊,那时候两个人在成都,她读书,他打工,约了在锦江边上见,一边喝茶,一边说话,说着几千里之外老家的旧事,她依然还记得,三元一杯的坝坝茶,真是便宜,从日落黄昏喝到明月初起,是个夏天,江风凉爽,仿似恋爱。她从来没有忘,灵魂的双胞胎,也就是那时候产生的感觉。那种感受十分特别,黑板报上的图画,竹马配色鲜明,颜色像在流动着前行,即使是红色旗帜,也被他画得像在迎风飘扬,动感强烈,慷慨激昂。

隔着远远的坡路看,那棺木涂满了鲜亮的色彩,让人十分震撼,但又感觉脊背发凉。高中校园,出正大门过马路,左转一百米,是个棺材铺,再走不远,是县城的老汽车站,那些年还运行着。每次去坐车,都得经过这家棺材铺,和看见这口盛着尸身的棺材给人的震撼一样,就像一种暗号,她头脑里又想起了这一切。竹马肯定也记得,在这个共同呼之为高中母校的地方,两个人有太多的记忆。

她和竹马说肯定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判定标准当然是孝衫,年轻人死掉是不可能有很多人为他穿孝的。穿孝的人多,说明死的是老年人。他们俩也沿路上山,拿着红柳筐和编织袋,尾随在送葬队后面,沿着斜坡一路往上爬。走在半路,已经分不清葬礼的界限从何开始又向何处结束,他们也仿佛成了送葬者队伍里的人。快到坡上的时候,道路分叉,葬礼队伍走了右边,他们走了左边,才走出那些哭泣的队伍里,但哭声仍然在耳朵里横冲直撞。竹马说:“喜丧,到这年龄一场秋风就可以割了命,咱们碰上了也别怕,县里很多人慕名来送行呢。”

也就是在锦江边,竹马讲了彩虹的故事,青梅是第一次知道。“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你知道,我们都是石马川人,她家和我家中间隔着一条河,就是石马川,两岸都是枣树人家,我们靠大枣为生。小学和初中都是一个班,高中也是一个班,那时候你已经来了。”她喝着茶听他讲,差点把茶水吐出来。她从来不知道的。印象里,彩虹是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子,高而结实。竹马太纤细了,瘦长如一截甘蔗杆,一直都如此。两个人相爱,还那么小?简直不可思议。

“她很温柔。”竹马接着说,“高中时期就那样,大家都不知道,实际初中就开始了。”她奇怪小小年纪的竹马就已经学会辨识女性,知道温柔是优点。她自己从来没觉得自己温柔过,竹马也从没有说过她温柔。竹马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后面追过的几个也不同程度被他以温柔形容过,却从不把这个词赋予她。

“那后来呢?”

“大学都在北京,就在一起了。你也知道。”

她根本不知道。

那时候,县城一共两所高中,竹马考的是县城公立学校的重点班,高一下半年,班上从私立学校转来一个女学生,叫青梅。就像戏剧一样,同学们经常起哄他们俩,作为副班长的竹马,倒是沉得住气,青梅却总是气呼呼的,几乎不和竹马说话,除非收班费,但班费半年也就一两次。很快,就高二了。高二时候,竹马因为学校制定的分数管理规则,宿舍卫生未打扫干净被全部扣完,下放到了普通班,自然与青梅就分班了。竹马到了普通班之后,青梅与他偶尔在校门口碰上了,说说话。后门有个澡堂,竹马往往去那里洗澡,青梅往往在那附近吃饭,因此打过几次招呼,但说的话依然少。高中生活实在太苦了,苦到没有什么话可说。竹马居然认为她知道这些事。

她高考不好,所以几乎没有联系的同学,以后很多年也一样,大学没有合影,硕士没有合影,博士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去合影了,那天却下了雨,推迟了,等再去时人群已散尽。那时候能记住他,也是因为校园高考榜单里挂在前面的几个人里有他。

锦江边,望江楼下,他把可以自动调的竹椅往下放了放,整个人坐得稍深了一点,然后转头看着锦江上朝着九眼桥的方向,对她说:“没想到吧?我们准备结婚的。我辞了油田上的工作赶到南方去找她,却已经迟了。也许迟了几天,或者是几个周,也或者迟了几个月……迟了一辈子……”

“为什么?”她不明白,大学四年都坚持了下来,那时候毕业已经一年多,快两年,两个人都有了工作,所不同的是在异地而已,一个南方一个北方。

“她一个女孩子,在南方,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小学和初中,高中和大学,至少每周都要见面的……我太拖延了。那时候她初到南方,认识了一个照顾她的本地同事,经常和我说起……”竹马说。语气里没有怨恨,似乎已经接受了结果的听天由命。

她在qq空间里看过彩虹照片,还有她的丈夫和儿子。彩虹笑着面对抱着的孩子,看得出对现下的生活是满意的,动荡迷乱的青春并没有在她的身上落下多少痕迹,她已经是一个表情安定从容的小母亲了。

“她夹在两个人之间为难,于是我买了车票,到了这里。”竹马接着补充,“也是坚持了半年的,最后才辞了职,从长江下游往嘉陵江上走,重庆成都不断换工作。最差时进过传销组织……”看得出,一方面竹马享受随波逐流的生活,一方面,过去的那场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一笔勾销,他身上还落有这场感情的尘埃,但残存的温情不热,不够让人有力气去重振山河。

怪不得竹马说话总像摇竹筒一样,她总说不过他,原来进过传销。她曾经在一次去看电影的路上被人带到了传销现场,二十元钱买了一张票,坐下来听了两个小时各种成功人士的宣讲。那一天能抽身而退,不能不说是幸运的,因为她一直被两个女人架着,最后能逃掉也许是因为当时地处市中心,人来人往。她说不过竹马,每次他说完要说的都会自嘲:“我这是传销组织的嘴。”竹马说传销是会改变人的,未必是变坏。他还让她学习传销人员的大胆和勇敢,说在国外传销并不是犯法的,一个人应该懂得营销。当年在电话里知道她要去高校应聘,竹马说你就当去搞推销就是了。对,就是这感觉。偶尔,她觉得之所以能在工作时候完成教学任务,是建立在假装轻松假装热情的基础上,包括对于不得不进行的一些社交活动,也建立在这种假装上,始终有演戏感。不得不应酬出去喝酒和交谈的一些夜晚,她打车疲倦地在深夜里往回赶,总觉得是急于回到自己一个人居住的房间卸下套在身体上的面具,那种无形的面具太沉重了,她很怕如果再持续几个钟头,自己就会在那套面具的挤压下支离破碎。那些社交成功的人,大约已经很适应这套面具了吧。在她的认知里,传销人员就是给自己套上面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热情和疲惫。

青梅开始与竹马在同学群联系的时候,竹马正做着成都青年旅行社的登记工作,见面时,又已经在重庆一家化工厂上班了,具体做什么她从来没有搞清楚,只是每次打他电话他那个单位的名字都会播报:“歌乐山xx化工厂欢迎您……”

