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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意与诗兴:身体美学的一个典范

2021-05-25黄逸民

关键词:乌托邦陶渊明

黄逸民

摘要:在《望江南》中,苏轼如此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诗酒在中国文人中关系密切、渊远流长。本文将探讨由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隐逸之宗,陶渊明所开启的诗酒的源远历史。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中以酒为主题,诗文内容涉及罢官流放、隐逸田园、耕读农作、自己酿酒和归返自然。本文主张饮酒是陶渊明实践“渐进自然”“反璞归真”的重要途径,而酒连接了身体与大地,成为身体美学的典范。另外也探讨英国浪漫诗人与诗酒的关系,分析中西之异同,以此发现他们都将其想象成一个流放者的母性异质空间(maternal chora)。但是,陶渊明所强调的人伦的人间桃花源与西方挖掘潜意识,以及羽化仙境的乌托邦,仍有所不同;同时,也探讨中国第一位女词人李清照的饮酒与性别的关系,主张李清照借着酒实践身体美学,在其字里行间中展现身体与欲望的骚动,以及反抗父权典范的女性诗学(feminine poetics)。

关键词:陶渊明;隐逸田园;身体美学;英国浪漫诗;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B83-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099(2021)02-0027-07

本文将探讨由中国田园诗人陶渊明所开启的诗酒的源远历史。罢官流放、隐逸田园、耕读农作、自己酿酒、归返自然和主张饮酒成为陶渊明实践“渐进自然”“反璞归真”的重要途径,而酒连接了身体与大地,成为身体美学的典范。同时,也探讨英国浪漫诗人与诗酒的关系,分析中西之异同,以此发现他们都将其想象成一个流放者的母性异质空间(maternal chora)——人间“桃花园”或羽化仙境的乌托邦。在此基础上,本文也探讨中国第一位女词人李清照的饮酒与性别的关系,主张李清照借着酒实践身体美学,在其字里行间中展现身体与欲望的骚动,以及反抗父权典范的女性诗学(feminine poetics)。

一、隐逸与自然

蔡瑜在《陶渊明的人境诗学》一书中专辟一章以“饮酒与自然”[1]191来探讨陶渊明诗酒的密切关系。一千六百多年前,家喻户晓的大诗人陶渊明,不仅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哲人、隐士。蔡瑜在该书的导论中更尊崇陶渊明为“晋宋第一流人物,甚至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诗人”[1]1;她甚至指出,陶渊明隐居于庐山山脚下的草庐,而不流于俗,或“异议分子”,深具“抗议精神”[1]1,这个看法是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因此,陶渊明不仅是隐逸诗人、田园诗人,尤其“酷好饮酒,任真率性”,过着“躬耕、饮酒的生活”,鲜活地成为一位“脱离俗世遁入大自然的抗议人士”[1]2。

东晋时期,陶渊明曾为官数次,最后一次出仕为县令(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彭泽县),根据记载,八十多天后,他便罢官归隐田园,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隐逸之宗。根据蔡瑜在书中的研究,魏晋时期的“名教与自然”之辩,成为当时“玄学伦理思想的主题”[1]112,笔者认为这场辩论可以归纳为“口号论述与身体实践”(Disembodiment vs. Embodiment)、“造作与任真”之辩,而陶渊明归隐田园、躬耕农作,他所代表的自然是透过田园实践的,与当时名士藉由“仙境、玄境、净土、山水”的抽象理念所表现的逍遥自然,是绝然不同的、对照鲜明的。陶渊明的自然,蔡瑜称其为“人境自然”,从耕读于田园到身体实践,再到“回归本身”,与当时名士所谓的玄学理念自然不同,蔡瑜称陶渊明为“新自然”[1]12。

而他的自然理念是透过躬耕田园来实践,饮酒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蔡瑜在书中提到,“陶渊明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将饮酒显题化的诗人”[1]24,他以“饮酒”为诗题,完成二十首的组诗,其中包括脍炙人口的诗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以饮酒作为“身体自然”的实践。笔者同意蔡瑜书中所提出的“身体自然”(corporeal nature)的观念[1]24;但是,她认为饮酒是这个重要观念的“隐喻”[1]24,笔者认为,它不仅是隐喻,更是实践。

