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造物思想在书籍装订上的体现
2021-05-28罗嵋
中西方文化对自然的认识有所不同:我国先民认为自然是天、是道,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当与自然和谐而共生,因此确立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西方先哲则认为神、自然、人三者分离,人被神赋予理性和意志,是与自然对立存在的,这是一种“天人相分”的哲学思想。两种观念下,人类的创造性活动呈现出不同的方法和规则,中国传统造物师法自然、顺应自然,遵循自然生成的规律,而西方传统造物倾向于挑战自然、超越自然,追求创造自然的法则。
传统造物思想的差异体现在中西方书籍装订形式变化的现象中。书籍装订包含装帧和订制两部分内容,“装”指书籍的装帧装饰,“订”是将书页组装订制成本。中西方书籍有着殊途同归的历程,都经历了从卷轴向册页形制的改变。其间,中国出现了简策、卷轴装、经折装、旋风装、蝴蝶装、包背装、线装等多种传统样式,西方也产生了卷轴、版牍、蜡版、皮纸札记簿、册页、平装本、精装本等若干样式。当代装帧艺术家杨永德说:“装订形式的不断变化是一个文化现象。”他认为只有“从‘天人合一’的观念去分析装订形式的演变,才有助于理解中国传统书籍装帧的真正内涵”。因此,从文化思想的角度去比较中西方传统书籍装订的现象,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东西文化交流的本质。
一、装订材料的比较
书籍的设计制作直接面临纸张和材料的选择。通常认为装订形式首先受到材料的限制,其次才是社会经济、文化传统及制作方法等因素的影响。虽然中西方传统书籍都经历了从卷轴到册页的变化,选择的载体材料却完全不同,那么,这些形式的变化是否与材料有直接的关系呢?
中国传统造书一般是对自然材料直接汲取、拣选或改良,这些自然材料并没有严格的地域限制,很容易就能找到。如开采自然生长的竹子或木材制成 “竹简”或“木简”,养殖蚕桑织丝制成帛书,提炼植物纤维造纸做成卷子与册页。由于“缣贵而简重”,纸最终成为最适合的制书材料。据说纸是古代劳动妇女漂洗棉絮时不经意发明的,几经改良,到了蔡伦时代,以树皮和麻头等植物纤维为原料开始了大规模的制作。纸的制造主要依赖于手工技艺,大致有四道工序,一是原料分离,用沤浸或蒸煮的方式使原料分散成纤维状;二是打浆,用切割或捶捣的方法切碎纤维,使其化为纸浆;三是抄造,把纸浆渗水制成浆液,倒在篾席上去水,形成薄薄的湿纸;四是干燥,即把湿纸晒干揭下就成为纸张。传统造纸工场一般选在依山傍水之地,依山易得材料、薪炭,傍水则易沤煮、洗荡。虽因原料、时间、地点有所不同,但传统纸张的生产方式千百年来都依赖于自然。
西方传统制书材料同样取于自然,只不过是选择了一种很特殊植物——纸莎草,又叫纸草(papyrus),它们仅在尼罗河谷地生长,受到地域、产量问题的制约。当埃及被东罗马帝国管辖后,纸草价格暴涨,欧洲开始使用羊皮或小牛皮制书,称为皮纸(parchment)。皮纸生产需要复杂的工艺:“处理皮纸的关键,是在脱毛过程中,同时完成拉伸和晾干,此过程的关键是产生特殊的改变,与制造皮革完全不同。”这些改变有“通过拉伸而造成表皮纤维网的重组”“将生皮中的液体成分脱水,使之变成一种坚硬、胶状的粘稠物,从而将此种新的、高度拉伸的纤维网形式永久固定。”与此同时,“清洗和磨平皮里的任何工艺,或者处理最终生产出的皮纸厚度的工艺,可以着手进行,用半月形的尖刀处理皮革的皮里。”经过这套繁琐工艺制成的皮纸,能够保持千年而完好无损,还可以打磨后反复使用。进入中世纪,皮纸的需求量和供应量持续增加,西方各国不断扩大皮纸生产规模,到4世纪时最终取代纸草,成为最基本的制书材料。皮纸不拘何地都可制造,超越了对自然地域的直接依赖,不过,与中国发明的纤薄轻巧的植物性纸张相比,皮纸仍然太厚重,折叠起来不服帖有折痕,工艺也过于复杂了。
