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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泡儿

2021-05-24刘一达

北京纪事 2021年4期
关键词:蛋子词儿炮儿

刘一达

2015年,冯小刚主演的电影《老炮儿》在京城的院线上映并引发热议,除了片子内容和视觉艺术本身之外,片名儿可能会让人感到疑惑,到底什么是“老炮儿”?

很多人认为“老炮儿”,是一句典型的北京土话。影片简介也是这么告诉观众的:“老炮儿在北京话中,专指提笼架鸟,无所事事的老混混。”

这部电影所塑造的“老炮儿”六爷,的确有老北京“爷”的范儿。是一个玩虫养鸟,游手好闲,好打不平,爱管闲事的“混混儿”形象。

其实“混混儿”这个词是天津话,跟上海话“瘪三”“阿飞”一样,都是流氓的意思。在影片的编剧看来,“老炮儿”也跟这些词儿一样,是流氓的代名词。

不过,从影片所塑造的六爷形象看,又不同于一般的流氓,所以让许多年轻人,尤其是外地人,以为六爷是那个年代老北京人的代表。这大概也是引发北京人热议的原因。

可以肯定地说,“老炮儿”六爷绝对不是老北京人的代表。老北京人都他那样,那还是北京吗?

“老炮儿”应是“老泡儿”

那么,“老炮儿”是不是跟“混混儿”一样,是流氓代名词呢?也不是。因为在北京土话里,压根儿就没有“老炮儿”这个词儿,相应的土话应该是“老泡儿”。

什么叫“老泡儿”呢?笔者手头有一本徐世荣先生编的《北京土语词典》,还有一本陈刚先生编的《北京方言词典》。

《北京土语词典》里,没有“老泡儿”这个词儿,当然,也没有“老炮儿”这个词儿。

《北京方言词典》里,有“老泡儿”这个词儿,但它的注释有二:一、年轻时调皮过的老人;二、男妓。显然第一种解释,跟北京人说的“老泡儿”有些相近。

“老泡兒”这个词流行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1990年代,北京人已经很少有人说了。

是《老炮儿》这部电影又让这个词儿起死回生了。在此之前,也许只有四五十岁以上的北京人,才听说过“老泡儿”这个词儿。这种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京的流行语很多,因此,徐先生在80年代出版的《北京土语词典》里,没把这些“热词”列入其中。

“ 老泡儿”这个词真的是北京土话吗 摄影 朱天纯

其实,“老泡儿”是一句隐语,换句话说它本来是一句黑话。

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俚语隐语行话词典》里,有“老泡儿”的词条。它的解释是“北京流氓团伙的老流氓”。这跟我小时候在胡同里,听到的“老泡儿”意思是相吻合的。显然电影《老炮儿》,应该是《老泡儿》。

“老泡儿”是怎么来的?

可偏偏有人为“老炮儿”这个词儿辩解:为什么把老流氓叫“老炮儿”呢?这个词儿是从炮局胡同这儿来的。

炮局胡同是东城的一条老胡同。清代曾在胡同设有炮厂,也就是做大炮的地方。老北京把做什么物件的地方叫“局”,所以这条胡同后来就叫炮局胡同。

清朝末年,大炮不在这儿做了,原址改为监狱。我小的时候,老北京人吓唬小孩时,常常会说:“小子(音贼),你要不老实、不听话,把你送到炮局去。”

其实北京解放后,炮局胡同的监狱就不存在了。所以把“老炮儿”这个词,往炮局胡同这儿“贴”,有点儿不靠谱儿。

这种说法也有些牵强附会。老北京城里的监狱,不止炮局胡同一处,其他还有如草岚子、半步桥等多处监狱。而且以前压根儿也没听说过,蹲过炮局胡同监狱的人叫“老炮儿”。

电影《老炮儿》,其实应该写为“老泡儿”

而且词意上也对不上茬儿。在北京话中,炮属于大的事物,一般不带儿化韵。带儿化韵的“炮”,只能是小孩儿往地上摔的“摔炮儿”,或者是用东西能砸出响儿的“砸炮儿”。

还有人认为“老炮儿”这个词儿,跟“打炮儿”有关系。“打炮儿”是现在的流行语,即性交的意思。这个词跟“老炮儿”的原意一点儿挨不上,有点无稽之谈了。

那么为什么北京话把老流氓叫“老泡儿”呢?“老泡儿”的意思有多种说法,但它的基本含义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自然就被泡透了。