“她从小没有了爸爸,需要人照顾的,一直以来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找不到人分担忧愁,只有我。妈妈后来再嫁,又生了孩子,勉强上了大学……”竹马继续说着,“我能理解的。那时候我也不太懂如何哄女孩子,又異地,我迟迟没有辞职……就这样了。祝她幸福!”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竹马继续:“也不能怪她。整日工作疲惫不堪,又没有我在身边,有个男人对她好,而且她觉得合适……最后送我离开,还哭了。”

这么多年在外面,独自飘零,旧日友朋联系少,能一起说起高中时候的恋人,也许高中时候的同学最合适,她知道。她也是这样才与他联系上的,一路飘零的孤单,异乡异地,他在同学群里应和了她两句。

他是六月份辞职的,结束老家油田里那份工作,接着就去了苏州,利用以前攒下的工资在彩虹单位旁边租住了下来,认真找了一阵子工作,希望与彩虹一起。他不知道早就发生了改变,冰墙已经砌好了,言语虽然还在继续,但早就显出了相见的失败,不过,彩虹也还是去看他的,每个周,给他洗洗衣服,打理一下卫生,和学生时代周末见面一样,两个人会一起出去逛街看风景。在这里,他们一起去过寒山寺,逛过观前街,也游览过大大小小的几个苏州园林,比如拙政园和狮子园。他后来只记得看过寒山寺离开时靠在枫桥上感受到的风了,夜幕里远远望见的寒山灯火,和小时候课本上学到的寒山寺诗歌所想到的寒山寺完全不一样,但感觉却有很大的相同——夜半钟声到客船,只有他一个人听到,那一千年多年前的钟声似乎从那一天开始响在他的耳膜里,让他离开几年之后,还经常会突然听到。阑珊人在阑珊处,夜色美得无可形容,他有一种天涯孤儿之感。有好长时间,他等着她回心转意,因为在此之前两个人在电话里已经冷了下来,他想的是至少她在身边,应该还可以挽救。就这样过了半年。他当然也见过经常照顾彩虹的她的那个男同事,偶尔一起吃个饭,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打斗,感情的事情,他希望给她自由,让她选择。

他对自己还是太自信了,也或者太高估旧日的爱情。一切都是艰难的。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也是不够重量的,不够好笑,也不够悲哀,但有时会要掉当事人的命。爱情也许就是这样的,有人拼尽全力,有人云淡风轻,有人为此魂飞魄散。

就这样到了腊月,他求着彩虹和他回老家,回他们叫做石马川的村子,他说回去会去和她的爸爸求婚,两家的长辈一直都是认识的,自然村连着自然村,实际属于一个大队的村庄,不是同一个姓,可以互相嫁娶的,父辈几乎算默认好多年了。然而,彩虹吞吞吐吐拖拖延延又是一段时间,最终在离过年只有一周的日子,宣布跟着那个人回家。两相视,万重心,已不同,对于彩虹,旧戏已经结束,新戏已拉开,只待对他这里做最后的交代了。这次相会他早就发现了,她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城市人那种冷若冰霜的客气腔调,像她,但又令他陌生。她经常说的一个词是:“耗损”,像一支蜡烛暗下去,也像是月蚀。她读的是经济学,也许认为感情也是有价的,认为这样粘连是耗损她的青春?他不敢问。她早就批评过了,说他总是充满孩子气的快乐,做事好冲动。她喜欢过有规划的生活,他已经在改了,却应该是迟了。他知道她也是艰难的。他怎么可以成为她的艰难?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彩虹对于动荡的生活害怕了,而且她厌恶从小生活的小镇,包括老家的村庄,那里可见的贫瘠的生活粗俗的话语人们短浅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喜欢这座软语呢喃的南方城市,喜欢这里的山水人文,她觉得自己在这座美丽的城市,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方式,并且认为自己获得了理想的位置,那个比她小几岁的男同事以及他那份可以让合同工变为正式工的可带家属的工作是她认为这个世界给她的最佳选择,毕竟年龄已经二十大几了,她说她耗不起了,无法与他抵达未来了。像大海的涛声充满贝壳,耗不起耗不起耗不起,回过来荡过去,击垮了他的耳膜。

他连夜买了车票,一刻都不要待,除了证件什么都没有带只身离开。那之后,竹马似乎经常这样,包括每次与青梅见面,两手空空,连牙刷和毛巾都是临时买,不过,总不忘胸前挂他的尼康相机,或者佳能相机,他已经习惯了随手拍下一切。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相机里彩虹的照片。如果他不说,她也不问,怕他伤心。

那一年,从苏州到成都的火车硬座上,他的怒气一小时比一小时少,直到真正到达成都,他的心中只剩下对她的渴望,如同对他母亲的渴望。他知道,当时就知道,只有彩虹,唯有彩虹,才能和他一起记得他母亲的面容,才和他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她是唯一一个了解他一切过去的人,童年的悲伤,学生年代的无力,初工作的忐忑,肯定也包括,处子的身体……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听任机缘与她再有任何相见,不想再与另一个男人共同拥有她,最主要的,不想再让她为难。最后一次见面,他想尽办法告诉了她这一切。她已经不再骂他胆怯,不再骂他并不爱她所以拒绝与她结婚,不再说他大学一毕业不结婚就是找理由……不再控诉的她也就不再给他希望,一切都糟到了极点。少了她,他感觉失落和悲伤,感觉到无法呼吸。但是,那时候确实是这样的,他觉得还年轻,两个人有的是时间,不必在乎那样的一纸证书,即使是异地,也可以独自奋斗,两个人有爱情,就是走在一起,不必守在一起。然而,爱情需要时间和身体的投入。他是多年之后才明白。

他不是不怨,不是不怒,他想责怪她为什么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分批分期分阶段地一步步才让他知道真相,一步步掐灭他的幻想。他很想责问她为什么不一次性让他来个痛苦,为什么不能给他一点最后的体面,为什么将一切都逼到眼前才展现早就决定的结果。然而,他一句也没有说,已经无法问出了,他怕她的眼泪,宁愿认为即使是分手,她也是不忍心的,怜他少年失母,悯他跋涉过高中的丛林,所以最后才图穷匕见。她身上藏着他的童年,少年恋人,那么多年,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失去母亲时候的那种撕裂……

要离开了,无法承受同城月,无法同吹一地风,地上的口音,天上的云影,还有走过街头那燕子的呢喃,以及一起吃过的饭菜的召唤,一切都可以挤压他,让他难以呼吸,更别说成双成对的人,街头那些感伤的情歌。鹑衣百结,一切支离破碎了,他的心是罗网,比死还苦。

他其实并不是开始就想到成都的。看票的时候,北方已经厌了,往西是回家,简直难以做到,而东南离彩虹太近,他怕自己再去打扰她,也怕她太冷静的句子如匕首,一刀一刀扎进他的身体,不被爱的人即使还爱着别人是可怕的,也不该给自己骚扰别人的权力,那就去西南,而直达昆明的票是没有了的,因此选择了成都。三十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正好可以让时间慢慢啃噬自己,油煎火燎地陷入某种焚烧。

