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和春光暗流转
2021-05-25文清丽
文清丽
一
柳燮逆着寒风,左手推着皮箱,右手提着一塑料袋的鞋子,满怀热望地走到学员公寓,旁边走来一位提着红塑料桶的中年妇女,打量柳燮半天,笑着问,看孩子的?柳燮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话的潜台词,敏感的心瞬间感觉受到伤害,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来学习的。胖胖的保洁员放下水桶,睁着布满了两个黑眼圈的大眼睛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还来念书?说着,帮柳燮把行李箱推进电梯,自己跟着进来,又上下打量起柳燮来。
活到老,学到老嘛!柳燮装着大度的样子笑笑,目视前方,不再瞧对方,电梯一停,急忙推着行李箱,迈着军人的步子大跨步走出电梯,生怕对方再说出让她不舒服的话来。
穿过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暖黄色瓷砖走廊,两边墙上挂着一张张照片,梅兰芳、鲁迅、萧红、沈从文、盖叫天、赵丹、徐悲鸿、齐白石……艺术大师们或凝重或卓然的风姿不由得让她放慢了脚步。她本想一一看完,又怕来来往往的学员笑她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心想,反正学习要一周呢,有的是时间。她走进门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宿舍。不,准确地说,是两个人的宿舍。两张桌,四把椅,两张高低床,铺着白床单,靠铁架放着叠成方块的绿色被子。这些久违的色调,让她的心不自觉地猛跳了好几下。有种新兵的感觉,不,新兵不可能住两人一间宿舍,像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感觉。对,上大学时,因为他们是干部学员,两人一间。
一位身穿修身的黑色短款羽绒服、同色紧身裤的女孩,推着一只银灰色的箱子走了进来,年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女孩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我还是跟同事住一起吧。正收拾桌子的柳燮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像一缕风,消失在门外。
柳燮拖完地,正要收拾卫生间,女孩拉着箱子又回来了,仍是自言自语:队里有规定,不能随意调换宿舍。说着,饱满的嘴唇撇了一下。女孩光滑的皮肤在日光灯下,鲜嫩光滑。年轻真好。柳燮心里想着,笑笑,刚要说话,对方却戴上了耳机。柳燮揉揉发酸的腰,想伸展一下,一躺下,就感觉木板床好硬,硌得瘦弱的脊背生疼,只好起身把塑料袋里的鞋子全拿出来:迷彩鞋、陆战靴、冬常服皮鞋,一一放到桌下,又把常服军帽和迷彩军帽挂到衣钩,再把箱子里的迷彩服、羊毛军大衣、冬军服挂进衣柜里。黑色的皮腰带放在床里侧,绿色的编织腰带放在最外侧,背包带也放在显眼处。如果紧急集合,她会立即找到它们。通知上没说搞紧急集合,可预备着总没错吧。
糟了,我的陆战靴没带,得请假回去拿。小女孩说着,就打起电话来。
嗯,好的,队长。一连串的答声后,小女孩叹了一声,仍在自言自语,这咋办?不让请假,让我自己想办法,怎么想办法?要是妈妈在,我让快递去取,现在我宿舍没人。明天上课就得穿呀。
让你朋友帮你。柳燮这次马上接上话头。
我朋友没有我的钥匙。这次学习也真是奇葩,搞得好像要打仗似的。什么外编织带、皮带都得带上,我还以为就是在通知上写写罢了。
部队嘛,就得这样。
你……小姑娘还要说什么,却戛然住口,坐到旁边拿着手机以语音的方式跟朋友借起鞋子来。接着,军用被子、床单全被小姑娘扔到了空着的上铺,接着她床上就是一片花花绿绿了。
军号吹响时,刚二十二点,女孩已钻进了被窝里,柳燮想想,便起身把椅子收进桌下,明天要穿的迷彩服臂章肩章一一检查完挂到床旁边的椅背上,半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看了一会儿书。她不确定同屋是要睡觉还要看手机,思索片刻,跳下床关了日光灯,摸黑上床。铁器忽然发出“哐当”一声,吓了她一跳,她看同屋仍在被子里看手机,亮光在床头一闪一闪的,便借着窗外的灯光仔细一瞧,原来刚才发出的声响是自己无意中碰着了床架上的蹬台(上铺上去时踩的地方)。她把蹬台轻轻合上,谁料又是“哐”的一声,蹬台又掉了下来。
楼道里,有唱歌声,有吹哨声,有嬉闹声,也有窗外的风声,让她半天睡不着觉。
通知上写着,明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零五分出操。六点要是在家,她还在做梦呢。家离办公楼不到二百米,七点五十分去上班,她还是第一个到。看来军校就是抓得严,她拿起手机上了闹钟。
二
其实根本不用上闹钟,五点,她就醒了,坚持躺到五点半,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刷了一会儿微信,五点四十分,洗漱完。五点五十分,看同室还没有起床,犹豫了一会儿,叫她起床。这才想起,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便叫了声,哎,快,起床了。
六点,同屋还在卫生间,柳燮穿着一身迷彩,戴着口罩,跑进电梯。一栋楼,上千人,左右两边共六个电梯,每个里面都是满满的。一女学员看她进来,往旁边一站,说,首长请。她仔细打量了电梯里每个人,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她年纪确实太大了。
一出大厅,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天上一轮半弦月孤零零挂着,除了学员公寓楼里的灯光,四周仍陷在黑暗中。
踩着落叶,跑了一圈,她就有些跟不上了,可是她還是坚持着跑完了全程。这时,她才发现他们这个队,除了她,坚持跑下来的只有年轻人。
下午课后练体能,跑三公里。同室的女孩叫她去,她想着不久单位要考体能,便跟着去了。女孩叮嘱她带上纸巾以备擦汗,带水补充热量。还有戴上耳机,消除疲惫。柳燮笑笑,说我还是轻装上阵吧,然后试探着问道,你三公里能及格吧?
当然了,我跑的是五公里,下个目标是十公里。
她一下子就感觉到年龄的差别。
可她绝不会认输。满头大汗跑完,咕咚上显示二十二分,及格了。可看到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她舍不得离开操场,又走了几圈,寻找当年的足迹。方位没变,其他一切都两样了。跑道是绿色的塑胶面,踩着很舒服,不是当年的土路,跑起来,会扬起一缕尘土。那时旁边也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坐在观礼台上,可以看到四周的庄稼绿油油的。
晚上二十一点五十分,仍着一身迷彩,扎着腰带跑下楼到公寓门口点名。
好像学习这几天,一直都是看着表跑着的,生怕落下队。
宿舍楼下,一列列绿色大河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深蓝色、灰色的军服,白色的帽子。对了,这是全军院校,陆海空火箭军齐全。每一件军服下,都是年轻的面容。当然除了他们这个队外。
他们是短期培训班,全名叫全军文艺骨干培训班。男人有几个跟柳燮年纪相仿,女人么,除了柳燮大校,其他都是少校中尉的,还有一个上士,怕只有二十岁。
风呼呼地刮着,点名声此起彼落:张雷!到!刘王纯子!到!点名者,声音豪迈。应答者,或高声或柔腔。柳燮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特想听到点一个名字,想听到一声回答。
可是点完名,她也没听到。
回到宿舍,她问同屋,听到一个叫陈煜的人名吗?
女孩摇摇头说,没有。说着,拿起刷子刷起了黑黑的便桶。柳燮心里一热,说,我来,这马桶好脏。女孩摆摆手,说,我一会儿让它变得又白又净。
一股好感,催使柳燮到门外看了一下名签,知道了女孩叫马闪闪。她说闪闪好,我叫柳燮,与你同屋很高兴。两人聊了一会儿,柳燮知道马闪闪比自己儿子仅大一岁。
她要洗澡,发现淋浴开关怎么转,喷头也不出水,犹豫再三,便向马闪闪请教。马闪闪一笑,拿着一张卡往左边的一个盒子上一插,水哗哗流了出来。
柳燮感激一笑,再洗澡,仍无水,只好虚心再问,马闪闪笑着说,怎么跟我妈一样。跟她妈什么一样,马闪闪没说。马闪闪说,学校不是发了两张卡吗?一张开门用,一张就是洗澡洗衣用。现在都智能时代了。
智能时代卡一插就能用了?这念头柳燮只在心里转,没敢说出来。她到水房接水时,发现一台海尔洗衣机摆在墙角,有学员在洗衣,想必是插了卡。竟然还有人把内衣扔进洗衣机里,这让柳燮很不理解。她有洁癖,洗衣当然得手洗。
晚上,她不想到食堂吃饭了,问马闪闪,院子里可有饭店?
马闪闪说没有。
我那时上学时,楼下楼梯拐弯处,看门的李大妈开了一个小饭店,严格地讲,只能叫饺子店,一个钢精锅,一个煤气炉。我们嘴馋了,大妈就给我们煮好饺子,我们端到宿舍去吃。她残疾的女儿坐在里面整天包饺子,大妈值班。马闪闪嘴一撇,说,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
那我到小卖部买包方便面去。
马闪闪说,不用的,我给咱俩叫外卖。
生活在当代,外卖柳燮当然不陌生,可她从来没叫过。总想热热的饭菜,送到怕也凉了,味道也变了。儿子在家时,常叫,柳燮一次都不愿吃。
想到这里,便问,外卖还能进军校?
