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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梦,寻寻觅觅却不可得

2021-05-29乔瑟琳

南风 2021年3期
关键词:探戈

乔瑟琳

楔子

2019年5月6日。赵若梦给我寄来了一本日记本。

浅蓝色的软皮封面,勒口被磨成了毛边,颜色清新怡人。我翻开来,扉页上书四字:浮生若梦。

日记开始于2015年5月。

2019年,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遇到她。彼时我正独自在阿根廷旅行,冰冷的黄昏里,赵若梦对着一盏台灯默默流泪,我被她不发一言的哭泣打动。

我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一起站在这里,才对。

按她附信所言,我来到江南这个叫碧溪的小镇,在一个破败教堂里寻到一只铁盒,依她所嘱,将日记本放在盒子里,重新封藏。

铁盒内只有一颗蓝色玻璃弹珠、一张照片、一朵已干枯的郁金香。

照片上她与一个男孩相拥,背景是某个山顶的日出。背面一行字迹早已模糊,依稀可以辨认出“2013年”“傅盛”等字。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将看见我的伤痕,你会知晓我曾受伤,也曾痊愈。

这是泰戈尔的诗句。也是赵若梦写在日记本最初的话。

我是个贩卖故事的人,但这一个故事,我却听了许久。

0 1

2005年,夏天。一辆小卡车突突突地开进了碧溪的某条街区,停在街尾的一栋旧屋前。

彼时,赵若梦是10岁女童,穿白色简易连身裙,直直黑发,刘海齐眉,沉默地站在屋前。母亲唤她,若梦,来帮忙。

车上物什寥落,搬起来并不费劲,赵若梦却有些走神,一袋子锅碗瓢盆哐当滚落在地上。

不远处,徐徐走来一个少年。T恤短裤,板寸头,肩上扛着一根竹竿,竿尾缀着一个用网兜兜住的玻璃鱼缸,两尾红色金鱼在里面游动,鱼缸一晃一晃,溅出些许水渍。

街道狭窄,卡车几乎拦住整条道路。少年瞥了一眼面前手忙脚乱的女孩,皱着眉头从地上七零八落的东西上跨过去。

缀在后头的鱼缸轻轻摇曳,倏地撞在了突然直起身来的赵若梦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少年转身,便看到疼得龇牙咧嘴的女孩,泪盈盈地望着他。

他却只是把鱼缸从竹竿上取下来,拎在手里,打量了赵若梦两眼,自顾扬长而去。赵若梦揉着额头,水落在她的发丝和肩上,一偏头,看到在阳光折射下,映照出一条小小的、绚烂的虹。

没过多久,赵若梦便又遇见那少年。

那天她去收晾在阳台的衣服,裙子被风吹到了树枝上。她爬上树去够,树枝松脆,踩在上面吱呀作响,等她往回走,咔嚓一声,裂开一条缝。这棵树长在水里,阳台下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

她正站在上面左右为难,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嘲讽她,“胆小鬼。”

她循声望去,看到那日用鱼缸砸她头的少年,裸着上身,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下巴轻抬,又是那天那种似不屑似不耐的眼神。这个少年,有着赵若梦所见过的最最高傲的眼神。

她涨红了脸,愤怒地回呛过去,“我才不是胆小鬼!”

“如果你不是胆小鬼,那你就跳下来啊。”

赵若梦咬着唇看着下面不知深浅的河水,有些怯意,树枝却又晃了两下。偏偏底下的少年还在那鄙夷,“早就知道你不敢跳,还说不是胆小鬼。”

赵若梦一张脸通红,映衬在夕阳柔软的光里,有着少女时期独特的美丽。

她气急,字字铿锵:“谁说我不敢!”

说着,就朝水里咕咚一声跳下去。

那日,赵若梦穿的是圆领白衫和蓝格子长裙,裙子包着一包水在河中浮动,像极了一条身患水肿的鱼。在清凉的河水中,她看见他恍若一条妖异的人鱼,伴着河水搅动的声音,以及夕阳零落的光霞,宿命般朝她而来。

她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被少年一把抓住拖起来。河水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还处在晕眩中,就迫不及待地恨恨对少年示威:“怎么样,我就说我不是胆小鬼吧!”