到达成都第一天,他选择住青旅。学生时代和彩虹出去玩,青旅提供了太多便捷的福利,也果如他所愿,尽管成都在过年时节酒店生意火爆,但青旅还是可以定到的。他想过四处走走,散心一段时间,但直到一个人在旅馆里过完了年,他还是哪里都没有去。他只离开过旅社一次,就是去网吧看有没有彩虹的信息,想看看她有没有发表什么博客。那时候他用的还是不能联网的非智能手机。什么都没有。一个字也没有。他学着适应雾蒙蒙的经常下雨的蜀日,就如学着适应在不稳定中稳定自我,心情越消沉,雨仿佛下得越多,他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多雨的地方,像每个失恋了感觉自己在急速衰老的年轻人,他逐渐许诺自己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逐步许诺给自己一些随遇而安的快乐,有时仅是一夜狂欢,年轻的身体需要拥抱,需要亲吻,亲吻能让人安静下来,重整自我。成长被打碎,需要重建,他知道自己要走向中年了,至少不再是青年,就是那感覺,苍老来得那么快。

那个年他在青旅过的,青年旅行社,便宜又实惠的所在,廉价的食物,不同的室友来来往往,就像一个流动的临时宿舍,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人,各种各样的故事,不同的男女……

竹马在这里过着他完全崩溃的生活,放弃了原来的所有,包括对于整洁和有序生活的追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不再剃掉他的胡子,也不再剪掉他的头发。长达几年的时光。一直是这样,直到青梅见到他,惊异于他的发型和长相改变了很多,只眼神和从前一样,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一副害羞的模样,似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藏进睫毛里。

青梅见他的时候,他的长发已经超过了她的长度,他内心的火焰已经不再灼人,看得出,他是毕恭毕敬地接受了一切的,承担了该承担的痛苦,而没有回头去反复纠缠。她是后来才明白,他们这些在童年就几乎经历一切的人,愿意自己去托住一切,而不是为难别人,因为早就在童年的生离死别以及各种冷遇里承受过了,不是哭和纠缠就可以改变结果的,虽然会对生活做出微小的修改,但通常,大局已定。

过年那天,旅店的大堂摆满了各色的气球和丝带,一群陌生的人围坐起来,吃饭,说笑,猜谜语。菜品都是一般的,但有肉有素,也有水果,最后一道菜是烤鱼,主食则是饺子。竹马想着彩虹,过了年之后她会和那个男人回老家去,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订婚和结婚,会再过一些时日就有自己的小孩,他们同床共枕肯定早就理所当然。他不觉得是背叛了,从来没有觉得是背叛,但感觉到难过。他对青梅说过那种难过的感受,说就像怀念一颗剥掉的龋齿,继而又说,“这样也好,尘归尘土归土。”他说现在的日子也不是没有享受。青梅是在经年之后自己失恋才体会到这种享受的,深爱过一个人,然后分离,那时候的自由恐怖又惬意,生命在不断坠落,一直不到底,无有希望和期盼了,却也不纯然是痛苦。竹马提前享受了这种感觉,这种不知所以的时光,然后她自己迎头赶上自己的这种劫。

人们打牌,人们猜谜语,人们玩游戏,人们调情,人们喝酒,人们哭泣……青年旅行社,来自各地的人,外国人不过中国年的,但他们顺便蹭这个热闹,而那些独自一人并没有拖家带口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然而,他们聚集在这里,喜欢讲话的不断讲话,喜欢唱歌的一首又一首唱歌。反正有舞台,反正有观众,天涯零落,且歌且欢,相逢何必曾相识。青旅,流浪者的天堂。——这也是几年之后,知道青梅不回家过年,竹马为什么将她托付给青旅的原因。

他后来就在这家青旅住了下来,做起了他们的店员。开始只是顺便帮着接电话和登记的,日子久了老板和其他店员希望他留下,他也就留下了。他喜欢这种大合唱的气息,似乎每个人的孤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的休憩之所,这里的流动人员多,又是私营的,人们来去匆匆,因此不必费尽力气矫饰自己。

竹马说着与彩虹别后的日子,看得出是经过一番自我勉励的。告别彩虹之后,母亲仿佛不请自来,在梦里一次次与他聊天,而他,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她的面庞和身形如此清晰又亲切,很多年了,他没有这样感受过。梦里残留的余声让他觉得这是母亲在给予他力量,他又觉得那么难过,老家在千里之外,皓月冷千山,母亲在梦里来回也是累的。他开始遵照母亲在梦里的吩咐,给自己饭吃,给自己衣穿,给自己一些额外的欢乐,尽管这种欢乐实在太过奢侈。冬夏交替,就这样过着。

他告诉青梅,联系上她的时候,还处于他的失落期,他只是感觉到了她的落魄。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浸染了他,也或者是想到彩虹一个人在异乡时候也曾经那样孤苦无依生发出的怜悯之心,让他联系了她,开始买她的产品。他并没有其他多少心思的,不像一些心眼很多的男同学,多年之后联系起旧日的女同学,既送温暖也送寒……

兜兜转转,几年之后,竹马还去山西的平遥专门考察了一次,他希望在那里开一家青旅。当然他拍了很多照片,踩点了一段时间,也是问过租金的,那时候他已经攒了一笔钱。最后并没有继续下去,也许是因为当时新起头的那场恋情。

3

之后几年,竹马失恋了,竹马又恋爱了。总是这样。那几年,竹马恋着住在望江区的一个女孩子,而当时,她租住在望江区。每次竹马从重庆来,住得都是以前工作过的青年旅行社,他喜欢的女孩子在那里。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她从来没有记住那个女孩的名字,却总记得她的样子,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倔强的脸,是那种做了事“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面容,谈不上如何漂亮,却自有一种震慑力。她很奇怪竹马居然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就嚷嚷着问竹马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竹马莞尔,说:“一些温柔你不懂。”

那几年都是和竹马一起过年,两个人去过阆中,去过重庆,去过海南岛,去过……有时住一间房子,有时住两间。——从来没有故事。灵魂的双胞胎兄妹,也牵手也拥抱,路走到崎岖处,人在开心时,或伤心时,需要借一下同伙的力。

电脑硬盘里,放着的都是竹马拍摄的照片,他以前没有拍过那么多个人照。竹马喜欢摄影,而且喜欢在户外摄影,所以有了这么多照片。那时候,竹马就兼职为一家杂志社提供摄影作品了。得到的报酬很少,但是他乐此不疲。就是这样,喜欢户外,喜欢河水,想跳进黄河找妈妈的竹马,如此过着他的青年时代。——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年之后竹马才回了老家的山村,少时生活,让他懂得如何种庄稼,在田间领悟生死,领悟种子的天命。

竹马只要说到彩虹和他妈妈时候就会非常感伤,但他很愿意和青梅说起她们,这让青梅很感动。在生他之前,他妈妈已经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是最小最小的孩子。竹马说起母亲,每次都泫然欲泣,仿佛还是一个需要怀抱的孩子,有幺儿的悲伤。其他时候,只要不提这些,他就像一个走遍了山水的人,没什么可以让他震动。所以,青梅很少和他主动提起他母亲和彩虹,为的是不要让他一下子跳入童年的陷阱,否则她怎样捞都捞不上来,她不属于那里。偶尔她会嫉妒彩虹,觉得如果她在身边,定比她会安慰竹马。

