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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阴夜阳

2021-05-25林为攀

福建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花木花鸟老太太

林为攀

命运爱躲在树梢给人开玩笑。在一处幽秘的人工湖畔,凌晨的湖水回旋出孔雀羽翼上的三眼花翎。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万物的视线,栽满野茼蒿的小路需用脚步方能丈量出长度。楼得月未能撑伞,走在树荫下之时,肩头被夜宿枝头的露珠打湿,有一颗浑圆的露珠袭击了他的发旋,他摸到自己头顶长出了潮湿的琥珀。他抬头没能望到天空,天空被树叶织密了,只能透过几个过大的针脚看到天空的肚脐。头顶那些酷似匕首的叶片饱蘸露水,眼看又将偷袭他。他迅速折回去拿伞,出来时天已大晴,阳光驱逐了露珠,在他肩头洒下密密麻麻的光点,他感受到局部温暖。萦绕在湖畔的晨雾也已消散,回旋的水纹下是潜滋暗长的荷株,随时准备将花苞撑出水面,给人们带去朵朵盈满眼眶的粉色精灵。

楼得月将伞夹在腋下,他早已习惯生活中的这些偶然事件。但今天露珠给他开的这桩玩笑,却使他入职半年以来首次迟到。同事都在揶揄他晴天带伞:“难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晒黑不成?”楼得月没有说话,撑开雨伞,放在公司门口。下班时却发现伞不见了,抬眼一看,雨伞竟被大风刮到了马路对面,而暴雨也几乎同时降下。他用手背挡在头顶跑过去捡伞,横穿马路时引起了车辆狂按喇叭。在刺耳的喇叭声和透心凉的大雨共同作用下,楼得月回过神来,急忙跑到路边,准备捡起那把倒放在地的雨伞。此时此刻,这把雨伞在他捡起之前,已然失去了作用,任由雨水浇湿,只有当他把伞柄握在手心后,雨伞才能继续给他提供一寸栖身之所。他在伞下揩去脸上的雨水,旁边也有无数把颜色不同的伞在次第撑开:“嘭——嘭——嘭……”好像上帝刚换过的裤子陆续被几个响屁崩裂了。

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手机,发现是花木易的消息。他在过马路回公司的途中,雨伞忽被大风掀翻,伞面顷刻间像玛丽莲·梦露那件鼓风白裙。他擎着伞面、伞柄丝连的破伞走进公司,留下来加班的同事笑道:“哟,上午还是怕晒黑的娘们,现在又变身成使双节棍的李小龙了。”楼得月照旧没有说话,拿上资料,丢掉破伞,钻进一辆出租车,半小时后来到了花木易面前。

花木易没想过雨天给他发信息。她知道楼得月连日来忙得连轴转,无暇关心她随天气变化的心情。她坐在花鸟店门口,端详着门外的大雨如注,手指上夹的女式细烟已燃到了头,烫伤了她那涂有红指甲油的指头。她丢弃烟蒂,与一只笼中的国产红领绿鹦鹉说话:“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发信息?”楼得月是这家花鸟店的常客。他年过三十,依旧孑然一身,没有送花的对象,对这些油滑的鹦鹉也没什么兴趣,他出入这里是受花木易委托,帮她售卖这间将近六十平方米的门面。肇始于2020年年初甚或2019年年底的疫情,重创了各行各业,首当其冲的除了餐饮业,再一个就是花鸟市场。大家都在艰难时期重保命轻浪漫。鹦鹉转动着脑袋,翕动着半透明的眼睑回道:“给他发,给他发。”不可否认,门可罗雀的境况也着实让它无聊,急需有个人来陪它说话谈天。自打生意在白天陷入半歇业状态以来,花木易这个最好的聊天对象便逐渐变得悒悒不乐,总是忽视它的感受。久之,它也变得自闭起来,每天把脑袋埋在翅膀下,偶尔扇一下翅膀,驱赶过路的蚊蝇。当她决定出手这间门店时,楼得月的往来使它找回了生活的乐趣,它常奚落这个微秃的中介,说他谢顶的脑门就像流失的水土寸草不生。楼得月不跟一只鸟儿计较,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带看每个有意向的客户,回复每条在半夜响起的消息。这些花木易都看在眼里,她作为卖方,刁难买方的用意绝不是嫌价格低,而是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怕门面旋即告罄,他便会从她的生命中抽身而出。在此后的日子里,她总会打着询问转卖进度的名义跟他聊天,哪怕楼得月再三表示卖房不像卖菜那样能马上成交,也要缠着他说几句话。有时楼得月忘了即时回复消息,还会被她以收回代理权相威胁。楼得月是房地产中介的雏儿,需靠这单生意在公司站稳脚跟,所以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有叫必到。鹦鹉的回复让花木易再次给他发送消息,原以为下雨天他哪怕过来也会比较慢,没想到信息刚发出去半小时左右,楼得月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楼得月浑身湿透,眼镜上也被雨水哈了气,使他大意撞到了玻璃门,摸着受伤的额头进入后,又差点脚底打滑,致使裤裆崩裂。店内的奇花异草目睹了这一幕,有株含羞草收拢了自己的锯状叶片,满天星也坠落了自己蓝红交错的花苞。花木易转身过去关门,抵挡这股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的雨雪,而后让他快去卫生间收拾这副狼狈相。当楼得月在卫生间擦拭镜片、整理衣领时,花木易抱着手站在门外跟他说话:“你吃饭了吗?”

楼得月冲出来问道:“这么急叫我来,就为了问我吃没吃饭?”

