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仔
2021-05-25姚雅丽
姚雅丽
春节,憨仔带着儿子来给我父母拜年,母亲照例又打趣他:“憨仔,你不是说要给你儿子娶媳妇了吗?”憨仔嘿嘿笑着。他那三个儿子一溜儿排开,也嘿嘿地笑。这三个小伙子,个头比憨仔高,长得有模有样,说话也伶俐,只是没个正当营生,也没有体面父母、像样的房子,成亲只能是摸不着的梦。这年头,连歪瓜裂枣样的闺女都不把穷小子列入择偶范畴。
在乡下,似乎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个像憨仔这样的人。生活潦倒,形容猥琐,上不得台面。他们的存在仿佛是为了衬托出他人活得更体面些,也给冗长单调的乡村生活增添一点茶余饭后的佐料。
我还是个小丫头时,憨仔的母亲尚健在。那是一个精瘦干瘪的老妇人,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睛嵌在枯树皮般的脸上,让我们不寒而栗。那时候,村里只有憨仔家有个小园子,园子里有几株果树。这果树在我们眼里简直是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家神树。我们小孩子家多看几眼那树上的果子,都会招来憨仔母亲一顿噼里啪啦的臭骂。可是憨仔却会把他母亲给他享用的杧果、番石榴偷偷塞给馋猫一样的我们。
據说憨仔小时候并不憨,只因他母亲太凶悍,在母亲暴君般的高压管制下,吓破胆了,原本机灵活泼的孩子渐渐不利索了,目光畏畏缩缩,说话结结巴巴的,是条小可怜虫。我母亲说,憨仔在牙牙学语时,就显出比同龄孩子更高的智慧,都能认得阿拉伯数字1-10了,这在我们村里可是神童般的存在。但当憨仔长到念小学的年纪时,他爹用锄头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1”字,他却蒙蒙地摇摇头,说不认得,气得他爹吹胡子瞪眼地吼:“你这几年的饭吃哪去了?咋连‘1都不认得啦?”憨仔怯怯地说:“‘1没有这么大呀!”这事被沦为笑谈,在吾乡流传至今。
憨仔三十好几还娶不上老婆。一则因为他的母亲恶名远扬,二则好一点人家的姑娘也嫌他长得愣愣巴巴的,不光鲜,不活络。直到那一年,村里来了一个走村串户的打铁师傅,在村西的小坡地上架起火炉,拉起风箱,给庄户人家补锅、磨刀、修犁什么的。打铁师傅身边跟着一个傻闺女。那傻闺女倒是五官周正,眉眼清楚,但脑子似乎不好使,见人只会呵呵地傻笑。听说打铁师傅对她稀罕得很,打铁铺流动到哪,就把傻闺女带到哪。憨仔也许前世和她有缘,傻闺女看到别人拿憨仔寻开心,扯下憨仔的裤子,或抓了虫子放憨仔头上,会气得龇牙咧嘴,跺着脚,嗷嗷直叫。憨仔眼瞅着傻闺女走来,也会放下手上的锄头畚箕,围着她转来转去,眉开眼笑。他母亲一看,就动了心思,好说歹说托了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去向打铁师傅提亲。这走南闯北的老铁匠心里一合计,觉得憨仔虽是傻了点,但为人实诚、勤快,闺女跟了他不至于吃亏。于是,这门亲事三下两下就成了。
两个都不浑全的人搭伙,都把对方当成一块宝,你看我眼里有笑,我看你心里乐开花。日子虽状况百出,却也有锅碗瓢盆的生气,有鸡飞狗跳的热闹。
母亲说,憨仔的老婆真是一个傻女人,洗衣服洗得像腌咸菜。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扭成一团,掉色混色,根本看不出本色。做饭也把好端端的米呀菜呀煮得面目全非,味道怪异。在傻乎乎的老婆面前,憨仔就显出非凡的智慧来,他在傻媳妇面前终于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憨仔像个大爷,对老婆吆喝,那婆娘却仰视着憨仔,一副崇拜的模样。憨仔在村里对谁都得点头哈腰,回到家,老婆却对他笑脸相迎,言听计从。这不由得让他神气起来,颇有呼风唤雨的威风,再走出门槛,腰杆也挺得直直的,走起路来脚下生风,颇有男子汉的精气神。