当然。我半年前在这上学时都可以的。
结果,半年后不行了,马闪闪一生气,把外卖扔给了门卫列兵小哥。那小列兵,纯粹是欺负我们干部!连职干部马闪闪说到这里,眼角眉梢都是恨,步子跺得地动山摇。那个小列兵,我跟他没完。怎么没完,她没说。
也不一定是跟咱们过不去,是学校抓作风整顿吧。对了,你还要啥,我给你带回来。现在食堂也没饭了。
不用,我吃水果喝牛奶。马闪闪说着,拿着一块柚子吃了两瓣,就扔到了床角的垃圾袋里。
水果怎么能当饭吃呢?!柳燮说着,走出了门。
三
在电梯,在食堂,在队列,在超市,柳燮都渴望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都失望。又一次晚点名,她气喘吁吁地跑进电梯,感到旁边好像有个人在瞧她。这样的目光她见得多了,心想三四天了,还没适应一个老同志来学习?真是少见多怪。这几天里,她练就了钢身铁心,不在乎那些眼光了。这么想着,准备用余光回击他,发现那人仍在看她。虽然两人都戴着口罩,她感到那双细长的眼睛有些熟悉,便回头细瞧,就笑了。那人也笑着小声说,我就说嘛,怎么感觉这人这么面熟?你怎么在这?她朝他身上打了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番,嗔怪道,怎么点名不扎腰带?要按部队一切规定来。你看我,全副武装。她说着,拍拍胸,无视电梯里一双双眼睛,正了正军帽,理了理军容,生怕自己有一点不符合部队条例。
年轻的唇咧咧,笑着说,快走,点名要迟到了。说着,冲出了电梯。
吃过晚饭,他终于出现了,脱了迷彩服,卸了口罩,穿着合身的冬常服,脸上好像也充满了光彩。
马闪闪看屋里来了人,要出去,柳燮忙叫住,我儿子,住在咱们楼上,研究生队的。
哈哈,母子同学,有意思。请问学弟,叫啥,学啥专业?马闪闪说着,朝柳燮一笑。
马老师好,我叫陈煜。上的是文学系。儿子说着,伸出了手。
哎,别叫老师,我跟你差不多一般大吧,我93年的。这台电脑又老又慢,得把它收起来。
马老师大我一岁。儿子说着,忙从马闪闪手中抱过台式电脑,搬到柜子里。还说,有什么重活,随时吩咐。
儿子在外人面前这么有礼貌,柳燮感到一阵欣慰。
儿子到卫生间转了一圈,又到阳台上转了一圈,好像首长来视察,然后说,我带些东西过来。再进门时,手里拿着,胳膊上夹着,脖子上挂着。纸巾、洗毒液、纯净水、衣架、衣钩,一应俱全。
柳燮说,买衣钩干啥?我在这只待一周,还有水,外面不是有开水房吗?
那水不卫生。晾衣架那么高,沒有衣钩,衣服怎么上到高高的晾衣架上?还有,要用消毒液,勤洗手,现在疫情不能大意。儿子拿着一个新买的垃圾筐,往里套着黑色的塑料袋,边套边说。
这么讲究干啥?几天凑合下就行了嘛。
生活可以精致,也可以粗糙,但,别凑合。我们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凑合,每天都要过得舒舒服服的,对吧,小师弟?你看,我还买了空气净化器、烧水壶。马闪闪说着,朝后摆摆手出了门。马闪闪的确不凑合,漱口用漱口液,洗眼镜用眼镜专用液。每天晚上坐在床上,一会儿贴面膜,一会儿又全身擦着体液。坐着有靠垫,睡觉戴眼罩,怀里还搂着一个布娃娃。她的床上用品也是从家里带来的,紫色的床单,荷色小碎花被子。还有一进门她就换上便装。短期培训班没检查内务,否则她带来的这些非军品不知该藏到哪里。一进屋,上尉马闪闪从里到外,完全就是一个时尚的地方女青年了。而柳燮却从里到外都着军品。连同她的床上,也跟她一样散发着军字特质。绿色的被子叠成豆腐块,白床单平展得没一丝折纹。同一所房间的两个人,一个女性气息十足,一个军人气质浓烈。看到此,不知儿子作何感想?平时家里的妈妈,也不是这样的革命呀。
穿着军服、戴着上尉肩章的儿子,军帽搁在腿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在柳燮眼里,又与电梯偶遇时感觉不一样了。迷彩服的宽大,口罩的遮掩,时间的仓促,众人眼皮之下,使她很难细细打量他。现在,没了外人,儿子又陌生了许多。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身上也有了一股做母亲的说不出的骄傲的东西。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儿子的庄重,让做母亲的不由自主地把因坐着折起来的军用毛衣下摆展平。母子以这样郑重其事的方式会面,让她感觉挺有意思。
儿子才嗔怪道,你来了也不说声,缺啥给我说嘛。口气好像在给他师妹训话。
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嘛。柳燮说着,脸竟有些红,实在难以将家里那个连被子也不叠、屋里垃圾也不倒的儿子跟眼前这个细致关心她的上尉对上号。是因为发现母亲老了,需要照顾,还是他真的长大了,学会了照顾别人?
好了,我这没事了,你去忙吧。
行,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对了,妈妈,有一天我在学校遇到一个男人,他问我是不是你儿子,还给了我一大包吃的。
没说他叫什么?
没有。
长什么样子?
戴着口罩,没看清。
儿子走时,还没忘把一塑料袋的垃圾提走。
慢着,晚上点名时,里面穿多点,我站在风里,才体会到天有多冷。儿子已不见了,不知听到了她的话没有。
四
左手提统一发的黑色公文包,右手挥臂,穿着合体的冬军服,踩着一二一的口令去上课,让二十多年来一直坐机关的柳燮,感觉队列中的自己年轻了好多,背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就是步子踩不上点,手忙脚乱地随着口令不停地调整着步子。
今天不到教学楼上课,去的是老楼,文学系的荣誉室。
随着土黄色的二层楼越来越近,那棵大枣树也映入眼帘,柳燮恍惚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那时课间,她跟同学们就在那棵大枣树下休息。大家聊着天,评判着各自的创作,不时把眼光望向通向校门口的大路,每每这时,通信员会拿着一大包信件来让他们领。爱人在通信站工作,打军线电话方便,很少写信。虽没信,但她比谁都盼通信员。每次大家只要远远看到通信员回来了,都急急跑上前去。大部分人都不是取信,是取那一张张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汇款单。
那时,妇女、青年报刊稿费比纯文学杂志高,同学们除了写文学作品,还给这些报刊写文章,有婚姻爱情故事,也有写各行业名人生活的。学校里戏剧系的音乐系的舞蹈系的小师妹小师弟也经常请文学系师哥师姐吃饭,然后就让他们给自己写稿子。全国各大报刊,那时好像特关注这些小星星们,都有固定的栏目推影视新人。一稿写三五千字,再复印二三十份,投向大江南北,稿费自然源源不断。
柳燮在全班同學中,稿费不算多,但在女生中还是排在前面的,她用稿费买了部摩托罗拉呼机,明黄色,很小巧,特别好看。但因为是数字机,每次别人发来内容,她都要掏出随机带的那个小本子,找出相应的汉字,对照着翻译出来。她那时月工资一千五百块,一千元她寄给爱人养孩子,留着五百元自己花销,有时,悄悄给在农村的父母寄去。稿费多了,看到戏剧系的女生买昂贵的化妆品眼也不眨,便也买些脂粉,也去超市买几包面膜。汉字呼机班里不少女生都有,她舍不得买。反正她联系的人不多。还有数字呼机也有好处,每每看到那些数字,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想象。从收到到破译的过程也很美妙。
每每收到一二百块稿费,她就跟同学们吃一顿便餐,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现在,树下没了昔日的同学,年轻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中年的他们即便生活在一个城市,也很少见到。忙是理由,可能还有更多的理由吧。她猜想。
望着没有叶子、伶仃矗立在清冷蓝天下的枣树,她忽然有种伤感袭上心尖,想当年,它可是满枝绿叶呀。
一上台阶,伤感马上就被喜悦代替了。还是当年的阶梯教室,只是换了新桌椅,墙上也是新内容,全是历届学员的照片和成果。文学系十几届了,她那一届后就开始从高中招收学员了。前六届出了不少作家,墙壁上师兄师姐们的照片和作品都在她面前闪现着。置身在他们之中,她连颗星星都算不上,但是她还是自豪,很想告诉现在的同学们,这是她当年的教室。可四周年轻的同学,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目光不离手机。这是代沟吧。她正想着,上课的军号吹响了。
事先看了课程表,她知道即将上课的是曾经的卫老师,可老师一上台,她还是吃了一惊。
老师胖了,头发全白了。她自己也老了,从那个年轻的女孩变成了中年妇女。
可是有一个东西没有变,老师还在给他们讲文学,讲的还是当年讲过的刘熙的《艺概》。当年老师是因为年轻,怕看到女生灼灼的目光?反正,他上课总是不看大家,要么眼睛只瞧着黑板,要么望着窗外。现在,老师双目打量着学生,神闲气定。
课间休息,老师望着她说,你是柳燮吧?
