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是我们的根茎,我们希望它开出各种各样的花来”
2021-12-23林旖
林旖
阿根廷“新探戈”(Tango Nuevo)作曲家、班多钮(Bandoneon)演奏家阿斯特·皮亚佐拉在十七岁时离开家乡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加入由阿尼巴尔·特洛伊罗领衔的“皮丘科”乐团。虽然这支乐团被认为是当时阿根廷最好的探戈乐团,但年轻的皮亚佐拉并不满足于此。1954年,皮亚佐拉怀揣古典音乐的梦想来到巴黎,师从纳迪娅·布朗热(Nadia Boulanger)学习作曲。在老师的鼓励下,皮亚佐拉开始创作探戈音乐,他将古典音乐的曲式结构、爵士乐的前卫和声等新鲜元素融入探戈音乐中,使探戈音乐发生了一场“革命”。
承袭阿根廷传统探戈的百年历史,直至二十世纪晚期,皮亚佐拉逐步开创“新探戈”风格,他一面谨循正统阿根廷探戈风格演绎,一面力图将对探戈的诠释与东方韵味的审美理念相融合,不断挖掘和拓展多维度、个性化的音乐表达。尽管皮亚佐拉的一些做法饱受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将探戈音乐彻底从舞蹈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其成为一种独特的音乐形式。
2011年,青年班多钮演奏家于箭作为创始人、艺术总监,组建了“我们的探戈”(Our Tango)乐团,这是中国首支演绎皮亚佐拉“新探戈”音乐的职业乐团。 乐团致力于探戈音乐在中国的发展与传播,演出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举办了多场探戈音乐的普及讲座活动。
他们秉持着“新探戈源于探戈、高于探戈”的原则,经过多年的坚守与求索,将演出内容由最初的纯器乐曲目延展至融汇声乐、舞蹈、戏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的作品。乐团力求在“新”与“旧”之间,与不同风格、领域的艺术家们的灵感碰触,以此创造出别具一格的艺术表达。他们用十年的时间为观众们讲述、演奏了原汁原味的经典探戈樂曲,并将中国传统音乐元素与阿根廷探戈结合、改编,使远隔万里的两大文明通过探戈艺术连结在一起。
2014年,“我们的探戈”乐团录制的单曲《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冬季》在阿根廷权威电台“2x4”中循环播放,探戈大师瓦尔特·里奥斯(Walter Rios)在聆听后给予盛赞。2017年,乐团受中国与阿根廷建交四十五周年首脑峰会邀请,担任现场演奏嘉宾,用音乐见证了两国的深厚友谊,以探戈奏响中阿友好新篇章。2018年起,乐团展开全国巡演,在各大音乐厅掀起探戈热潮。2019年,乐团获得阿根廷驻中国大使馆颁发的“探戈音乐推广杰出贡献奖”。2020年,乐团在全国范围内举办了历时近半年的“战胜新冠肺炎”(Fighting Covid-19)巡回探戈音乐会,并受邀参加了由中国文化和旅游部、中国对外文化集团有限公司共同主办的第十三届“中国国际青年艺术周”。
2021年,在乐团成立十周年之际,他们开启了纪念探戈大师阿斯特·皮亚佐拉诞辰一百周年的系列音乐活动。适逢“我们的探戈”的十年与皮亚佐拉的百年相遇,音乐成为了最好的纪念。这一年既是里程碑,又是新起点。
“探戈是与爵士乐类似的混血音乐,在人类迁徙、民族融合的历史背景下,从南美到欧洲,最终抵达全世界。探戈音乐风格鲜明,但并非主流,国内对探戈音乐的认知多拘泥于国标拉丁舞的范畴。最接近阿根廷探戈的音乐当属《化装舞会》《一步之遥》这类老探戈歌曲。而喜欢探戈的小众大致分为两类人——王家卫的影迷和马友友的古典乐迷。这两个群体是最早认识和喜欢上皮亚佐拉探戈的人群,我们最初也是因为王家卫与马友友认识了皮亚佐拉和探戈。马友友的《探戈灵魂》(Soul of the Tango)是我心中最好的皮亚佐拉探戈录音。另外,高阶一些的影迷可能会接触到索拉纳斯的电影,那更贴近阿根廷的政治和生活,和皮亚佐拉音乐的契合度也非常高。在文学领域,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就像皮亚佐拉一样也是阿根廷的国宝级人物,他们的交集其实非常少,但我曾看到过一个专辑,把博尔赫斯的诗集和皮亚佐拉的音乐融合到了一起。” 于箭如是说。
