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歌吟永远也不会消亡

朋友们好！我是汪剑钊。后天是世界读书日。记得诺贝尔文学奖1987年的得主布罗茨基曾经有过推荐，他认为最经济、最实惠的阅读就是读诗。因为这样的阅读可以利用最少的时间获得最大的收获。诗歌使用的是最凝练的语言，汇聚了最广泛的信息，可以为人提供事半功倍的效用。对诗歌的阅读，不仅可以滋养一个人的情感，增强他的审美意识，还可以培养他对词的敏感，并且触类旁通，有助于他对其他文体的掌握。所以，我非常愿意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可以跟大家一起聊一聊诗歌，就英语诗歌史上的几位经典诗人谈一点个人的阅读体会。同时也感谢大家的光临，与我一起度过一个与诗有关的夜晚。

最近，由于新型冠状病毒在全世界的蔓延，人们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大家可能不断地会听到一句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这实际是英语诗歌金库里的一个名句。它就出自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一首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没有人纯粹是他自己，/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个小土块，整体中的一个部分。”诗人在最后说道：“不要去追问丧钟为谁鸣响，它就是为你鸣响。”这首诗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极具穿透力地把我们每个人的处境和责任写了出来。数百年来，一直被传诵，美国小说家海明威在自己的一部作品的正文前引用了这首诗作为题记，还将末句“丧钟为谁鸣响”用作了这部小说的书名。

诗歌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也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精华。中国诗歌网在今年六月份将有一个上线五周年的庆祝活动，我应邀为该网站写了两句贺词，这里给大家念一下，“语言是民族的精神，诗乃语言的灵魂。”孔夫子就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读点诗的话，连话都说不明白。所以，诗是非常奇妙的存在，它储存了过去的记忆，又蕴含了对未来的憧憬。它在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同时，也向人们传递了真理与仁善的理念。下面，我们就进入正题。说到英语诗歌，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就是莎士比亚。

1、莎士比亚：我的缪斯怎么会缺少主题

莎士比亚（1564—1616）留给后世的传记材料并不多，以至于曾有人怀疑过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过一个名叫莎士比亚的人。不过，经过文学史专家多年的钩沉考据，现在已基本确认，莎士比亚是英国文艺复兴的标志性人物，欧洲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也是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创作的剧本已被翻译成各种主要语言，其中如《哈姆雷特》《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梦》等，在世界各地被无数次搬上舞台，他也因此成为作品被公演次数最多的一位剧作家，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没有之一。这些妙语连珠的剧本中的很多台词已成为英语中的范例，作为谚语和箴言在民间流传。在欧美的很多社交场合，人们都会不经意地引用他的名言警句。例如：“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着的影子。”“放弃时间的人，时间也会放弃他。”“青春是不能被太长时间收藏的东西。”“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但没有任何意义。”“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名誉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这些言简意赅的句子从一个人的口中吐出，既可以代表丰富的学识和修养，也能显示说话者个人幽默的智慧。熟悉英美文学的人大概也知道，“喧哗与骚动”这个词组也曾经被美国著名小说家福克纳用作一部小说的名字，由此可见，好的诗歌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可以在后世获得不断复活的机遇。据说，在当时的英语国家，普通体力劳动者的词汇量大概在三百至五百个，受过教育的人的词汇量在五、六千个;一个作家的词汇量在一万左右，而莎士比亚的词汇量则达到了两万多个。这再次证明莎士比亚超强的语言能力，也正是如此丰富的词汇量造就了他的作品的艺术魅力。

除了戏剧以外，莎士比亚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那就是他的十四行诗。他曾经宣称：我的缪斯怎么会缺少主题。天才的诗人宣称“真善美”是我全部的主题，于是，它们变化成各式各样的词句，让它们追随着诗人的想象，不断迸发，形成了戏剧之外又一份珍贵的宝藏。浏览一下全部154首作品，它们主要围绕时间、友谊、爱情和艺术展开了抒情和议论。据考证，其中的大部分写给一位英俊的贵族男青年，还有一部分写给一位黑皮肤的女郎。下面我们来读一首诗《一刻刻时辰》：

一刻刻时辰，先用温柔的工程

造成了凝盼的美目，教众人注目，

过后，会对这同一慧眼施暴政，

使美的不再美，只让它一度杰出;

永不歇脚的时间把夏天带到了

可怕的冬天，就随手把它倾覆;

青枝绿叶在冰霜下萎黄枯槁了，

美披上白雪，到处是一片荒芜。

那么，要是没留下夏天的花精——

那关在玻璃中的液体囚人，

美的果实就得连同美一起扔，

没有美，也不能纪念美的灵魂。

花兒提出了香精，那就到冬天，

也不过丢外表，本质可还是新鲜。（屠岸译）

这是一首与时间有关的作品，它讲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美的东西也可能失去它的光泽，就像自然界，树叶枯萎，果实凋落，到处是一片荒芜。但是，在诗的末尾，诗人笔锋一转，指出人们看到的美之消失不过是表象，美的本质实际还在，就像父母虽然老去，儿女们仍然洋溢着青春的美。我们再读一首诗《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