憨仔的媳妇虽傻,却也感觉得出我母亲对她没有恶意。有一回,我母亲故意逗她:“珠(傻媳妇的名字)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要请我尝一尝吗?”傻媳妇信以为真,嘿嘿地傻笑着,不再吱声了。再过几天,我母亲打从她家门口过,傻媳妇硬拽着我母亲进屋去。原来这傻媳妇下了大力气,做了一大锅她自认为最好料的“咸肉芥菜饭”,非要请我母亲品尝呢!我母亲看着傻媳妇那黑油油的袖口,脏兮兮的灶台,哪敢动筷?但看她脸上那真诚的神色,母亲不忍拂她的意,果真盛了半碗,夹了一筷子放嘴里嚼着,言不由衷地夸着:“好吃,好吃,可……我刚……吃过,肚子撑着呢,吃不下了!”傻媳妇那个乐呀,咧开嘴笑着,一口黑乎乎的牙齿露了出来……
这傻媳妇不吵不闹,一门心思地帮衬着憨仔过日子。虽然差强人意,但这个家有个女人,总算有点人间烟火气息。不料那一日傻媳妇背着竹篓去马路对面的地里拔猪草,好端端地失踪了。憨仔开始并不在意,可能是想:那么傻的女人,丢了也没人会捡回去,过几天自然就会回来的。但日头升降几回,炊烟起了又灭,那傻女人依然不见踪影,憨仔这才慌了神。夜里,没个女人热炕头,听他胡侃瞎掰,白天,没个女人收拾打扫,做饭洗衣,这屋子真没个过日子的样儿。憨仔忐忑着四下里打听,村里人对憨仔说,估计是魂儿给孤魂野鬼勾去了,拿个铜锣到野地里敲敲去,把她的魂儿收回来,人就回来了。憨仔思妻心切,花几个钱请了道士,趁着天黑去野地里敲打着,念着招魂调儿。后来在山旮旯里把迷路的傻婆娘给找回来了。可是,这一折腾,傻婆娘看上去更呆滞了,眼里失了神采,头发乱成鸟窝,经常坐门墩上傻笑半天,做饭也常烧焦弄糊了。憨仔却不像以往那样对她指手画脚的,而是照顾幼仔般地呵护她,替她洗脸擦手,陪她下地摘菜。毕竟,只有这婆娘一心依赖着他,让他感觉自己有个人样儿。
这些年,乡村变化大,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子,可憨仔一家还是靠那几间破旧的老屋遮风挡雨。憨仔四下里给人打短工,可别人家的日子似乎都红红火火的,他家却依然灰扑扑、苦巴巴的,不见起色。
有一两年时间,我回家时,不再看见憨仔一家人,不由得纳闷着。母亲说,憨仔看到乡亲们出去挣大钱,盖高楼,也心痒痒了,带着他的傻婆娘和三个儿子到厦门打工去了。听说在那边的建筑工地上装沙挑砖,也到城中村拾破烂、收废品。
到厦门闯荡的那几年,是憨仔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刻。每次回来,他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很像荣归故里的样子,身上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可鉴。他还会提着一小袋礼物到我家来。我母亲乐呵呵地收下他的礼物,一边招呼着他,一边忙着烧水泡茶,憨仔便坐下来,神气地吹嘘他在外面见过的世面。母亲很是欣喜,边听边夸憨仔果然出息了。只是憨仔带来的食品硬邦邦,品质可疑,谁也不敢碰。倒是那些小玩意儿很合我小侄儿的心意。那一系列造型各异的磁吸玩偶,小侄儿摆了一大排,摆天门阵一样。憨仔依然喋喋不休地向我母亲神吹海侃,仿佛去厦门混了一趟回来,就鸟枪换炮了,言谈间甚是瞧不起村里那几个古董级的“乡里老大”。但在我们几个算是见过世面的年轻人面前,憨仔就没有那么大的口气了,而是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我们也不去揭穿他。特别是看到我二弟时,憨仔顿时闭口不语了。我二弟一家住在厦门,曾看到他大热天的,衣衫潦草、蓬头垢脸地挤在建筑工地的罅隙里或躲在天桥下,捡起人们丢弃的食物来吃,也曾把他从遣散的流窜人群中领出来。
