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美好,不过双向奔赴
2021-05-29居何
居何
江珊大学毕业后签下外省省会城市的工作合同,于是直到进火车站的前一秒耳边还绕着父母半是埋怨半是担忧的唠叨。从他们手里接过背包和行李箱,江珊立正站好,再一次为自己违逆二老心愿没有报考家乡公务员而诚恳致歉,在保证了每周都和他们通电话且超过三天的假期一定回家探望双亲后,江母忽然福至心灵,拧起了眉头问她:“你老实跟妈说,非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小子?”
江珊下意識否认:“怎么可能!”音量一时没收住,浑身的毛也仿佛在瞬间炸起来,像猫被踩了尾巴。气氛微有凝滞,江珊只好赶紧抬起手腕看表:“车快到了,我先走了。”随后溜之大吉。
车厢人满为患,一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打叠起江珊所有身家,她一路拖得极费力,挪动到座位前时更是尴尬地发现自己的力气不够将箱子托举到行李架上,幸好有热心人出手相助。道谢后江珊把自己摔进座椅里,不过一个晃神的工夫,就鬼使神差想起从前周季在时总是大包大揽起所有重活,决不让她累到哪怕一点。
列车缓缓驶离这座海滨小城,江珊目送轨道外枝叶阔大的棕榈树渐次后退。赤霞橘光散漫渲染了半壁穹空,她恍然发现这座城市的晓天与暮色竟是数年如一日的相同。光影蔓延至她眼角,轮错橙与红,仿佛她初见周季那日,第一只蝉叫起来,当时正是夏天。
一
升入高三时江珊束一支马尾辫在脑后,原是为了便利,但进暑期补习班的当天便不小心用它打了周季的脸。这是前后桌传递卷子时并不鲜见的事故,江珊连忙道歉,坐在她身后的周季却只略一挑眉。他本就生得几分痞气,彼时又无甚表情,尤其让江珊心头一跳。
卷子收上去,隔了一周后再发下来。江珊的分数稳居前列,周季则吊在车尾。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下课后两人却被同时留下。补习老师扶了扶镜框,先问江珊愿不愿意换到尖子班,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看着周季的卷子发出一声长叹。江珊注意到周季在这时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飞鸟,鸽羽折了夕阳的颜色映在他瞳仁里,那双狭长的眼睛因此熠熠生光。
回家时他们竟然同路,只是一前一后走得极生疏。周季腿长,斜挎着单肩包很快和江珊拉开距离,远远看去江珊像是在追着他的影子。
在良莠不齐的普通补习班江珊如鱼得水,她一向和善,从来不吝给其他同学讲解题目,周季在课上被叫起来答题时也肯小小出声提醒,两人因此渐渐熟络。周季偶然问起她不去尖子班的缘由,江珊顿了顿,轻描淡写:“我更喜欢这里。”
她语焉不详,周季却仿佛了然,凤眼微弯,去了凌厉狡黠如狐:“游戏高手也更喜欢回新手村虐菜。”
一句话逗得江珊笑起来,刚组织好的解题思路被他全盘打乱。
江珊并不是没去过尖子班,她考学的成绩向来优异,但在高强度的竞争环境中却迅速泯然众人。学生时代的幸福感仿佛只与成绩排名挂钩,焦虑一点一点攀上来,很快将她蚕食。父母察觉到不对劲时替她更换了辅导机构,于是她得以认识周季。小城道旁往往点种榕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珊仰面和周季说完话后才发现对方的手臂早已替她拂开古树垂下的万千根须。
模考前周季的成绩已有提升,江珊以功臣自居,打趣着要他请客。周季把过了平均分的试卷塞进包里,难得露出认真的神色:“过两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吃你想去的那家餐厅。”