少年嘴角噙了笑,得逞般地敷衍她:“好吧,你不是胆小鬼。”

黄昏最后的一点余晖融化在水中,温柔而暧昧。赵若梦自溟濛的天色中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和着毁殁之前的瑰丽,是无法形容的惊心动魄。

那是南方暴躁的9月,带着夏日意犹未尽的炽烈。夏天人们容易焦虑、愤怒、冲动和突然沉默,常常丢失情感,失去的,不再回来。这不是适合相遇的季节。

但2005年的9月,赵若梦遇见了傅盛。

0 2

傅盛家开着这条街上唯一的一间杂货铺。

有时是他母亲顾店,有时候是他自己。他母亲与他全然不同,穿着花团锦簇的衬衣,头发烫成泡面卷,颜色像是不小心沾染到的红墨水,眉毛修的极细极高挑,有着一张刻薄而世俗的脸孔。

但傅盛浓眉星目,小小年纪就有一种区别于碧溪小镇所有人的气质。他最喜欢的事情是跳舞,最喜欢的舞蹈是探戈。

有时赵若梦从他窗前路过,会看到他放着气势磅礴的音乐,独自在屋内练习着舞步。

那时,赵若梦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一种舞蹈能比探戈更美更动人,但后来她知晓探戈的来源,探戈是诀别之舞,它是不快乐的,它杀气腾腾,它只有一期一会,只短暂的热烈而后永久的寂灭。

赵若梦有时候会遇到傅盛,两人也并无什么交谈,仿佛那用鱼缸砸她、诓她跳河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他永远神情清冷,姿态高傲,仿佛必要以此来使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

他们彼此为邻,半陌生半熟悉地生活在碧溪寧静的时光里。

大多数时候,赵若梦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她母亲在隔壁镇上做保姆,常年住在雇主家。她自小很独立,洗衣做饭,自己与自己游戏,多年都是这样过。

直到2009年的那个冬天,他们才真正靠近彼此。

那天天气十分不好,晚上整条街都停电,又刮起了大风,窗户哐当响,树叶沙沙泣,不知是谁的呜咽。

夜里漆黑一片,赵若梦抱着被子缩在墙角。也不知是夜里几点,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也不是敲,是踢,踹得门砰砰作响。然后就听到傅盛的声音,“喂,你在不在,在的话快点来开门。”

他总是这样,从来不好好叫她的名字,总是喂,诶,这样叫她。

她连鞋都顾不上穿就朝门口跑。

门外的少年手里举着一只蜡烛,烛泪缓缓地往下淌,冷凝在他的手指上。他还是那姿态高高的样子,脸上神情漠然又清冷。

他将手里的一袋蜡烛递给她:“喏,今天没看你来买蜡烛。”

少年的鼻头冻得通红,赵若梦嗫嚅着道了一声谢,见他就准备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傅盛冰凉的手指上。

傅盛皱着眉头瞅着她:“不过是停电,有什么好哭的。”

赵若梦泪眼婆娑望着他,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怕的话,就把蜡烛点着,这些够你用一夜了。还有,不想感冒的话,最好把袜子穿上。”

他点了一只新烛递给她,自己端着那只燃到一半的蜡烛消失在夜色里。赵若梦站在门口看到那盏烛火在黑暗中游移,渐行渐远,却始终发着温暖的光。

那天晚上赵若梦看着那盏烛火,逐渐平和,仿佛恐惧与她全然无关。她有的,是孤单岁月里一句别扭的关怀,是身处永夜之时,照亮一切生死无常永不寂灭的温柔的光。

第二天,赵若梦去店里,看到柜台上两尾金鱼,鱼缸里放了两颗玻璃珠子,一颗蓝色,一颗绿色。她偷偷捞起那颗蓝色的,还没揣进兜里,就听到傅盛清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赵若梦吐了吐舌头,大义凛然地望着他:“大不了,我拿东西跟你交换好了。”

年少的赵若梦想,我拿了你的东西,你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我的东西了。

2009年冬,傅盛送给赵若梦一束光明,而她用一颗心换了一个玻璃珠。

0 3

赵若梦升上高中的时候,傅盛去了一间舞蹈学校。

傅盛去的并不顺利,他母亲希望他正正经经高考,学医或者以后考公务员。但他喜欢跳舞,他热爱探戈,想要成为国际舞台上的探戈舞者。

为此,傅盛和母亲大闹一场,他爬到屋顶上对她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从这跳下去。

他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代价是被他母亲狠扇了一巴掌。

“傅盛,你的心真狠。”