柳燮忙摘下口罩,说,卫老师好。急忙走到讲台前。
经常看到你的文章。不错,好好写。
谢谢老师。
老师手指理了一下白发,笑着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考你们吗?
你考的一道题我还记着,问战国七雄都是哪些,我没答上来。
可你答上了《牡丹亭》的作者是汤显祖,女主角叫杜丽娘。这个全班只有你一人答对了。
我们班那时有护士、指导员、技师,正式上文学系的没几个,能写东西的也不到十人。
现在坚持下来的可只有你了。柳燮,老师为你骄傲。
对了,给我们讲电影课的赵老师也在院里住吧?一直想去看他。他住在哪个门栋?过去的单身公寓变成了食堂,过去的宿舍也锁着门,我真摸不着北了。
赵老师爱人瘫痪了,他长年照顾着,我们一个院子,都很少碰着。
那吴老师呢?当年他给我们上的是大学语文课,我们可爱听了。
吴老师,上周走了。张老师说着,眼睛似有泪光,马上转移了话题,小柳有空到我家里去玩。好吧,上课了。
一声小柳,让柳燮眼泪打湿了口罩。
卫老师又在讲文学概论了。她的思绪却再也跟不上,眼前全闪现着当年的情景。那时,赵老师刚大学毕业,宿舍有台台式电脑,让他们去看电影,那时可真看了不少电影,《钢琴课》《蝇王》《毕业生》《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发条橙》《西伯利亚的理发师》《现代启示录》《罗拉,快跑》等等,可惜有许多忘记了。那时赵老师好帅,一头黑发,一身皮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笑起来一口白牙。学员坐在他屋里看电影,他给他们煮咖啡,满楼道都闻着一股香味。
五
晚上,她跑步时,发现身后好似有跑步声,又想当然前后都有人,这是操场嘛。跑完,她擦了一把汗,走了一圈,重新戴上口罩,忽然一个同样戴着口罩的人走到她跟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打量了他一眼,不认识。
那人说,你真不认识我了?说着口罩一揭,原来是她的大学同学李君,二十多年没见了,却在这里碰见了。
我一直在你旁边跑,你竟没发现?
我知道你调回北京了,在一家公司。
知道也不联系?
老了,没法见人了。再说你也没联系我呀。
她以为对方会说些假话,比如说,你还不老,还年轻着呢,比如我们说说话,加强联系,可是对方已消失在黑暗了。是因为她激动说不出话,还是因为自己老了,又穿着肥大的迷彩服,一点女性的柔美都没有,他失望了?反正他们寒暄了几句,他说了一声多联系,就消失了。这话一听就很假,连电话都没要,怎么联系?
当年,他们可是有许多美好回忆的。那时,文学系学生比着写稿,只要给钱,什么都写。可是李君除了写小说,只采访他欣赏的人,还坚持一稿一投。这叫文人风骨。这是他说的原话。一次,他联系到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骑着一辆四处都响的自行车,带着她去采访。小演员住在筒子楼里,楼道做饭,只有一间宿舍,可她神情骄傲得好像住在宫殿里的公主,听完他们说明来意,都没让他们坐,而是挥着手说,我还忙着呢,不接受采访。
老师,只用半小时即可。李君恳求道。
小演员勉强同意了他们的采访,但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我拍的电影如何好评如潮,却没有细节,甚至连一部戏的人物塑造都讲不出,半小时过去了,柳燮仍听得不得要领。回去的路上,她再三说没办法写。可是李君说,已采访了,照片都拍了,怎么能不写?
后来他写好稿子给她看,特生动。他写小演员为了演活一个第三者,专门到人家住的小院观察了一周,说那第三者不敢出门,就在那男人家里打扫卫生,打扑克,在阳台上种花。写得像他亲眼看到的一样,还特意说种的花是三角梅。稿子在《大众电影》发表后,得到了小演员的大力夸奖,脸也不红地说,每次演角色我都要琢磨她内心的想法,多次观察类似的人。稿费收到后,他请她在学校外面的新疆街吃火锅时,说,来,狠狠地吃,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委屈。
她没多大名气,长得又不漂亮,还是从群众演员里走出来的,你为什么执意要采访她呢?比她有名气的人多得去了。
李君吃完一片羊肉,才用手指点着桌子说,柳燮,搞文学的人一定要有一双能发现特异的眼光。小演员,我就是被她的独特震住了,十年后你就知道我的判断了。她很想问十年后,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却没好意思问,但对他又有了一分敬重。
十年后,那小演员果真成了大明星,演的电影都在戛纳获奖了。
李君还带她去看望过他的一位老乡,是个著名的昆曲演员。那是柳燮第一次听说昆曲,从那以后就迷上了。昆曲成了她一生除了写作之外的第二爱好。那个昆曲演员是个男人,扮的杜丽娘简直比女人还女人。她第一次发现世界太大了,就像李君的老家洪湖,有百湖之称。她惊喜地说,湖洪水、浪打浪说的就是你们那儿?李君说当然。李君给她讲菱藕,讲野鸭,给她讲黄鹤楼,讲东湖。后来她到南方出差,车过江汉平原,看着成片的荷花,不禁想李君的家在那里。结果一兴奋,跟爱人租了一辆车,从屈原故里、昭君老家,一直开到武当山。又从宜昌坐船到三峡。回来又到木兰山痛快地爬到顶,还到文武赤壁怀了一下古。熱干面、武昌鱼吃了,东湖游了两遍,武大的校园去了三次,才感觉好像释怀了一些。
她想,也许李君会忽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约她到当年的旧地去看看。
当年,学校食堂伙食差,可不像现在丰富多彩,有面条、点心、水果,还有十几种菜。那时,每人拿着饭盒,掌勺的师傅挖两勺即可。学校对面有个自由市场,周末,他陪她去买了羊肉、粉条、大白菜、豆腐,然后买一块固体酒精回来,到她的宿舍,用酒精炉涮火锅。那是周末,同屋的同学回家了,他们吃完就是聊天。聊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写小说,还有未来的生活。当然不是他俩的生活,她没资格,那时她已有了丈夫儿子。他知道她有一个每个周末都给她打电话的丈夫,这是大妈大着嗓门在喇叭里宣布的,全楼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也不瞒他,他也不问。但是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也知道她欣赏他,每每写了东西,第一个读者必是他。
第一次写完小说,她很紧张,兴致勃勃用呼机呼他到宿舍。
那时仍是周末,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她洗好了苹果,放在桌上。泡好了茶,看着茶叶在玻璃杯里绽放。想想还少了些什么,又把一个塑料瓶剪到一半,接了水,在校园里采了一束雏菊,插到了里面。
一切收拾停当,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这是买一个同学的二手货。同学一直给报刊写稿,挣钱后买了一台联想彩屏电脑,这个黑白电脑自然就淘汰了。
那时,除了买书,她连水果点心都舍不得买,每每看到同屋吃东西,就赶紧溜出去。开学一年了,她写东西一直用手写。看到同室女孩在四通、台式电脑上打字,很是羡慕。便想着要挣钱买电脑。除了一稿多投,还给出版社翻译书。那是个小出版社,出的却是全套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安娜·卡列尼娜》等,很是吸引人。翻译的稿酬蛮吸引人。有同学找她时,她说我不认识几个英文单词呀。同学说买几本大出版社出的译本,对照着翻译,只要不原文照抄,就胜利了。比如姑娘二八年华,译成十六妙龄。漂亮译成俊俏。虽然挣了几千块钱,可终究翻译是吃别人嚼过的馒头,不带劲。后来又有同学从出版社揽了一个活,是一套叫红粉系列的书,可随笔,可小说,写佳人才女的故事:鱼玄机、李清照、卓文君、柳如是、李师师、陈圆圆。她起初是好奇,后来写着写着,忽然感觉她们应该跟自己一样,看到别的女孩拿着大哥大,用着电脑,一定也会羡慕甚至嫉妒。因为文体不限,再加上也不纯粹是史料,她选的是鱼玄机,写起来得心应手。鱼玄机被杀的细节,她写了四遍,越写越难过,越写越感动。这本书里是全套卖得最好的。
稿费拿到,她花两千块钱买了同学的这台黑白屏笔记本电脑,无名无证。不放心,问同学,同学说电脑的牌子叫康柏。坐在获过全国大奖的大师哥的座位上,想象着他曾经的求学生涯,她发誓,有了电脑,就再不写那些不感动自己的文字了。
那二手笔记本电脑里是她的第一篇小说,是她用五笔字型敲打的。起初买了,就边背边写。王旁青头戋(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大犬三(羊)古石厂,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两天后,一篇小说就打出来了。