“妈妈死得惨哦。”关于他母亲的死,竹马只说过这么一句,从来没有透露太多死因。(多年来她一直猜测竹马母亲死于夫妻关系失和丈夫外面有人的自杀,但总不敢求证,虽然她去过他家多次。)那时候她为他哭过。他不要再说下去,一句话也不要。她就只是静静地听着。忘记哪一次了,应该是在说过他的初恋之后,就那个在锦江边喝茶的傍晚,那一天他们持续到深夜,还要了毛豆和花生吃,最后喝了好几瓶啤酒,直到人家将露天摊子收了,他们还沿着锦江走了很久。两个二十多岁的人,漂泊在异乡,说着很久以前的生活,像几辈子的事,像一起看别人参演的电影,跟自己无关。伤感却是真的。她一直是喜欢水的,所以固执地租住在水边,锦江边的三年,沿着这条河流搬了八次,虽然城里的府南河,很污浊,然而仍然是江河呀。成都的天气总是多云沉闷,一切都泛着濕气,街道上多是那种根须很长的老榕树,更低处也长满了各种灌木,高楼是有的,但城市仿佛随时都可能一夜之间被杂草包围。她在这里的生活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竹马来看她的时光,将她在这里的生活一分为二,就好像一个人飘在茫茫的海上,忽然有人和你说起乡音。普通话是另一种感受,走出家乡之后,他们都已经学会了用普通话生活,用普通话思维,用普通话谈情说爱,用普通话做爱……竹马是属于方言的,他来看她,在方言里确认她,确认他们曾经生活的土壤以及那里的悲伤,两个异乡人在他乡却成了兄妹,用共同的方言诅咒曾经生活的土地,诅咒这块土地留在身上的悲伤,浑然忘记,正是曾有的这块土地将他们联结。

竹马最初的记忆都是在户外,关于妈妈的记忆也几乎都是在房间外。他说妈妈最爱他,他说吃了农药的妈妈还叫着他的名字,最后的最后……当他从学校里跑回去,四五年级了,听到学校老师惊骇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从学校里跑回家,妈妈在院子的牛圈旁,吐着白沫……院落里围满了人。——一些事情他永远都不清楚,不会知道,也无法讲出。

他们在锦江边喝着茶,茶已经凉了,那个夏天,江风吹着。那时候她还没有进入那场命中注定结局会死的恋爱,还没有认识那个人。他们在锦江边喝着茶,喝到无人来续水。竹马后来也一次次提起过他的母亲,有时是一些场景,有时仅仅是一声呢喃。她应不上的。他只是找个合适的人说说,不需要有任何回应。那些场景他一个人装了太久太久,需要有个人对着,让它们在话语里流淌。

他说家门口的那条小河,说春天跟着母亲点种玉米,爬到枣树上去捉鸟,跟哥哥打了架也爬到枣树上去。黄河滩畔的大枣,粗枝斜伸,母亲养的猫在树的枝丫上卧着。经常那样,爬到树上去,看父母赶着牛车从田野里回来,经过树下,叫着他名字。他说母亲叫他的名字时发出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忘。他说母亲会让他从树上下来……他闭上眼睛,在锦江边望江口的榕树下,仿似还爬在家门口那棵枣树上,聆听着父亲赶着牛车回来的声音,等待牛蹄走过小径,走过树下,听着母亲和父亲应和着,母亲去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鞍子,然后等待着母亲牵着已经卸下平板车的黄牛缓慢地走向牛圈……他说吃饭吃到美味的食物会想妈妈,坐飞机在飞机上看到云霞会想妈妈,到商店里看到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会想妈妈……

两个人潸然泪下。

“我什么都没有给妈妈买过,什么都没有给妈妈享受过,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和她说过……她肯定不会想到我可以考上大学……那样的生活,一大家子,从来不知道妈妈快乐不快乐?”竹马似乎是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对着她说的。

仅仅因为她在班级群里发了产品售卖,仅仅因为她说为了要凑齐学费,仅仅是出于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他回应了她,要二十份,说是送给同事们。多年之后她才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购买那些东西。紧接着,在群里,名字叫彩虹的女同学,也买了一份,说是要让她芙蓉城销出的口红点亮她在婆家姑苏的日子,擦亮她在江南的生活,说是老同学之间就该互帮互助。彩虹留了她的电话,加了她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一些事,在他们锦江边见面之前,也有一些话说在那之后。彩虹从来没有提起她和竹马在少年时代的爱情,只说竹马腼腆、害羞,只说竹马一人生活在西南,他们可以多见面。青梅当然没有告诉她她后来知道了一切事情,她的不得已的背叛,爱情疲惫厌倦之后的挪移,也或者本来就只是少年情事,进入真正地生活之后,发现一切不合适。

彩虹一直没有向她说出这场爱恋,也没有告诉她他们是否有联系,彩虹有的只是探问。她猜测过彩虹的心情,少年时代的恋人,再无可能之后,总有那么一些角落里藏着他,藏在她自己都不敢想起地方。彩虹也是个生性害羞的人,过于投于生活,需要日常男女的关切和爱的,需要抚慰,需要性,需要稳定。然而,青梅有时愤愤地想,如果不是彩虹,也许竹马就不会漂泊,更不会最终漂泊回自己的故乡。但是,这是竹马的选择。有什么地方比漂泊在故乡更遥远吗?连竹马都是不怪罪彩虹的,何況自己。

他们在成都锦江边见面喝茶,距离离开老家县城,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里她又一次准备了高考,然后一路南下,有过一些恋爱,有过一些失恋,一切都似是而非。太过年轻的游戏,总是一玩又玩。他约了她在江边见面的,距离她当时就读的学校仅仅几百米。

已经说过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发生了“天翻覆地”的变化,只是眼神还是山村里那样,藏在睫毛下。不过,和高中时期一样,他依然瘦削而苍白,只是看起来非常温和,属于那种毫无杀伤力的温和。高中时期他身上带着少年成长起来的那种戾气,总显得在愤怒之中。想不到,多年之后他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加一件黄色体恤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竟那么温煦。岁月当然也改变了她,一如他的温和,她表面看起来也是平和的,慵懒而不修边幅,令人亲切。——就是这一次会面,才连接了一切,和高中无关,却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关联,但印象完全是新的。

实在是太相似了,漂泊着的两个人,不足以相爱,或者不能以相爱来亵渎,却可以相亲。他们默契和沉默地开始了一年至少见一次的交往,有时长久不打电话,有时深更半夜说一两个小时。也就是这次见面,让彼此互相知道,重逢甚过初识,意义如此珍贵,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是旧相识,于是就亲近了。