花木易说:“我想请你吃饭,可以吗?我在酒店订好了烛光晚餐。”

楼得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竟有羞怯之色,可他却无护花之意,不发一言走到门边。这会儿他看清了这扇玻璃门,打开后却没径直离去,而是左手握在门把手上。外面的风雪乘虚而入,刹那间店内风雨大作,卷起了一股花與叶的红绿旋涡,那只红领绿鹦鹉的变异黄羽毛也加入其间,立马使这股旋涡变成了印第安人脸上涂抹的三色彩绘。楼得月半开着大门,满腹怨言:“拜托,以后跟这间破店无关的事一概别来烦我,我可没有闲心陪你解闷,没看见这座城市还有无数间房子等着我出售吗?你要是实在等不及,我可以交割给我同事。”说罢便钻进雨雪中,徒留花木易在原地一脸错愕。

楼得月离去后,店内的地板上满是植物与花瓣的残骸,几片黄羽毛煞是碍眼。花木易噙泪收拾干净,思虑再三,还是给他发送致歉信息:“对不起,那我们以后就一切公事公办。”楼得月虽为房产中介,但并无真正属于自己的片瓦。他租住的地方风景怡人,那汪人工湖倒映着沿湖而建的各式现代建筑,水面上下的卵形大厦互成镜像,不过在天气好的时候,还是倒影略胜一筹,因为有红鲤鱼和绿海藻点缀,让楼得月稍微觅得一些自然气息。跟所有用地段彰显身份的人一样,楼得月租住这里也正有此意,每当从房间走到湖边时,俨然就像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不过说实话,他的房间可丝毫配不上此等风光,仅有十五平方米大小,是一个集厨房、客厅、厕所、卧室于一体的开间。此刻他躺在床上,对花木易的消息视若无睹。他绝不后悔朝她发火,像他这种人,跟客户发火无非两条:一是坐地起价;二是彼此了解。但他这通火却跟这两点都无关。花木易并未狮子大开口,甚至几次主动降价,他们打交道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远不到互相了解的程度。他不惜冒着被开除的危险跟她发火,原因只有一个,即她介入了他的私生活。他的行业要求他禁止跟客户发生感情纠葛,否则一律开除,不管是谁。说起来是职业操守使然,实际上是防其透露职业秘密,只有当中介与客户谁也不认识谁的情况下,前者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忽悠后者买房。他每天赔尽笑脸、说尽好话的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业绩。他也知道自己这副嘴脸很可耻,可不如此不足以谋生,不如此不足以发财致富。他从孩提时代便知道,获取财富就像水蛭吸血,只要没有被盐水和手掌阻止,几乎可以使出一切手段。

为避免流失这个客户,楼得月还是在半夜给她回了消息。冷静下来后,他感到有些窃喜,如果不是怕砸了饭碗,他甚至想当即跟同事炫耀今天的艳遇,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这种运气。花木易的消息藏在了最后,他向上滑了很久,才找到她的微信头像,见她没有回复,只好优先处理其他消息。他的手机几乎全天候待命,不敢关机,更不敢屏蔽任何消息,只要手机一响,他就要马上驱使大拇指噼里啪啦答复。面对这些货比三家、犹豫不决的客户,他很有耐心跟他们耗下去,有时见哪个客户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他还会主动嘘寒问暖,而且总能对症下药,家里有老人的就关心老人,家里有小孩的就关心小孩。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已是半夜十二点,他仍不敢闭眼睡觉,而是把手机放在床头,每隔一分钟就要拿起来看一看,就怕得罪哪个有钱的大爷。确保无人打扰了,他才再次想起白天那个楚楚可怜的花木易,他知悉她的基本信息:南方人,今年三十七岁,正好处于半花期状态,离异一年,靠花鸟店讨生活,化了妆会减龄几年,但细看仍能看出鱼尾纹和疲态,烟不离手,即便每根烟只抽几口便丢。他也曾幻想与她来一场有关风花雪月的爱情,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哪怕对方早已把意思写在了脸上。他知道一旦撕开爱情的口子,等待他的必将是生活的疮疤。他还没有做好被婚姻洞穿的准备,更何况还是一个二手女人。他深知自己的想法很不专业,因为在他的行业,只有能把二手房当成新房卖出去的人方为个中强手。在这个难眠的冷夜,他觉得可以用行业准则跟她相处,只租不买,即是说跟她只谈恋爱不谈婚姻。因此,他在刚才给她的回复下补充道:“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些失控,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周六可以去看电影。”这个回复温暖了在城市另一端的花木易,她迅速回道:“好。”他们那晚第一次不是为那间门店,而是为他们各自寂寞的心灵聊了很多。等双方各自放下发烫的手机,天已经亮了。这天是周五,正是一个让所有白领暗自期待的日子,因为即将到来的周末,会让他们晋升为各大商场的贵客。

楼得月置身湖畔,湖面荡起的波纹酷似有人在剥鱼鳞。几人闲坐钓鱼台,一杆鱼饵抛入水中,入定之姿犹如黄山不老松。昨夜的雨雪早已消融在水中,湖水的深度仍然不增不减,好像风雪从未来过。路面铺洒的晨曦让楼得月走出了铿锵有力的步伐。他是这座城市长久停留的旅人,风光从未驻足过他那双步履匆匆的腿脚,他浏览景物的方式是投去匆忙的一瞥,得闲时才在脑海重温这一出湖光山色。他今天比昨天提前了半小时到达公司,饶是如此,仍有同事比他早来一步。效率向来是这座城市的发动机,总有人披星戴月赶在他的前方。他懊恼地在工位上坐下来,打开电脑处理急务,豆浆油条的味道勾动着他的馋虫。他看到同事正在一边吃早餐,一边打电话,摸了摸自己嗷嗷待哺的饥肠,想着要不要也出去买顿早餐,但屁股始终没有挪动一下。他担心出去再进来,会被其他刚到的同事怀疑他又在掐着点上班。他终于决定牺牲肚子,以成全他在工作上的尽职尽责。他在工位上枯坐几个小时,终于熬到中午吃饭时间,却发现没有几个同事来上班,一看群消息才知道他们都带客户去看房了,而那个吃豆浆油条的同事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偌大的公司只有他一人无事可干,遂准备致电几个对花木易的花鸟店都有意向的客户,以挨个询问他们的最终决定。他先给一个住在市中心的老太太打电话,她是他排在首位的潜在客户,疫情期间,儿子滞留国外未能归国,多年孤身一人,打算开爿花鸟店了此残生。她对价钱、地段、装潢都没要求,唯一的顾虑是这间花鸟店过大,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为使这桩交易尽快落锤,楼得月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她就是不为所动,还让他帮忙留意其他小面积门面。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楼得月决定暂不跟其他客户打电话,亲自去一趟老太太家里。他买了一篮带枝叶的黄橘来到她家,摁门铃时发现门没关,探头一瞥,发现老太太赫然倒在地上,忙丢下黄橘,闯进去准备拨打紧急求救电话,却听得地上的老太太开口说道:“别打,我没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快扶我起来。”老太太很爱美,倒在地上时散落一头银发,楼得月扶她起来时,她也是先扎好银辫再发出哎哟声,她指了指桌上的电话说:“我在卫生间听到电话响,着急出来接听,不小心摔倒了,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大早上给我这个老太婆打电话。”