那个笔记本电脑伴随了她一年。她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上一道闪光后,再也不出图像。她焦急地抱着电脑跑遍了中关村,最后一个小伙子说你先放在我这。一个月后她要了回来,伤痕累累,据懂行的同学说,零件都让人换了,里面的小说也没恢复过来,她恼得要死。后来发誓再也不买二手货了。当然她也感谢这个笔记本电脑,一年多,她写了四十多篇小说和十几篇散文,后悔对它照顾不周。同宿舍的女孩爱吃甜食,不知从哪招来一大批红蚂蚁,结果一时间电脑键盘里四处爬得都是。为了消除红蚁,她想尽一切办法,好容易灭掉后,一天写作时,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结果电脑不出图像了,急得一会儿用吹风机吹,一会儿用布擦,都没用。第三天正准备扔时,又想也许电脑会好。结果一开机,DOS系统下,那个可爱的页面出现了。又为她服务了半年后,它彻底黑屏。
那天,让李君来看她平生的第一篇小说。她坐在他对面,紧张得好像气都喘不过来。
削好的苹果他也不吃,只说,先看小说。他说的是小说,让她的心又猛跳了几下,她不知道那篇文章是不是小说。
李君那时没电脑,仍坚持用钢笔写。他笨拙地边翻鼠标边说这洋玩意儿真讨厌,我就不相信我用笔写不出佳作来。越急越乱,电脑好像欺负他似的,一会儿跑到了已读的下页,一会儿又提前跑到了结尾。李君恼得说,算了,还是你来伺候这洋货吧。她只好坐到他旁边,他读一页,她翻一页。因为离得太近,她紧张得手指也哆嗦个不停,更让他不停地数落着,这洋玩意儿你看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他读得很慢,读一会儿看她一眼,让她很不好意思。一个中篇,两三万字呢,他读时,她在听,好像在听别人的小说。他读一会儿,就停下来,在电脑屏幕上不停地用手指着,说这念得不舒服,那句太啰唆。你听,我念时,就觉得很累,是不?我念,你再听。所以白居易写了东西让老婆婆听,人家听不懂了就改,这方法现在仍可取。
她说你又不是老婆婆。嘴虽硬,仍改,改得自己都不想再看了。
他又说,一篇小说,你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事都说完,得慢慢说,特别是中篇小说,像钓鱼一样,要把作者的注意力紧紧钩着,谜底留到结尾,这样才能吸引人。她想想也有道理,再说她崇拜他。他的稿费收得最少,可他的中篇小说上过《人民文学》,就为这,她跟貌不惊人的他走得近了。有时到大妈小店买了饺子,也必叫他来分享。她想他们班三十来个人,如果有一个人成功,定是李君。他甘守清贫,有自己的准则,而且特别努力。谁知最先放弃写作的也是他,人生何人又能参透呢?
这篇叫《父兄的土壤》的小说,她在他的意见下修改了三遍,稿子最终发在了一个省级刊物上,这是她第一次在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她激动地请他吃饭,想着到一个好的馆子,他却说,就吃涮火锅吧,就在学校外面的新疆街上。那家是铜火锅,中间加炭,外圈放食材,哗哗的声音现在好像还能听见。
有次吃火锅,他忽然说,离婚是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她说当然,然后看了他一眼,马上低下头。他说,你别误会,这不关我的事,一个战友,爱上了一个女孩,很想离婚,可是他离了十年婚,也没离得了。我就想问问你们结了婚的人,离婚是不是挺难,难道离婚比写小说还难?
她没再看他,望着窗外來来往往的人流说,是的。
他问,什么是的?
她说,我不是在回答你的问题吗?
他又问,我问了你什么问题?
她知道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挣开了握着她的那只手,目光仍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问离婚的事吗?
那手又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的体温再次袭上,他用右手指挠着她的手心,她感觉到心跳得好快,再一次挣开他的手说,不是回答你的问题了吗,还没听明白?
然后他们就再没说话。火锅里的木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锅里的汤哗哗地响着,外面街上此起彼落的声音不停地响着。店里老板娘三十来岁,长得很媚,嘴巴也甜,站在店门口,不停地对行人说,请进,快请进,尝尝咱家的火锅,那可是呱呱叫的。味好价廉,不香不要钱。
有男人就逗她,老板娘,让我闻闻你身上香不香。老板娘就笑着轻轻打男人一下,说,闻吧,但要进来。
为此她很反感老板娘,李君却说,你看人要看本质。你看,老板娘把客人哄进门了,点上菜了,你仔细瞧,就发现她没那么热情了,有时男人的眼光都不接了。她再仔细观察,还真像李君说的。
她想,再见到他,要告诉他,有次到街上看到一个男人,她追了好久,因为那人背影实在太像他。她还想告诉他,她一直在写小说,就因为他说她天生就是一个作家。每天只要躺在宿舍硬板床上,她就想着给他说的话,生怕忘记了,还写到手机的记事本上。
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一直到学习结束。
也许中年人的邂逅就是这样的有始无终。很现实。躺在床上她想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蓦地《牡丹亭》一段词涌上心来:“敢是咱眯睎色眼寻难见?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活现的不是李君,而是他那个唱昆曲的老乡,那个男旦站在自家客厅唱的一曲《牡丹亭·惊梦》,她一生都忘不了。他怎么那么懂女人呢?饰演的杜丽娘比女人还女人。
六
周五,睡得正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近到远,她一激灵,醒来,一看表,才四点。
快。马闪闪,可能是紧急集合了。
果然,声音刚落,楼道里马上传出刺耳的哨子声,接着是一个男声:各队都有,紧急集合!
你快开灯呀!马闪闪急着喊道。
你没紧急集合过?快,摸黑穿衣服!
事先也没说过呀。
说了还是紧急集合吗?
可我们是搞文艺的,上的只是个培训班,又不是在野战部队,又不是去打仗。
快穿衣服,别说了。她穿衣,捆被包。好在一切东西都在手边。
马闪闪那边可就惨了,“当啷”一声,好像是烧水壶的声音。“哎哟”一声,好像把哪撞疼了。楼道瞬间静了,脚步也远去了,柳燮顾不得马闪闪,一个箭步冲进电梯。在灯光下,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带也没顾得上系,背上的被子一角已经掉出来了。忙系鞋带,塞被子。跑到集合点,队伍已经黑压压一片了。
好在,他们这个队,她不是最后一个,着装还比较像样,至少没穿错衣服。队长在点名,在讲评。她朝四周看,好想看看儿子是否经受住了这次突然袭击。
一直到晚上再见到儿子,问起此事,儿子笑着说,这不是很寻常的事嘛,学习时间长了,就知道这是家常便饭,对我们老学员来说,小菜一碟。
刚才的得意瞬间一扫而光。
此后,马闪闪再也不敢乱放东西了,烧水壶放到了阳台上,迷彩服也不再扔在上铺,甚至每天睡前,都不敢脱衣服,生怕再紧急集合,成了最后一名,站在寒风下,让全校学生观看。那滋味,真比被领导训还惨。
可是一直到学习结束,却再也没有搞过紧急集合。
马闪闪很不高兴,柳燮劝道,这就是部队,专门练习你的应急作战能力。否则这哪像军校?
马闪闪说,哎,前辈,你当兵后悔过没?你觉得你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不知何时,马闪闪忽然叫起了她前辈。上卫生间,前辈请。洗澡,前辈请。最有意思的就像现在,坐在前辈对面,看着前辈胸前的资历牌不停地说,乖乖,前辈,你都当兵三十多年了,比我年龄还大。
前辈笑着回答,当兵三十四年了,不后悔。我感觉至少当兵让我身体很好,还有,比别人多了穿军装的机会。你看看,我们穿迷彩,穿大衣,地方上的人他就没机会穿。
礼服就没机会穿。
我穿了呀,在首长给我们单位授军旗时,可壮观豪迈了。一动不动站四十分钟。大家清一色绿军装、白军装、蓝军装,皆佩带亮闪闪的黄色绶带,金灿灿的帽徽,男人女人,无论老少,都帅气得要命。任何一个人,让他在这样的队伍里站一分钟,我敢保证他就想当兵。那天,首长正给我们领导授旗,我忽然想咳嗽,可这时怎么能咳呢?我想起了烈火中的邱少云,忍呀忍呀,终于授完旗,跑到卫生间想咳,你猜怎么着,咳不出了。
前辈,跟你相识后,我忽然好想跟我妈说声道歉。每次跟我妈说话,我可不耐烦了,总觉得她啰唆。
我也是,跟你认识后,在你身上发现了年轻人许多优点,至少现在我不会随意责怪我儿子了。
咦,知错即改,好样的,前辈。马闪闪抱着一个长得好丑的娃娃,站起来伸出了右掌。
柳燮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笨拙地伸出巴掌,两只手啪地击在了一起。马闪闪说胜利。
柳燮也高声叫道,胜利!