我们了解酒与中国文人的密切关系、渊远流长,蔡瑜更指出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以诗与酒作为文学主题的开创者[1]194。他在其散文自传《五柳先生传》中更是直言:“性嗜酒!”在诗作中,他如此写道:“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五》)“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三首》)又云:“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拟挽歌辞三首》)因此,蔡瑜结论道:陶渊明一生与酒相始终,后世之人甚至称其“篇篇有酒”[1]195。当然,魏晋文人酒香四溢,尤其是竹林七贤的肆意酣畅、放浪形骸、饮酒脱俗等事迹,更令人津津乐道。但是,在深入探讨饮酒与诗坛的密切关系时,他们却是无甚建树,只有陶渊明真正将此主题发扬光大、影响深远。蔡瑜的研究指出,陶渊明的论酒诗篇有两大面向:其一为“酒寄寓政治讽喻”[1]193,如《述酒》一诗对时政就有诸多批评,但这个层面的论者有不少,很少有人注意陶渊明诗中的“饮酒”本身所具有的环境与美学上的意合[1]193;换言之,陶渊明的自然观是透过耕读田园来实践的,而饮酒与身体农耕又是息息相关,关系十分密切,蔡瑜所提出的“人境自然”与“身体自然”,笔者颇为赞同,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身体自然”并不像名士服食仙丹、祈求仙境,也不是沽名钓誉表演归隐山林之造作,更非纵酒冲撞道德而标新立异,以此借用抽象玄学理论的“假自然”;相反,真正的躬耕农作和实践自然,则是藉由饮酒的过程,让身体与周遭环境连络,以身体来体验实践自然的“真自然”。如魏晋名士,包括竹林七贤的放浪饮酒,以抗议朝政腐败,违逆礼法,而成为标新立异的时尚,所谓追求“自然”的“学仿姿态”,蔡瑜引用《世说新语》加以批判:“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1]197陶渊明在《形影神》中提出,对于“名教与自然”之争,他是從饮酒的角度来分析,认为“形”代表“饮酒”,“影”代表“名教”,而“神”代表“自然”[1]199,如《形赠影》中的“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2]44;“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2]46。《神释》中的“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2]47《神释》象征着陶渊明所认为的自然之道,谓之“委运任化”,“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2]47。在此,解构“形”所代表的唯物论与“影”所代表的唯心论,并将偏题的二元对论解构化解,认为“饮酒”与“立善”并非绝对对立、壁垒分明,而是应该互相调和、互为表里。中国知名生态学者鲁枢元先生在其大作《陶渊明的幽灵》中更是深刻地指出,陶渊明的“返璞归真”精神就是根植于“知白守黑”的自然界最高法则[3]73,鲁枢元引用《老子》第二十八章有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3]72因此,“知白守黑”为天下式,代表陶渊明的自然哲学,鲁枢元也指出,“陶渊明一百多篇诗文中写到酒的约五十余篇,几乎占去一半”[3]80;他更强调:“在众多与酒结缘的诗人中,陶渊明该是最高典范。”[3]80而酒更代表着陶渊明返璞归真的窗口,酒也是陶渊明实践“知白守黑”,解构“饮酒”与“立善”的二元对立,即大自然的最高智慧。然而,有别于魏晋名士偏执于名教抽象玄学的论述,陶渊明躬耕田园,藉由饮酒,将身体与自然连结,实践“身体自然”。蔡瑜精妙地分析并指出,陶渊明的饮酒响应“自然”与“名教”的辩论,回归本真,以“身体自然”响应玄学思想的实践立场,体现了名教与自然合一的境界[1]301。