赵若梦煮了鸡蛋给他熨脸,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神情还是那么傲然,他说:“赵若梦,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们的学校相隔不远,每个周末,赵若梦都会等傅盛一起回家。

有时候他要练习,她就坐在舞蹈室外面等。隔着大大的玻璃窗,傅盛站在一群少男少女中间,女孩子们个个妆容精致,男孩子们统一的白色衬衣配黑色竖条纹西装,头发被摩斯抹得发亮。傅盛俨然脱胎换骨,再不是初遇时那个扛着竹竿的小镇少年。他心怀理想,有着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有的壮志昂扬。

赵若梦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这些年她没多大变化,夏天仍穿母亲缝制的白色布裙子,冬天则一件黑色长棉袄,白时单调,黑时沉闷。就连发型都没有变过,清汤挂面的黑长直发,刘海齐眉。

她感觉到自己的贫乏。围在傅盛身边的女孩个个都有着明丽的色彩,唯独她,她没有颜色,融在世间任何一副寻常景色里。

但其实十几岁的女孩子毋须任何装扮,已是这世上十分美好的存在了。

有一次赵若梦照例等傅盛,一个邻班的男生先下课,见她在便过来搭讪。是个同傅盛完全不同的男孩,有柔和明亮的笑容,三两句便逗得赵若梦捧腹大笑。

傅盛从舞蹈室出来,就看到有说有笑状似亲昵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心蓦地往下沉,脾气就上来了。他阴沉着脸叫赵若梦,赵若梦起身,看到傅盛身后追上来一个女孩,穿着贴身的蓝色吊带裙,身形美好,她拉住傅盛的胳膊,偏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傅盛点点头,她便娇羞又欢快地跑开了。

赵若梦默默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跟方才的男生道了别,慢吞吞朝他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傅盛把帽子扣在脸上,歪着脑袋靠在座位上睡觉。等到下车的时候,傅盛也不等她,勾起肩上的包就走。赵若梦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觉得有些委屈,恰好被人挤得一个跄踉,差点摔在地上,索性就蹲在旁边的柱子旁。

傅盛回头不见了她,慌慌张张寻回来,看到她瘪着嘴,瞪他,心里无奈又好笑。赵若梦的小性子也上来了,扭头就走。

人潮拥挤的车站,隔着无数陌生人的脸孔,傅盛在后面喊她:“喂,赵若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甩出一句:“干嘛?”

傅盛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俯身附在她的耳边,“以后我们都别吃酸的了,好吗?”

2012年春天,傅盛在人潮人海中,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而里面是一份纯粹澎湃的情感。

0 4

赵若梦的母亲于第二年秋天去世。

当时,她高三住校,月末回家,发现原本应该在雇主家工作的母亲已回到家里,卧病在床。

母亲说只是感觉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起床倒水喝,突然就倒地不起,突发性脑溢血,就此离世。

那时傅盛去外校比赛,等到他得知消息回来时,葬礼已经在邻居的帮助下结束了。

他敲她的门,里面没有声响,他只得一脚把门踹开。赵若梦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满脸的泪。

趙若梦在母亲去世的打击下,一蹶不振,整日躲在房间里发呆或流泪。

傅盛给她买来热腾腾的食物,给她梳好乱蓬蓬的头发,赵若梦握着他的手,只是哭:“傅盛,原来有的人,是会真的活着活着就不见了的。”

傅盛抱着她,一切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

他带她去附近的山上,山顶星空熠熠,有星子坠落,亦有星子升起。日出的时候,傅盛指着升起的太阳说:“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有人快活,也有人痛苦,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你看,太阳升起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痛苦总会过去,人生还是崭新的。”

他回头,凝视着赵若梦的脸颊,轻声说:“你还有我。”

赵若梦绽出一个苍白的笑:“傅盛,如果你以后不见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那我们就约定好了,如果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找到我。”