可是时间它惨无人道,胜利终将还是属于年轻人。
更多时,她们在宿舍并不说话,是因为代沟,还是大家忙,她说不好。一头长发的马闪闪一腿屈在椅子上,一脚踩在毛茸茸的拖鞋里,一边吃着干果,一边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动画片,或笑或急着站起来大叫道,笨呀,笨死了。她瞧了一眼画面,好像是动画片。三十岁的人为什么那么迷恋动画片?她不理解。
有时,马闪闪也玩变形金刚,一会儿拆了一会儿安上,一会儿金刚的胳膊朝天,一会儿又向后了。她玩得乐滋滋的,柳燮看得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马闪闪不出操,有没有人说她。马闪闪不集合去教室,有没有人说她。不理解她三十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
柳燮很担心马闪闪把电源插座挂在床头,插了好几个插头,她说,闪闪,如果不充电了,插头最好拔了,这样不安全。说了几次,看对方照旧,就不说了,可那灯彻夜亮着,让她害怕,她又劝马闪闪拔了,这次语气稍重了些,毕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马闪闪坐到她对面,说,前辈,我这么给你解释吧,插头没有充电,它是形不成回路的。即便形成回路,负荷也很小,浪费电更少,确无危险。
可是插头又不充电,插进插座总不好吧?
你怎么像我妈,不懂科学?马闪闪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马上就闭了嘴。
马闪闪的牙齿又白又利,一天一个苹果,咬得嘎嘣嘎嘣响。而柳燮最近牙莫名地疼,有些菜都咬不动了。马闪闪的身条真好,进进出出,就穿一身黑色紧身衫,也不怕冷。而柳燮穿着毛衣,感觉屋子的暖气好像还不带劲,搞得鼻涕流个不停,鼻尖都烂了。怎么说呢,她羡慕她的年轻,羡慕她的身材,羡慕她身处的陌生的世界,甚至羡慕她的牙。当然她知道马闪闪不只是一个年轻漂亮的花瓶,马闪闪还是学霸,本硕博连读八年,现在是军内外有名的青年画家,画油画。柳燮一直梦想当个画家。十年前,还学过一阵丙烯画,光笔就买了两盒,颜料、笔洗、毛毡,一应齐备。可画了一幅画,就腰酸腿痛,再也不想画了。现在那两幅画还被爱人挂在书房的画架上。每次走进书房,看到阳光下那画,柳燮心里莫名地得到安慰。可是那画跟马闪闪的画比起来,就整个涂鸦之作。马闪闪的画,让她想到了俄罗斯油画。她一听说马闪闪是画家,就要看她的画,马闪闪从手机上发了她好几幅,有一幅,她最喜欢。蓝天下,是一片金黄色的麦地上。画左边,一架满架着绿草的车前,站着一位戴着帽子的老头。他旁边,坐着一伙人,他们围着一口锅在吃东西。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好像在说话,旁边的男人拿汤勺在舀锅里的东西。站在他身后的女孩右手搭在眼前,在看着远处。这伙人身后是一个吊起来的铁壶,还冒着热气,是做饭呢,还是烧水?不得而知。不远处有匹马,帐篷前躺着一个男孩,旁边坐着一个戴头巾的女人。C位是个小女孩,抱着一个小孩,坐在草地上,男孩嘴里还含着奶瓶。旁边是一捆小麦。人物身上的白色,天空的蓝,还有金黄的麦子,都非常美。因为天空的蓝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一,金黄色占了三分之二,十几个人,却显得构图一点也不乱,而且还干净超拔。这个爱吃外卖的女孩肯定不是农村长大的,她画的乡村却这么细腻逼真,那水罐,柳燮小时见过。这又让她羡慕起年轻人马闪闪来。
这是老了的征兆吗?马闪闪羡慕她柳燮什么?她有什么?即将衰老的现实,不再苗条的身材,还有一颗过于敏感的心。柳燮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到这里来,不该跟年轻人挤在一起。可在单位,她不也是置身于年轻人之中吗?
可马闪闪的话,让她的心蓦然一喜。学习一周就交论文,这是要打死人的节奏吗?马闪闪噘着嘴说,前辈,我好羡慕你,你咋写得那么快?好像往桌边一坐,文字就从你手里往外冒,像水一样,哗哗地流个不停。
柳燮听了甚是欣慰,却认真地说,你不是学文学的,只要画好你的画便可以了,人生,干好一件事已经不易了。
马闪闪点点头,又嘎嘣嘎嘣地吃起了苹果,随手扔给了柳燮一只。
柳燮捂着嘴说,我最近牙口不好,本来我最爱吃苹果了。
苹果含有多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还能降低胆固醇,缓解疲劳,牙不好,可以买个榨果机呀。对了,苹果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用油煎。还有,你不是爱吃面食吗?苹果还可以做馒头,可香了。
你会做?
中餐、西餐不在话下,河里游的,天上飞的,陆地上跑的,只要能吃的,我都会做得香喷喷的。你不信?难道你以为我就只会学习,只会吃会玩?哥儿们,只要我手里有部能上网的手机,给我个飞机,我都敢开。多大的事呀。网上什么都有,你下载个APP,想吃什么,就照着人家的样子去做,可简单了。哥们,手机不是光用来打电话的,它就是永远的恋人,叫车、买菜、挂号、购物,无所不能呀,哥们。不对,前辈。得罪了。
没事儿,我喜欢你把我叫年轻些。柳燮说的是真心话。
好吧,哥兒们,不过你还是蛮可爱的。鼓浪屿你去过吧?咱不说三角梅,不说日光岩,只说吃。那儿有个餐厅叫黑猫餐厅,特色菜黑猫香肠,超好吃,配上蒜片一起嚼。还有三文鱼、大虾、南瓜汤、顶级的牛扒培根卷,哎呀,死了都甘心。对了,还有乌糖沙茶面。面是厦门常见的水面,把面烫熟后随自己的喜好,从猪肝、小肠、鸭腱、米血、鱼丸、鲜鱿鱼、虾仁、豆腐干等二十多种原料中挑选几种加进去,最后淋上一大勺在大锅里滚开的沙茶汤,半分钟之内一碗沙茶面就上桌了。人间有美味,夫复何求?马闪闪说着,嘴吧唧了好几下。
本想说你这么好吃,不怕胖吗?可是马闪闪的确瘦,身高足有一米六八,估计体重还不到一百斤,一身170/84军服穿得晃晃荡荡的,让柳燮胸中母性顿生,怜爱之情溢于语端,你有男友吗?
当然有了。像我这么大,长得也还可以吧,怎么能没朋友?
啥时结婚?
哎呀呀,怎么跟我妈一样?前辈,你不是作家嘛,要跟着新时代呀。结婚只会让两人被束缚住。对了,苹果还可以做成拔丝苹果呀,我妈妈都会做的。
那我学学。
活到老,学到老嘛。对了,还有爱到老。对了,前辈,你现在还记得初恋吗?
一听到后边的话,本来笑着的柳燮笑声弱了,她看着那年轻的,好像有股瞧不起她的面孔,便提高了声音,当然,谁的青春不飞扬!
七
刚吃过晚饭,柳燮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短信:今晚七点,在荣誉教室门前的大枣树下等你。
肯定是李君。可跟她存的号码不符。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更改着他的电话,可每次都没打过。难道又换了电话?小说写多了的柳燮又想,会不会是别人冒他之名发来的?去还是不去?
犹豫了半天,她化了妆,穿上得体的冬常服,在镜子前照了照,出门时,想了想,又提了公文包。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黑影,他就转身往楼里走。全楼黑乎乎的,她一下子感觉好紧张,不自觉地掂了掂公文包,里面有一杯出门时刚刚装进去的热水。
他竟然有荣誉教室的钥匙。她远远地站着,直到教室灯亮了,她才走了进去。是他,李君。
教室空无一人。他搓搓手,兴奋地说,我先考考你,说说咱们当年的同学都坐在哪。
第一排,杨丽红。还有谁呢?忘记了。之所以记得杨丽红,是因为有次她给老师倒水,因为地上的电源线,绊倒了,水瓶当即碎了,水流了一地。二排,除了我,其他人记不住了。三排,是你吧。真后悔,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天忘记了,当时就应当记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左右两面墙上的师兄师姐们的注视下,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教室后面。她跟在后面,看着他头上的白发,忽然想哭。
靠墙放着一面书柜,陈列着历届学员作品。他站在那边停下了。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不知有没有自己的书。他熟练地抽出一本,是她的,一本很旧的书。我读了这本书,第三百二十五页,有两行字没印上。她不信,接过来一看,果然。她怎么没发现?她又看了他一眼,他却把书轻轻地放回原处,朝前走去。
墙角,挂着历届学员合影。她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到了自己。他们前六届都是干部学员,每个班人并不多,基本都是三十多名,来自全军各个部队的创作骨干。最小的二十一岁,最大的四十多岁。
他一手托着腮,说,来,仔细看看,认认咱们同学。
她悄声叫着同学们的一个个名字:杨丽红、张颖、柳江平、张翔、李君、周继光……
你跟杨丽红是同屋,她来自云南,长得小巧玲珑,跳舞最棒,经常穿一身舞蹈服,在屋子里练功。对不对?