蔡瑜在讨论“饮酒与自然”这一章时,特别强调饮酒是“身体与其生活世界不断辩证而成的动态成形”[1]225,这种身体自然就是陶渊明田园美学的基石,透过饮酒躬耕的“身体美学”,达到“渐近自然”“返璞归真”的“后返自然”的最高境界,因此陶渊明的“自然”观不是玄学抽象的理念,而是藉由饮酒的身体感知与周遭土地环境的融合呈现的。这与阿莱默(Stacy Alaimo)于2010年出版的《身体自然》(Bodily Natures)中所提出的“跨身体”(trans-corporeality)的观念相当接近,皆强调身体与周遭环境密切不可分割的关系,她在书中特别强调:“跨身体理论主要在对抗与批判后现代人文主义者,追求超越论,企图与外界物质世界分离。”[5]这个理念强调人的身体为“跨身性”,与周围自然环境连结,因此陶渊明的身体美学是建立在自身的身体耕读与饮酒于田园农村中的“跨身体”美学,饮酒为连接身体与田园自然的过程之一,另一重要观念是自然具有物质性与身体连结的主体性,并非离开人境,或是山林中虚幻的仙境或论述的语言建构。因此,“跨身体性”,即用身体美学思考“身体自然”或“人境自然”,是强调人的跨身体性与周遭自然环境密不可分。人是无法超越并离开人间自然,陶渊明的身体自然,也是抗议名士派太重视以文化、语言论述来建构虚幻仙境的假自然,强调人与自然的肉体特性,无法摆脱尘世肉身自然。从“跨身体”的概念来看陶渊明的自然观,发现人与环境互为表里,人本中心与生态中心融合为一,以饮酒为重要媒介。如《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中有云:“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酒超越了语言,使人认识并体会身体的物质性,与周遭人物环境作感性身体的交流,解构文化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因此,在田园中,饮酒即是将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美善和谐推向至境。最终,酒使人“渐近自然”[1]303。

二、西方乌托邦仙境

19世纪被英国文学称为“浪漫时期”(Romanticism),与革命息息相关,包含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以及美国独立革命,文学上也是革命时代,反抗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的“中规中矩”“合乎礼法”(decorum),由城市文学走向乡村文学,由贵族走向庶民,诗歌取代小说成为了文学主流。主要代表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在其《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的“序言”中宣告文学革命的来临。反抗18世纪文学过于词藻华丽、矫揉造作、失去纯真,主张找回自然纯朴的真,他更主张推行语言革命,要用乡野村夫最朴素的语言写诗,并选取乡下人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作为主题,因为他们最单纯原初的感情是最真挚永恒的,并且与美丽永恒的自然合而为一。文评家赫兹里特(William Hazlitt)更赞美华兹华斯的诗是“歌颂人类内心最原初的真情”[6]272。

而这个时期也是大英帝国开始扩展的时期,从18世纪由殖民地进口的茶与糖,到19世纪仕绅仕女着迷的印度薄纱布料,不少忧郁病痛文士,更竞相品尝一种“鸦片酒”(laudanum),由印度鸦片融入酒中,蔚为风气,最有名的例子便是华兹华斯的挚友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有一次,他在阅读一本东方游记时,喝了鸦片酒而醉酒入睡,梦中作了奇幻之梦,梦醒后他文思泉涌、振笔疾书,后来被访客打断,只完成断简残篇的经典名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

在这篇诗中,诗人借着奇幻之旅,营造了一种“惊奇”感(sense of wonder),这是柯勒律治所代表的一派浪漫诗人的主要关注,以反抗18世纪过于强调理性,如18世纪的重要文评家琼森(Samuel Johnson)就贬抑惊奇感为“理性的匮乏”,是“对无知者怪异的影响”[6]17。而惊奇感应该是这首诗最重要的氛围,并且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主义,呈现的是诗人心目中的乌托邦,诗中写着忽必烈汗诏令建造亮丽辉煌的夏宫,方圆十里之地,高墙楼阁围绕,里面明媚园林,小桥流水,百花盛开,芬芳四溢,真是人间仙境。但是,整首诗又笼罩在“哥德”式的恐怖梦靥之中,诗中写道:“蛮荒之境,即神圣又魔幻,彷佛不祥下弦月有一女子鬼魅出现,凄声为魔鬼情人哀号。”-⑦笔者译。[7]103最后,诗中呈现出巫术的氛围,在非洲少女的扬琴音乐中描写酒神施法,诗云:“闭上你的双眼,带着神圣的恐惧;因为酒神正吃着蜂蜜露水,饮着乐园的乳汁。”②[7]104

另一位重要浪漫诗人济慈(John keats)在这首《帮我倒满一杯酒》(Fill for Me a Brimming Bowl)中如此写道:“我要一杯酒,来自地狱忘忧河,可以遗忘我绝望的心灵,那迷人的美貌,我狂喜双眼所见,我游荡幻想的想象。”③[8]4在年轻时,他还是一名医学生,在同学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首题为《给我女人,酒及鼻烟》(Give Me Women,Wine and Snuff)的打油诗,诗中写道:“给我女人,酒及鼻烟,直到我大叫:‘好了,够了。你可以尽量做,我不反对,直到世界末日,直到我年老,这三者是我幸福的上帝三位一体。”④[8]8