楼得月明知有可能是他打的,也不敢如实相告,而是厚着脸皮回道:“也许是你儿子打的。”

老太太說:“不会,他常年一个电话都没有,可能是推销员的电话。哎,现在的世道,陌生人都比自己的儿子更关心自己。”

楼得月说:“也不能这么说,有可能他们忙,再说那些推销员给你打电话也是图你的傍身钱,他们才没安什么好心。”

“那你安的是好心吗?”老太太知道对方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故意反将他一军。楼得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别看她满脸皱纹,但此时双眼仍熠熠生辉,褐色瞳孔像阅历加急盖上的印章,充满着他解读不出的况味。他没有回话,转而观察她那近乎古朴的室内陈设:墙上挂的书法作品相当于破扫帚;桌上的插花已有些许枯萎;一只分不清品种的白猫躺在椅中,身下垫了一圈状如蚊香的蒲枕。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滴水声,楼得月提醒她水龙头可能没关。老太太拍腿惊坐起,嘴里嘟囔道:“瞧我这记性,每次洗了手都忘关水龙头。”等她出来后,看到楼得月帮她剥好了橘子。每瓣橘肉未完全蜕皮,呈莲花状结跏趺坐,白色的弧形橘络条分缕析。老太太吃橘连橘络一起吃,说是有助于养生。楼得月暗自发笑,看她细嚼慢咽,过分小心地把嚼碎的橘肉咽下去。她一口气吃了两颗,始终没有吐出一粒核,橘核也被她一并嚼碎咽下了肚。楼得月有点怵她,不敢主动跟她说话,打算等她发问再张嘴。他转动着那双灵活的眼珠,室内的一切览之不尽。不是说这座房子有很多房间,他看不过来,而是摆了书架,立了屏风,他的视线无法穿透书架与屏风之间的那个空隙,只得被迫原路折返,回到没有障碍物的空旷之处。他很想起身走到视线盲区,看看背对着他摆放的都是些什么书,绣有凤凰于飞图的屏风后头都有些什么。老太太并无卖房的打算,但楼得月却早已在暗中给这座房子估好了价,以她现在的年纪和身板来看,售卖这座房子所得的收益足够她养老了,甚至还有富余。

“嘿,你看什么呢?该不会是又打量着让我卖房吧?”老太太一眼看出了他的职业习惯。楼得月的想法被她撞破,脸上竟还会浮现赧色。他不敢再随意偷瞄乱看,而是把视线老老实实放回桌上。吃完橘肉的橘皮被她收拢好,俨然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花。老太太整天无事可干,乐于有个年轻人陪自己说话。她在他脸上看到了逝去的时光,笑问对方是哪里人,有没有结婚。楼得月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身世全盘交底:“我是南方人,一年前刚来北京,还没想过要不要结婚。”老太太在他的话中听出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拘谨,知道剥除他的职业,他其实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就像眼前的橘子,剥离看似老成的橘皮后,里面充满水分的橘肉才刚刚长成。

“我结婚晚。”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一双儿女跟你差不多大,不过一把他们拉扯大,他们就飞走了。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但我却觉得更像被抽走的一半记忆。你知道我的另一半记忆是什么吗?”

“什么?”

“是我那个早死的老头。我们年轻时常出去旅游,现在那些去过的地方老在我脑海里浮现,就像昨天刚去过一样,但每次照镜子,都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我的岁月早被丢在了路上。我现在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先生年轻时的样子,你现在看着我,说不定你也会去想你以后老去的样子。我们人类总是用他人的年纪观照自身,看到比自己老的就窃喜,看到比自己小的便懊悔。”

楼得月很含蓄,起码表现出不擅此道的样子。他总觉得比起滔滔不绝的谈论,埋头使劲苦干才更为实际。说实话,他此来的目的是尽快说服她接手花木易的花鸟店,于是见缝插针逮住一个空隙问道:“最近问那间花鸟店的客户很多,你如果想要,得尽快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价。”又说:“面积大也不是问题,我可以让我们公司的设计师帮你设计出起居室和营业部,这样你就不用每天来回跑,能节省很多时间。时间最宝贵嘛,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他没敢直接说对她这种时日无多的老人来说,哪怕节省一分钟都等于赚到了。见她还没搭腔,继续说:“我们到时可以帮你搬家,你只要拎包入住,直接营业即可。”

“我想见见那个店主。”老太太突然甩出这句话。

花木易接到楼得月的电话时,以为他把约会时间提前了,想起自己未施粉黛,让他务必给她一个小时,得知他是为了公事联系她,又不禁黯然神伤,匆匆化了个淡妆便来到他指定的地点。临敲门前,她的太阳穴陡然跳动,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发现外墙上的藤蔓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楼前的乒乓球桌和健身器材被雨水腐蚀后的样子,仍如她那个锈迹斑斑的噩梦。当她摁响门铃进去后,屋内的一切更是分外眼熟,不管是墙上那副狂草书法,还是那扇绣有凤凰的屏风,就连桌上的插花都曾在她梦中绽放。一股异样的感觉爬上发梢,跟在迎接自己的楼得月身后,观察着头顶的欧式天花板,轻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硫磺气味。那只白猫冲她“喵”了一声,朝她倒竖毛发,张开尖锐的牙齿,似乎还未做好欢迎第二个陌生人的准备。老太太把猫喝退,给她端来一杯凉白开,与她四目相接时,手头的凉白开旋即掉落在地,玻璃杯碎了一地。花木易也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接过对方伸过来的那双枯手。指纹摩挲着她的掌纹,就像两株嫁接的植物,分别找到了各自向阳生长的罅隙。

老太太说:“你叫什么?”