已经说了,却还是不由自主陷入回忆,他们在锦江边一直聊到深夜,眼看着凌晨。他们说起高中时代的经历,班里那些漂亮的城里出生的女孩子,还有那些总能赢得这些女孩子青睐的男孩子,主要说的是当时沉闷的生活,以及,之后几年的大学岁月。他不知道她去了南方,但她知道他到了北方。隔着用竹子编造出来的小桌子,他们彼此确认着这么多年的异乡流浪,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在两个人之间展开,晚饭也是在这家河边的坝坝茶店铺解决的,两碗面条。他们的胃早已是百变金刚,可以适应一切,所以四川辣子倒像是一种舌尖上的烈酒,让两个人庆祝着多年之后的重逢。

竹马的右臂上系着一根红绳。

“你为什么戴这个?”她问。

他慢慢旋转着绳索,仔细地看着:“不为什么。很久了。”她后来总是想着他戴的红绳子,替他想起他的母亲,她不认识他母亲,也无法想象,但可以想到的是她为他戴过红绳索,一年又一年的生日,都会给他戴上的,小孩子嘛,魂魄不全,要戴到十二岁,这是他们老家的乡俗。他一定记得,母亲来不及等他到十二岁,走掉了,红色是属于母亲的。竹马总让她伤感,仿佛伤感着另一个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隔日他独自去爬了峨眉山,返回成都的晚上给她看了照片,是在第三日了。他是夜里爬山的。没有任何劝说。她是隔开很多个日子才知道为什么如此,为什么不能像如所有温柔的女性对他说出她的担忧,甚至亲昵地劝阻他。她知道他是不可说服的,就像她自己。

以后的几年都是这样,相聚,别离,一起过年,或者一起过一个周末,一起旅游。直到竹马去了肥水,直到竹马确定了与一凡的关系。再次见面就是在石马川了。如果说以前是竹马在追随她,那么,找了一凡之后,则是她在追随竹马。一年一度,青梅成了追随者,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每年看望一次。这是第四个年头。然而这一年又别有意味。一切似乎变了,既轻盈又沉重了,一切无所系,爱或怨,却仍然藕断丝连。没有了爱情,没有了那么一个人。一切都是尘埃了。青梅感觉到无欲无求,几近于死亡,所以回到这里,找寻一场安稳的睡眠,找寻一个安全之所,像死去的人那样睡去,像死去的人那样一动不动。而时间在这里,分明是死掉的,可以任人一动不动躺下,忘记一切,好像从没有长大。只有竹马可以营造这感觉,只有竹马才能提供这种灵魂酣睡无拘无束的场所。那么就回到这里躺下吧,就回到这里睡着吧,像死亡一样睡着,不再梦想这世界是亲的爱的亲爱的,不再渴望这世界流动的风,南来北往的云,不再渴望一场邂逅,不再期待对谁进行虚构,不再深思虚构的旅行,旅行的孤单,孤单里的倔强,以及人生的无可奈何。好想躺下来,就此躺下来,躺成一个土堆一座小小坟茔,一阵风就吹没了,多么好……

从这之后,每年过年两人都要互相通气,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一起过了好几个年。记得最深的是三个年。一个年是在重庆的十八梯过的,一个年是在阆中,另一个,海南岛。最后一个年,青梅已经失恋了,却并没有和竹马提起。还有一年并没有和竹马一起过,竹马回老家了,但青梅被托付给了他的朋友,他让她过年的时候去青旅,青旅会给住宿的人准备游戏,会吃饺子,随时可以打牌,可以抽奖,根本不要任何花费,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一起。竹马在此之前就把他在青旅的朋友介绍给了她,不管男女,他让她去找他们。事实上,那个独自在成都过的年,她熬到下午就觉得不可承受了,去找了他们。翌年是在阆中过的。也就是过了这个年之后,她开始的那场恋爱。

仿佛每一年都是即兴的,虽然在彼此的生命里都不算什么,却已经占据了某种位置。他们住过极其便宜的旅馆,也饕餮地享受过五星级酒店的海景房,吃过昂贵的螃蟹和特别大的龙虾。从来没有跟过团。都是竹马做的旅游线路规划。走累了就休息,想逛了就继续,完全即兴,完全随性。竹马会拍一些照片,数目不多,仿佛还是胶卷年代,他怕浪费。有时,他也会以青梅为模特。都是好天气,即使下雨也是好天气。重庆的十八梯、解放碑、歌乐山,阆中的琉璃小木屋,从海口到三亚,一片海又一片海玩过去,一路往上,然后坐着火车返回,最后乘轮船回到大陆,在广州的白云机场告别。

此后的近两年没有见面。她耽溺于失恋,在那场恋情里崩塌;他忙于换工作,网恋,换城市。彼此在电话里说着,轰隆隆听到耳朵里都是他乡的车流和人声,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

说是恋爱其实谈不上,所以说失恋也太重,承受不住,与事实完全不符,其实不过就一场偷情,甚至连偷情也谈不上,充其量只是通奸,用这个词称呼最准确。事实证明,不过是那个人众多奸情事件里的一桩,毫无神圣可言,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肝肠寸断过度抒情。然而,青梅以为是爱情了,直到一切明晰,她还不要醒来。然而,他死了。一切被截住了。

她没有向竹马提他,一切都和竹马说的,包括陪着竹马去看过一个又一个他喜欢或可能喜欢的女孩子,但是她就是无法向竹马开口说这一劫。——那段感情漫长到让她觉得自己是离了婚或者守了寡的女人,直到不得不成为过去,毫无办法地看着它成为一个丑闻,接着成为一个悲剧却还是无法向竹马铺陈。分手六年的恋人,他的影像早就是压在心上的骨灰盒,所有记忆也都是压缩饼干的形状,而且早就过期,令人再无食欲,但因为体积和形状仍然让人感到伤感。接受所爱的人对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场游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接受这种连背叛和不忠都谈不上的游戏,也许可以勉励本就厌世的人活下去。尽管很难,但可以由此不再对别人产生妄想,否则就是让别人为难。嗯,蛇,蜥蜴,泥鳅……就是这样的感受,一场感情将她的生命一截两半,前一截随了别人远去,后一截却在这里扭动……世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她这种人,所以她回到了这里,过故人庄,嚼着竹马家门口的枣子,吃着竹马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享用不尽的山色,享用不尽的悲哀。是不是竹马也一样?守护着母亲小小的坟茔,就如一个孩童,我们都还只是孩子,我们活着,如同一条哀泣的狗。

他死了,用不着她动手,时间收割了他。那时候,她还在一方面想着他,一方面要忘記他,他还能系着她全部的悲欢。要如何极尽遮掩,要如何和盘托出?以为你只是生病了,蚀下去,诅咒着你是报应,以为有闹就有静,有历史就有未来,以为分手也是别有深意……

有好几个年头,竹马不喜欢刮胡子,将头发留得比她长,让他显得年龄特别大。他们一起回老家的时候,她的家人总说:“你那个长胡子大叔同学”。他们把他视为异类,就如其后几年,竹马的准岳父母也把他视为异类。那时候他已经为爱情屈膝,剪掉了大胡子和长头发,生活让他低头,但心还是野的,他有一个山野,一片庄园,她的故人庄。