你可是更加可爱，更加温婉。

狂风会吹落五月的娇花嫩瓣，

夏季出租的日期又未免太短。

有时候苍天的巨眼照得太灼热，

他金光闪耀的圣颜也会被遮暗。

每一样美呀，总会失去美而凋落，

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败，

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美的形象。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徘徊，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只要人类在呼吸，眼睛看得见，

我的诗就活着，使你的生命绵延。（屠岸译）

这首诗使用的是一种先抑后扬的方式，以夏天作为比喻，但又说抒情对象要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婉，而且夏天在世界上的停留又太过短暂，而抒情主人公祈盼的是一种永恒的美。那么，这种美又是凭借什么来实现呢？那就是记忆和诗。记忆可以帮助人们战胜死亡，艺术可以令人永生。所以，莎士比亚在诗里说道，只要我的诗存在的话，你的生命也就能够因此而得到赓续。事实也证明他所言不虚，由于莎士比亚诗歌的存在，美在今天仍然闪烁着光彩。我觉得，莎士比亚的这首诗可以和法国诗人龙沙的一首十四行诗《当你老了》进行对读。你没有听错，是法国诗人龙沙，不是爱尔兰诗人叶芝。龙沙的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当你老了，伴着摇曳的灯

晚上纺纱，坐在炉边摇纺车，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

“龙沙赞美过我，当我美貌年轻。”

女仆们已因劳累睡意朦胧，

但一听到这件新闻，没有一个

不被我的名字惊醒，精神振作，

祝福你受过不朽赞扬的美名。

那时，我将是一个幽灵，在地底，

在爱神木的树荫下得到安息;

而你呢，一个蹲在炉边的老婆婆，

后悔曾高傲地蔑视了我的爱。——

听信我：生活吧，别把明天等待，

今天你就该采摘生活的花朵。（飞白译）

龙沙这首诗的主题讲的是及时行乐：“生活吧，别把明天等待，今天你就该采摘生活的花朵。”这有点像一首古诗《金缕衣》中“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其中的诗句“龙沙赞美过我”也是法国诗歌中的一个名句，同样强调了诗歌的力量，龙沙在诗歌中的称赞可以让一位女性的美获得不朽。叶芝的那首诗《当你老了》，赞美的是哪怕青春不再，肉体消亡，但高贵的灵魂永远美丽。由于时间关系，我今天就不再展开解读了。下面，我们介绍一下拜伦。

2、拜伦：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中国读者很早就知道拜伦这个名字了。早在1907年，鲁迅先生以令飞为笔名写过一篇重要的文章《摩罗诗力说》，重点分析和评价了八位欧洲浪漫主义诗人。其中，第一位就是拜伦，鲁迅在当时将其译作“裴伦”，认为他是浪漫主义诗歌运动中“宗主”级别的诗人，值得“别求新声于异邦”的中国诗人认真学习和研究。当然，并不是只有鲁迅一个人给拜伦以这么高的评价，德国最重要的诗人歌德也曾经把拜伦称作“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天才”。拜伦在1788年出生于苏格兰的一个贵族世家。他的祖父是一名海军军官，常年在海上漂泊，曾有过沉船的经历，因此被称为“坏天气杰克”。父亲是一名侍卫军官，但生活放荡，也有一个叫“疯杰克”的绰号。在拜伦出生不久，他就因为躲避债务逃到了法国，最后在那里去世。按照今天的说法，拜伦是一个帅哥，他长得非常英俊，却有一个跛脚的先天性缺陷。或许正是那种特殊的身世和极端的样貌养成了他既傲慢又自卑的性格。拜伦毕业于哈罗公学和剑桥大学。但他对这两所名校并没有什么好感，非常讨厌学校的各种课程。他很少听课，却把时间主要放在了阅读英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学、哲学、历史书籍上。此外，他平时还非常喜爱射击、赌博、饮酒、打猎、游泳等各种活动。1809年3月，因已成年，拜伦到上议院进行了世袭贵族的宣誓仪式。临近结束，议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表示祝贺。结果，拜伦只是将指尖轻轻地放在议长的手心，然后看似不经意地坐到了旁边反对派的席位上。事后，他自己解释道：“如果我和他热烈地握手，他会将我拉到他的阵营里去。我可不愿意。”终其一生，拜伦都奉行自己是一个反对派的做人准则。拜伦的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自然为自己招来不少敌人。1816年4月，他永远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对此，一位传记作者这样写道，他“被赶出了国土，钱袋和心灵都破了产，他离去了，永不再回;但他离去后，却在若恩河的激流之旁找到新的灵感，在意大利的天空下写出了使他的名字永垂不朽的作品。”拜伦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他不仅长于思想，更是敏于行动，这令他在诗人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战士的荣誉。1824年，在投身于希腊反抗土耳其的民族解放运动中，他积劳成疾，病逝于迈索隆吉翁。下面我们读一首拜伦的作品《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