“老泡儿”这个词的原意,大概就是从在水里泡的时间长短角度引申出来的。“水”常常被人们喻为某种情境,某一行当的内幕复杂叵测,往往被人说成这里“水”忒深。

在“水”里泡透的“人”,就算做不到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也会对世态炎凉有超于常人的敏感。这种难以名状的生活嗅觉和处事旷达与淡定,就构成了“老泡儿”的基本人生态度。用姜是老的辣来形容“老泡儿”,再恰当不过了。

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把“老泡儿”作为某一历史时期出现的社会角色,那么这个角色应该称为“老江湖”,而不只是“老流氓”。因为只用“老流氓”概括不出“老泡儿”这一社会人物的整体形象和其复杂的人生内涵。

当然,“老泡儿”还有其他的说法,比如有人认为“老泡儿”,是指“老三届”(1966、1967、1968三届的初高中毕业生)中没有上山下乡,而是留在北京的那拨人。

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大势所趋,这拨人却以各种借口躲过了到农村插队或兵团军垦,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工作,基本上在家“泡”着,所以当时有人把他们也称为“老泡儿”。

其实,这是对“老泡儿”原意的一种引申说法,用文词说是借喻,用土词说是“打镲”。

“泡”在北京土话里,本来就有捉弄、讨巧、虚实难辨的成分。比如在北京土话里,说这个人干活儿磨磨蹭蹭磨洋工,叫“泡蘑菇”;说某人找借口到医院开假条不上班,叫“泡病号”;说这个人办事不认真,稀松二五眼,叫“汤泡饭”,等等。

您看这个“泡”字引申出多少词儿来。但这些词儿跟“老泡儿”的原意没有一点儿关系。

“老泡儿”的存在,离不开当时的社会背景,所以同样是流氓,不能把京城的“老泡儿”,跟上海的流氓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相提并论。因为北京是帝都,天子脚下,在历史上压根儿就没出现过黄金荣、杜月笙这样在商界、政界叱咤风云的大流氓。

当然,也不能把“老泡儿”跟老北京天桥“南霸天”“黑阎王”之类的欺行霸市、胡作非为的流氓扯到一起。因为,北京解放以后,政府对这些带有“黑社会”背景的势力打击力度非常大,到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大的流氓团伙在京城几乎绝迹。

像四九城闻名的“小混蛋”之类,充其量也就是“混混儿”级的流氓而已。

那么“老泡儿”属于什么级别的流氓呢?笔者是在北京的胡同长大的,而且已经年过花甲,以我对“老泡儿”的观察了解,他们应当属于“潜水艇”级的流氓。

为什么说他们是“潜水艇”级的呢?因为“老泡儿”之所以叫这个“老”字,也是有资质的。所谓“资质”,就是多少得蹲过几年大狱,没在大狱里啃过窝头,您没资格叫“老泡儿”。

蹲过大狱绝对不是好名声,虽然有种种不同的案情,甚至冤假错案,但人们似乎不去考虑这些因素,只要是蹲过大狱,似乎就不是好人。正是这个原因,北京人忌讳说谁蹲过大狱,而且把蹲过大狱叫“进去过”。

不过,从另外的角度看,“进去过”的经历却让人在江湖上有了立身之本。流氓也罢,土匪也罢,只要“进去过”,就有了当“大哥”的资本。

“老泡儿”磕过碰过,经过见过,自然在那个圈子里的“小目大的”生瓜蛋子(年輕者)面前要拔尊,“小目大的”也会拿他们去“拔闯(音创)”,黑话是“报字号”,所以“老泡儿”在所在的胡同或所在的地面儿,无形中就成了“人物”。

“老泡儿”敢称“老泡儿”,也是因为他们蹲过大狱后,有了难得的人生履历,也有了所谓“前科”,或者说个人历史上有了砟儿,所以他们知道江湖的深浅,明白江湖的规矩,在为人处世上更加透着深沉,换句话说是老滑头了。

因此,他们轻易不会触犯法律的底线,平时像潜水艇一样潜在水下,不显山露水,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真正出手。