在海边,披着一头乱发和一脸胡子的竹马偏好在不同海滩挖坑,然后看着波浪漫过来,如同一个孩子。他跳进自己挖的坑中,然后号叫着拼力挣扎,海水呛得他不断咳嗽,她在近旁看着……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喜欢水,如此喜欢海。直到几年之后她为了寻找他,去了他所在的石马川,看到这个枣林掩映的村庄,夏天流水潺潺,靠的就是黄河,他家石头垒砌的窑洞下面,就是一条河,才明白一切。竹马说60年代初发过一次大水,淹了整个窑洞,人们跑到了坡上。也就是在那一次,将爷爷最小的弟弟五爷爷送了人。五爷爷是竹马爷爷的亲弟弟,当时正在院子的窑洞前拄着拐棍坐着。竹马指着他给她说。那个老人的脚底下生着蛆,几分钟后她就看到了。其实前次来就已经看到了。其实前些年竹马就说过了,这个送出去给人家的他爷爷的弟弟,他说他的命运极其悲惨。送出去几十年,各种被虐待,归来为养老,分明还不满六十岁,住进了空着的窑洞里,等死……竹马辗转多年从外地回,也许有这些因素,血缘总以奇怪的方式粘连着,何况他是那么容易被生活刺痛的人。老去的父亲,还有逐渐陷入昏睡的亲爷爷,以及这个被抱养出去几十年了仍然返回村庄的爷爷,还有坟茔里母亲的召唤,都应该在他的心上。所以游子回头吗?她不敢问。故乡就像裹尸布,已经裹走一些人,还将等着裹走一些人。

这时节,红枣那么红,叶子如手指长,整个秋天都是这样的布景。一颗颗往下掉,然后秋风扫落叶,荒凉而无可名状。积雪会覆盖住一切。然后就是来年春了,枣子已经烂在了地里,惊雷打起,又是一年春秋。

总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一茬茬。

那个不能说老的老人的死亡是显而易见的,不会很久了,日子是数着的,却还在熬着,熬着。简直无法想象他的疼。竹马一边往糠盆里倒水,搅拌鸡饲料,一边对她说:“早就没有疼痛的感觉了。冬天也不用烧炉子。”经过交谈得知,老人在抱养去的幼年到现在,这么多年屋子里没有烧过炉子。

“不能烧。暖了身体更不好。”竹马说。她是后来反应过来,那些蠕动的虫……

“也许烤脚底会有所缓和。”她想的是烤死那些爬动的虫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反正记得是没有说出来。

应该一切的办法是想过了。如果要治疗,不得不锯掉腿。还有其他,比如找个人伺候。村庄里的生命属于天看管,竹马也未必有能力。一种无可奈何早就形成。一种残疾仿佛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心上,不是每个人都既有过去又有未来的,很多人看不到未来,或者每个人都谈不上生命未来。生命如果不能正面体验,那就负面体验。

疼痛仿佛是参照,会传染,能移植。老人已经死去了。一年或两年了。这是写下部分的修改和补充。文章是可以修改的,可生命不能,死亡就是死亡,你无法唤醒一个已经属于尘埃的人。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尘埃里有过一个亲爱的。亲爱的也如同这一个老人成了尘埃了。

这时候很悲伤。写下又删除再写下的死亡,令一切悲伤。一次次编造着: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最后的分手是厌倦了还是因为命定的死亡,所以要提早结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爱情怎么那么快,快的都像是演戏,但悲伤是真的,结果是真的,这时候很孤独,这时候很悲伤,这时候一切都这样了,当时就这样了呀。

竹马靠着河流的石岩,向她说:“小时候妈妈就在这里洗衣服,用石头敲着洗被套床单,我在她旁边游来游去,就是个蝌蚪。”她以前就知道竹马水性很好,一直以为是他大学学了游泳,不知道是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小蝌蚪找妈妈》,她推算着时间,学这篇课文的时候,竹马的妈妈还在不在人世,这篇课文有没有伤害到竹马。

从海口到三亚,一路都是海滩,不同的海滩,不同地去了又回的波浪。他们每天傍晚都会去玩沙子,看夕阳沉入海中,整整半个月。海水涨潮时怒吼,落潮后平静。竹马偏好在海里游泳,游着游着就偏离人群。青梅喜欢水,但不信任水。竹马每次对她说的话都有一句重复:“就像躺在床上。你如何躺在床上你就如何躺在水上。”可那种感觉明显不一样,躺在床上不会想着水灌进鼻孔,飘在水上则不一样。对竹马来说,也许游在水上,如同母亲的子宫,所以他才需要大海这张床。竹马曾经给她说过一个梦,说他梦见五爷爷钻到了鱼肚子里,原因是为了愈合脚后跟下那颇大的口子,他说梦里五爷爷开开心心对他说,鱼肚子里养伤快,可他自己明明记得的,伤口不能碰水,会化脓。临了,竹马还强调:“我清楚地记得五爷爷在大鱼嘴里,不好进入,鱼头鼓鼓的,而且旁边还有几头鱼。鱼张嘴的时候,看见五爷爷在里面坐着,就像在一列车里……”

就是这样的梦里,竹马还说看见了鱼肚子里的妈妈,他说和活着时一模一样,没有变老也没有变年轻,还是旧式农村妇女那种齐耳短发。他叫她,只是妈妈似乎没有看见他。他喊着母亲要爬进鱼嘴里,却看见那条鱼合上了嘴巴。

就像一部科幻小说,这是竹马说给她的,让她总也忘不了。那些躺在鱼肚子里的人,就如躺在床上,躺在水上。这一定是竹马日思夜想才孕育的梦,甜蜜又伤感。她喜欢水,却不敢随意游来游去,不像竹马,内心一直有个温暖的海洋。

青梅保留着一张照片,大风吹在她的脸上,她穿着夸张的波希米亚风格的碎花长裙,手里提着蓝色的拖鞋在沙子里走。这是竹马拍的一张极好的照片。看不清她的脸,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御风而行。她记得当时竹马躺在一株椰子树后面,却不知道他何以拍下这张照片。竹马总是让她放松,让她随意,竹马说人的生活就应该向水学习,放空一切。

海南行的照片里,竹马还拍摄了很多高大的椰子树,岛上人家散养的黑猪,还有那些有着丰富色彩的商店橱窗。海是最主要的,还有荒芜的地平线,大片的凤凰花。她从来没有见过凤凰木,书本上也是不认识的。那时候与亲爱的在攀枝花,第一次遇见这种高大又繁茂的树,第一次看到河对岸成片的这种花。当时与亲爱的在喝茶,对面一色的红,像一片红色的海洋。问当地人,当地人叫出了那听来颤抖的三个字:“凤凰花”。这是第一次啊。也就是那两三天,与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去了金沙江边,在路上捡了好多木棉。木棉花已经开过了,木棉也掉落在了地上,却还可以捡到,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那毛羽般的輕盈,两个人捡了一大把,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只鸟,感受着那心跳,所以轮流握着,轮流感受小鸟的心跳突突突。两个人听着金沙江的水声,捡着岸边的木棉,当时就知道一切要惘然,美得不像样子,爱得不像样子。如果当时一起死掉多好。凤凰花呀木棉树,曾经相思又相思的爱情。竹马把这一切也都发给她了,包括这该死的凤凰花图片。借着这种方式,建立共同的历史记忆,有意或无意。她知道他交往过很多女孩子,他也知道她有一些故事。然而,又毫不奢望如何改变,他们知道这种感觉会继续存在下去,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像是相依为命,却又简简单单。一切都是清白的,没有被黏腻的液体玷污。喜欢与对方做伴,却不是因为爱情,就是这感觉,友谊已经逐渐消逝,爱情却从未产生,但是一种来自内在的孤单观望,让两个人结盟,灵魂的兄妹。她对他毫无身体的欲望,他应该也是,这反倒造成了一种自在。她在他身边哀悼分手的恋人,却还担心着他的身体。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说是为了不耽误她才离开她,当时还当是一个笑话,以为是厌烦了她。甚至想到他死可能都是那样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厌烦了她,宁愿死也不要她?