明与暗的最美妙的光泽

在她的仪容和秋波里呈现：

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强，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

增加或减少一分明与暗

就会损害这难言的美，

美波动在她乌黑的发上，

或者散布淡淡的光辉

在那脸庞，恬静的思绪

指明它的来处纯洁而珍贵。

呵，那额际，那鲜艳的面颊，

如此温和、平静，而又脉脉含情，

那迷人的微笑，那容颜的光彩，

都在说明一个善良的生命;

她的头脑安于世间的一切，

她的心充溢着真纯的爱情！（查良铮译）

这首诗是献给威尔莫·霍顿夫人。据说，拜伦在一次舞会上看到了这位女子。霍顿夫人当时正在服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上面缀有一些发光的金箔，这让她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夫人中间显得尤其高贵脱俗。所以，诗人得到灵感，写出了一句神来之诗“她走在美的光彩中”，接下来又用夜晚和星星做比喻，给人以新颖而贴切的感受。那么，霍顿夫人究竟有多美呢？诗人并没有给出正面的描述，只是说“增加或减少一分明与暗/就会损害这难言的美”。这句诗让我想起了战国时期的一位中国诗人宋玉，他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描述自家隔壁的美女“东家之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邻家女孩”：“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个女孩美得恰到好处，多一厘米就显得太高了，少一厘米就太矮了，脸上擦点粉就太白了，涂上口红就太艳了。它们大体上也与苏轼形容西子湖的比喻非常吻合，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大家知道，美是不可形容、很难描述的，一旦落笔的话，很容易就落入俗套;但美又需要表现，需要得到人们的认可。这是一个矛盾。但是，聪明的诗人知道怎样来解决，那就是在诗中使用暗示，使用衬托，在比较中让美自己呈现出来。拜伦这么做了，宋玉这么做了，苏东坡这么做了。古代的荷马也曾经这么做过，他在《伊利亚特》中没有正面描述海伦的美，只是借助特洛伊的長老之口说道，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打一场十年的战争是值得的。

我们再来读一首诗——《雅典的女郎》：

趁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光，

还我的心来，雅典的女郎！

不必了，心既已离开我胸口，

你就留着吧，把别的也拿走！

我临行立下了誓言，请听：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凭着你那些松散的发辫——

爱琴海的清风将它们眷恋，

凭着你眼皮——那乌黑的眼睫

亲吻你颊上嫣红的光泽：

凭着你小鹿般迷人的眼睛，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凭着我痴情渴慕的红唇，

凭着那丝带紧束的腰身，

凭着定情花——它们的暗喻

胜过了人间的千言万语;

凭着爱情的欢乐和酸辛：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

我可真走了，雅典的女郎！

怀念我吧，在孤寂的时光！

我身向伊斯坦布尔飞奔，

雅典却拘留了我的心魂，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能！

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杨德豫译）

全诗一层层推进，诗的开篇就是一个向恋人告别的场景，抒情主人公就说心已不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他恳求对方把其他东西也带走，带走自己的全部。然后，在对发辫、眼睛、红唇、腰身的描摹中展现对方的美丽。最后一节，说雅典留住了自己的心魂，实际表明的是自己对她的眷恋和难舍。最后又以问句和否定来肯定，这里的“走”反衬的恰恰是“不想走”，进一步强调对方就是自己的生命。

3、雪莱：云雀，欢乐的精灵

在我的印象中，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到的第二位诗人就是雪莱，当时译作“修黎”，认为他的一生就是一首“无韵之诗”。刚才，我们提到拜伦在1816年4月，永远离开了英国。不久，他就在瑞士的日内瓦遇见了同样在流亡的诗人雪莱。相似的遭遇和共同的爱好让他们结成了亲密的朋友。雪莱于1792年8月4日出生于英格兰苏塞克斯郡一个名叫菲尔德的庄园。与拜伦一样，雪莱先后求学于两所名校，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与拜伦在性格上同样契合的是，雪莱的内心深处也不断涌动着一种叛逆的精神。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与朋友合写和印行了一本小书《无神论的必然性》，然后，他就将这本小册子到处散发，不仅发给自己的同学，也赠送给学校的教授们。这种行为在宗教氛围很浓的牛津大学肯定被看成了异端，随即他就被校方给开除了。