从这个层面上看,单纯把“老泡儿”说成是老流氓,又显得偏狭了,因为真正的“老泡儿”犯事儿的很少,他们知道自己在局子(公安局)那儿有案底,是警察的眼中钉,所以他们不但轻易不犯事儿,而且还想方设法跟片警搞好关系。

有时,地面儿上的片儿警在处理一些民事纠纷感到棘手时,甚至会找“老泡儿”出面,对那些“痞子”级和“小玩闹”级的流氓给以震慑。

所以,单纯说“老泡儿”不是好人,也有失公允。总之,这是很特殊的一类人,换句话说,这类人只有在京城的地面上才能产生出来,而且还是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背景下,换到今天的京城,不可能有“老泡儿”这种人。

智退“老泡儿”

我是在西单一带长大的,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那一片儿有两个有名的“老泡儿”,其中一个叫“二蛋子”。有一次我们跟人打架,这个名号居然派上了用场。

那年夏天,我们胡同的七八个孩子结伴到玉渊潭的八一湖游泳。那会儿,我们出门玩都是“腿儿着”(走着)。

现在三里河南沙滩加油站的地方,当时是一片平房,我们这帮孩子走到这儿,碰上了两个岁数差不多的孩子,跟我们犯照(目光对视)。

那会儿,双方犯照意味着寻衅,北京话叫“叫碴呗”。双方斗了几句嘴便动起手来,我们是七八个人,对方是两个人,单拳难敌双掌,仗着我们人多,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打得落荒而逃。

当时胡同里的孩子打群架是常事,何况我们并没让那两个孩子见血,所以打跑他们后,我们按原计划去玉渊潭游泳,等太阳落山,我们玩累了,往家走的路上,才知道捅了娄子。

原来那两个挨揍的孩子回到胡同,把受欺负的事儿告诉了他们的大哥,大哥去找胡同里的“老泡儿”诉苦。

“老泡儿”听说自己地面儿上的孩子受了委屈,于是一声召唤,呼啦啦招来20 多个半大小子。他们准知道我们游完泳回家得路过这片平房,便在路口等着我们。

我们这帮孩子快走到路口时,有眼尖的,看见那帮孩子手里拿着棍棒,想起打架的碴儿,知道情况有点儿不妙。大家伙儿正准备抹回头奔玉渊潭方向跑的时候,已经被人家呼啦啦给围上了。

对方是20多人,而且有一半岁数比我们大,手里还拿着家伙。我们七八个人,赤手空拳,哪是他们的对手?先头以多打少的那种凌气顿消。

那两个挨打的孩子这会儿也抖起份儿来,狐假虎威地冲着我们乱骂起来。

双方剑拔弩张,正准备动手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里的老大,“六八届”的三哥,突然冲对方那个“老泡儿”喊了一声:“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老泡儿”的意思有多种说法,但它的基本含义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自然就被泡透了。就比如泡在水里的沉香木。

我记得真真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顿时都把目光投向三哥。

“你是?”那个“老泡儿”不到30岁,梳着大背头,长脸小眼,一脸煞气。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三哥面前,把脸一绷问道:“谁呀你是?”三哥笑道:“我是二蛋子的弟弟,三蛋子呀!”

“什么?你是三蛋子?”那个“老泡儿”转了转眼珠,突然冷笑起来:“你们家住哪儿?”

“还在西斜街那边儿。我哥跟我老说起你。”三哥说。

“说起我?你怎么知道我叫穆XX ?”

“他总说起一个姓穆的铁哥们儿当年对他怎么怎么好。”

“是呀。在兴凯湖,我们哥儿俩一个炕上睡了八年知道吗?”

看着这俩人聊得这么亲热,战火已燃的硝烟渐渐消散。那两个挨了打的孩子因为有“老泡儿”的情面,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了。

末了儿,三哥给那两个挨打的孩子赔了不是,那位姓穆的也网开一面,放了我们一马。一场恶斗因为“老泡儿”二蛋子的大号,居然化干戈为玉帛了。

其实我心里明鏡似的,三哥怎么成了二蛋子的弟弟三蛋子了呢?这不是虚晃一枪吗?

事后,我问三哥:“你真沉得住气,你怎么知道他姓穆呀?”