花木易说:“我叫花木易。”

老太太:“你是哪里人?”

花木易说:“我是南方人。”

老太太瞥了一眼楼得月。他正用扫帚清扫碎玻璃,眼前的女人与同样来自南方的男人毫无相似之处。她的长相偏北方,尤其那个鼻子,就跟艺术家用手捏出来的一样,而楼得月的则恰好相反,是被艺术家遗弃的废品,软塌不说,还是朝天鼻。老太太拉过花木易的手,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然后仔细观察她。花木易被她看得难为情,几次去迎接对方的目光。再三再四两两相对时引发了两颗流星的剧烈碰撞,双方眼里都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就连在一旁扫地的楼得月也感觉到了。

“你该不会是在相儿媳妇吧?”楼得月将扫帚靠在墙上,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就是那家花鸟店的老板娘。”

“你结婚了?”老太太问道。

“离了。”花木易回道。

“你家里还有谁?”老太太继续发问。

几分钟的时间,花木易就把自己的家庭情况悉数相告,她以为这是门面转卖的常规程序,却发现老太太听完后一脸失望,好似嫌弃她的原生家庭。她从小父母离异,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现在每个月还会打钱给他。花木易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挣脱对方紧抓不舍的手,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走到门边听到她说:“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我长女也叫花木易,是我跟我丈夫翻了好几天唐诗给她取的名字。希望她如花如木,哪怕很快就会枯萎,但第二年又能轻易向荣。”

花木易回头看着这个老太太,有些不落忍,走回去抓住她的手说:“老人家,你是不是太想你闺女了?”

老太太抚摩着她的指节,让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手也伸出来。楼得月凑过去一看,发现两人的手指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老太太指节处的褶皱过多外。观指认人,这对楼得月来说还是头一回,他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们认识?”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罢了。”老太太走到屏风处,拉开木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裱过的照片。她把照片拿给花木易看,却被楼得月抢了先。这是一张家庭合照,前排蹲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后排左边昂首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右边则是喜笑颜开的妻子,两人共同怀抱一个刚出生的宝贝儿子。此张照片显然是为庆祝他们中年得子所摄。楼得月把照片还给她,问道:“你不是说只有一双儿女吗?怎么又凭空多出一个女儿?”老太太让花木易看照片,趁她看的工夫抽空回答他的问题:“我本来有两个女儿,但长女在四岁的时候走丢了,我跟我丈夫找了很多年都没找到。我们后来之所以到处旅游,不全为了享乐,更多的还是为了找她。”她用手指了指花木易。

花木易吓了一跳,把照片丢还给她。四岁换算成天数是一千四百六十天,正好处于记事前夕,但当她听到这个老太太的话后,她关于这座房子、眼前这个老人的记忆全部涌现出来了,就像黑夜无法阻挡的太阳,光辉倾泻而出。她今年三十七岁,除去这之前消失的四年记忆,其余的三十三年记忆全部有关南方那条潮湿的河流。而这个老太太即便没有直接參与她之后漫长的生活,单凭这一千多个日夜,也能一眼把她从人群中辨认而出,更不用说还是面对面。可花木易却无法认账,过去一旦从尘封中跳脱而出,给予彼此的只能是无尽的伤害,要让她放弃记事以来的这一万两千零四十五个昼与夜,而让她重拾这短暂的一千余日,说实话,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远在南方的父亲给她打来了电话。自女儿离异后,这个寡居半生的男人就为她的再婚耗尽了心血。他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最近过得怎么样?还是回来吧,把那家店给卖了,我在老家托人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个海归博士。”他还在电话里说:“你也别嫌爸爸烦,一个女孩子家,不管怎么样都要有一个伴儿。”他继续在电话里说:“你抽空回来一趟吧,爸爸身体不好,做梦都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否则我死不瞑目。”她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咳嗽,几乎每说一句话就咳嗽一声,虽远在电话那端,听来仍像在她耳边捂嘴咳嗽一般。

“爸。”花木易说。

“怎么了?”父亲问。

“再给我一点时间。”花木易说。

挂断电话后,花木易对老太太说道:“我这次不是来认祖归宗,如果你不想买我的门店,请现在就跟我挑明,我好让他帮我寻找下一个有意向的客户。”老太太看了看楼得月,又看了看花木易,最后把照片放回木箱抽屉,颠着碎步回到两人面前,朝楼得月说:“行,你尽快拟个合同,我们这几天就成交。”楼得月没想到生意来得这么快,连忙从公文包里掏出准备好的两份合同,分呈双方过目。她们都表示需再过一遍合同,尽量争取后天签约。楼得月搓着手说:“等后天签了合同,大后天款子到了,花鸟店就归你了。”花木易没再说话,径直离开这个让她五味杂陈的屋子。楼得月向老太太道别,紧跟在她身后,急道:“别走这么快,等等我。”

楼得月无心约会,虽然他翌日晌午准时赴了约,但在观影期间都在看手机,就怕老太太改变主意把签约时间提前。花木易的眼睛盯着弧形荧幕,余光却瞥见他的手机屏幕亮光照出了他那明显不安的神情。后排的观众也被这方多余的亮光影响,用脚踢他的椅背,楼得月扭头看到一张带有威胁意味的脸,忙将手机攥回兜里。电影临近尾声,老太太仍没给他打电话,他以为事情真有变化,电影彩蛋还没放完就跑出去给她打电话,打了几通都没人接听。看到从影院里出来的花木易,迎过去急道:“这老太婆该不会识破了吧。”