尽管对哲学、政治、社会学感兴趣，但在英国的历史上，雪莱还是以诗歌赢得了自己的名声，他被认为是“在一个伟大的诗的时代”写出了伟大的作品的诗人。雪莱对诗发表过这么一个看法：“诗是神圣的东西。它既是知识的圆心又是它的圆周;……诗能使世间一切都变为美丽。原本美丽的事物会因此锦上添花，丑陋的事物可以为美所点化。”在他的心目中，诗人是“真和美的导师”，是“未经正式承认的世界立法者”。他在《为诗辩护》的文章中说道：“诗在我们的人生中为我们创造着另一种人生。它使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相比较，现实的世界显得混杂纷乱。诗使我们得以重新瞩目我们生息其间的平凡的宇宙，使我们的灵魂之眼穿透弥漫的尘雾，得以窥见人生的神奇美妙。为诗所驱使，我们便能去领悟我们的所见所遇，去思想我们的所感所识。当生命中那些琐碎的印象不断重现，使我们对宇宙的观感变得支离破碎之时，诗便为我们重新创造一个宇宙。”在这方面，诗人就像上帝，有能力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1822年，雪莱在一次海上沉船事件中罹难。只活了不到三十岁，但给后人留下了不少诗歌名篇，如《麦布女王》《普罗米修斯的解放》《自由颂》《云》《西风颂》和《致云雀》等，都被传诵一时。大家可能都熟悉的一句诗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就出自《西风颂》的最后两句。它们因表达了人们在逆境中依然怀抱希望的志向，也深受中国读者的喜爱。当然，论及人格上的象征，“云雀”可能与雪莱本人最为吻合。下面我们来读一下《致云雀》这首诗：

你好呵，欢乐的精灵！

你似乎从不是飞禽，

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边，

以酣畅淋漓的乐音，

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

向上，再向高处飞翔，

从地面你一跃而起，

像一片烈火的青云，

掠过蔚蓝的天心，

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

地平线下的太阳，

放射出金色的电闪，

晴空里霞蔚云蒸，

你沐浴着明光飞行，

似不具形体的喜悦刚开始迅疾的远征。

淡淡的绛紫色黄昏，

在你的航程周围消融，

像昼空的一颗星星，

虽然，看不见形影，

却可以听得清你那欢乐的强音……（江枫译）

听完前面这几节，大家不难发现，诗人借助“云雀”塑造了一个自然中的精灵，以一种欢快的语调向人们展示了一个蓬勃向上的形象，将自我投射到抒情对象身上，巧妙地传达了一种“不具形体的喜悦”，美与崇高被很好地结合了起来。这首诗比较长，有一百多行。我就不全部念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来看一下。

雪莱认为：“诗是最快乐最良善的心灵中最快乐最良善的瞬间的记录。”我想，诗人关于“快乐”和“良善”的想法在他的爱情诗中有着最好的体现。下面，我来读一下《有一个字过分被人玷污》：

有一个字过分被人玷污，

我怎能再加以亵渎;

有种感情常被假意看轻，

你不至于也不尊重，

有种希望太和绝望相似，

慎重也不忍心窒息，

从你的胸懷发出的怜悯，

比别人的珍贵可亲。

我献不出常人称道的爱

呈上的是虔诚崇拜;

连上帝也不至于拒绝

难道你竟然会摈弃。

这是灯蛾对星光的向往，

黑夜对黎明的渴望;

我们的星球充满了忧愁，

这是对无忧的追求。（江枫译）

正是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对爱情带来的痛苦的体会，让诗人写出了“有种希望太和绝望相似”的句子，这里，他用绝望增加了爱的深度。至于诗中其他的句子“灯蛾对星光的向往，黑夜对黎明的渴望”，则在不可能的可能中扩大了爱的张力。爱因为诗人的赞美得到了升华。可以说，现实的不可能在此转换成了诗歌中的可能，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当然，也有赖于诗人的创造。

4、济慈：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在英国诗歌史上，拜伦、雪莱和济慈经常被放在一起谈论，有点像是浪漫主义的铁三角。与前两位诗人出身名门并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不同的是，济慈于1795年出生在一个寒微之家，父亲原是一家马房的领班，后来娶了雇主的女儿，继承了这份产业，以代养和出租马匹为生。八岁的时候，父亲坠马身亡，十四岁时母亲又被肺结核夺去了生命。他和四个弟妹也一直笼罩在肺结核与死亡的阴影下，本人最终也因肺部咯血而在1821年2月客死罗马，安葬于当地的英国新教徒公墓。墓碑上刻着诗人自拟的墓志铭：这里长眠着一个名字写在水上的人。这句话堪称诗人一生的写照，其中有人生的感伤，有对现实的失望，有对失败的不甘，更有对美的留恋不舍。济慈虽然只活了短暂的二十六年，但他对后世的影响巨大，其中接受过影响的人有浪漫派诗人托马斯·胡德，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重要诗人丁尼生，前拉斐尔派诗人和画家但丁·加百列·罗塞蒂，最具争议性的唯美主义诗人王尔德，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叶芝，等等。