于箭曾于2015年在意大利兰恰诺国际手风琴艺术节中获班多钮演奏组第一名,2016年他与阿根廷班多钮演奏家保罗·豪雷纳(Pablo Jaurena)同台演出,2017年他与塞尔维亚班多钮大师尼古莱克(Alex Nikolic)在中央音乐学院艺术节中同台演出。他还曾受邀在中阿建交四十五周年峰会上演奏,2019年受邀在艺术家加雷安德罗·埃利希的全球展览《太虚之镜》闭幕式中演出。
目前,“我们的探戈”乐团的成员还包括青年钢琴家孙冠男、青年小提琴家赵騹、青年古典吉他演奏家陈曦、青年低音提琴演奏家、爵士贝司手王乐聪,以及青年萨克斯管演奏家田龙。“我们都是从小在国内接受严肃音乐教育,在音乐院校学习专业器乐演奏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板一眼的古典范式塑造在一定程度上会限制青年一代的演奏风格和想象力,我们在从古典到浪漫再到现代派的严格训练中,很难接触到像探戈这种很融合的音乐。探戈犹如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探戈扎根于生活,是情到深处的表达。一种‘若只如初见’的激情让我们对音乐的爱获得了第二次洗礼,接着就是近乎百分之百排他性的学习和实践。乐团的创立初衷,源于一种本能、无条件又有些叛逆的热爱。我们迫切地想要让更多人听到、看到,我们有着与更多人分享和交流的欲望,就好像你发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好东西,特别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乐团的诞生,填补了国内在探戈音乐这一领域的空白。而乐团成员对音乐强烈的表达欲望与创作欲望从未改变,一边学习,一边探索,一边表达。
“我很感谢我的导师——天津音乐学院的罗汉老师,他非常支持我去做一些与众不同的尝试。”于箭回忆起乐团成立之初,自己和小伙伴们也走过不少弯路。相较班多钮演奏者,小提琴、钢琴、吉他演奏者在中国接触探戈音乐作品的机会显然更少。演奏爵士贝斯出身的贝斯手,也经历了从爵士向探戈的转变。“最初排练时,我们也是一头雾水。我们会一起商量。探戈其实是更向下、更扎根一些的东西。”乐团成员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观摩现场音乐会,观看纪录片、音乐会录影,听讲座,阅读理论著作,参加大使馆和各地探戈舞蹈组织举办的舞会活动,以及在学校里跟随导师学习,让他们迅速成长,从学校的音乐厅一步步地走向舞会、沙龙、音乐厅、剧院的舞台。“经历过不大不小的困难,但好像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我们在一起排练和演出,一起旅行,一起听音乐、看电影,十年弹指一挥间。最初的激情转变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常工作,一边玩一边排,为了某个乐句,某一种律动、句法、呼吸,或者某种合奏的音效,又会一起死磕到底,永不罢休。”
2016年起,“我们的探戈”开始更频繁地在音乐厅和剧院演出,积累了一定的舞台表演经验,也完成了最初的录音。时至今日,作为一支职业乐团,“我们的探戈”每年在全国举办约二十场演出。每次巡演的曲目风格各异,经过了精心设计安排,以期给观众新鲜的体验。乐团还会参考国际标准设计制作节目单,做一些配套的推送。在每场音乐会上,于箭都会为观众讲解作品,调动观众的积极性。在乐团的工作之外,成员们也肩负着其他工作,在其他乐团或大学里任职。但“我们的探戈”始终是他们最长情的共同的事业。十年来,他们每周都会坚持在固定时间排练。
引领一支探戈乐团,除了运营方面的压力外,于箭感到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去平衡乐团中每一位成员的心态。“在皮亚佐拉的音乐中,乐器的角色是有一些主次关系的。我们通过自己的改编,让每一个人、每一件乐器都能有更为均衡的机会展现,这也是我们改编的动力。”在乐团排练中,每一位成员都有发言权,都有参与感,都是独立自主的。“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都想把音乐处理好。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发生矛盾,我们可能会因为某一句或者某一个呼吸、某一个律动去较真,这是好事。”探戈音樂有着古典的内核,需要成员之间极为默契的配合,艺术上的争议往往会带来好的结果。