更在他的名著《夜莺颂》中发掘了他心目中的乌托邦。他也探討诗酒的密切关系,诗云:“我内心伤痛,一种昏睡的麻木侵袭我的感官,彷佛喝了毒药,或干杯饮尽了鸦片酒,进入冥界的遗忘之乡。”对于诗酒的关系,他有更详尽的发挥。他写道,喝着南国鸟语花香,深藏地窖的葡萄美酒,“舞蹈着,普罗旺斯的情歌,艳阳的欢乐!一杯充满南国温暖的美酒,充满真诚,羞红的灵感之泉,酒杯边缘的泡沫珠串,留着暗红酒痕的嘴唇,我将饮下,离开不见的尘世,与你消失在幽暗的森林”⑤[8]458。诗中,济慈更明确地指出,“美酒来自诗歌灵感之泉”。诗云:“酒杯充满温暖的南方,充满真诚羞涩的赫利孔山之灵泉。”⑥[8]458济慈随着夜莺的叫声,借着诗酒,渴望进入他心目中的乌托邦,一个没有贫病痛苦的奇幻仙境,与“忽必烈汗”是相同的,皆为发掘梦境般、潜意识的反理性,介于超自然与自然之间的“桃花源”,只是《夜莺颂》比《忽必烈汗》更强调身体美学,评者大多同意,济慈的诗是唯美的极致,各种身体感官的描写都非常浓烈,与柯勒律治皆反抗理性视觉为主的霸权,如柯勒律治特别重视听觉,而济慈则除了听觉外,更关注嗅觉、味觉与触觉的身体感官,而他的乌托邦更是在一幅暗黑中充满着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自然花园,诗云:“看不见脚下是何种花朵,或枝头挂着的清香,但黑暗中的香味可以猜出当季何种芳草,树林及野花,白山楂,田园中的野蔷薇,遮蔽在叶丛中易谢的紫罗兰,五月中最早绽放的麝香玫瑰,充满晨霞中的酒味,吸引着夏日傍晚成群呢喃的蝇虫飞舞着。”⑦[8]459

蔡瑜也引用了钟嵘《诗品》中将陶渊明称赞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1]109,陶渊明深感时政纷乱腐败,而几次罢官归隐田园,他的隐逸具有政治意涵的反抗精神。但是,他的隐逸与当时许多名士假借隐逸于山林不同,众多名士往往打着隐逸名号,以沽名钓誉,所谓避世远俗的山林之隐,如鲁枢元所指出的,只是假借自然之名,以清高隐逸之名,攀附权贵,并没有真正与自然融为一体[3]171。而陶渊明则是借着归隐田园,真正身体力行,“生活实践与艺术实践”隐逸生活,与当时许多名士隐逸的虚伪矫情不同[3]172。他的隐逸抗议精神也建构了心目中的乌托邦“桃花园”,但是与西方浪漫诗人的乌托邦并不相同,如柯勒律治建构的是一种奇幻超自然,代表恶的异质想象空间,类似布雷克(William Blake)要打破世俗道德善恶之分,促使我们思考“异类”所具有的想象力的创造能量。而济慈的梦幻唯美的乌托邦,也是传统西方田园的理念,纯然的荒野自然人迹罕见,是人与自然分开的梦境仙界,而陶渊明的桃花园则是人与自然合一的境界,他在《连雨独饮》中写老友赠酒,竟说饮酒能成仙,但是他表示不愿意离开人间自然遁入仙境,因为“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连雨独饮》);他不愿羽化登仙而宁可保存纯真赤子之心“任真无所先”[3]82-83。耕读田园、自己酿酒,力行土地伦理,孙晓明引《饮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写陶渊明清晨采菊、泡酒,消灾怯病,延年益寿[4]。如蔡瑜所言,酒主要来自秋收余粮,因此结合土地创生意涵,来自“天地的酝酿,是天之美禄”[1]205。并且,饮酒与宗教礼法关系密切[1]214,因此陶渊明借着酒实践田园隐逸,既有忘我的独饮,也有乡里共饮如“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2]165的桃花园人间乌托邦。

