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黄季刚的形声字研究法
2021-05-25黄冉
黄 冉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一、黄季刚评清代形声研究
清代是传统小学的鼎盛时期,学者推崇《说文》,重视六书的研究。就形声而言,黄季刚说:“有清一代研究象形、指事、会意者多,故三者多已发其精蕴;研究形声者少,故形声今犹未大明。”(1)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6页。黄季刚简洁概括了清代形声字研究情况。研究形声者少,故形声今犹未大明,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从研究形声字的文章数量来看,清代学者专门研究形声的较少。丁福保编纂的《说文解字诂林》(包括正编和补遗)是清代学者研究《说文》成果的汇编。据李国英统计,《诂林》收录有关六书的文章共118篇,其中专门研究形声字的只有2篇,占比1.7%。
第二,清代学者对形声字研究有待深入。清代出现了很多以声母统领谐声字的著作,如姚文田《说文声系》、严可均《说文声类》、戚学标《汉学谐声》、张惠言《谐声谱》、丁履恒《说文谐声》等,但是这些著作类似谐声表性质。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学者大都依据自己的声韵体系对形声字进行分类归部,很少作进一步深入研究。
第三,由于时代所限,清代学者的形声研究存在不足。清代是传统小学的鼎盛时期,清代学者推崇《说文》,研究蔚为大观,最具代表性的是《说文》四大家,段玉裁、王筠、桂馥、朱骏声。即便是《说文》四大家,对形声字的研究也存在诸多问题,如桂馥、王筠,对形声之字,无所推求。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虽自以定声命名,而于音韵之学恒多谬见。形声之义,绝无发翔”(2)林尹:《形声释例》,《制言》1936年第10期。。段玉裁精通古音,有《六书音韵表》,根据谐声系统得出“同谐声者必同部”的结论。段氏《说文解字注》虽多卓见,“但是对形声字的研究或执泥于韵部远近,或改偏旁以就己意,于形声之解难以明彻,病同二徐”(3)林尹:《形声释例》,《制言》1936年第10期。。由以上三点我们可以看出,黄季刚对清代形声字研究的评价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二、从学术史看形声字研究存在的问题
黄季刚对前人形声字研究存在的问题有清醒的认识,主要表现在两个关系上:一为子母语音关系,即不能正确处理、解释子母语音关系;二为子母意义关系,将子母之间的形义关系或声义关系绝对化。
(一)子母语音关系方面
谐声材料是古音研究的重要材料之一。黄季刚总结古音学家在利用谐声材料进行古音研究时,存在三个方面的问题:“对许书妄加删改,改易偏旁以就己意”(4)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87页。;“执古音无变之论”(5)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2页。;“拘执部分远近”(6)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70页。。
(二)子母意义关系方面
对于形声字与声母之间的意义关系,或者说是声符如何表义的问题,宋代学者主张“右文说”,清代学者主张“右声说”。沈括《梦溪笔谈》:“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之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如此之义,皆以戋为义也。”王子韶“右文说”研究一组同声母形声字的关系,但“右文说”将范围仅局限于“右文”,受到形体的束缚。清代学者已认识到“右文说”的弊端,对音义关系的研究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提出“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黄承吉《梦陔堂文集》里主张“右声说”,即“字义起于右旁之声说”。刘师培大畅其流,在《论字义之起原》一文中说:“上古音起于义,故字义咸起于右旁之声。”清代学者在对“右文说”以形表义批判的同时,又走向另一极端,即过分强调声义关系。正如王宁先生所评价:“他们没有对形体和音义关系加以具体分析,没有看到作为表意文字的汉字,标音标义的造形特点一直没有完全消逝。”(20)王宁:《训诂学原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5年,第134页。无论是宋代“右文说”,还是清代“右声说”,都没有正确处理好形、声、义三者之间的关系。