济慈的代表作有六首颂诗和两部长诗，分别为《懒惰颂》《普绪克颂》《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忧郁颂》《秋颂》《恩狄弥翁》《海披里安》。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和《秋颂》，它们已成为各类英语诗选中的“常客”。正是在《希腊古瓮颂》中，他说出了“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的宣言。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他这样写道：

啊，雅典的形状！唯美的仪表！

大理石少女和男人雕满了瓮身，

还有交错的树枝，倒伏的青草;

你呵，缄默的形体，仿佛是永恒

引导我们超离俗念：清冷的牧歌！

等到衰老耗蚀了我们这一代，

你依然如故;倘若有后人陷入另一种哀戚，

你将作为朋友前去安慰他说：

“美即真，真即美”，——这就已经包含

你们所知道、应知道的一切真谛。（汪剑钊译）

他认为，“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美的感觉压倒其他一切考虑，或者不如说，美的感觉消灭了其他一切的考虑。”或许正是这样的艺术观，让他的作品充分打开了各个感官，以美的敏感去拥抱自然，拥抱生活，拥抱过去与未来。那只由古希腊留存下来的“古瓮”是一个象征，人事已经消失，但艺术永恒，美是生命的最高真理。下面，我们再来读一下《蝈蝈和蟋蟀》：

大地的歌吟永远也不会消亡，

尽管烈日下小鸟们晒得发晕，

躲进了清凉的树荫，却有个嗓音

越重重篱笆，沿新割的草场飞扬;

那是蝈蝈的嗓音，他带头歌唱

盛夏的富丽豪华，他的欢欣

永无止境;他要是吟倦兴尽，

就到愉快的小草下休憩静躺。

大地的歌吟永远也不会终了：

在冬天落寞的傍晚，眼看严霜

把一切凍入静寂，忽然从炉边

扬起蟋蟀的高歌，而炉温渐高，

听的人慵倦欲睡，迷离惝恍，

仿佛听到蝈蝈吟唱在草山。（屠岸译）

这首诗的主题也是美与自然。诗可以给人温暖，也可以让尘世的万物超越季节的囿限，走向永恒。诗开篇的背景是夏天，这是一个万物绽露蓬勃生机的季节，蝈蝈引吭高歌，赞美世界的“富丽”与“豪华”，由此渲染了世界跃动着的生命力。诗的后半截进入了冬天，这是一个肃杀、凋敝的季节，常常给人落寞、伤感的体验，但是，炉边突然响起的蟋蟀声，让人重新领略了生命的温暖，回到了那个诗歌与美同在的世界，呼应了诗的主题“大地的歌吟永远也不会消亡”。

济慈病逝以后，雪莱创作了一首名为《阿多尼斯》的长诗悼念他。雪莱将他比作古希腊的美少年阿多尼斯，在诗中予以这样的评价：他原本就是“美”的一部分，而这“美”，曾经被他体现得尤为可爱。大家可能听到阿多尼斯这个名字，觉得非常熟悉和亲切。这是叙利亚诗人阿里·阿赫迈德·萨义德·阿斯巴尔使用的一个笔名，他选取这个名字无疑与诗人崇敬古希腊的那名少年有关。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哲理思考，但这些哲理并不抽象，而是被作者以诗意的语言表达了出来，它们由我国著名的翻译家薛庆国先生译介到中国，得到了中国读者的普遍认可，享有很高的声誉，以至于在有一年，被中国的媒体和读者自行给他“颁”了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个题外话，但也表明济慈在他的诗歌兄长心目中的位置了。

5、王尔德：最骄傲的心脏为苦难所破碎

济慈为美而生，但他生逢一个丑恶的世界。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2011年初，一封由他写给未婚妻范妮·布劳恩的情书在伦敦邦汉姆拍卖行拍出9.6万英镑的高价。这似乎远远超出了生前穷愁潦倒的诗人的想象力。更令人感慨的是，这样的拍卖已不是第一次。早在100多年前，王尔德针对这一现象就写下了一首诗《有感于济慈情书被拍卖》。他这样写道：

这是恩狄弥翁写下的一批情书，

献给他秘恋而隔离的意中人。

而今，拍卖场喧闹的人们

为每一张墨迹斑驳的信笺竞价，

唉！对激情每一次独立的搏动

开出交易的价格。他们并不爱艺术，

却击碎了诗人的一颗水晶心，

那些病态的小眼睛藉此可以藐视。

莫非不曾听说，许多年以前，

在遥远东方的小镇，几个士兵

举着火把穿过子夜，开始

为劣质布衣而争吵，抛掷骰子，

只为获取可怜人的一件长袍，

却浑然不觉上帝的诧异和伤心？（汪剑钊译）

王尔德在这首诗中嵌入了一个典故。根据圣经记载，耶稣死后，一群行刑的士兵开始瓜分他的遗物和衣衫。最后，剩下一件长袍。他们就决定不要因为分割而将它撕破弄碎了，应该通过抓阄的方法来得到它。诗人在诗中以古喻今谴责了拍卖场上那些盲目的人群，抨击他们在经济利益驱动下的道德堕落，为美和爱的被亵渎而倍感伤心。