“听皮亚佐拉的音乐吸引了我们从新探戈音乐入手。”“我们的探戈”乐团目前演奏的多是新创作、改编的音乐。“我们结合自己的改编去创造出自己的风格。最初的演释和改编来自我们排练过程中的灵感,是一些很单纯的、自娱自乐的玩笑和幽默。后来我们有意识但不刻意地融入一些中国观众熟悉的音乐元素,在巧妙的时刻带给观众一丝惊喜。我们在演出中逐步培养出一群热情而专业的听众,也非常享受与听众之间线上线下的交流。”2021年3月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演出中,乐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冬天》的尾声加入了钢琴弹奏的《茉莉花》。“这是我们与观众心贴心的隔空拥抱。我们从幽暗的观众席中觉察到了一阵凝固的灵动,既远又近。那种黑暗中听到彼此心跳和叹息的亲密感觉,是只有探戈才能给你的。”
“我们的探戈”乐团很乐意在音乐中加入一些中国元素,不仅出于对市场推广的考量,也和多年演奏的积累有关。他们将探戈“落地”到中国。“希望大家能听懂我们的音乐,听懂了才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当《茉莉花》的曲调响起时,我们能感受到现场观众的共鸣。在《自由探戈》(Liebetango)之前,我们加入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探戈版本改编,也是一个不错的尝试。”乐团最近也在做一些原创的作品,一位或几位成员先写出一段旋律,大家一起去碰,找到最好的呈现,再形成书面的乐谱。
由于探戈的曲风有时非常沉重,音乐的张力很大,巡演中偶然有一些“有惊无险”的意外发生。“2020年,我们在南京江苏大剧院演出,观众爆满。演到返场曲《跳房子》的时候,小提琴手的琴弓突然断了,本该由小提琴演释的一段独奏,直接改为了由萨克斯管代为完成。这类现场突发状况挺多的,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后来我们吸取了教训,小提琴手巡演时一定要带两根琴弓。”探戈音乐对乐器有一定考验,包括钢琴的稳定性、小提琴琴弓的耐力、贝斯琴箱的稳定性等等。
“我们的探戈”乐团由皮亚佐拉的新探戈“入坑”,逆推其历史和变革,了解、学习传统探戈,从而更深刻认识到新探戈之“新”的难能可贵和现实意义,以及未来不可限量的自由度。“其实你想完全还原皮亚佐拉的音乐很难,因为他的音乐中有很多即兴的成分。当然我们也会加入自己的即兴成分,也就是我们对音乐的二度创作。”在于箭看来,皮亚布拉是一个非常了解观众的人。“我觉得他是一个在舞台上精心设计的人。皮亚佐拉曾受到爵士乐和古典音乐的影响。他很清楚观众喜欢什么,当然他的创作肯定是遵循他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们在现场演出时,皮亚佐拉的音乐一出现,立刻就能抓住观众的神经,把人们拉到他的探戈视角里。通过皮亚佐拉,我们和阿根廷使馆以及国内一些沙龙的舞者进行合作,接触到了皮亚佐拉之前的一些作曲家的作品。我们最大的感触就是,皮亚佐拉将整个探戈音乐的张力扩大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还有他的情绪转换是剧烈的,他的冲突是剧烈的,他的音乐和传统的探戈其实还是有着很大区别。”
近年来,“我们的探戈”乐团因其在探戈音乐领域的努力和建树,与探戈发源地、皮亚佐拉的故乡阿根廷建立起了密切的联系。乐团不仅受邀在中阿建交四十五周年峰会上演奏,还于2019年12月“阿根廷探戈日”参演了由阿根廷驻华大使馆与国家大剧院联合举办的专场演出,获颁“探戈音乐推广杰出贡献奖”。乐团希望通过不断的演出,通过加入中国元素的音乐改编,让中国观众接触到阿根廷文化,也让阿根廷观众对中国音乐有所了解。
为了纪念乐团成立十周年,“我们的探戈”录制的最新唱片于2021年夏天发行。“我觉得探戈音乐的录制可能比古典或爵士乐更难一些。无论是音乐的张力还是成员之间的配合,都很考验在台下练习的功夫。我们制作这张唱片,仅录音部分就花了五六天时间,并不是因为我们乐手的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我们要找到一个最佳的状态呈现给听众。”于箭说这张唱片对于他们这十年是一个很好的纪念,也是对他们崇敬的皮亚佐拉的一个纪念。“我喜欢皮亚佐拉真的已经很久了,我的车牌尾号都是他的生日——311。”
“我们的探戈”乐团的几位成员对于不同风格的音乐,比如古典、爵士、电音、摇滚等等都有着广泛爱好,对乐团未来的发展方向也有所规划。“我们正在不紧不慢地磨合一首爵士乐,极有可能在后续的演出中呈现给听众。探戈是我们的根茎,我们希望它开出各种各样的花来。当然我们都是不着急的人,相信时间和耐心,相信共同的初衷。那份热爱,会一直推动着我们慢慢坚定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