“不会,要有耐心,明天自会见分晓。”花木易笑道。

楼得月内心还是不踏实,寻求花木易的意见后,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复盘整个计划,看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事情还要追溯到一个月前。那天花木易来到楼得月所在的公司,忽略其他盛情接待她的老油条,直接走到新人楼得月面前,指名让他全权处理她的花鸟店。楼得月受宠若惊,在同事带有疑惑和艳羡的表情下与她来到花鸟店。一进店,那只红领绿鹦鹉就朝他叫唤:“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楼得月没有理会,按照程序帮她给这间花鸟店估值,还打算让负责摄影的同事过来拍个VR视频,上传到公司网站,让有意向的客户直接在手机上就能看房。可花木易阻止了他,表示她已觅得适合的对象,无须他费心再找其他客源。她将目标对象的照片递给他看,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而后告诉他对方的详细信息:儿子在国外,女儿跟人跑了,守着一处市中心的房子孤居多年,有阅读和旅游的习惯,区别于其他爱跳广场舞的老人,是半个知识分子。

“你的意思是?”楼得月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要你能成功让她接手我这家店,事成之后我给你百分之十的提成。我打听过了,你们成交后的提成一般只有百分之二。不急答复我,回去好好想想。”花木易说。

“我能问下为什么吗?”楼得月问。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花木易说。

“实不相瞒,我只是新人,目前尚处在了解业务阶段,你就不怕我搞砸了你的计划?”楼得月继续问。

“就因为你是新人我才挑中你,我当然也知道换个老手很快就能脱手这家门店,但那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只能让她买,还不能让她轻易就买了,一定要让她脱层皮才行。至于其他人,一概不考虑。为使该计划更加逼真,你可以在她面前抬高我這家店的身价,就说有许多人打听,还可以在公司多跟别人打电话,给我这家门店预热。不过有一条你必须记住,对其他人你只能带看,不能收取任何押金,公司问起你就说这是在筛选客户。”花木易说。

楼得月听到这里,心里一惊,卖房子虽说是他的专业,但面前这个女人显然比他更加专业,几乎把卖房有关的门道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仍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还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时你自然就会知道。”花木易仍在卖关子。

楼得月卖房还没摸到门道,但当孙子却很擅长,尤其为了钱当孙子。花木易还交代他要多看书,不然连那个老太太的门都进不去,而且不能浅尝辄止,一定要精读和细读才行。尔后交给他几本书,嘱咐这些书都是老太太常看的,关键段落她已用红线画出来了,都是要重点钻研的部分。楼得月翻了翻,发现都是一些游记文学、名人传记和心理学专著。他把书抱回去啃了几天,皆不得要领,对一个从不读书的人来说,冷不丁看这些书,难度可想而知。

花木易规定的时间到了。他要在这天早上七点零五分与老太太偶遇,她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出门买菜,而且必买好几斤橘子。楼得月给公司打电话说他今天要带客户看房,可能无法去公司。公司上下知道后,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因为卖房没有这么容易,不碰得头破血流几乎无法成交一单。楼得月蹲守在马路边。天刚下过雨,地面湿滑,秋末冬初的天气让他感到了寒意。等了大概三十分钟,他看到照片上那个老太太终于出现在了红绿灯对面,手里提着瓜果蔬菜,就像总在大年初五准时到他家拜年的外婆。他有些不忍心,闯过去搀她过马路。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望着左右两边随时准备发动油门的汽车,又看了看仅剩十五秒的绿灯,知道自己无法赶在红灯亮前走到对面,便伸出胳膊让这个好心的年轻人扶她过马路。

楼得月扶她过完马路,松开了她的胳膊,让她一个人慢慢往前走。花木易教给他的话术他到底没能说出口,眼看老太太就要消失在眼前。没想到老天也在帮他,只见她突然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手上拎的西红柿和橘子挨个跳出来,有的从马路牙子滚到了车水马龙的路面,风驰电掣的车轮迅速碾过西红柿和橘子,地上就像莫奈笔下的印象日出。楼得月迅速把掉到附近的果蔬捡起来装好,还给懊恼的老太太,嘱道:“路上滑,老人家,你的家在哪?我扶你回去吧。”

“现在像你这么好心的小伙子不多了。”老太太说。

“其实他们都怕被讹上,我看老人家眉眼慈祥,一定不会倒打一耙。”楼得月说。

那天是楼得月第一次去认门。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后,每隔几天就给她打关怀电话,有时还会一大早起来帮她买好菜送到她家。老太太起初也纳闷,以为他是保健品推销员,再三表示她只吃水果养生,不买那些劳什子的保健品,让他别再打她的主意。楼得月把挂在脖子上的工作牌摘下来给她看,告诉她自己是房产中介,不是什么推销员,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听到这里,老太太眼前一亮,请求道:“我最近刚好想买家花鸟店,你能帮我留意一下吗?”

楼得月面露难色:“这我得去问问我同事,不一定有。”见鱼儿已经上钩,楼得月迅速展开攻势。

楼得月头一回钓鱼,还不懂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几次欲把花木易的花鸟店介绍给她,但每次都被不在身边的花木易提前察觉。她每隔半小时就给他发微信让他切记沉住气,别这么快露底,有时还会给他打语音电话,再三警告他千万别搞乱她的部署,否则后果自负。老太太看他事务繁忙,就没留他吃饭,送他送出大门外,再三提醒他别忘了帮她找花鸟店。人心虽然隔着深不可测的肚皮,但他坚硬如铁的心却逐渐被老太太焐热了,好几次都想冲回去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阴谋,可看到房租缴纳在即、尚不知多久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又生生把话咽回去了。他收好毫无必要的恻隐之心,换上能使他吃得开的逢场作戏,继续与老太太周旋。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老太太对他完全放松了戒备,他也从侧面打听到了关于她的很多事,这些事甚至连花木易都未能掌握。花木易的计划也并非十全十美,昨天老太太突然提出要见她就在她的计划之外,这让他差点吓出心脏病,好在有花木易沉着应对,方让这场维持了三十天的阴谋顺利进入到最为关键的一步。