另外,鲁枢元特别强调“田园意识”就是源于“回归意识”[3]177,一种人返回大地的“子宫”[3]176,而他将田园比喻为大地之母的子宫与蔡瑜分析“结庐在人境”的“庐”亦具有“居止”“虚室”的诗意栖居的身体、土地空间感[1]72,如在《饮酒其十六》中,陶渊明也写道:“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2]178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笔者想用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阴性空间”(semiotic chora)来加入讨论,“chora”类似母亲子宫之观念,源自柏拉图洞穴的想象,克莉斯蒂娃再参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主张“阴性空间”为进入象征(symbolic)语言期之前,一个代表“符号”(semiotic)的伊底帕斯之前的介于身体与语音邊界的“母性空间”(maternal space),是所有语言论述共存与想排斥的身体本能的骚扰与再生,是语言象征期及律法(the symbolic and its law)之前的“异质与差异”的储存空间(repository of alterity and difference)[9]111。在语言论述中处处泄漏身体的痕迹(bodily trace),一种溢出(excess)语言不可言说的“他者”,如《忽必烈汗》的奇幻“异质”空间,奇迹的建筑,同时具有白雪艳阳的宫殿以及冰寒不见天日的黑暗洞穴,并且法师酒神的神秘法术,一种非理性潜意识的阴性空间,一种恐怖能量的暴发,文本与肉体的“具身共舞”(embodied dance)。而济慈梦幻中的黑暗乌托邦世界,也是处处身体本能地流露并溢出“母体空间”,黑暗中夜莺的啼声,百花的芬芳,甘露的酒味,身体本能,各种肉体感官,包括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处处侵袭语言,留下一幅与《忽必烈汗》一般,奇幻(uncanny)的“母性空间”。他在这首知名诗作《残忍的妖女》(La Belle Dame sans Merci)中也描写了魔女带着武士进入“仙洞”(elfin grot)而吃着与《忽必烈汗》相似的天上美食:野蜂蜜与天上的美味露珠(honey wild, manna dew)[9]342。陶渊明在描写“桃花园”时也如此写着“忽逢桃花林”[2]342,“落英缤纷”[2]342 ,“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2]342。鲁枢元在讨论陶渊明的“桃花园”时,用“幽晦”“潜隐幽晦的山洞之内”[3]80,一种暗黑的“暗能量”[3]73,笔者认为这也是一种“chora”(母性空间),具有抗议针砭时政的奇幻(uncanny)空间,展现了反抗主流过于文饰矫情,而倾向老庄的“返朴归真”或鲁枢元所言的“知白守黑”的异质空间,张颖指出,老庄主张“素朴无欲”反抗乌托邦的道德教化[10],《桃花源记》中有云:“设酒杀鸡作食。”这是对异乡人的热情,是归乡也是异乡的一种与“他者”的邂逅,美酒和美食与“良田、美池、桑竹”皆为土地与身体自然的描写,更是强调人伦的“人境”乌托邦。这是陶渊明“桃花园”与英国浪漫诗人建构的异域乌托邦大异其趣之处。

三、身体与女性诗学

最后,饮酒与性别的关系?20世纪知名的英国女性主义作家吴尔芙(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间》中指出,她曾经参访牛津与剑桥二大名校,却惊讶地发现食堂中的男生饮酒、女生喝水,而感叹阶级与性别不平等,男人有钱,女人穷困,难怪英国文学史的大家都是男生,因此主张女性要追求独立自主,出人头地,与男生一较长短,女人必须有钱,另外要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中国第一位女诗人李清照倒是酒喝得蛮凶的,一点也不输给男诗人。她的词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许多词篇读起来充满了花香、脂粉香,以及酒香。如她在这首《浣溪沙》中就写道:“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表达饮酒之乐,而月下赏梅,斟满美酒,更有乐事于“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泥绿蚁”(《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她更有千古佳作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思念花园中的海棠花而写下精彩奇句:“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李清照在北宋时期出生于山东济南的书香门第,属于高贵人家,但一生经历几次变故,家道中落,尤其在发生“靖康之难”后,南渡江南,遭逢夫丧,落难流放,金兵南下,流离失所,晚年在凄苦郁郁中度过。而笔者觉得,诗酒关系在她的文学创作中颇为重要,值得推敲。