那时他们尚年少,以为诺言必定会实现,以为一时即是一世,以为相依便不会相离。

时光岛屿,寒暑云烟,碧溪经年如梦,一晃而过。

20岁那年,傅盛从舞蹈学校毕业,考入当地的一家著名舞蹈团。彼时赵若梦借着奖学金和亲戚的资助上了大学,每天穿梭在各种打工兼职中。她偶尔得空去看傅盛演出,他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巨大的灯光笼罩着他,他的生活是舞蹈、千万人的掌声和鲜花。

赵若梦想自己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才能更靠近他。

然而,人生况味,哀莫难辨,不到尽头,仍旧充满变数。

傅盛与赵若梦变数的开端,是他随舞团前往阿根廷,与当地著名的舞蹈团探戈之火的交流演出。

交流的时间为一个月,赵若梦去机场送他。傅盛穿着卡其色的长风衣,丰神俊朗,眉目里都是踌躇意气。临别时,傅盛拥抱她,“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他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舞团的成员都回来了,赵若梦却接到他的电话。

他说:“赵若梦,我会成功的。我会考进探戈之火,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探戈舞者,站在国际舞台上。”

赵若梦哑然,她有些惶恐,想要问他,那她怎么办?他要丢下她了吗?

但最后她只是很平靜地说:“你不已经是舞蹈团的成员了么?”

傅盛沉默了一会,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飘渺:“那不过是个国内小小的舞蹈团,在里面永远没有出路,永远不可能站上国际舞台。赵若梦,我的梦想不在那里。”

挂了电话,赵若梦一阵恍惚。

人生的莫测在于无法把控未来,她无法把控她与傅盛的未来。他终究是要高飞的鹰,他向往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有抱负在怀。而她只是一尾浅底游弋的小金鱼,她的天地是小小的四方,她最想去到的池塘,名字叫做傅盛。

2015年,傅盛距离赵若梦整整半个地球,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哭泣。

05

傅盛一走就是半年。

同年7月,赵若梦存了一笔钱,买了两张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往返机票。

傅盛去接她,他瘦的厉害,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身影萧索。

他过的比赵若梦想象的糟。他没有通过探戈之火的甄选,付不起房租,在博卡区租了一间地下室,每天都去附近的酒吧跳探戈挣钱。

他变得更加的沉默。以前只是孤傲,带着少年人的心气,以为世界尽在手中,现在则多了沧桑,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整个人沉重而苍凉。但赵若梦看到他的眼睛,仍是目光下垂下巴上挑。她深知他的倔强。

尽管贫穷,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仍然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白天他们窝在房间里看电影,有时他们在小厨房里跳舞,开一盏昏黄的灯,灯光摇摇曳曳。傅盛教她跳探戈,“动作要锐利,表情要严肃,舞伴之间要有strong connection……”

但也不全是美好。

他们被房东追讨房租,西班牙胖女人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临走前还顺走了一件赵若梦给傅盛织的毛衣。布宜诺斯艾利斯冰冷的冬天,他们没有钱供暖,在单人床上相互拥抱取暖,他们是彼此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最糟糕的还不只是这些。

赵若梦来了之后,傅盛从来不让她去看他工作。那天赵若梦外出采购,半道起意想去看看他。

晚上9点,夜风冰凉,酒吧外全是醉醺醺的鬼佬,时不时有人勾肩搭背形迹暧昧,赵若梦走在他们中间,心惊又心酸。

到了傅盛工作的酒吧,门口的侍童给她开门,一阵喧嚣的声响扑面而来,里面乱糟糟的,空气混浊泛着酒酸味,台上傅盛正同几名探戈舞者一起表演。那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跳探戈,但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把探戈跳得如此严肃而严峻,每个动作里仿佛都藏了刀,愤怒是挥刀的力,一出手就要粉身碎骨酣快淋漓。

表演结束后,赵若梦想去后台找傅盛,却听见不远处哗啦一声响,一个人被掀倒在地上,对面走出来一个健硕的黑人男子,握着拳头又朝刚爬起来的人挥了一拳。被打的那人似突然发了狂,从旁边抄过一张椅子就朝黑人身上砸。借着那让人晕眩的灯光,赵若梦看到那个人满脸的血,过了良久才一声尖叫了出来。那是傅盛。

06

凌晨清冷的街头,赵若梦扶着浑身是伤的傅盛跄踉而行。

好不容易到了地下室的入口,一直沉默的傅盛忽然一把推开了赵若梦,整个人横躺在地上。赵若梦忍住泪,摸索过去抱住他的头。

“傅盛,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傅盛被打的鼻青脸肿,听到赵若梦的话,忽然大声地笑了出来。

赵若梦咬牙喝止他:“不要笑了,傅盛,你不要再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若梦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在笑这混乱的人生,在笑这见鬼的世界,还是在笑自己滑稽的梦?