经过复盘,花木易发现该计划毫无破绽,于是放下紧张不安的心,把没吃完的冰激凌吃完,起身说道:“你今晚不是请我吃烛光晚餐吗?”楼得月无心吃饭,仍有诸多疑问未能得到解答,当服务员帮他倒上一杯红酒时,没像坐在对面的花木易那样先嗅后摇再喝,而是举杯一饮而尽。花木易见他饮得急,帮他重倒一杯,说:“品酒品酒,就在一个品字,要在嘴里慢慢咂摸,让红酒漫过舌尖才能品出滋味,像你这样跟牛饮水有什么区别?”见他又一口闷,给他续完一杯后又说道:“喝吧,喝吧,你这个月也不容易。”楼得月不胜酒力,仍将这杯酒喝得一滴不剩,满脸通红地起身喊道:“服务员,埋单。”花木易搀他去开了间房,扶他上床,帮他脱鞋,给他盖被,扭头离开之际,楼得月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床前坐下来,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俯身亲吻他的脑门,却被楼得月掀翻在床。花木易没有挣扎,索性启唇迎接他那条死活要钻进来的舌头。

花木易穿好衣服,丢下沉沉睡去的楼得月径直离去,并在次日通过微信语音给他叫早。听到手机响,楼得月才知道自己睡在酒店,宿醉所带来的头疼使他一点都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何事。花木易在电话里叫他懒虫,这是一个过于亲昵的称呼,他觉得有些奇怪,依旧以真名唤她,却让她旋即撂了电话。他把手机充上电,准备起床脱衣洗澡,掀开被子一看,发现衣服早就有人帮自己脱了。床上还有一张被昨夜激情误伤导致被压皱的照片。他疑惑着把照片放回钱包,跟着才想起她对自己改变称呼的真正含义,急忙给她拨回去:“我们昨晚是不是……”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想吃完不认账?”花木易在电话那头佯装生气。

“我们真的……”楼得月顾不得洗澡,匆匆穿上衣服。

“今天是签合同的日子,我在老太太门口,快过来吧。”花木易说完掐断了电话。

当楼得月赶到时,发现花木易还未进去,依旧站在门口打量周围。她今天换了一袭長裙,外面穿了一件薄羽绒服,是个夏天与冬天的奇妙组合,假如别的女人也这么穿,或许会遭人取笑,但她如此搭配,却相得益彰。长裙里的丝袜很好地衬托了她的长腿,随意搭在上身的羽绒服,让她颇具风韵之余还多了股俏皮与可爱。他没有马上过去,而是远远地观察她,想起昨晚曾与她春宵一刻,他的脸上便不由得泛起了绯红的秋水。花木易看见了他,跑过去自然地勾起他的胳膊,两人并肩来到老人的门口。她还会知羞,说什么都要让他去按门铃。楼得月从兜里掏出钥匙,回说不用,老太太早把备用钥匙交给了他,他可以不用事先打招呼,随时都能登门。

“哟,你倒挺有手段,这么快就与她打成一片了。”花木易笑道,“她要是年轻几十岁,你是不是也想对她下手?”

“别胡说,我是那种人吗?”楼得月开完锁,拔出钥匙,放回兜里,手在裤兜外按了按,确保它还在,并能一直都在,最好能在交易完后仍能在。“昨晚喝醉了,我一切都记不起来了,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千方百计勾引我,我才勉为其难从了的?”

花木易打了打他的胳膊,骂他槐树下做春梦想得美,但当门开启后,又适时地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迅速松开楼得月的胳膊,沉着脸走到吃早饭的老太太的面前道:“如果合同没什么问题,今天就签了吧。”

老太太今天的穿着已不像前几天那样随意,而是穿了一件黑色波点裙,踩了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活像一只丽娟斑蝶,挽起的银发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花木易没有意识到她改了装,换了洗发液,只有楼得月心知肚明,冲这个美人迟暮但依旧得体的老人会心一笑。老太太用这身全新的装扮掩饰自己的老态,请两人落座后,朝花木易说:“我昨天去了一趟你的花鸟店,门关了,我没有进去,只站在外面看了一眼,没想到这短短几分钟就让我想起了以往去过的很多地方。在那些经纬度不同、气候不一的他乡异地,也曾绽放过这些品类不同的花儿,就连那只喋喋不休的红领绿鹦鹉也曾在热带雨林一路追过我跟我丈夫。听到这里,你还能说你不是我女儿吗?”

“这只是巧合,老人家别多想。”花木易面无表情。

“即便只是一种巧合,也只能是亲人之间的不约而同,哪怕他们已经失散多年。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有关此类的书籍找给你看。”老太太说。

“不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花鸟店,那就赶紧把合同签了。”花木易冲楼得月笑道。

“实不相瞒,我没有钱购买,本来我想把这房子给卖了,用卖房的钱去买你的花鸟店,但昨天我在国外的儿子打电话跟我说,他要卖房再讨老婆。很可惜,房本上写的是他的名字,我没有权利处置。”老太太说。

“胡说八道,也不看看你儿子什么货色,离过婚不说,那方面还有难言之隐。”花木易气道。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楼得月没有细想她怎么知道对方的儿子离过婚,而是冲老太太吼道:“都要签合同了,你怎么能临时变卦?我要告你去。”

“小伙子,这个月着实难为你了,几乎比我亲儿子还体贴。”老太太看了一眼楼得月,“你是我见过最能忍的年轻人,我之前远远低估了你的耐心。但你的表现倒真应了一句老话,‘然野心不过遁逸耳。”

“怎么?你早知道我、我们的真实目的?”楼得月问道。

“这要都看不出来,我可真是老糊涂了。”老太太笑道。

“别废话,到底签不签?”花木易也失去了耐心。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渴,起身前去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凉白开,一口气灌了半瓶,喝完拧紧瓶盖,放回去,关好冰箱,回到谈判桌前,还未落座,又匆忙走到屏风后头,扭头朝楼得月说道:“你不是对我这个木箱很好奇吗?我现在就让你开开眼界。”楼得月看了一眼花木易,后者没有说话,嘴角微微抽搐,瞳孔张大,显然还没接受计划即将破产的事实。楼得月跑到屏风后头,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楠木香,看到老太太從箱中掏出一沓寻人启事。