她从来没有和他提起那个人,一次都没有提。那段感情在当时正走向结束中,但她还在期待着破镜重圆鸳梦重温,这种期待还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她当时以为那种绝望的感觉会追着她一辈子。难道不是吗?几年之后的现在,那个人在没有任何继续解释里彻底远行,熄了在人世的灯,留她独自。一种未完成张开了。他以他的死获得了永久的位置,在她内心修建了一个牢固的墓地。开始不知道,是后来,是时间的渐变,是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她才看见他垒砌在她心上的墓地的。她有未亡人的悲哀。所谓的亲爱的亲爱的最亲爱的,已经说过了,以为她好的名义远离她,在一种思念的诅咒里不断迫近,又在一种见鬼的自尊下望而却步,以为还在时间的等待中,相互的怨怼中,以为分手也别有意味,还可以获得一种久违的解释或安慰,却猝不及防的等来了那样的消息,永生永世的骨灰盒。

不该写下去,不该说出来。永生永世的秘密。停下来,不要构想。没有死亡,没有骨灰盒,没有鲜花也没有坟墓,没有凤凰木也没有木棉树。

亲爱的不该忧伤不该如此说不该有分离哪怕是纸上的分离也不该想不该念——想说亲爱的再说一遍亲爱的再说一遍亲爱的再说无数次亲爱的就如一首回旋的歌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可是亲爱的他说到十点了打到车回到家里是十一点多就快凌晨了应该走了,不然就午夜了,午夜会引起怀疑的。这是最后的分开,他说他得了重病要回归家庭……他的唇还落在她的唇上和发上,却已经去伸手拉门,腿已经朝着门口迈步,虽然当时已经发生萎缩,在病变中,却还能提起脚离开。一切的一切都显示了爱情的破碎,破碎的破碎,他却说这是因为爱她才如此的,他要她好好生活。

他已经是尘埃了,却获得了所有尘埃的体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尘埃是风暴也是幻觉,一整夜又一整夜无法入睡,感觉尘土淹没到了脖子上,整个人无法喘息。无法在爱欲的沙河里起身,那个已经变成尘埃的人,仍然席卷围困着她。太多个夜晚无法入睡了,只记得过往种种,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床头……记得亲吻的颤抖,记得在亲吻里失去理智——不顾羞耻,顺从欢愉,听天由命。

是的,那些时光里,为了一个偷来的男人,她顺从了自己的欲望,变坏了,不好了,在黑暗里往下沉,沉,沉,又像荡秋千,浮来浮去。身体是饥饿的,要吃。每个细胞都是浅滩,需要浪来打上岸,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填满。

所有陌生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情侣,但是他们会说:“我们一个村子……”人们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个村庄走出来的兄妹俩,其他过多想法都是乱伦,就这感觉。有时也会说:“我们的高考,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枣树……”外人眼里,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是双胞胎看法,彼此补充,互为印证,却又各自在彼此伤口的窟窿里沉沦。

一句话也不能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不要告诉他这些乱七八糟,只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一襟晚照,天起了冷风,飘了一点雨。竹马说死的人是有福之人,雨打墓是好事,此地的吉祥说法。如果雨打灵堂,家人则会又出事的。看她冷得哆嗦,已经捡满了五大编织袋红枣,竹马喊着回去。

竹马在村里的房子是新盖的,类似城市的建筑,八十多平,有两个小卧室,中等偏小的规模,住两个人不够大,但客厅的灯打开,却又显得空曠。一无长物,电脑在门口左手边的一张白色桌子上搁着,是屋里标明生活在现代的唯一标志。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电视。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双人床靠墙摆着,不大。属于卧室了。洗漱台上空空的,一只白瓷面盆在那里放着。厨房仍然在老屋,走一百多米,上个坡。竹马就在这张有电脑的桌子边修图,过一过现代人的生活,其他时光,回到古代,回到农耕时代回到牛羊很慢鸡鸣桑树的时空。

“最困难的是厕所,一凡总不习惯旱厕,所以才接了一根水管。”竹马说着,指着远方的一处小砖房。

一凡哦。

大多的女人需要钱,买自己的房子,生两个或三个孩子,让他们读名牌学校。如果不行,私立学校;再不行,城重点;其次,实在没有其次了。房子呢,一套不够,两套,最好三套,能来一座别墅当然是锦上添花。家具呢,中式和西式,都要有。要有花,四季都变着开的那种;要有盆栽,既除甲醛又能增加氧气的那种。这是她们衡量男人的标准,这甚至也是她,青梅,衡量一个好男人的标准。时代的幸福主妇三标准,好房子好老公好孩子,她衡量一个女人是否幸福,也看这三点的。说实话,她并没有完全置身其外,否则,也不会紧紧抓着高校这一片象牙塔土壤,把自己挤进去,揉进去,融进去,直到因为所谓深爱之人的突然猝亡,做不下去,不得不离职。而一凡是个例外。她认识竹马之后,让竹马千里而行,一段时间两个人在肥水创业,后来竹马想养鸡,最好有狗有猫,想过童年父母过的生活,她就千里而行,跟着他了。已经三年多,马上就四年。对于她的父母来说,竹马能赚一点小钱,却不是个好男人,尤其面子上靠不住,他们需要城市机关的某个职务,再不行,下乡村官也行,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不是一个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养鸡汉,不是一个胡子长长头发长长浑身充斥着鸡屎味的山民……然而,一凡哦,她挑战了青梅的认知,他们才是一体的,他们才是灵魂的双胞胎。青梅不言不语,跟着竹马,听他介绍他在村庄的生活,介绍他的猫他的鸡他的庄稼,介绍他在村庄里男耕女织的生活。

趁着夕照的光,他得给鸡拌饲料,收蛋,做饭。夜风吹着枣树林,将河滩湿润的泥土气带了过来,她又一次想起锦江边的那个傍晚,隔着几千天了,多少个故事,多少个村庄和城市,多少个夜晚。那个重逢的夜晚让所有的感觉迄今都敞开着,各种景色都收入眼底,各种感觉,幸福的和痛苦的,主要是自由,无限下坠的那种。灰蓝色的成都的天,河岸边不断起飞的白鹭,一角脱落了皮的茶桌,那脱落的样子像一片云朵,被水渍污染了的云朵图案,却仍然是云朵。