赵若梦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样的傅盛让她害怕,让她陌生。他在这里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过短短半年,竟将他变成这副模样。

就在刚才,傅盛失去了工作。在后台时他不小心弄坏了那个黑人男子的衣服,他们本是同事,傅盛长了副东方人帅气的脸,比起那些粗壮的黑人来说,更讨客人的喜欢,自然小费也就多。黑人大概早就看傅盛不顺眼,不过借着这个由头教训他一顿。谁料傅盛亦血气方刚,哪里学得会隐忍,一言不合便动起手了。胜负自然已见分晓,傅盛不仅被狠狠揍了一顿,还被老板扫地出门。

赵若梦哭着哀求他:“跟我回去吧,傅盛,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回去,我们两个在一起,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多打几份工,多挣点钱,你要是还想要跳舞,你就跳好了,我供你,只要你在我身边,不再离开我。我们好好的生活。”

傅盛把头埋在赵若梦的脖子里,温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是那样灼热的温度,烧的她亦同样遍体鳞伤。

赵若梦哽咽着不能言语,只机械的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回去吧,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傅盛沉默良久。

赵若梦知晓他的不甘心,他满怀壮志来到这里,他背井离乡放弃家人和她,就是为了圆自己的梦。赵若梦想起高中那年,他站在屋顶上说要是不让他跳舞,他就跳下去,那时他对她说,赵若梦,我一定会成功的。

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冬日的夜风里,这个曾意气风发的少年满身疲惫,他抬手擦掉赵若梦的泪,轻声说:“好,我们回家。”

终有一日,浩瀚强大的世界,湮灭了渺小的我们。

赵若梦的签证很快到期。

傅盛答应了跟她一起回去,他们收拾了行李,只简单的几件衣服,来时空空,去也空空。

在机场入口,傅盛转身再次看了看这个承载着他的梦与痛的城市,赵若梦不知道他是否在告别,还是在缅怀,她只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种死犹不甘的神情,带着莫可言说的狠戾,令她想起傅盛母亲多年前曾说过的话,她说,傅盛,你的心可真狠。

赵若梦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安感。

傅盛去换登机牌,让她在门口等他。他走了两步,看到旁边有个卖郁金香的小姑娘,停下来买了一枝花。

他将那枝花插到赵若梦头上,拥抱她,“我马上回来。”

赵若梦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入人群中。在明明灭灭的昏黄中,傅盛回头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赵若梦永远都记得那个眼神,带着青春里的绝决和深情,以一种陌生而惨烈的形式,如魔障般地投掷过来。它如此深邃而复杂,以至于她用了一生的时光都始终没能读懂它的含义。

在飞机上,她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那朵郁金香从发丝上抖落。这是傅盛第一次送她花,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告别。

趙若梦在机场等了傅盛很久,他说他马上回来,可他没有回来。

他消失了。

赵若梦摸到口袋里的机票,那是他回来抱她时塞进去的。他根本就没想和她一起回去,他放不下他的梦想和成功,所以他放弃了赵若梦。

赵若梦惊异于自己的平静。

或许是她早有预感,她甚至没有哭,而是独自搭乘飞机,回到没有傅盛的北半球。

2015年,傅盛消失在了赵若梦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

07

赵若梦彻底失去傅盛消息的第13个月,她接受了同公司另一个职员的追求。

回国后,她一直在等傅盛,她想,或许傅盛只是临时有事。可是1个月、2个月、3个月……傅盛始终没有回来。电话联系也断断续续,起初傅盛说还有些杂事,后来又说探戈之火又再次招募,他还想再试一试,再后来他就只是沉默。

直到有一次,赵若梦忍不住问他:“傅盛,你到底,爱不爱我?”