李清照写过一篇《词论》,并提出诗词之不同,“别是一家”,堪称我国古代女性第一篇文学批评[11]172。她主张词首重音律,即音乐性,最有名的例子当推《声声慢·寻寻觅觅》开头的十四个迭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11]100铿锵有声,真千古奇句,接着“三杯两盏淡酒”,憔悴伤心之余,怎忍卒听细雨打在梧桐的滴答雨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风声雨声将一个愁色发挥到淋漓尽致,令人慨叹不已。这首名作被音律回荡渗透着,此乃特色之一。另一首用声音传达思念之情,也令人赞叹:“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玉箫声断人何处?”(《怨王孙》)夜深人静,悲呛的箫声更令人心碎。而“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11]78,悠扬笛声,惊醒了词人深藏内心的无限情思。“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11]68

除了声音之外,李清照的词在字里行间中也泄漏了身体的骚动,借着花香,华服浓妆,酒香传达情欲的浮动,她的词仔细阅读后充满着文字与身体的对话与共舞。笔者想用法国诗人及女性主义者西苏(Hélène Cixous)主张的女(阴)性书写(écriture féminine)来注释。女性书写最重要的概念在于寻求身体从文化及文字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身体的问题一直是女性主义争辩不休的问题,许多女性主义者觉得身体及自然为女性主义的大陷阱。但是,西苏的女性书写以及最近的物质女性主义提出,应该正视身体及自然物质性及主体性问题,身体美学的领军学者王晓华更在他的《身体诗学》中提出了中国诗学身体转向的呼吁[12]。德希达(Jacques Derrida)更指出,书写处处留下身体言说的痕迹(trace)[13]75。书写本身是具身的(embodied),可能一直要掩盖身体而欲盖弥彰[13]75。一般而言,李清照的词也从文字修辞隐喻(metaphor)来理解,我们很少关心她文字下溢出的身体及情欲空隙。如“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11]3。将女性身体体态的优美,香汗淋漓,完全溢出文字之外,无法被其掩盖,“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11]3,李清照喜欢用女性贴身之物及装饰表达半隐半现的女性身体,而词末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11]3,最后的感官嗅觉有画龙点睛之效,用青梅的酸涩来表达少女怀春的娇羞及暧昧企盼,对此刻画得淋漓尽致。李清照往往抗议父权语言对女性身体的禁声与压抑,而在文字空隙里不经意骚扰起来:“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11]17她的词处处可见身体美学的痕迹:“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11]17用身体的“眉头”与“心头”来表达思念深情。有一首咏叹寒梅之美,也用女性身体来描写,将被囚禁的女体偷渡出来:“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11]8另一首体现情欲的诗词更露骨:“柳眼眉梢,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11]50

此外,她借著批评《离骚》收录大量花草,但以香草美人比喻君子修德之不足,抗议忽略了谦冲隐逸,外貌不奇的桂花,但是桂花的清香,才应是“花中第一流”。更可让《离骚》歌颂的梅与菊“妒”与“羞”,桂花物质性的香味,此花香更是女体之香,以及身体感官,才是这首词的要义。而这首李清照最著名之作,更将酒与女性书写表现得令人折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11]37

四、结语

诗与酒在中西文学史上关系密切、渊远流长,陶渊明为中国诗坛上第一位以“饮酒”为题之诗人,饮酒更是他实践隐逸田园,抗议腐化时政及虚骄文化,返璞归真,“渐近自然”的重要过程,更实践了身体自然。在英国浪漫时期,主要诗人柯勒律治以饮鸦片酊而写出反抗理性及意识,发掘潜意识梦境般的异质空间,而济慈更希望借着诗酒,可以羽化登仙,远离贫苦病痛的现实世界。中国第一女诗人李清照更是篇篇有酒,除了闺怨情诗以外,更是表达了流放江南,忧国忧民之传世名作。笔者认为,她词中表达了女性书写,借着身体美学,抗议主流父权经典对女性的压抑及忽略,美国最知名女诗人狄更生(Emily Dickinson)也曾经写了一首描写自己酩酊大醉,而招来教堂“圣徒蜂拥至窗口,看我醉倒在阳光下”的糗态。在美国清教徒立国,宗教道德规训之下,这首诗代表了诗人以文学作为反抗嘲讽的利器,笔者引用董恒秀的翻译,节录此诗如下作为结论:

我却更要大口大口喝!

直到天使摇晃着他们的白帽

圣徒们也奔向窗口

争看这小酒徒

斜倚着——太阳[14]

参考文献:

[1]蔡瑜.陶渊明的人境诗学[M].台北:联经出版社, 2012.

[2]陶渊明.新译陶渊明集[M].温洪隆,译注.台北:三民书局,2017.

[3]鲁枢元.陶渊明的幽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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