记性不错。
咱们有一次跟杨丽红等同学一起到北大去。好像是去看一位老师,教什么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师母是个钢琴家,很是高雅,还给他们弹了一支曲子。屋前一棵海棠树,花开得特别繁茂。你得知是海棠花后,不停地说,贾宝玉屋前就种着一棵海棠树,原来海棠花是这样的。
我记得我们是五六个同学骑着自行车去北大的,你和其他同学干吗去了,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杨丽红坐在草坪上,织着毛衣,而我站在李大钊雕像前,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下移,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跳得慢了。
我就在你们不远处的湖边,看书呢。不,其实是偷偷地看你,猜你在想些什么。那时是傍晚,一轮落日从未名湖的对面升起,映在湖面的一缕光金灿灿的,好像一个女人侧面的影子,而岸边的芦苇,更使这人影多了一层梦幻。我唤了你一声,我想这美丽的景色必得与你分享,可是你好像没听见,只抚摩着雕像,眼神好迷离。
那时我们好年轻呀。柳燮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后,又说,没想到我们多年以后以这样的方式来追忆我们失去的青春。
那个被别人挡得只露半边脸的同学,你猜他是谁?
我怎么会忘记陈炜呢?他跟你一样反对作家市场化,特别是对同学们的一稿多投不屑一顾,还说这是被市场绑架的软骨文人。他家日子过得穷,不少饭票都是杨丽红资助的。他的手好像冻坏了,我记得他写东西时,手上套着白色塑料袋。你说,有几家大刊物和出版社准备一起推他,不出半年陈炜就会火遍全国。我听到这话,很吃惊,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文学这个女神好像已经跑累了,一个人怎么马上就会火起来?但是你一向判断准确,由不得不信。为此,我给了陈炜一沓稿纸,那稿纸是你送我的。你别生气,那时我还没电脑,对这两本《人民文学》的绿方格稿纸特别喜爱,但是要借陈炜的手稿的同学大有人在,听说陈炜都不给。你说,陈炜一旦成名,这稿纸就成了文物,要收藏起来呢。所以,思来想去,我觉得像杨丽红同学那样给陈炜送饭票,没有新意,送稿纸他一定很高兴。果然,陈炜看到稿纸,嘴里不停地啧啧地说,这是《人民文学》编辑部的稿纸呀,我要用它写出惊世之作,才对得住这稿纸。于是我提出要看他的作品。如果这时,我的随身听没有声音就好了,可随身听却在包里不停地唱着《我心依旧》,陈炜把稿纸紧紧抱在怀里,看了看四周,低声说,你能把你的随身听借我听几天吗?那随身听是我从哥哥手里抢过来的,索尼的,手掌大。每天晚上,宿舍熄灯了,我都会戴着耳机听电影剪辑《魂断蓝桥》《茜茜公主》,还有俞丽拿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等。我忍痛借给了他,然后就拿到了陈炜的五大本小说原稿,那稿纸首页的第二行,是一行小字:长篇小说之三。再往下空了四格,类似于现在二号宋体字大小的毛笔字:《地下王国》。最下角是与小说题目一样大小的四个字:陈炜出品。连短篇小说都还不知道如何写的我一看到长篇小说之一,又是XX出品,对书稿更加珍惜了。我先把装在塑料袋里的书稿放到床上,然后把书桌擦得干干净净的,水杯也挪到了窗台,这才坐到桌前,把一本稿子小心地打开读起来。全看完,天已渐亮。说实话,小说我没看懂,但是放不下,因为那小说很新鲜,里面还附着稀奇古怪的字母、箭头、小人儿,还有一些像星星又似迷宫的暗道。人物,怕有四五十个,我一个都没记住。倒记住了有十几页没有标点符号,读得累得不行。我不知道这样的小说火了,是什么人在看。稿子还回去时,陈炜腰里正别着随身听,耳朵里戴着耳机在不停地晃腿。陈炜问我的感受,我如实说,作品太高深,自己学识浅,没看懂。陈炜说,自古以来,惊世之作都是為小众人写的,它的价值须多年后人们才会认识到。老师不是讲过作品要创新吗?!当然课堂上老师讲了先锋主义,结构主义、讲那个娶了他姨妈的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很棒,可我还是读不进去,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兴奋点吧。为此大家都说我老土。陈炜再进一步对我循循善诱,我这篇小说就是继承了先锋派的衣钵,余华、格非、马原的小说难道你没读过?好小说,一定是最难啃的,啃懂了你会收获无穷。我当然读过,但是还是喜欢那些有鲜活人物、动人细节的小说。我知道跟陈炜辩论,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想要随身听,可对方好像忘记了那是别人的东西,仍在摇头晃脑地听着,丝毫没有还的意思。
说到这里,她停了话题,看着李君,李君也在看着她。一时,对面坐着的两人均无话。教室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柳燮忽然间,扑哧一声,笑了。
李君抬起头,微笑着说,想起什么了?
你还记得咱们去看《泰坦尼克号》吗?
你约我去看电影,一张票一百二十元,一听票价,我说太贵了,也就一部媚俗电影罢了。你说我请客。我说,我不会欠你账的,以后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我第一个请的是你。可是我已年过半百,还是欠着你的账。
电影的确太感人了,罗丝和杰克在船头做飞翔的动作,好迷人。杰克死时,那一节,全场一片哭声。我也哭了,你却说好幼稚,但是我发现你偷偷地抹泪了。那时电影中的插曲《我心依旧》传遍了全校园。我说好小说或电影,都该是这样,起码人要爱看,这就是标准吧。你却说陈炜这样甘守寂寞的人才会成功的。一直到年底,也没见陈炜的小说火起来,他倒是把我的随身听给弄坏了,插在腰里的那个环扣不知怎么掉了,他让人焊了,但是焊迹在随身听上像人身体上长了个多余的肉瘤,很是难看。对了,陈炜现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李君摇了摇头,没联系,至少肯定没写出来。他又指着另一个同学说,还记得他吗?
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姓周,同学们都叫他周中尉。一看到他,她就想笑。他因为摸了一个戏剧系女同学的脸,须在全班同学面前检讨,队长说要根据检查是否深刻给予相应的处分。周中尉长得帅,小说写得也不错,他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爱情少尉》,柳燮很喜欢,还抄了几大段呢。同学们一听他摸了戏剧系女生的脸,一阵哄笑过后,都跑到他宿舍帮他出主意。毕竟这事传出去,对周中尉不好,他已结了婚。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摸一个未婚少女的脸,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不是体面之事。该班是全军作家班,这个班同学知道了,等于全军都知道了,推而广之,全国文坛也就都知道了,想当作家的周同学以后还怎么在文坛上混?于是大家都给他出主意,就说你喝多了酒。喝了酒的人,你能拿他当正常人要求吗?
谁知周中尉的检讨让同学们都笑得肚子痛。他穿着扎着领带的中尉春秋服走上讲台,就是这个教室的讲台,往上一站,先来了一个特漂亮的军礼,女生都“哇”地叫道,好棒呀,帅呆了,都认为这么帅的一个小伙子摸戏剧系那个长着麻脸的小眼睛女孩的脸,应当是那女孩的荣幸,没想到那小姑娘还不依不饶的,以为她自己长得像嫦娥呀。不是所有学戏剧的人都能当上演员,也不是所有戏剧系的女生都长得漂亮。可是小姑娘找了文学系的队长,又找了系领导,系里只好让队里严肃处理,以整军纪。
敬完礼的周中尉用好听的上海普通话念起了检讨,全班同学都屏着呼吸听,连在教室走动的队长也停了步子,坐在了教室后排的一个空座位上。他那时四十出头,因小说写得好留校的。
李君用手指理了理头上稀少的头发,说,还记得他那份有名的检讨吗?