三哥嘿然一笑道:“他自己告诉我的呀。”

“你哪来的这胆儿呀?”我问他。

“从《智取威虎山》杨子荣那儿学来的。”他笑着说。

我一直以为这位三哥有这种胆识,将来会有大出息。多少年之后,见到他弟弟,才知他20岁出头就因公去世。

人走容在,至今我依然记得他用“老泡儿”智退“老泡儿”的往事。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在三四十年后,会见到那个让三哥智退的“老泡儿”穆先生。这会儿,他已经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岁月让我们都改变了容颜,我们彼此谁也没有认出来。自然,儿时的往事早已成过眼云烟,谁还总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呀?

但我在跟他吃饭聊天时,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三里河,因为那次打架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依稀从眼前这张圆润的胖脸上,找到了当年那个“老泡儿”的影子。再一深问,果然是他。

说起当年三哥以二蛋子弟弟之名诓骗他的事,我未免带有几分得意。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直视着我问道:“当时你们这些孩子以为我特傻是不是?”他笑着告诉我,其实他那是在演戏。胡同孩子受了委屈他不能不管,所以他来是看看阵势,想打个圆场,并不是真来打这场架的。当他看到三哥站出来“套瓷”,突然找到了台阶。他就坡下驴,顺着三哥的话茬往下说,算是圆了这个场,自己也避免了一场麻烦。

这档子事儿,让我对北京“老泡儿”有了新的认识。

我认识的“老泡儿”

搜索记忆,我真认识一个“老泡儿”,他是我小学同学的二哥。

我的同学他们家7 个孩子,5男2女,他在男孩儿里排老五。那会儿,一个家庭有七八个孩子的不算少,这五个男孩儿被胡同里的人称为“五虎”。

您想人们都称他们是“虎”了,谁敢惹他们呀?“五虎”当中,以老二最橫,不到20岁,就因为碴架把人打残,蹲了大狱。

我到他们家玩的时候,老二已经刑满释放,在家“泡”了两年多了。因为跟老五是同学,我管他叫二哥。

二哥身材瘦高,寸头方脸,平时玩跤,一身的疙瘩肉,但他少言寡语,见了我总是摸摸我的脑袋,咧着嘴微微一笑说:“来,给我背首唐诗。”

我小时候跟我外祖父长大。外祖父是清末秀才,是京城有名的藏书家,他对晚辈管教很严,每天要背《三字经》《名贤集》、唐诗宋词之类的。我平时短不了在同学面前背一段,显摆显摆。二哥知道我好这个,所以常常听我背诗。

当时,一条胡同犹如一个封闭的小社会,谁家出点什么事儿,可胡同的人都知道。当然,二哥“进去”的事儿家喻户晓,所以他这个“老泡儿”是胡同里的“名人”。胡同里的孩子到外面打架,总要提二哥的大号。

二哥平时很少出门,他养着几盘鸽子,每天放鸽子占去他很多时间,此外他还养蛐蛐儿,养了两盆龙睛鱼。

北京人把鸽子也叫“斗气虫儿”,因为放飞的鸽子在天空飞的时候,养鸽子的人相互“裹”,行话叫“撞盘儿”。你把我的鸽子“裹”去,我又把你的“裹”进来,相互之间常常为此争斗。

有一次,二哥一只“乌头点子”被白塔寺的老五给“裹”走了。二哥的一个朋友找人讨要。老五是那一带有名的流氓,放出话来:“让他拿五只别的鸽子来换。”二哥听了这话急了,把自己腰上的板带解下来,递给那位朋友,对他说:“跟老五说这‘点子是我的。”那个朋友拿着二哥的板带,再去找老五。老五傻了眼。不但把鸽子还给了二哥,事后还请二哥在同和居撮了一顿。可见二哥的范儿有多大吧。

像那个年代的北京人一样,平时二哥办事总拘着面子,很少跟人有红脸的时候,至于说找茬儿出去跟人碴架,我从来没听谁说过。不过,他的气场在,胡同里的孩子见了他,总会带有几分敬畏。

二哥在家“泡”了几年后,三哥托人给他在铁路上找了个差事,后来听说他娶妻生子,有了家室。我参加工作后,一直没见过二哥。他要是健在,现在也得有70多岁了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的“老泡儿”,现在大都在60岁以上了。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代表着逝去的那个时代。同样,他们的行迹也深深地打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个时代的“老泡儿”,您会觉得有些举止挺好玩儿,但在猎奇的时候,您也能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某种荒唐。这也许正是“老泡儿”留给历史的感喟,也是让我们值得回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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