他接过来一张张翻看。每张寻人启事都有不同的年月日,最上面那张是2020年4月29日,最下面那张却是1987年4月29日——好像是从后往前翻的万年历,但每张照片均为同一张,年份比较新的是彩色照,反之则是黑白照。老太太待他看完,索回这些寻人启事,放回楠木箱。楼得月瞥见里头还叠有厚厚的女孩衣物,一把再也找不到脖子挂的长命锁也赫然在列。

老太太说:“想必你也发现了,这些寻人启事只是在头几年有用,后来就完全是图个心理安慰了。我走失的那个女儿会一年年长大,但她在寻人启事里的样子却每年都一个样。我这样做就像用刀刻舟,终将一无所获,可我依然坚持到了现在。假如不是今年大半年都有疫情,说不定我还会将这些寻人启事贴到每一个旅游景点。她走失于1987年的长城脚下。”

楼得月忙将花木易拉过去,撮合她们母女早日相认,但她却一脸嫌弃,挣脱他的手道:“我根本不叫什么狗屁花木易,更不是她的女儿。”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叫花木易那叫什么?你亲妈这些年找你找得那么苦,你怎么能忍心骗她?”楼得月急了。

“拿出来。”花木易说。

“什么?”楼得月问。

“把我昨晚落在床上的那张照片还给我。”花木易说。

“你说这张照片吗?她是你什么人?”楼得月将照片从钱包里取出来,交到花木易手上。

“她就是我。”花木易把照片放回包里。

“你以为我盲的吗?照片里的人跟你完全不像。”楼得月笑道。

“我割了眼角、垫了鼻子不行吗?”花木易喊道。

老太太走到两人身边,告诉楼得月花木易的确整容了,她把五官都整成了她女儿小时候的样子,但却忘了最关键的一点,那时她女儿还小,如果还能有幸长大,眉眼一定会有变化,所以在最开始的激动过去后,她很快意识到不对劲,通过咨询那个文身师朋友,更加确定花木易是个骗子无疑。朋友告诉她,人的五官不像文身一成不变,而是随年月变化,假如有人跟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有一种可能,即用心不良。她仔细思考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终于发现原来是这套现在估值逾千万的房产让她成了她的猎物。

“你不是花木易,那你是谁?”楼得月问道。

“她是我儿子的前妻。”老太太回道。

此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楼得月当场僵住了,但花木易脸上仍无表情,好像早就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出。以当时三者所站的位置来看,仅有楼得月头顶乌云密布,老太太和花木易周身却风轻云淡。老太太见花木易不说话,再次从她那个百宝箱中掏出一张照片。这次的照片是一张残缺的全家福,前排坐着老太太本人,后排则是她儿子和儿媳妇,而这个儿媳妇的面容跟楼得月从床上捡到的那张几乎一样,只是眼角多了些许状如螺壳的皱纹。

“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你跟我儿子离婚时,也是我说服他把那家花鸟店留给你,没想到你尤嫌不够,现在竟打起了我这间房子的主意。为此,你是机关用尽,先是冒充我的女儿,再是把花鸟店改头换面,以迎合我的口味,让我绝望的心再次生出希望。当我知道你竟是我的前儿媳妇后,我的心无疑再次饱受打击。说,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老太太说起此事,眼神尤为吓人。她早已接受花木易与儿子那场失败的婚姻,原以为跟她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但世事就是爱与人开玩笑,她的女儿只跟她生活过四年,她的儿媳妇也跟她生活过四年。原来命运竟是生命之树的剖面,每一圈不管幅度有多大,曲线有多圆润,最终都会回到起点。

“算了吧,现在说再多又有何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大女儿可不是意外走丢的,而是被你丢弃的,就为了保住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花木易冷笑道。

“此话怎讲?”楼得月问道。

“当年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如果头胎是女儿,便可再要一胎。她为了留住那个偷生的儿子,便遗弃了大女儿,以此让别人误以为他们家是合法公民。”

“那她另外一个女儿呢?”楼得月追问道。

“不是跟你说过吗?受不了自己母亲重男轻女,一长大就跟一个外地人私奔了。”花木易回道。

“那她现在为什么要找回她长女?”楼得月再三问道。

“知道自己快死了,急需找人送终呗。她那个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掉的宝贝儿子竟然不给她养老送终。哈哈哈,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花木易大笑。

楼得月也曾无数次见识过生命给他所开的玩笑,不管是前几天误将露珠当成雨,还是现在陷入这桩扯不断、理还乱的家长里短之中,都是命运迎头给他的一记痛击。人生是一场漫长且枯燥的拳击赛,他作为看客,最后之所以也伤痕累累,不怪别的,只能怪他不自量力,竟同时想当拳击手和裁判。

“那你为什么跟她儿子离婚?”楼得月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花木易脸色一变。

“她没脸说,还是让我来说吧,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怕丢人。”老太太从没想过这件事今天能得到妥善解决,既然这个年轻人感兴趣,不妨将发生在自己家的丑事全给它抖出来。

见对方杀人诛心,花木易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一把抱住老太太,两人厮打在一块,像个滚筒一样滚过来滚过去,委实让楼得月吓得不轻。他及时上前劝架。他用自己年轻的力量掰开两人。他站在两人中间,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致使双方都无法再靠近一步。可她们的身体无法动弹,嘴巴却一点都没歇,不停地骂骂咧咧。

花木易此时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了,抢在老太太前头,历数对方的种种不是。她与前夫的新婚之夜便毁于此人之手,这个恶毒的婆婆不仅怂恿丈夫冷落刚刚完婚的新娘子,还撺掇他大早上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就为了给这个毒妇煮难吃得要死的橘子粥。不过,有一说一,除此之外,婆媳相处还是比较和谐的,那时老太太身体还硬朗,常与儿媳妇手挽手去购物,碰到她们的人都说:“咦,好一对让人羡慕的姐妹花呀。”这让老太太心里美翻了,还未吃儿媳妇剥的橘子,嘴里和心里就同时甜上了。问题的关键还是出在丈夫身上,那天她跟婆婆买完菜回到家,看到房门紧闭,一股不祥的預兆迅速爬上心头,偷偷把门推开,竟看到被窝里有两具肉体缠绵,因盖了被子,使其酷似两条缠绕一起行将蜕皮的蛇。她一把掀开被子,看到两个短发男人,上面那个正是后脑勺有一枚硬币大小斑秃的丈夫,而下面那个居然是他们婚礼上满是文身的伴郎。此情此景让她断难接受,手里拎的橘子从塑料袋里滚出来,她的眼泪旋即也追上黄橘的脚步,在这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卧室溃不成军。她揩净饱含耻辱的泪水,夺门而出,几日后将离婚协议寄到了他手里。等他签完字后她才冷静下来,对方之所以大张旗鼓迎娶她这个高龄剩女,完全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而是利用她充当掩护,以阻止这个小区对他那方面的飞短流长。