课室的暖气开得太足,江珊的脸因此烧出两团红云。生日与餐厅不过在几个月前被她随意提及,难为一向于背诵上多艰的周季记得如此清晰。
二
填高考志愿时江珊一意孤行,选了几所差强人意的学校,只用一句“保险起见”打发掉师长们所有的疑惑和劝说。而后她如愿和周季去往同一座城市。
两人的学校相隔不远,课业之余往往约着一起吃饭。江珊从来是纸老虎一样外强中干的性子,看着独当一面,其实极易不安。初入大学的那几个月,是陪在身边的周季一一抚去她所有对未知与陌生的恐惧——虽然这恐惧多半因追随他而起。
周季考入的这所艺术类院校以声势浩大的校庆活动蜚声全国,江珊应他的邀约前往观众席坐定。她知道周季学过街舞,但没想到他跳得这样好。女观众们的尖叫盖过舞曲直要将天花板掀翻,而节目结束后周季不顾万千灼热视线,就这样穿着演出服从后台直接走到她身边。棒球帽檐松松遮住大半张脸,于是他俯下身子时只有江珊能看到那一对亮过星辰的眸子,其中满盛笑意,让她微微目眩。
周季生得一副好皮相,校庆后向他搭讪的女生又明显增加许多。江珊咬着奶茶吸管看他一个个礼貌拒绝,心底莫名泛酸,脸上却带出笑来:“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周季手里还替她搅着麦旋风,闻言直直望过去:“怎么,你希望我看上一个?”
这话问得暧昧,江珊扭了头不去看他:“谁管你。”于是下一个街角,周季当真和一个女生加上了联系方式。旁观了全程的江珊甩下他便走,气头上甚至忘记带走排了半日队才买到的冰淇淋。
这以后江珊虽然仍旧暗中关注周季的动态,但明面上刻意和他淡了联系。大二时室友拉着江珊去联谊,饭局上她才刚端起一杯酒,手腕便被制住。视线所及是许久未见的周季,站在桌旁,眉目森然泛冷意。江珊没来由地一怵,便听他一字一句说得分明:“我的女朋友怎么在这里?”
后来周季一边替她拎包一边叹气:“早知最后还得我倒追,当初就不该逗你。”
三
到站后江珊打车到达提前租好的寓所,行李箱在房间中央对半打开,理到箱底时她看见曾经和周季一起买下的情侣卫衣,怔然间一滴泪就在衣料上洇开来。
毕业前夕江珊和周季在未来规划上起了分歧。江珊想回到家乡工作,周季向往更大的世界。恋爱近三载,他们很少有争吵,因为周季往往先向她低头迁就。但在去留问题上周季的态度空前坚决,大吵一架后他揉着眉心,语气里有沉沉的疲累:“可不可以体谅我哪怕一次?”
他没想到这疲累却引爆江珊的委屈。从高考志愿说起,江珊把几年光阴里为了周季咬牙咽下的苦楚逐一吐出,最后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摔门而去,掌心的泪痕直到坐上归家的列车时仍未干透。
父母得知她失恋,唯恐她再有闪失,变着法劝她留下——这明明也是江珊的本意,但在朋友圈内风闻周季已动身前往他市时,心志仍旧不可避免地动摇起来。最后她还是签下同一城市的工作合同,暗恨自己怎么就吊死在了这棵歪脖子树上。
视线正朦胧时电话铃声响起,江珊吸了吸鼻子按下接听,入耳是熟悉的嗓音:“我在你家楼下。”
她一愣,连忙跑到窗边——楼下空无一人。周季却在屏幕另一端接着说道:“我仔细想过了,如果有你在,回到老家也很好……”
“等等,”江珊打断他的话头:“你在哪?”
周季一愣,抬头望向熟悉的窗口,语带疑惑:“你家楼下呀——我都看到你爸妈了。”
扑哧一声,是江珊破涕为笑。暮夏时节,蝉鸣一声声低下去,她却觉得一颗心雀跃得快要从胸口迸出。月色穿阁,她拂开帘幔,恰好接了满怀。在这瞬间江珊领悟原来世间美好,不过双向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