赵若梦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听到他的哽咽声,然后电话倏地被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自此,她再也没有接到过傅盛的电话,哪怕之后,她再拨回去,电话也已经被注销了。

至此,她在茫茫人海中彻底丢失了她的少年。

他们见证过彼此人生中最惨烈的瞬间,也曾携手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却没办法共伴平淡流年。

那些夜晚,赵若梦只觉得自己被织密的梦境给困住,梦里全是傅盛,傅盛用鱼缸砸她的头,傅盛把她从河里捞起来,傅盛给她点了一只蜡烛,傅盛在人潮人海中俯身耳畔,傅盛回头去牵她的手,傅盛再也没有回头……傅盛,傅盛,我要失去你了么?

赵若梦很想再飞一趟布宜诺斯艾利斯,可是她已经没有钱了,上万的机票她根本无力再支付。他不回来,她去不了,他们相隔了半个地球,连天都不是同一时间亮的。

她逐渐绝望,她想,或许他们就这样在纷繁的尘世间离散,再不相见。

时间过得飞快,年复一年的是四季,永远青春的是别人,只有苍老才属于自己。

追求赵若梦的那个小职员,他不帅气没有才华,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赵若梦跟他说起探戈,他“哦”了一声,然后半是疑惑地问她,“那是一种交谊舞么?”

他甚至对着她讲话都不敢太大声。但他会在起风时给她披一件衣服,会在半夜她发状态说饿了,就提着外卖到她家来找她。他能给她平凡而世俗的生活,虽不够轰轰烈烈,但却温暖而幸福。

她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只要有一个人肯让她靠一靠,她都无法拒绝。

2017年,她开始频繁梦见傅盛。她梦见他过得依旧不好,鼻青脸肿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食言?

赵若梦想起那年的诺言,她曾说过,如果有天他不见了,她一定会找到他。

她日日夜夜无法遗忘他的脸。她所有有关青春的片段,无一不是傅盛。赵若梦忽然明白了,有些感情一旦生出,便深入肺腑,再难拔除。

2017年,赵若梦开始天长海阔,去找寻她的少年。

0 8

2019年1月,我在世界的尽头遇到了时年24岁的赵若梦。

彼时是她独自旅行的第2个年头,也是她第2次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旅馆里,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仍旧穿白色长裙,长长直发,刘海齐眉。她干净的面容里透出丝丝的沧桑,眼睛却仍旧如孩童般清亮。

故事的末尾,那个叫做赵若梦的女子努力存钱,再次去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可她再也找不到傅盛,他曾租过的房子,现在住着一对德国夫妻,博卡区酒吧里所有的探戈舞者都没有他的消息。我遇见赵若梦的那个黄昏,她正蹲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失声痛哭。

她丢失了她的少年。

2019年3月,是我最后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遇见赵若梦,在南半球的夏天,她搭乘一条大船,消失在了海面上。

年近24岁的赵若梦,是如此地迷惘。镜中的容颜开始衰老,微细的纹路中埋藏着往事与回忆,一瞬间变得面目模糊。

人的一生能抓住些什么?

失去的已然不会重回。

14年,即可是人的一生。赵若梦的一生,不过是浮生若梦一场。我知晓这个女子将会在颠沛流离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我以为这便是爱,或许无关乎爱情,无关乎友情,只是最原始、最赤诚的爱。

真希望有一天,我能遇到那个叫傅盛的少年,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曾有一个人,为赴他梦中之约,远走天涯。

0 9

日记本最后的最后,是赵若梦写的一首小诗。

字迹端庄而深情款款——

我深信,人与人的相遇,都是受彼此的召唤而来。

而分离,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另外的人更强烈地期盼着遇见。

你给我点了一支烛火。

让我明白,爱一个人,就是抛弃氧气、阳光、天空与自由,让自己沉入深深的海底,让他成为唯一的光。

那年人潮人海,你我青春年少。

我不知道你是否爱我,如同我爱你一样。

我以为我是歌里唱的那样,“我只是无望人世的一首哀歌。不为世界披锦,只为世界送葬。”

但你告诉我,明天还有朝阳,而我,还有你。

此时我仍心怀感动。

是你使我不再贫乏,你是我至死都不愿离弃的美好。但我们已无法相伴。

我时常感到庆幸,庆幸在这落寂的人生里,得以遇见这样一个你。

朝花有露,晴夜有星,而我有你。

若不是你,我必定寂寞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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