到了旧院里,一个小男孩一摇一晃地向竹马走过来,跌倒了又站起,也不哭。花狸猫在土豆秸秆上卧着,旁边弯道上,是一些火红的蜀葵。一些鸡野惯了,不懂得回去,尤其那种贵妃鸡,双翼轻飘飘的,人走近就飞,似乎要飞着上树去住着。小鸡也有很多,人工机器孵化的。靠鸡抱窝太慢,但也有一些母鸡固执地偷偷跑出去在草丛里下蛋,然后抱窝。太多鸡了。竹马会给一些特别的鸡取名字。那些特别的,要么性格有特色,或暴躁或温和,要么一直黏着他,要么特别有灵性。有时是相同的昵称,有时则单纯跟着他叫一个名字,起他自己的小名,小马哥,有时则按颜色划分。他站在暮色里叫着那些晚回的鸡,像一幅古画,神仙一般站在朦胧夜色里,草虫低鸣。有几只鸽子,老要来,也赶不走,就当鸡养了。竹马解释着,指给她看。野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似乎一种确认,它们有时飞起有时落下。唯一的敌人是散养的猫,而不是拴着的黄狗,也不是走动的人。青梅记得他发来的视频,偶尔也有文字说明,将山里村庄生活描摹一番,也告知她他的作息,一日两餐,修筑栅栏,拾捡鸡蛋,孵化小鸡,制造虫子……镜头里,偶尔有他自己的身影,陶醉于周围的环境里,彻底忘我地在这些细碎的忙碌里往出活着自己。青梅有时难以理解,竹马为什么回到这个地方?但是她来过几次,也有那样的恍惚,热爱这个地方,不想离去,想跟着竹马一起生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世界上存在着一个竹马,他懂得亲近自然,也懂得亲近动物。然而,就是他这样,成了她心头的一种失落,让她牵挂着,总觉得哪里落下了什么,似乎自己的一个分身,似乎三魂走丢了一魂。是的,青梅知道,竹马用间接的方式指责她,像如一种嘲笑,又像是怜悯。当地有人养太岁,一种谈不上动物也谈不上植物的生物,据相关人讲,太岁是完整的,从太岁身上取走太岁,太岁又自成一体,却还是那一个太岁,还是“五饼二鱼”那种。所以,但凡有人有太岁,他和别人的是一样的。从太岁身上取走太岁,一个又一个,却还是那一个,独一个,千千万万亿亿个化身,都是它。这就像个神话,但又是现实。竹马是她的分身,怎么可以相亲相爱,明明已经相亲相爱?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讲。

竹马很节俭,但不像是为了省钱,只是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竹马烧柴火做的。面是做好的面,放着的,下进锅里去就可以;西红柿是竹马院子里摘的,鸡蛋是竹马在栅栏里拿的……看得出,他对这种生活已经很熟悉,安稳早就形成,也就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对此刻的生活情有独钟,浑然不想可能到来的灾难,比如鸡瘟,也或者国家的某种管制。此外,工商局有各种对食品的证件要求。也或者,遇上天灾了,饲料被拦截在途中,或,无法将产品运输出去。疫情期间,有过很多这样的事。太多的人,自视乞丐,或者表现如同乞丐,为了生存怎样都是可以的,为难着别人,也在为难着自己。种地养鸡的生活,也许是对自身的超越和实现,对城市和文明的一种否定。然而,看得出,竹马也是没有想通的,他只是当下此刻要践行自己的主张,并不管以后。她又起了那心思,仿佛自己是一个监控器,看他到底要怎样,人怎么可以这样?

黑色的剪影映在夜幕下,那些没有来得及回到栅栏的鸡只要看见电光就会停下来,它们不喜欢这种人造光。但夜晚是危险的,黄鼠狼会来拜访散落在野地里的它们。远处石山上有黄鼠狼的窝,竹马说经常在夜半听到它们的叫声,也看见过它们夜里来吃鸡留下的毛。

也许该谈些什么,可是却说不出口。青梅感觉到一种被摇撼的冲动,这种感觉在吃着西红柿鸡蛋面的时候就有了。下次有機会再深谈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竹马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的孤独,一次都没有,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他都想张开臂膀拥抱他,和他说点什么。然而,真的张开双手又怎样?简直做不到,在这个山村。那像是一种假惺惺的虚伪,一种施舍。竹马一定会鄙弃的,他要的不是同情,青梅明白,他自己在心里暗暗同情着那些看不清世界的人,他肯定清楚自己生活的冒险性,但这是一种稳定。把头低下,回到大地。他希望获得她的赞同。

“一凡是那样的人,服从,爱上一个人可以千里奔赴,完全是爱情的冲动。她不像你。我们如此独立,如此分明。”灵魂的双胞胎哥哥,又回来了。舟子在水里划过,竹马说出这句话。他也许在女朋友身上得到性欲的满足,还有爱的满足,建构了自己完整的自我,进而摆脱金钱的控制,所以要强化这种生活的认知;他感受她的衣着和气息,依赖着她的依赖,所以将她揉进自己的生活,赋以爱的意义。一种象征已经形成。一凡才是他的共同体,他的合作者,他的追随人。他的恋爱,也是她的。那样的女孩子她也喜欢着。她很感激一凡,无法说出的感激,一凡比她更懂得日常生活,懂得跟随,懂得陪伴,懂得如何救护一颗被遗弃的心,懂得竹马的纤细和孱弱,懂得他的珍贵,而她要流浪,流浪,去他妈的世界与规则,一定要漂泊,像无主的船,不系之舟,生活呀,美呀,要无依无靠,要不被绑缚。

竹马划着他的船,在夜的湖泊里,就是这感觉,像一场梦境。青梅看着他驶离街头,消失在河边,仿佛自己也走入了那片天地。

还会有那样的旅程吗?一半是天,一半是海,两个人踏着波浪的漩涡飞跑,互相信任,无有羞愧,等着潮水漫过来漫过去。

青梅在街心站着,浸在北方八月的凉爽气息里,视野尽头是一张长凳,竹马早就远了,看不见了,那片枣林也仿佛是个梦境,一同消失在视野里的还有那些鸡鸣声。蚊虫忽上忽下,仿佛受着命运的牵引,围着街头路灯翻飞。前方有条小白船划了过来,近了,又近了,接着穿了过去。她以为是竹马折返,实际上并不是,只是车子的颜色一样。她感觉自己在夜的街心里飘,飘,飘,如同一片叶子,又像游在一片水域上,放松,再放松,还是要放松,像没有生命,像退出自己,要这样活着,像死亡一样活着。

白色车子像小小的白色帆船一样消失在大海里,不见了。青梅想着一切从头来过,就当没有悲伤过,既然竹马可以,狗吠深巷鸡鸣桑树,她也可以,凤凰花呀木棉树,为时还不晚,为时还不太晚。到明天还有很多时间,到终点还有几十年,还可能有一百年……浪吧,漂吧,不系之舟在荡漾。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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