“前夫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居然往我脸上泼脏水,说是我出轨在先,他才会休妻在后。还在朋友圈里发我跟那个文身师修过的裸照,使人无法理解的是,那厮居然也甘愿被他当枪使。简直横竖不给我这个弱女子一点活路,你以为她真有这么好心?还不是为了保全她儿子的声誉,才被迫同意把那间花鸟店留给我。但失去的尊严岂是几块砖、几片瓦就能补回来的?”花木易情绪激动地说完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继续狠揭自己的伤疤,“我之所以忍痛让医生在我脸上连动好几遍刀子,原因之一是为了能在北京继续待下去,毕竟再怎么说,我还要脸;原因之二是利用她女儿的样貌让她也尝尝庆者在堂、吊者在闾的滋味。”

“所以你并非图她这个房子?不过你好像恨错了人。”楼得月说道。

“她那宝贝儿子一年前犯了别的事,跟那个文身师溜到国外去了,所以只好让她这个当妈的替她儿子赎罪。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图她这座破房子,我这样做是为了逼那个负心汉回国,只要能泄我心里的这股恶气,我不在乎玉石俱焚。”花木易回道。

“可我在乎,且不说现在国外疫情还这么严重,他就是想回来也办不到,我更要奉劝你早日放下仇恨,及时回归正常生活。想想就可怕,你为了复仇,竟肯赌上自己的下半辈子。你难道不知道此事一旦泄露,你就要在囚牢度过余生吗?”楼得月双眼近乎眦裂。

“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干。再说只要他还是个人,总有办法回来。至于你的关心,我看还是省省吧,我们只是玩玩而已,千万别当真。”

他回过神来,发现被气歪鼻子的老太太像颗表面看起来饱满、实则大半都是空心的橘子那般摔到地上,与地面发生的碰撞声也像极了空心橘掉落在地的脆响,不过还是更像在宴会上偷放的一个使所有人都能闻到,但却找不到幕后真凶的闷屁——原来橘子吃多了果真会放臭屁。楼得月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他捂住忍不住想跑出来透透气的牙齿,突然诧异地听到花木易在她前婆婆倒地后脱口而出的那句:“妈。”

老人的头发像掼满一地的银筷,窗外射进来的太阳光撺掇着这些形似自己的远房亲戚,在靠窗的位置洒下更加刺眼、占地面积也更大的一坨银光。从窗外携手阳光而入的风吹歪了那扇屏风,使上面那只凤凰更欲朝着太阳所在的位置飞奔而去;藏在屏风后面的那个百宝箱没有关紧,凑热闹的风掀起了盖子,里面叠放好的女孩衣物挨件被吹走:先是四岁的夏衣冬装,后是三岁的春裤秋衣,跟着是两岁的换洗衣物,最后是一岁时的开裆襁褓。老太太那个不管是意外走失还是被故意丢弃的长女,借助衣服外形,在离家将近一千两百个昼夜后,终于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墙上的那些旅游照也未能幸免,它们分别从墙上脱落,次序也充满着无法言说的象征意味,先是从南到北,后是由西往东,这股不合时宜的风就像紧密团结在不同地域的经纬线,牢牢地把这些照片通过吹拂的方式固定在一定范围。楼得月看到摄于南方边境线的那张照片,有一只熟悉的红领绿鹦鹉,此时它没再掩翅打盹,而是张开黄绿交错的羽翼,冲他眨巴着狡黠的目珠,好像把他当成了唾手可得的蚊虫。光未暗,风未止,接下来祸及的则是书架里的那些书,这些使楼得月一头雾水的晦涩书籍全部被风翻开,阳光是最为认真且刻苦的读者,每一页几乎都被阳光蘸着干燥的阴影仔细阅读着,每个字都在光影下像丽娟斑蝶那样乱舞狂飞。楼得月擦了擦眼睛,准备前去关窗谢绝阳光与风的到来,却看到花木易仍在呼叫那个可怜的女人——人类就是这么奇怪,没打败敌人之前,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只要占据了上风,又会变成和平使者,马不停蹄地签订停火协议。他绕过站着的她和躺着的她,走到窗前却被阴云抢先一步。刚才还艳阳高照,此刻已然风雨如晦,不过风却陡然硬了翅膀,不但未随阳光共进退,反而叫了更多同伙给它撑腰。

他关上窗户,看到满屋一片狼藉。那些小女孩穿的衣服被随意丢弃在地,好似遭到了胆大妄为的扒手上门行窃;那些旅游照也在墙角横七竖八交叉躺着,丝毫没了刚才那种单凭画面就可尽显一派壮丽山河的豪举;被冬风乱翻的书籍也合上了书页,只是有的书页仍呈穹隆状驮着其他书页,无形中让这些大部头变得更厚了。朗朗晴日竟横遭变故,霎时间让楼得月浑身没劲,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急于离去,刚好同事也在手机里催他回公司加班。楼得月大步出门去,关门前看到墙上那副狂草书法突然有一半倾倒下来,俨然像个须如扫把的打鬼钟馗那般瞪着他,并伴随着猫疯狂挠门的声响,使他的心在此刻、眼下、当下,活脱脱成了一张被如椽巨笔写坏的宣纸。他不加理会,像一簇急速移动的阴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于雨夜缺席的星光待他回到公司后,公然环绕在高悬的明月周围,大摇大摆地出来逛天上的街市了,而他常年无休的工作却在入夜后才算真正开始。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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