隔段时间我回家时,又看到憨仔一家人了,且看到他的老屋前奇迹般砌起了几间崭新的砖头房子,还铺上了红砖地板。虽不能与四周装修堂皇的钢筋水泥小洋楼相提并论,但至少结实亮堂,不怕风吹雨打了。憨仔蹲在自家的屋檐下,脸色蜡黄,头发乱蓬蓬的,这是长期生活困顿留下的痕迹,但他脸上幸福的神色终是掩不住的。
憨仔的大儿子倒是出息了,不像他父亲一样只会埋头做活。他一双小绿豆眼睛眨巴一转,也会有一些鬼点子窜出来,只不過常常出的都是馊主意罢了。他骑着个“突突”叫的破摩托车到各村去收鸭毛,也顺手牵羊偷鸡摸狗。更可恨的是他把村口的池塘填起来,种上几十株不知哪里弄来的枣树,做着秋后发财的美梦。结果一到夏天,一场暴雨下来,水都涨到路面上来。乡亲们不骂这臭小子,倒骂起憨仔,说他养了个不成样的混球。折腾不成这个,他瞅着村里寺庙管理员是个好差使,可以趁机捞一点香油钱,就来巴结我父亲。他嘴巴抹油,还写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字装在红包里赠予我爸,搜肠刮肚说了一箩筐好听话,我爸就眼热心软起来,帮他去村委会说了一番好话,让他顺利进入“佛委会”。从那以后,每逢村里“佛生日”,他就抖出那件几个世纪前的西装,背着个人造革挎包,神气活现地走家串户去收香油钱。憨仔瞅着儿子那出息样儿,脸上也有了光彩。
但话说回来,平日里很少有人会拿他当一回事。憨仔在村里也鲜有扬眉吐气的时候,他不管看到谁都依旧谦卑地笑着。乡亲们无聊时依然拿他取乐,故意设个坑儿诓他,诸如“你婆娘亲你哪里?你敢不敢去偷看隔壁狗蛋的媳妇洗澡”之类的,然后笑得龇牙咧嘴:“憨仔呀,咋憨成这样子呢!”憨仔也就跟着嘿嘿笑,笑得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唉,好歹有人注意。
我侄儿很小的时候,最喜欢到憨仔家。因为他家里有三条狗,据说都是憨仔收留的流浪狗。三条狗也许是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对所有人摇头摆尾、献媚讨好的生存技巧,脏了就自个儿跑到村口的小溪扑腾一番,并不像它们的主人那么脏。一条叫“俄罗斯”的杂种狗后来还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前些天我回家去,在村口遇到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就像遭霜雪的庄稼,蔫头蔫脑的,毫无生气。母亲说,那是憨仔。我惊异:“憨仔咋一下老成这个样子?”虽然从前他西装革履的样子不伦不类,但我还是愿意看到他那个样子,至少给人一种蓬勃的气象。母亲说,憨仔也使劲地想活出人样,可他实在不容易。老婆孩子一家子,都得靠他周旋着。那傻婆娘也越来越不利索,连生活自理都勉为其难了。几个孩子都扶不上墙,家里永远一片兵荒马乱。憨仔只好把那一点有限的智慧和胆识发扬光大,照顾老婆,教导孩子,侍弄庄稼,打点零工,比那些看上去有头有脸的男人还卖劲地过日子。
憨仔还记得我,仍谦卑地向我问好。我笑着和他寒暄,瞅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龟裂的土地,心里涌上人世沧桑的慨叹。听母亲说憨仔的大儿子偷乡亲们的鸡鸭,被打断了腿。二儿子不知从哪里领回一个怪模怪样的女人,结果那女人不到几天就跑了,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全被卷走了。
母亲照例打趣憨仔几句,可这回憨仔却呆呆地没有反应。冬天的疾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乱如蓬蒿。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