怎么不记得?想起来我还想笑。柳燮说。
我为什么摸了那女孩的脸?现在想来好像在梦中。周中尉的检讨是这样开的头。真的,一定是在梦中。那天我从宿舍楼出来,写了一上午的小说,眼皮有些倦,胳膊也有些酸,想到花园散散心,结果就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好多同學都帮我出主意,说,那天我因为喝了酒,在迷迷糊糊中摸了那女生的脸。可事实是我真没喝酒,酒那玩意我不爱,况且那天我才思奔涌,不可能让喝酒乱了性情,咱进文学系可不是为了喝酒的。上全军唯一的文学系,是多少作家的梦想呀。我为了考文学系,受的那罪,说了就跑题了,咱不说也罢。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摸了一下那女孩的脸呢?她漂亮吗?说真话,我没看清,只看到宿舍前的桃树上一片桃花飘下来,好像落到了那女孩脸上。也许没有,只是我的错觉,我只是想摸摸桃花落在人脸上的感觉,因为我的小说刚想写这么一个细节,我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摸自己脸吧?没感觉。摸老婆的脸,肯定不会犯错,可老婆又不在跟前,所以我就摸了那女孩的脸。我当然不能说,因为写小说摸了女孩的脸就对,但好像也不应当挨处分。我的确不是流氓,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想体会一下一瓣桃花落在青春脸庞上的感觉。对,就是这样,我反复回忆,还是这样。革命军人,说假话,我认为是羞耻之事,绝不可做。当然,给这女同学造成了无尽的创伤,我心里很难过。不是一切的错误都有预谋,也不是一切良好的愿望都能修成正果。这是我的错,请求组织处理我,也请求该女孩谅解我。我结了婚,晋升成中尉,如果还像“爱情少尉”那样生气勃勃一往无前地去夺高地,显然没资格了。还要迎难而上,那就真犯错误了,就不可能再当上尉少校了。可是我好想再当一次“爱情中尉”呀,在梦中。对,在桃花雨下。他娘的,要怪就怪这让人迷醉的春天。对,都是春天惹的祸。
当他念完,大家都愣了,包括队长,教室静得连人的呼吸都能听到。这像检讨吗?深刻吗?分明是在写小说嘛。大家是不是这么想,柳燮不知道,但她就是这么想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表情分明也是狐疑呀。
周中尉看没人反应,就举手敬礼,然后双手贴在裤缝两边,立正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好像守卫着身后黑板上那首写得密密的古诗。窗外的鸟儿,不停地在窗外枝头啾啾地叫着。鸟声惊醒了队长,队长站到讲台上,接过周中尉的检讨,捂着嘴咳了两声,说,这个检讨,这个检讨大家感觉怎么样?
好!好!好!大家竟然异口同声。
胡闹!队长大声喊完,又把检讨从头看了一遍,然后说,周继光,你下去,等候组织处理。现在上课,我们这节课学《诗经》中的《野有蔓草》。
后来,系里为了严明军纪,还是给了周中尉一个警告。可是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写的检讨,据全班一投多稿最多、第一个拿着大哥大的邓卫同学说,如果全国评选最佳检讨书,这当是最美最别致的。此后,“爱情中尉”就成了周同学的绰号。
那时,“十一”或“五一”节假日,许多家属或男女朋友来探班,同学们都特想看看中尉的媳妇长什么样。他们想象她一定不漂亮,否则帅气的周中尉为什么这么贪婪地想当爱情中尉呢?还冒着违反军纪的危险,摸一个长相实在只能算中等的女孩的脸。事实是周中尉的媳妇长得很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军列走过时,大家一致都向左看,看周中尉千里迢迢来探夫的新婚妻子。所以他们就更加确信周中尉那天真是小说写迷糊了,又受到了春天的蛊惑,才有了那样的举动,很为他因此背个处分而不平。
照片中间的两个同学虽说叫不上名字了,可一看到照片,柳燮就记起来了,一个写报告文学很棒,从他文章里,她知道了中国南部有一个岛叫浪花岛。而这个写报告文学的同学很有特点,说话一直是东北人的大嗓门,可跟女生说话时,却轻声细语。
后排一个同学,被前面的柳燮挡了个严严实实,看起来个子不高,他叫什么,是谁,哪个部队的,柳燮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把他挡住了,他为什么不挪个位置?他左边还有那么大的空。而那时的她,满脸严肃,与右边的同学也隔着半个人之距,神态好似女王。不,也许不是,上学时,她很自卑。嘴巴闭得严严的,眉头皱着,不像其他同学双手自然垂直,而是双手背在后面,好像专心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蓝色短裙下是一双短袜,很老土地露了出来。显然是毕业典礼刚结束,一个女同学还怀抱着一本粉红色碎花的硬皮留念集,还有一个男同学胳肢窝下夹着红艳艳的毕业证。
一直到离开教室,她跟李君谁也没想起那个同学的名字。
八
走到校园,李君说,你去过外面那条新疆街没?要不,我陪你出去看看。
没有,学校管理严,不让出门,从进门那天起,我就没出去过。
那条街两边的楼更高了,一栋比一栋漂亮,一个店比一个店更接近国际化。路更直了,种上了银杏、白蜡树,可是过去那条边地风情的新疆街却不见了。对了,你还记得那家复印店吗?
复印店在新疆街1号,他们那些一稿多投的稿子就出自这个小店。第一次去,是因为那个小店窗玻璃上贴着两张大红色的剪纸。一张剪纸上是一个系着头巾的少女臂上挎着篮子倚在树边,面前是条河。另一张剪纸上一个女人抱着胖胖的小男孩在洗衣服。她看了半天,认为那是来自老家的剪纸,小时,母亲经常剪纸,贴得窗上、墙上甚至牛圈上到处都是。李君指着玻璃上的价钱说,这家比别家的贵,换一家。
她却不理他,先走了进去。
店主一张口,却不是乡音。这个中年女人来自山西,说她爱剪纸,没事时剪,越剪心里越亮堂。因为丈夫在这附近的工地打工,她在家老睡不着,就抱着孩子来了。闲着没事干,丈夫就借钱给她开了这个小店,跟纸打交道,又干净,又单纯,她喜欢。小店很小,除了一台很旧的复印机,就是一张大床,旁边放着一个电炉子和盆盆罐罐。屋子很干净,窗台上放着一个用塑料泡沫做的花盆,里面长着一丛绿油油的菜,是芫荽。约半岁的男孩坐在旁边的小童车上,瞪着大眼睛,一见柳燮就笑。中年女人说你们有缘呀,别的人一进来他就哭。他不但让柳燮抱,还爱摸柳燮的脸。那满是深涡的小手肉肉的,摸起来好舒服。
李君听了她的,一直到毕业,他们都在这家店复印。大姐人很好,每次都给她少算钱,这让她不好意思再往别的店去了。其实,她不是为了那钱,而是看到那个小孩子,就想起了家中的儿子。有时,她给小男孩送包糕点糖之类的。有次,她给儿子买了一把塑料玩具水枪,预备着寒假带回去,谁料学校老检查内务卫生,藏来藏去好麻烦,便把那水枪送给了那小孩子。拿去才發现,枪太长,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子根本拿不动,可他母亲高兴得左一句大妹子,右一句大妹子,让她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街中间有家烤羊肉摊,摊主是个新疆小伙子,留着一撇小胡子,头戴一顶花花绿绿的小圆帽,说话像唱歌一样,特别好听。她不爱吃羊肉,就为了听听那声音,看看那小伙子的小胡子,也禁不住买一两串,不停地说,放点辣椒,再放一点。不是爱吃辣椒,只是想让小伙子多看自己几眼,不停地说,嘻嘻,行呀,你行呀。有次问她干什么的,她笑着说,你猜?
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晃着右腿,摸着小胡子说,大学生是肯定的了。
她吃惊又得意他的判断,又多买了两个羊肉串,红着脸问原因。
小伙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说,因为你像学生一样单纯呀。女大学生就应当是这样子的呀,单纯,洁白,对,就像我们美丽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有着洁白的羊群,洁白的牛奶,洁白的天鹅。
她痴痴地听了半天,感觉这话对,好像又不对,但嘴上说,你说对了。回去时,越想越兴奋,跑了好一阵,跑到对面学校的门口,看到一脸严肃、着装严整的哨兵,一下子清醒了,后悔没有让他猜自己多大了,学什么专业。
有天她跟李君再去时,小伙子不见了,那个摊位上是一个中年男人,浑身脏兮兮的。硬着头皮问那个小伙子去哪了。中年人看了她一眼,说病了。得的什么病,好了没有,她再也不知道了。倒是李君,听说那小伙子不在了,高兴得每次都要去那吃羊肉串。
咱们常去的那家清真火锅店,现改成了一家韩国烧烤。我不爱吃烧烤,总感觉烤出来的东西伤了原味,但前两天我神使鬼差还是走进去,吃了一顿平生最难吃的烧烤。那时想得最多的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我会怎么样,现在,却不住地说,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是什么样,那时校园是什么样,同学们是什么样。李君说着,长叹一声。
难道人都不愿活在当下,要么想过去,要么想未来?岂不知无数的当下就是未来呀。她接口道。
到学生公寓了,她说,要不到我宿舍坐坐?
不了,我明天要出差。对了,你儿子很优秀。你是同学里最有出息的,我为你感到骄傲。
你知道我儿子?
我还知道你爱人是干什么的,你家的车是君威,你家在C市花园小区2单元301室。你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过。
前辈,前辈!马闪闪从公寓里跑出来,喊道,队长找你,打电话你也不接,让我来找你,你去哪了?说着,朝李君深深地看了一眼,又看柳燮。柳燮拍了一下她的肩,走呀!
夜很深了,柳燮翻来覆去睡不着。马闪闪打趣道,前辈,我发现你青春飞扬了,能不能给咱讲讲你过去是怎么活色生香的?我说不定可以画一幅杰作呢!