说到王尔德和我手中的这部《王尔德诗选》。跟我青年时代的经历有很大关系。1981年9月，我怀抱一个诗歌梦跨进了杭州大学的校园。那时，我们的文学教科书还停留在以政治图解文学，强调文学的工具作用和现实主义独尊的思维模式中。出于本能，我极其反感这种简单化的做法，于是，就在课下热衷于搜寻与之相逆反的所谓“消极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等倾向的作品。由于我是通过英语测试而进入大学的俄语专业，所以，那时的英语能力比现在要强一些，也能囫囵吞枣地读一点英文原著。大家可能知道现在已没有杭州大学这所大学了，它已经被浙江大学合并。但很多人可能还不知道它原本也是五十年代院系调整从浙江大学分离出去的一部分。因此，学校图书馆存有不少老浙大的藏书，除大量的外语原版书以外，甚至还有不少五四时期的书刊。这样，找不到中译，我就直接借英文原版书来读，一旦读得来了兴致，也尝试着自己翻译一些。日积月累，笔记本上也攒下了不少诗歌的初译稿。记得当时翻译过的诗歌，除了文艺复兴时期和玄学派一些诗人的作品，最多的就是王尔德、华兹华斯和爱伦·坡的作品，大概各有几十首。后来，偶有个别的翻译习作也曾在刊物上发表过，其余的大多数则被锁进了抽屉。2013年，承蒙外研社的青睐，我得到了一个机会来修订当年那些青涩的译作，汇集成了现在这部《王尔德诗选》，终于让过去的手稿重见天日，也算是对自己青春时代的一个多少带点唯美性质的纪念。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些译诗也得到了中国读者的喜爱。国内目前最具影响力的一个微信读诗平台“为你读诗”曾先后三次推送了拙译王尔德的诗歌，这三首诗分别是《玫瑰与芸香》《爱的沉默》和《她的声音》，平台的策划者和编辑人员邀请的都是国内著名的主持人和专业演员，它们都赢得了很好的反响。

那么，王尔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1854年10月16日，王尔德出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是奥斯卡·芬格尔·奥弗拉赫提·维尔斯·王尔德，后因读念和书写太长而被诗人有意简化掉了“芬格尔”与“奥弗拉赫提”。当然，对中国读者来说，最熟悉的就是他的姓了，“王尔德”，至于简化以后的名字“奥斯卡”，跟世界电影界鼎鼎大名的奥斯卡奖是同一个词。据说，他母亲一直渴望有个女儿，在王尔德有过一个妹妹不幸夭折以后，母亲就把这一意愿转移到了小儿子的身上，因此，她就刻意给童年的王尔德穿漂亮的女装。或许，这一做法也多少培养了诗人对奇装异服的兴趣和潜在的同性恋倾向。

在《狱中书简》的自述中，王尔德告诉人们，他的人生有两大转折，其一是被父亲送到牛津大学，其二是被社会投入监狱。大学毕业以后，王尔德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之一——伦敦，希望在这里实现他的生活理想和艺术主张。在王尔德看来，“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背后议论更糟，那就是根本没有人议论你。”所以，不甘寂寞的他经常长发披肩，穿着一身专门定做的天鹅绒面料的礼服，露出饰有精美花边的丝绸衬衣，系着一根宽大的腰带，胸口别上一朵硕大的向日葵或百合花，下面穿着缎子马裤和黑色长筒袜，旁若无人地出入于伦敦的各种社交场合。王尔德知识渊博，谈吐不凡，时常以连珠式的妙语征服周围的听众。1882年，他到美国举行巡回演讲，在抵达美洲大陆时，骄傲地对要求报税的海关人员宣称，“除了我的天才，其余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报税。”自负与率性由此可见一斑。

1895年，王尔德因同性恋事件被捕入狱。两年的狱中生活摧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身陷囹圄让高傲的诗人倍感屈辱，同时，监狱恶劣的生活条件也让他看到了社会最黑暗的一面，令他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以至于出狱后相当长一个时期，王尔德都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1897年，为了改变处境，王尔德来到了巴黎。这时，最忠实地追随他的只有贫困与孤独，以及仍然狂放不羁的骄傲。在贫病交加之际，诗人悲愤地说道：“如果到二十世纪我还活着，受不了的就不仅仅是英国了。”这似乎成了一句谶言。1900年11月30日，他因脑膜炎病死在寓居的阿尔萨斯宾馆。不过，他的肉体虽说不曾踏进新的世纪，其艺术精神和他写下的作品却在未来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至今不断被人品读和谈论。