三、黄季刚形声字研究法
黄季刚有意识地吸取了前人形声字研究中的经验教训,同时继承章太炎先生“形体声类,更相扶胥”的主张以及求根求源的学术思想,形成了较为科学的形声字研究之法。
(一)以音韵解形声
黄季刚说:“夫文字虽至四万有余,而不出声音四百之外。以有限之声音,御繁多之文字,是则必相联贯,而有系统可寻。故吾国文字音近者义往往相近,由声音为维系语言文字之重要资料也。”(21)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5页。“形声一书,非以音韵解而决之,不足以索其隐也。”(22)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183页。季刚先生强调要以音韵去解形声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二)强调形、音、义结合
对于“右文说”与“右声说”,黄季刚评价说:“以声韵贯穿训诂,而不拘执于形体,可以补二王之说。然此至清儒始得明之。黄承吉为曲直通之说,少病粗略。若王念孙则不谓之哲人不可也。然凡同音者必同义乎?按同音者虽有同义,而不可以言凡。淮南虱与瑟同音,周人谓玉为璞,郑人谓鼠为璞,此音同而不必同义也。物有同音而异语者,亦有同语而异音者。同音异语,如虱与瑟。同语异音,如《尔雅》初、哉、首、基,俱训首是也。同音者不必有一定之义,同语者不必一音,而往往同音。如江、河、淮、海、汉、湖、洪、沆皆大也。洪与红亦同,鸿、讧亦有关。若言凡匣母字皆有大义则非。”(31)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49页。这里黄季刚对形、声与义的辩证关系进行了阐说,指出前代学者在处理三者关系时存在以偏概全的现象。一方面,认为应以“声义同条”解声母表义,而不应执于形体。虽然形声字从何声,即从何义,实居多数。然而也有些声母同而声义各有所受,“如众水同居一渠,而来源各异。”黄焯也说:“若夫治右文之说者,亦须先明二事:一,于音符字须先审明其因素,不应拘泥于字形。盖音素者,语言之本质;音符者,字形之迹象。音素即本真,而音符有假借。”(32)黄侃述,黄焯编,黄延祖整理:《黄侃国学讲义录》,第263页。在《手批说文》中,黄季刚以两千多条“声通”来沟通声符通用的情况。另一方面,强调声义关系也不可言“凡”,不能将音义关系绝对化。音义关系是由社会约定俗成的,同样的声音可以表示不同的意义,如黄季刚所说“同音异语,如虱与瑟”。同样的意义也可以用不同的声音来记录,如《尔雅·释诂》:“初、哉、首、基,首也”均表示开始的意思。总之,黄季刚认为“同音者不必有一定之义,同语者不必一音,而往往同音”,但不可言“凡”。
黄季刚继承了章太炎先生的“形体声类,更相扶胥”思想,在形声字研究中强调形、音、义结合。黄季刚认为形、音、义三者虽分,其实同依一体。有其一必有其二,譬如束芦,相依而住。“小学必形、声、义三者同时相依,不可分离,举其一必有其二。”(33)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48页。对于形声字声母含义的情况,黄季刚说:“凡以声定义,必以形检之。否则《尔雅》《广雅》已足于用,《说文》可以束之高阁矣。以形检之,同声之字,未必同义,如‘录’字即无福禄之义。故声义往往相符,而必以形检之。如不论其形,则何以知‘瑟’之不为‘蝨’也。”(34)黄侃著述,黄建中整理:《说文笺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89页。
(三)将寻根求源贯穿于形声研究
章、黄处于民主革命烈火正旺的年代,章太炎将学术活动与革命活动紧密结合起来,提倡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情。黄侃继承其师章太炎的学术理念,以关心国家民族命运为出发点,并把这一精神贯彻到学术研究中,他说:“做学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35)殷孟伦:《谈黄侃先生的治学态度与方法》,《量守庐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41页。故而王宁先生认为:“必须把章黄的学术思想,放在他们革命活动的大背景中去理解。章黄对语言和历史的重视,无一不是与他们的革命思想相关。”(36)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41页。“章黄把《说文》学发展到历史语言学的高度,并且无处不贯穿用同源同根的语言文字来激发热爱祖国、忠于民族的自尊心、自豪感的革命内容。”(37)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48页。
