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记忆再“飞”一会
2021-05-24王占黑
王占黑
每次回家,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翻去。也不是真的确信能翻出些什么“宝贝”来——大概还是闲的,没事总要去动两下。但不得不说,我自己的小房间真的像哆啦A 梦的口袋,怎么掏也掏不完,每次都会“啊”地大叫一声,然后对着眼前的东西发呆,感慨一个人的记忆实在太有限了,新旧叠加,很多片段如果不经外物提醒,恐怕是再也想不起来的。这次从书架底下的橱里拖出一只硬纸皮茶叶盒,掀开盖子,里面塞满了卡带,除去一些千禧年前后的盗版流行乐,还剩几盘没有封皮的,我包好带回来了。
特意买了录音机,放着听,有些是转录的当时电台里的歌曲和新闻,有些空着,啥也没录,但带子老化之后,转起来难免有叽叽嘎嘎的杂音。听了好久的叽叽嘎嘎,录音机里开始出现一个小孩的声音,背古诗,唱儿歌,把幼儿园里教的东西一遍一遍展示,然后是男人的声音,不到40岁的年轻的喉咙。这个小孩就是我,男人则是我的父亲老王。
好像一个平行时空凭空闯进来,砸到自己面前。我一边擦鞋一边听,笑得要死。原来自己在上小学之前普通话讲得这么差,一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江浙老人腔。说起来,比我再晚出生10年的人,大概从落地开始,一切就都可被影像记录了,但我只剩下这盘磁带啦,要珍惜,于是拿手机转录下来。等到老王的声音一出来,他说,接下来,我要为你唱一首,亲亲我的宝贝。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全掉在刚擦干的鞋面上。明明是和过去重逢的快乐时刻,却因为太想一个人而伤心了。如果这时候是我们两个人坐在录音机前一边听一边笑就好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见不到的人,除了想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接近他呢?真遗憾,我们不是在演《星际穿越》。
这几年换过好几个手机,每次内存不够了,照例拿微信开刀。唯独一份聊天始终留着备份,换哪个手机就先把聊天记录导进去。今天是几号,就看看几年前的这一天我们聊了些什么。时间从不想当绊脚石,相反的,时间愿意帮助我和想念的人在任意的时间点上对话。这个下午,我听到一个潇洒快乐的年轻父亲,也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录音机里唱,春去春回来,花谢花再开,只要你愿意。于是相信丢失的东西总会回来的,不管以什么形式,他来的时候,一定要认出他、接住他。
芳官年轻的时候是讲故事大王,每到吃饭时间,他喝酒,就给全桌人讲故事——啊,忘了说,芳官是我的外公。不过现在芳官老了,好像更喜欢讲自己的故事,尤其是那段“很苦的日子”。当时他一边当赤脚老师,一边给生产队种地、养猪,忙来忙去一年到头,还是毫无油水。总要想办法赚点边边角角来补贴家用,比如黄鼠狼的皮值钱,他就开始和小儿子反击入侵家里的黄鼠狼。设好陷阱,一进来夹住,拿蛇皮袋套牢,往地上摔几下,摔死,但不能破相,伤了皮毛就不好卖了。两个人经历一番战斗,手指头被黄鼠狼咬了,也闻了太多敌人应激自救的臭屁味,终于还是胜利拿下了。第一次的经验是卖给本村的收皮毛贩子,做这生意的人主要收废品,顺带收皮毛。但据邻居说,如果直接卖给河对过的镇上的收皮毛站,还能多赚几块钱。所以第二次,为了这几块钱,芳官大着胆子跟学校告假,理由当然不能是去做黄鼠狼买卖,得提前另编一个应急。自己悄悄坐着早上头一班船,两个小时,到对面的镇上找那家商户,拿了钱,再赶中午的船回来,一口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去对付下午的课了。
“路上没啥吃的可买吗?”我问他。
他说:“哪里舍得花这个钱,一分都不舍得。拿到手,一心急着回去放好。”
“我如果得到一筆意外的收入,起码先花掉点零头来开心一下吧,剩下的再回去放好。“吃也吃不饱的时候,每一分钱都是用来活命的,顾不上开心。”芳官说。
然后我们又聊起了那时候的猫狗。芳官说他先后养过两只狗,一只黄,一只黑。黄狗特别乖,他从学校出来,刚走上田埂,小黄狗远远地就奔过来接了。可是这样一只狗,偏偏被邻居责骂偷吃他们家的糠。没办法,芳官决定把小黄狗放掉。第一次放到家门口的小河对岸,黄狗不走,在对岸草丛里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芳官起来喂猪的时候踢了一下食盆,叮叮咣咣响了,黄狗立刻跳入水中游了过来。它不肯走。外公就把他一路抱着扔到田里,不料自己前脚到家,它后脚也跑回来了。芳官没办法,只好扛着它扔到更远处一座桥的另一头。他说,狗不懂上桥,看到前面高起一块,它就过不来了。
“那么好的狗,一遍遍扔,心里不难受吗?”我问他。想到现代电影里的命运套路,人和人也好,和动物也好,如此难分难舍,到最后只会将彼此拴得更紧。可他反复说的是,没办法,没办法。我大概能体会到,那时候一只狗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不算宠物,更不算视如己出的家庭成员,充其量是在人们温饱之外的附加物,养得了就养着,管顿饭,看个家,养不了就弃了。
所以芳官说,第二只黑狗也是因为偷吃邻居猪圈的糠被发现,闹矛盾了,无奈之下只能把狗杀了,杀了又觉得可惜,想想还是自己吃掉。说完这件事,他又说,狗很好的,很聪明,是只好狗。放到如今,一边夸它,一边吃它,这种事恐怕会让网友震掉下巴,让动保人士愤起大骂吧。但在芳官的叙述中,这两件事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兼容的事。此一时彼一时,在人是人、动物是动物的年代,大家只一心想着怎么活下去。反过来想,也便能理解一个苦过来的老人,对于如今年轻人对宠物的态度的不理解。
最近走了很多地方,发现到处都在拆迁。看拆迁和前面念叨的两件事一样,都算是对即将消失的过去的追捕。我并不喜欢一味怀旧,也不喜欢沉溺于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在变化,谁也来不及停下。只是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就总想再去看一眼。多看一眼是一眼,多记录一点是一点,把磁带转录下来,老人的闲话记下来,把存在过的痕迹以某种方式留下来,哪怕只是以最私人的记忆的方式,哪怕知道这样的记忆最终还是会消失,也总想让它们多存在一会儿。也许存在久了,它们会成为自己并未察觉的一部分,和自己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