从竹木到丝绸,再到纸张,中国造书材料一直是遵循自然发展的规律,选取当地最便宜的自然产物,也不会刻意改变自然物生长的规律。西方的纸草本身是非常特殊的植物,必然受到产量和地域的限制,而皮纸的生产已经极大改变了兽皮的自然属性,是一种技术与科学结合的创造性产品,两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超越自然的。因此,英国纸学家罗伯茨认为的“书籍的形制(卷子本或册子本)与书写材料(纸草还是兽皮),并无绝对的关联”。既然西方的书籍形式并没有被材料所限制,他们很快接受了中国纸张这种顺应自然的产物,并以极大的科学热情投入各种创造性的科技改良中,使东西方书籍在制作材料上达到了统一。
图1 埃及最古老的纸莎草文献(局部),距今约4500年
二、装订方法的比较
书籍阅读是一个翻开来、合起来的动态行为。书籍的制作过程就像是在构建一个由开到合的立体空间。合,是“天人合一”思想的核心,这是东方世界一种普遍的传统思想,印度以及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韩国都是这种思想。印度的“梵我一如”和“天人合一”有相同的含义。从书籍装订的历史来看,源于古印度贝叶经的梵荚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装订形式之一,它的基本制作方法是用绳子把单页纸中间穿孔后串起来,当书合上时,多余的麻绳一道道缠绕住前后书板,用以保护书页,这正体现了一种“合”的造物观念。梵荚装同时影响了东西方传统装订形式,公元前1世纪印度佛教僧侣通过阿富汗把这个装订方法带到了中国,同时期,类似的技术也被传到了古埃及。
中国传统造书中“合”的思想贯穿始终,书籍是对页面编连成册的行为,“编”是简策的装订方法,卷、折、粘、缝的方法延续了“编”的方法,都是为了构建一种和谐、统一、连续合起来的阅读空间。杨永德认为“编”体现出“天人合一”中“以人为本”“万物皆备于我”的思想,同样,用“卷”的行为展开页面,再合拢页面,用绳缠绕固定为一体,这一过程也是合的思想的体现。“折”是从卷到缝的中间环节,是对卷的形态的突破,推动了书籍向册页发展。杨永德认为“折”是中国书籍装订的一个创举,体现了“天人合一”中由孔子奠基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模式所形成的实用理论。折的行为,使书籍从平面走向立体,折叠产生的经折装,至今仍是书籍设计偏爱的样式,它用折叠的方式分开长卷为若干段页面,前后两端与封面粘连,合起来精致狭小,展开却连绵不绝。随后,旋风装改革了经折装,分割开页面,而一端仍粘合于长卷之上,不使单页松散。接下来,蝴蝶装、包背装,用折、粘的方式把单页按顺序粘连在一起,使空白页、书衣、内文等和谐有序,这时中国的册页书开始形成。线装是册页书最先进的装订方法,也是中国古代书籍最进步的装订形式,线装中和了页面诸多元素,改革页面的连缀方式,把所有页面叠在一起整体打孔穿线,一气呵成,表现了造物活动的连贯性和整体性,达到和谐物我的境界。
图2 德国皮纸制造工,1568年
西方传统书籍也经历了从编到卷、折、缝的编连成册过程,折的方法并没有得到完善实施,没有发挥连接“卷”和“缝”的过渡功能,书籍直接从卷轴走向了册页,这也许是“天人相分”的思想在装订上的又一种表现。自梵荚装传入西方,古埃及人用这种装订方式汇编祭司文书,古希腊和古罗马人则模仿这个样式,去掉内页用纸,把两块以上的扁平木板,或用夹子夹住,或用契绳穿过钻孔来固定,制成了版牍(writing tablets)。这个时期较长的文本以卷轴的形式书写在纸草或皮纸上,西方古代标准的书籍形式“卷子”(scroll)出现了。“卷”的形式在西方古代书籍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单卷和双卷轴两种形式并存,双轴形式在中国并不常见,阅读起来更为方便,算是对合的一种突破。值得注意的是,或许是因为纸草脆而不好折,皮纸折叠起来也不美观,西方人放弃了对折的多重实验,找到了更适合的缝线方式。公元1世纪,古罗马人将卷轴直接改制成册页,他们把数叶纸草或皮纸叠在一起,中间对折,在折缝之处固定、装订,再加上封皮,称作“册子本”(codex)。随后,封面与页面的制作也分别进行。5世纪开始,西方书籍装订开制作硬的封面,硬壳是木板做内衬,再用皮革覆盖。书页由皮纸折叠而成,用结实的绳子缝在一起,连接到木板上,成为早期的精装本。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经历了编、卷、折、粘的装订行为,东西方传统书籍装订最终统一为线装的形式,不过中式线装和西式线装方式是有明显区别的,中国线装书把所有页面叠在一起装订,统一打眼、统一穿针,针一般从第二眼走起,一气呵成,走线绝不重叠和反复,打结处回归第一处针眼,藏起线头,使装订行为达到周而复始的“合”效果。西式线装则是把单个页面折叠成若干组,再重叠在一起,从背部的书脊上预先打眼,再从每一页或每一帧穿针走线,去链接下一组页面,链接时绕线打结固定,再回归原点,完成了“从分到合”的变化过程。