好呀,有空给你讲。明天还要出操,现在睡觉。柳燮怎么能睡得着?本来平静的心因李君的再次出现彻底打乱了。
九
他们第一次单独相见,是在上学后的半年,李君忽然约她。
李君在同学堆里除了发表几篇小说,一点都不显眼,还有些害羞。开学一个月了,他们才开始交往,起因是电影《钢琴课》。
《钢琴课》放映完,老师讲评时,李姓同学忽然站起来说,老师,这个导演是不是个女性?
老师说她是新西兰的导演,叫简·坎恩,确实是女导演。
她回过头注意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看她。下课后,她主动问他为何知道这个导演是女性。
他答,因为我是写小说的,凭直觉。这个电影只有女人才能拍出,因为她感性,所以才得了奥斯卡奖。如果到此,他们只是一般同学,可是他又说,这个女主角得了最佳女主角奖,你不觉得你某些方面跟这个女主角很像吗?
她吃了一惊,正下台阶,险些踩空,但她还是装作镇定的样子问,哪些方面?
他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从此,他们就交往多了。
因为是第一次跟男同学一起出去玩,她很兴奋。穿了军装,便装少得可怜。她把衣柜翻了个遍,终于选中红底白花的衬衣,牛仔裤。衬衣下摆有些长,她别进了裤子里,系了一条白色的皮带,显得腿长了许多。
李君看到她,眼前一亮,让她很不好意思。
站在未名湖前照的一张相,现在还保存着。李君呢,好像不记得照相没。但是有一张照片她是保存了的,被她夹进了《马克思主义原理》书里了,那是他们的一张合影。两人都很严肃。背景就是未名湖,想必就是那时拍的,具体细节她不记得了。照片她不敢放在影集里,塞到了这本没人看的书里。有次查资料,她无意中发现了照片,心跳了好久。最后觉得这样的照片放在《马克思主义原理》这样的书里很不保险,她又放进了另一本书里,什么书,现在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出北大南门,朝右拐,就是有名的风入松书店。那么多的书,根本没钱买,他俩就坐在台阶上读书。那个台阶好漂亮呀,就像船。她每次看完书,离开时,都以为自己旅游到一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营业员收钱,闻到饭菜的香,才回到了现实。一时有些恍惚,好像自己在做梦。真实的世界那么虚幻,而刚过去的世界却是那么的真实。她问李君的感受,李君说感同身受。
除了上课,好像有大把的时间供他们挥霍。晚上,他们就到对面的民族大学舞蹈学院去跳舞。舞厅一般都在饭堂,桌椅往旁边一收,收音机一开,舞会就开始了。舞她跳得并不好,可是李君喜欢跟她跳。她说你跟别人跳吧。嘴上很大度,其实她心里有个小九九,因为李姓同学跳舞像走正步。跳舞就要有跳舞的感觉,可这样的话怎么能跟他讲呢?李君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说,不,我就喜欢跟你一个人跳。
人家会说闲话的,我是有夫之妇。
我就喜欢跟有夫之妇跳,别人能奈我何!
李君舞技一般,可是谈小说,听十天她都不烦,关键是他能给她很好的提议。夏天,天好热,特别是周末,晚点名一般在十点,他们就坐在旁边的紫竹院影影绰绰的湖边,一次次地谈小说构思。有时,两人为了某篇小说的结尾,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感觉女主人公死了太悲剧,大团圆又轻飘。
写小说,我有经验。李君仍在坚持。
可作品是我的。她毫不退让。
行了,以后我再不费口舌了。他说着,扭头而去。
有这样的人吗?真小气。不理我就不理吧。
夜很黑,一阵微风吹来,竹叶沙沙响。前面一团影子或明或暗,她吓得加快了步子。心想,这下咋办?要是叫人,对方行恶怎么办?要是不叫人,那就只好任人欺负。
走近了,却发现是他。
怎么不走?
保护你呀。
谁需要?!
哈哈,嘴还硬,我一走,都不敢走路了,东张西望的,好可怜。
把你美的,好像离了你,我就回不到学校似的。她说着,看到前面好像有人影,好像还有可怕的光,像刀光,便不由得靠着他了。他握住了她的手,手也哆嗦着。
原来是一对男女,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两人在谈恋爱,那亮如刀片之光是那女人身上小包的装饰物,在月光下好可怕。他们走过那对人跟前,那对人显然也挺怕他们的,马上闪进了树林。
怕是偷情的?
人家也许是谈恋爱的,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跟我们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笑着问。
我们是同学,光明正大。
他又笑道,那你跟我一起进校园,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样非要让我先进去。
行呀。我们是同学怕什么?其实她是怕的,每每看到那个上士哨兵看她,就紧张得步子都不敢走了。
快到大门口了,她还是说,你先进吧。那哨兵是战士,不懂文学,怕他误会。在咱们同学面前,不,即便在老师面前,我也跟你有说有笑的,对吧?他们懂文学,理解我们的关系,就是同学,就是互相欣赏,就像林徽因跟金岳霖一样。
是吗?可你刚才握到我手里的手是湿的。据一位有名的作家说,女人手心出汗,就是恋爱的征兆。
胡说八道,再说我就恼了。她加快了步子。
对对对,同学。对了,同学,你那篇小说结尾,我想了想,你还得听我的,悲剧结局最好。他在后面喊,引得行人频频望向他们。
她头也不回地说,好。
他好几天不理她,她一直不知其故,后来才知道因为她还是让男女主人公有了幸福的结局。后来他说,你这人……再无下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没说,她一直到毕业,也没问。今天怎么没有想到再问一下?
十
周末,校园里没有多少人了,她再一次走遍校园每个角落。
新楼不再属于她,就好像那些年轻的学生一样,只叫她首长,却不能像往昔的同学一样,跟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即便是儿子,也跟她保持着距离。她努力地想走进他们的心里,可终究难以走进。
躲過那些崭新的高楼,走进遗忘在角落的旧楼,那是她曾经的宿舍,但是大门上锁了。不知现在派何用场,但里面传出了昆曲,好像是被誉为昆曲祭酒的八十岁的张继青先生在唱: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
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歆这口待酬言。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生生抱咱去眠……
她好似杜丽娘,也在一一对应着曾经的校舍。东边可是曾经洗过澡的浴室?南边可是曾经的图书馆?外形像,细一瞧,又两样。寻来寻去,一切都不见了。连那个一闪而过的恋人,她都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自己好像和杜丽娘一样,只做了一个春梦而已。杜丽娘还能找到牡丹亭、芍药栏,还能找到压黄金钏匾的地方,可她什么也找不到了,即便是一栋楼,也是物是人非。即便那个人,好像梦中来过,说的话也随风而逝。
杜丽娘仍在唱,不,仍在穿越时光倾诉:
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为我慢归休缓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一曲听完,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心里却暗暗在想,我不会如此悲观,决不会。她这么想着,步子加快了。前面有学员在跑步,她不觉也跟着跑起来。哎,前面楼的墙上,好像画着一把号,对的,是黄铜色。她擦了擦被风吹得落下泪的眼睛,确信是系着红绸带的军号。
这时,耳中传来了军号响,一阵比一阵急促,对了,这是冲锋号。上课?紧急集合?操课?所有的人都跑起来了,她也加快了步子。
学习很快结束了。虽然一直盼着结束,可真结束了,柳燮却怅然若失。仍左手推着箱子,右手提着塑料袋,仍没跟儿子打招呼,顶着寒风出了门。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可怎么感觉双手,不,全身都是那般沉重?
上面镌刻着五角星的绿色小铁门“哐”地在身后关上了,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柳燮的鼻腔里,她大口地吸了一口来自大街上的新鲜的空气,想,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请示,不用出操点名了。可没走几步,又不由自主地转身回望校园,一股不舍忽然涌上心头,心想,再要进去怕没机会了。恍惚间感觉好像又做了一场梦。可包里那个大红色的结业证证明她在里面学习过,还有冻得发痛的手指也在告诉她这不是梦。手机里马闪闪微信上那一张张吃的照片,都告诉她一切是真的。她又想起了昆曲《牡丹亭》里的一句唱词:“明放着白日晴天,猛教人抓不到魂梦前。”
半年后的凌晨五点,柳燮还在睡觉,手机响了,她一看,是李君的,她看了身边的爱人一眼,忙进到卫生间,关上门,坐到马桶上,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李君高兴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柳燮紧张又小声地说,我在家里。
李君却好像没听懂她的暗示,大声说,我想起那个被你遮住的大学同学的名字了。咱们分手后,我四处打电话问咱们的同学,大家都不知道他叫啥了,有的人忙着炒股票,有的人忙着带孙子,有的人在国外旅行。大家都说你是不是太闲了,搞得我一鼻子灰。刚才忽然想起来了,他叫吕义。给你在月光下教军体拳,把我气得不行,把一瓶啤酒浇到了他头上,我怎么能把他给忘记了呢?真是的。好了,我就告诉你这事。说着,电话挂了。
爱人推门黑着脸进来,谁的电话?还要躲到卫生间。
一个大学同学,告诉我另一个同学的名字。
一个男人,大清早打电话就告诉你这事?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他的确就是这么说的。柳燮坦然地说着,走了出去。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