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 圆
2021-05-29胡笑兰
胡笑兰
团圆的节日一到,总会想起要回家看看。尽管母亲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但从母亲看见我时眼里溢出的欢喜,我知道她是多么想我回家,回家吃她做的团圆饭菜。母亲还是笑一笑,嘴上并不会说太多的话。我买回家的那款月饼,那块布料,从母亲的眼睛里我知道她是喜欢的,但她总是怜惜我花钱。我也不会用漂亮的语言表达,母女俩几乎不需要这些客套。
母亲一转身就忙她的去了,还像我小时候一样不要我插手,不要我做她嘴上说的粗活。母亲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说女儿家的手是经不得这些粗活消磨的。看看自己的一双手,伸出来小葱一样。但母亲的手却指节粗大,甚至大拇指已弯曲变形。母亲长得清秀,肤白,但她的那双手和她姣好的面容很不相配。如今想起母亲的那一双手,我心里依然隐隐作痛。我更羞愧于自己年少时的不懂事体,怎么就没想到去帮帮母亲,去陪她洗洗碗,去给她锅灶里添把柴呢。
少时,我家隶属二轻局,吃的是商品粮,没有田地,但有几分菜地。菜地被母亲侍弄得很丰饶,冬有萝卜白菜,夏有瓜蔬。后山有蓖麻,窑街外是无边的田野,蜿蜒的土坝子。春风才一吹拂,那些马兰头、灰灰菜、蕨菜、荠菜们就不安分了,纷纷探出头。仿佛一眨眼的工夫,草地里就生出各种各样的野菜。
母亲寻思着养一头猪,能贴补家用,过年的团圆饭也让孩子们吃得尽兴,待客拜年也不会捉襟见肘。一开年小猪仔就被捉回家。母亲养的猪爱吃野菜,我从它吃野菜时美滋滋的样子里可以看出来。这个时候的它显得并不迟钝和蠢笨,母亲只要舀起猪食瓢,它就快乐得哼哼唧唧,跟着母亲团团转。母亲以野菜喂养它,算是物尽其用。喂猪时,撩一瓢熟烂的野菜,再拌以麸皮粉糠,那猪吃得欢,一头扎在猪食槽里就抬不起头。腰形猪食盆也是陶制的,一时间槽里的水波纹像风吹麦浪,猪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满足得哼哼唧唧。
眼见着那猪一天天长大,身体从幼小变得高大,由细长变成滚圆。一头猪从猪仔到肥猪出栏,几乎要一年的时间。那猪在母亲的呵护里长大,似乎是上天给予母亲的一种酬劳,被这些野菜喂养出来的猪,有了它自己的特色,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香猪。拿母亲的话来说是细皮亮壳,香猪的肉吃起来可真不一般,肉格外地鲜嫩香美。杀年猪时,母亲会留下两只猪腿和猪的零零碎碎。团圆的年,孩子们一个丰足的年就来了。
母亲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将它们切割剁碎,做出各式美食。那几日就听见母亲梆梆切菜、咚咚剁肉的声音。案板与菜刀的交响,卤的,蒸的,炸的,红烧,小炒,汤汤水水都有了。
父亲和哥哥在忙着接祖祭祖,贴春联,姐姐在灶下添柴,几口锅都冒着热气和香气。風把香气带到屋外,和紧邻人家的香气混到了一起,但我能分出哪个才是母亲烹饪出的香。母亲的油炸丸子与众不同,得之于香猪肉质的鲜美,又糅合了母亲的万般细致。我和妹妹守着锅灶,说是尝锅子,每起一锅,就尝几个。吃母亲的油炸丸子,现炸现吃,怎一个酥脆松软与鲜香了得。冬的严寒已被满屋的暖色与闹热挡在屋外,今天母亲不限制我们,我们可以敞开小肚肠,大快朵颐。
雪地里一行行脚印一直延伸到各家门前,清晰而毫不含糊,室内橘红色的灯光漫射在地上,雪的表面有晶莹透亮的颗粒。大年夜的炮仗先是一家响,接着家家赶趟儿响,连成一片。它们在天空中开出一朵又一朵小伞,又像干草叶和蝴蝶一样飘下来,落到雪地里。年味渐起,各家孩子的胸膛里揣进了一只只欢快的麻雀。
红泥小火炉,炭火殷红,明明灭灭,上面坐了双耳小铁锅,小铁锅热气蒸腾,围着火炉子,八仙桌上摆满了菜,一家人纷纷落座。母亲还没有结束忙活,给炭炉添炭,给小铁锅里加菜,她总是那个最后上席的人。
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还没有见过冰箱。这样的一个冬天,这样的年是不需要冰箱也能让食品保鲜的。于是,一个年的丰饶并不仅仅止于年三十。过年的团圆气氛因为母亲养下的那头猪,会一直延续到吃完元宵节的汤圆。
当我自己也做了母亲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母亲。那怀胎十月的辛苦,那第一次胎动的心跳,那第一声破空的啼哭,无不牵动一个母亲的心房。而那一路的护养,一饭一食,一衣一茶,又将母亲的心揉碎。儿子的一次发烧会让我寝食难安,会把一颗母亲的心揪得生疼。而儿子的每一次成长,包括变声期那一声喑哑的妈妈,却足够将母亲的心融化。
有的时候,工作太忙,不能够一转身就踏上回家的路。母亲站在她的小院前,背景是隐隐的杨家山,山那边是无尽的小路,天边带着深远的蓝,日头从中天慢慢地移到西边,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母亲,上身前倾,脖颈微抬,满目期盼。她还是默默无语,就那样看着,忙家务的空隙,她一趟趟来到门口,就这样看着,站成了一幅翘首企盼的油画。心有灵犀,我相信母女俩也是有这样的情感召唤的,那几天我会忽然生出几许牵挂,于是我匆匆忙忙回家。
人的忧伤是留不住岁月,也留不住母亲。母亲走了,剩下的团圆该在何处安放?家人长相厮守,亲友经由一个借口相聚,把盏言欢,未尝不是另一种团圆的样子。我想,这也是母亲希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