图3 大般涅槃经疏,卷轴装,民国叶恭绰重装本
三、装订工艺的比较
书籍装订既有实用功能,又体现装饰特征。中西方书籍在经历了从卷轴到册页的演变后,对装订提出了美学要求,装订最终成为一门艺术。中式传统装订质朴素雅,重视保护功能而不重视装饰。西方传统装订精致华丽,既重视保护功能又强调美化装饰。
图4 蜀石经毛诗残本,经折装,清黄丕烈重装本
中国书籍装订对名贵材料的使用比较内敛,追求低调的奢华,不喜金银外露。如卷轴装覆背用锦,经折装、册页装多用织锦面板或高级木板,函套一般用布或锦。清代藏书家孙从添在《藏书纪要》中指出当时装订的原则:一是反对浮夸的包装,装订款式要符合文人“雅”的审美标准。二是书面题签对纸质、纸色要慎重选择,认为“自制古色纸更佳”。三是函套需要真宋锦,其次是旧锦、旧刻丝,不得已才用细花雅色的上好宫锦。即使传统中式装订的高端规格从“护帙”转为“饰观”时也不敢大肆奢华,仅仅是“用楠木做书箱,重装本,织锦面板,红木镶边,手题书签,名人题记,题跋,保持天然木纹质地”而已。其实,中国书籍也有镶嵌珠玉的案例,但是多出自内府,主要装饰材料仍然是天然木材和珠玉,而且这类奢华装订数量很少,民间偶然一见,只是一些特例。
西方传统装订工艺在材料使用上大胆外露,在装饰上彰显个性,在工艺上精益求精。特别是基督教的兴起,书籍的影响和重要性日渐显现,被视为神圣宝贵的物品。此时产生了豪华的装订本,这些西式书籍上有立体的浮雕、镶嵌的贝壳与玛瑙。在技艺上也是五花八门,最主要的工艺是压印和烫金,制作时用带有图案的金属工具在皮革上压印出花纹,有些仅仅是素压花,有些继续在花纹上进行烫金。而且,人们不单纯注意书籍外表的装饰,也重视坚固的缝纫和高质量的手工,把材料、纹饰和工艺结合在一起,使书籍成为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许多大师级的工匠制作出美轮美奂的精品,被富人们竞相珍藏。
中西方传统书籍装订形式的不同,归根结底是文化思想的差异,是设计思维的相对。中国的思维是定向的、纵向思维,不提倡变化。而西方的思维是逆向的、横向的思维,强调个性和变化。因此,中国古代书籍更倾向古朴雅致的工艺,西方古典书籍更喜爱繁复奢华的设计。
图5 进瓜记·江流记,线装,内府装池本
四、结语
人类的创造性活动呈现出不同的方法和规则,中国传统造物师法自然、顺应自然,遵循自然生成的规律,而西方传统造物倾向于挑战自然、超越自然,追求创造自然的法则。就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很难说哪种思想更优越。当西方征服自然的信念体现在对科学技术的痴迷上,丰富的科技成果就造福了人类。无数新型材料被研发出来用作书的载体,最新的装订工艺被广泛应用,当代的书籍形式已经越来越趋于相同,东西文化的融合最终将消除书籍制造的界限。
图6 18 世纪装帧工坊插图,制书前期工序:缝书、装裱、压印、加工润饰
图7 18世纪装帧工坊插图,制书后期工序:润饰、烫金
图8 带有烫金徽标和纹章的书,德国,1710-1730年
图9 13-16世纪流行的时间之书,封面镀银,部分镀金和镶嵌搪瓷,带有插图的豪华装,法国,16世纪
但西方征服自然的步伐又走得太快,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违背自然的处事方式将产生更多的弊端。今天,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日益得到世界的认同,与自然的和谐成为人类共同的目标。还是从一个装订的小事说起,中西方装订书籍从结“绳”开始,通过卷、折、粘、缝等不同阶段,又回到用“绳”(线)编连的初始,绳和线的区别在于粗细,可以是自然的提取物,如麻、丝、皮,也可以是类似的合成织物。就连这个小小的书籍编连物也完成了一个从自然到自然的轮回,那么,东西方文化也将在这里再一次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