黄季刚认为,“夫世间之事物虽多,而人之接触事物,不出五官耳目,而有一定之观念,本为单简。然五官之认识虽有限,而意识之变化则多。但表意识之语仍为有限者,以声音有限,而止有四百余故也。义由音生,故谓吾国字义止四百余亦可。”(39)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5页。
(四)以系统条理之法研究形声字
黄季刚学术思想的一个突出特点是重视系统性、条理性。“夫所谓学者,有系统条理,而可以因简驭繁之法也。明其理而得其法,虽字不能遍识,义不能遍晓,亦得谓之学。不得其理与法,虽字书罗胸,亦不得名学。”(40)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3页。在形声字研究中,黄季刚强调条理性、系统性。“凡字必有所属,孤立之字,古今所无。”(41)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46页。“提挈纲维,止在初文数百,自是以降,要皆由初文变易孳乳而来也。”(42)黄侃:《黄侃论学杂著》,中华书局,1964年,第3页。对于求文字系统条例的方法,黄季刚说:“研究形体,必须由上而下,以简驭繁,追究声音,必须由下而上,由繁溯简也。”(43)陈新雄:《文字声韵论丛》,(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403页。这包含了两个层次的内容:第一,从字形上来说,求文字系统,由声母(象形、指事)统摄其形声字,即由上而下;第二,从音义角度来说,求语言之统系,要由下而上。也就是说,对形声字要求其本义,进而求其根源。黄季刚说:“凡会意形声之字,必以象形指事为之根。……因会意、形声以求象形、指事之字,是求其本字也。”(44)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7页。“文与字之关系既得,则条理系统不言自明。”(45)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45页。对于以上两个层次来说,文字系统是表层的,从音义角度求语根、求本原是深层次的,也是其根本目的。
四、结语
陆宗达与王宁两位先生在《训诂与训诂学》中说:“与乾嘉《说文》学相比,章黄的成就有两个重大的转变:一是由形义系统的探讨转变为音义系统的探讨,二是由共时平面的研究转变为历史源流的研究。”(46)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第344页。章黄学术的这两个转变,在黄季刚形声字研究法中得到了集中体现。
一是由形义系统的探讨转变为音义系统的探讨,由文字的研究转变为语言的研究。与前代学者将小学作为经学附庸,研究意义目的是为了通经学相比,这不但标志着章黄的语言文字之学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同时也表明章黄已经由单纯的文字研究,上升到语言层次的研究。黄季刚主张以声韵来统摄文字,强调形音义结合。文字是语言的转写,是用来记录语言的,文字的孳乳与语言的派生发展息息相关。因此黄季刚说:“语言先于文字,故吾人语言不能书出者以此。夫言不空生,论不虚作,万无无此语言而虚造此字者,故凡文字之作,为语言生,息息相应。”(47)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第55页。在黄季刚所求的文字、语言系统中,文字系统是语言系统的承载,语言系统是其最终目标。
二是由共时平面的研究转变为历史源流的研究。黄季刚强调形、音、义相结合,以系统条理之法研究形声,将求根探源的思想贯穿于形声研究。黄季刚认识到形声字字从何声,即从何义,实居多数,然而也有些声母同而声义各有所受。因此,要以声义为线索,将同从一声母的形声字,按其各自的音义脉络进行系联,求根探源。在初文阶段还可以进一步推求本原,“往往集数十初文而联为一贯,用以得文字之太初。”(48)黄侃述,黄焯编,黄延祖整理:《黄侃国学讲义录》,第4页。从章太炎的《文始》到黄季刚的《说文同文》以及《手批说文》中的“由来”术语,无不体现章黄强烈的根源意识。正如王宁先生所总结:“语言的、历史的、民族的这三个特点,决定了章黄《说文》学的全部体系是源流相系,言文相应与构用相证的,这一体系的全部核心在求根探源。”(49)陆宗达、王宁:《训诂与训诂学》,第3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