王尔德经常受人指责的是他创作中的“非道德”因素，被人看作是一個反社会的人。但是，尽管他终生鼓吹唯美主义的艺术倾向，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面对现实无动于衷的人，而他作为作家的良知与道德承担特别体现在童话创作上。他的童话自问世以来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被读者看作是堪与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相媲美的珍品。王尔德的童话似乎是他的诗歌的另一种呈现，它们结构精巧，语言优美、简洁，富于节奏感，大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伤，这些忧伤共同烘托着一个突出的主题：爱与美，为爱而生、为美而死。由于爱的存在，人们可以通往美的至境。

《快乐王子》是王尔德的代表作之一。它讲述了一名王子和一只小燕子的故事。王子生前并不知道人间的疾苦，一味地享乐和玩耍，去世以后被做成了镶满金片的塑像。这时，他才开始了解人间的丑恶、贫苦和灾难，愿意竭尽全力去帮助世人。一只小燕子偶然来到他的身边，于是接受了王子的委托，替他一一传递善心，把王子身上珍贵的物品，身上的所有金片，红宝石，甚至眼珠，统统都送给了那些需要的人们。小燕子最后也因为被王子的行为所感动，放弃了飞到南方取暖的机会而在寒冷中死去，作为塑像的王子也因此心碎而倒在了地上。那些无知的市民就把他俩一起扔到了垃圾堆里。故事的结尾，上帝命令天使把他们带到了天堂，显然，这样的安排体现了王尔德对世界所怀抱的美好寄托。

他的另一个童话《自私的巨人》也遵循着先抑后扬的叙事原则。故事中的巨人最初很自私，不让孩子们到他那儿玩，为此还筑起了一堵围墙。但他没想到，春天却因此远离了巨人，从此，鲜花不再开放，小鸟也不再歌唱。后来，巨人幡然悔悟，拆除了围墙，热情地邀请孩子们进入他的花园，与他们一起玩耍，这才使得鲜花重新开放，小鸟也歌唱着飞来。在故事的结尾，巨人在垂暮之年幸福地进入了天堂。据说，王尔德在给自己的孩子讲述这则故事时曾流下了眼泪，并且说了这样一句话：“美的东西都会让人感到忧伤的。”今天，我很想为王尔德的断言再补上这么一句话：“忧伤或许是走向真善美的第一步。”我觉得，一个能够忧伤的人大概不会太坏。

在《谎言的衰朽》一文中，王尔德惊世骇俗地提出：“生活模仿艺术，生活事实上是镜子，而艺术却是现实。”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王尔德认为，生活实际是艺术的学生，并且是唯一的学生。艺术是我们日常应该为之奋斗的目标。没有艺术的生活是乏味的，如同沙漠上的沙粒，琐碎而松散。生活是一种欠缺，一个过程，艺术是补偿，是完成的方向。对生活和艺术的这种理解使得王尔德的生活充满了意外，充满了传奇，充满了一系列有悖常情的细节。王尔德曾对法国小说家纪德说过，“你想知道我生活中的伟大戏剧吗？我在生活中注入的是整个天才，而在我的作品中——注入的只是我的才能。”对照他的另一句话：“我生来是要出名的，没有美名，也会有恶名。”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他注入天才的生活颇遭非议，而仅仅注入了四分之一才能的作品却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流芳百世的杰作，正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王尔德似乎用他充满传奇的一生告诉人们，爱是美的证明，美是爱的归宿。

6、惠特曼：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前面我们谈论的诗人都生活在欧洲的土地上，现在请大家把目光转到美国。如果说，哥伦布通过远航发现了美洲新大陆，那么，我们可以说，惠特曼则以自己的天才为英语发现了一块诗歌的新大陆。他的作品歌唱自我、赞美民主和弘扬健康的人性，堪称美国精神的代表，洋溢着一股拓荒者的青春气息。

惠特曼于1819年5月31日出生于纽约州长岛的一个乡村。他只上过五年学，尚未成年就外出谋生，做过勤杂工和印刷厂的工人。后来，他通过自学掌握了不少知识和写作能力。当过一段时间的乡村教师和编辑。

据说，王尔德在美洲讲演和游历的时候，曾经拜访过惠特曼。1882年1月18日，爱尔兰的这个叛逆者专程来到了新泽西的坎登，拜访当时住在弟弟乔治家的惠特曼。那一年，惠特曼62岁，王尔德27岁。二人相见，大有惺惺相惜之感。王尔德告诉惠特曼，自己的母亲曾买了第一版的《草叶集》送给儿子。他本人非常喜欢这部诗集。在牛津大学读书时，他也时不时地会拿出《草叶集》来阅读，沉醉在那些激昂、奋扬的句子中。惠特曼得到王尔德的夸奖之后，笑逐颜开，开始夸奖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高大优雅帅气的”小伙子。当时，宾主还在一起讨论了丁尼生及其他英国维多利亚诗人的创作。分别之后，王尔德在给惠特曼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离开美国之前，我必须再拜访您一次。在美国这个伟大的国度，除了您，我谁也不爱戴不崇拜。”不过，他们并没有能够再见。或许，诗人之间总是充满了遗憾。

惠特曼有着强烈的民主意识，他曾经宣称：“美国的光荣是由于她有四千万高明的普通人，他们是一些前所未有的最聪明、最伶俐、最健康、最有道德的人。”与这种思想对应的是，他在创作上选择了自由体诗歌为自己的抒情方式。在他看来，“完美的诗歌形式应容许韵律自由成长，应准确而舒松地结出像丛丛丁香或玫瑰那样的花蕾，形状像板栗、柑桔、瓜果和生梨一样紧凑，散发着形式的难以捉摸的芳香。”1855年，惠特曼出版了《草叶集》，书名来自于“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有草。”初版仅收录了十二首诗。我觉得，这是一本混合了谦逊与骄傲的书。现在看来，那一年是美国文学的一个里程碑。但是，与很多处女诗集的命运相似，《草叶集》在初版时并没有引发什么反响，它被摆在寒碜的小书店里无人光顾，即便赠送给当时文坛的一些名流，也如泥牛入海，基本没有一点回应。幸运的是，受赠者中有一位慧眼识珠者，那就是艾默生。艾默生在给作者的回信中称赞道，这是“美国迄今为止不平凡的贡献。我非常愉快地阅读它，而伟大的才能总是令人高兴……我向你伟大事业的开端致敬。”惠特曼是一个非常善于推销自己的诗人，他将艾默生信中的褒扬印在了第二版上。这些话果然起了作用，为《草叶集》的畅销打开了一条宽广的道路。在惠特曼的生前，这本诗集有过九个版本，每次再版，诗人都会增加一些新作，篇幅也从最初的十二首增加到了300多首。当然，他的名声也随着一次次的再版而为人熟知，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愈来愈高，惠特曼也成了一位一辈子只出一种诗集的一位伟大诗人。

在这部诗集中，有很多名作在后世被流传和朗诵，例如《我歌唱“自己”》《亚当的子孙》《自我之歌》《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见一棵四季常青的橡树在生长》《啊，船长！我的船长》等，其中，《我歌唱带电的肉体》是一首带来很大争议，同时也得到很多赞美与肯定的作品。他在诗中这样写道：

我懂得只要和我喜欢的人们在一起就足够了，

傍晚时能和其余的人们作伴就足够了，

只要周围是美丽的、奇妙的、呼吸着的、欢笑着的肉体就足够了，

在他们中间活动或碰一碰谁，或只是短暂地让我的胳臂轻轻

搭在他或她的颈脖上，这是什么呢？

和男人和女人们亲热地待在一起、望着他们，和他们接触、闻到他们的气味，这会使灵魂十分愉快，

一切都使灵魂愉快，但是这些则是使灵魂非常愉快。（赵萝蕤译）

惠特曼认为，人的肉体是健康的、完美的，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共和国，它是爱的载体，同时也是灵魂的真正体现。因此，他要就肉体从各种桎梏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他也希望将诗歌从格律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從刚才我们读到的诗歌，大家可以发现，诗中有不少词汇就来自口语和俗语，随意而活泼，在节奏上也非常接近散文，句式参差不齐，没有脚韵，但吻合人们自然的呼吸。可以说，整部《草叶集》都洋溢着强烈的自由气息，贯穿的不是拘谨的格律，而是自然、流畅的“思想的韵律”。

1892年3月26日，惠特曼与世长辞，他被安葬在哈利公墓，墓碑是他自己在生前就设计好的。下面，我为大家再读一下《我歌唱“自己”》：

我歌唱“自己”，一个单一的、脱离的人，

然而也说出“民主”这个词，“全体”这个词。

我从头到脚歌唱生理学，

值得献给诗神的不只是相貌和头脑，我是说整个结构的价值要大得多，

女性和男性我同样歌唱。

歌唱饱含热情、脉搏和力量的广阔“生活”，

心情愉快，支持那些神圣法则指导下形成的、最自由的行动，

我歌唱“现代人”。（赵萝蕤译）

在这首诗中，他说的“现代人”不仅是他的同时代人，更多的可能则是指向坐在屏幕前面的各位和我本人。因此，我们应该向他投去敬意，向这位现代诗的开拓者致敬！最后，我把自己微信签名中的一句话赠送给大家，人这一辈子可以不写一行诗，但不能活得一点诗意都没有。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够艺术地生活，永远有诗陪伴，成为一个自信、自尊、自立、自律，爱己亦爱人的现代人。我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再一次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