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

李斌辉

长期以来，美国国父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不仅在美国，在我国该故事也曾被编入小学语文教科书，作为对学生进行“诚信”教育的文本。故事讲的是六岁的华盛顿收到了一把作为生日礼物的斧头，为了验证斧头的锋利程度，把父亲心爱的樱桃树砍了，父亲很生气。华盛顿勇敢地向父亲承认是自己砍了树，最后父亲不仅原谅了他还表扬了他的诚实。

本文拟就“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是怎样被虚构出来的，为什么要虚构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又是如何在中国流布的问题做个梳理和探讨。

一、“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的源流

“华盛顿砍樱桃树”这一故事最早见于梅森·洛克·威姆斯所撰写的《华盛顿生平》一书。威姆斯1759年出生于美国马里兰，是位传教士、书商、冒险家，也是第一位为华盛顿作传的作家。威姆斯以一个精明书商的眼光，在华盛顿逝世的次年，即1800年出版了《华盛顿生平》一书。该书顺应了美国民众对国父的怀念、追思和好奇之心，热销不衰，一版再版，也让威姆斯大发其财。威姆斯在第一版的副标题中写道：这本书包括了关于这位英雄的“许多令人好奇而且珍贵无比的轶事，将有助于了解他的私人与公共生活和性格”。威姆斯每次再版都会在书中新加入华盛顿的一些“传奇事迹”。华盛顿砍樱桃树的事迹就是在1809年版，也是该书的第五版（有学者认为是第六版）中第一次出现。据威姆斯说，在第五版前他新采访到一位认识华盛顿家族的“老女士”，是她向他讲述了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而这位老女士是谁，从来无人知晓，只有威姆斯“知道”她是华盛顿家族的远亲，年轻时常住华盛顿家。威姆斯的《华盛顿生平》共出版了八十多版，流行近一个世纪，影响了很多代美国读者。

尽管这个故事只有威姆斯说了算，但并不妨碍美国人乃至全球读者的相信。人们总是相信“伟大的人物从小就具备非凡的才能和品格”。在众多的信徒中有位叫麦加菲的教育家，他1800年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1826年毕业于华盛顿大学杰斐逊学院，曾担任过迈阿密大学语言学教授，俄亥俄大学校长。这位和《华盛顿生平》同年，可能读着该书长大的教授于1836年编写了一套儿童读物《麦加菲读本》，这是一本进行“文学与美德教育”的读物，麦加菲把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以“乔治的礼物”为题收入读本之中，借此教育孩童们要像国父一样“诚实”。此后该读本出版发行一百多年，不仅在美国流行，还被输出国外，总印数超一点二亿册。它在一个多世纪内影响了几代美国人的心灵，直至今天仍以各种版本流行，被美国《出版周刊》评为“人类出版史上第三大畅销书”。从此，“华盛顿砍樱桃树”的事迹不仅在美国被坐实，在全球都成为了事实。

有“美国文学之父”称号的华盛顿·欧文于1857年也为“美国国家之父”乔治·华盛顿写了本《华盛顿传》，书中虽没有少年华盛顿砍樱桃树之事，但也说到他从小正直诚实。欧文描写华盛顿出生的房屋：“它是弗吉尼亚最原始的农舍之一。房子有尖尖的屋顶，屋檐低矮突出，共有两层，底下一层有四个房间，其余的在顶层，房屋两端各有一个大烟囱，但现今已荡然无存了，残留的仅有两三棵无花果树、灌木和藤蔓，到处都开着野花，说明‘这里是昔日的花园。”

书中写了无花果树、灌木等，不知道这灌木包不包括“樱桃树”。而源自华盛顿·欧文《华盛顿传》的《华盛顿时代》一书，在介绍华盛顿童年的章节中就有一幅插图“诚实的华盛顿”，画的正是儿童华盛顿砍樱桃树一事。1863年有个叫赫第的美国人也写了华盛顿小传《从农夫到总司令》，则说樱桃树是华盛顿家的一个小黑奴砍的，华盛顿是代他受过，使他免受鞭笞。就这样，华盛顿的樱桃树，就如同牛顿的苹果、哥伦布的鸡蛋、瓦特的水壶一样彪炳史册了。

当然，对这个故事，从它出现起就有很多人存在怀疑。所以，长期来对“华盛顿砍樱桃树”一事证伪的人也不少。特别是进入近代后，历史学家穷尽手段都无法考证出这个故事和寻找到那个讲述该故事“老女士”的任何信息。有考古学家还得出结论，华盛顿童年所住的房屋位于弗吉尼亚州的拉帕汉诺克河边的陡壁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里曾种植过樱桃树。还有人发现，威姆斯把一些英国民间故事和传说张冠李戴地戴在了华盛顿头上。曾任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的伍德罗·威尔逊在1896年出版了《华盛顿传记》，指出“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纯属虚构。

现在，历史学家几乎都肯定“华盛顿砍樱桃树”之事是子虚乌有，威姆斯的《华盛顿生平》不足以成为信史。后来出版的关于华盛顿的传记要么不采信“樱桃树”故事，要么就直接指出其是谬种讹传。公认比较权威的两本华盛顿传记就是如此。英国资深记者、历史学家、作家，曾被美国《时代》杂志票选为2000年百大影响力人物之一的保罗·约翰逊在其《乔治·华盛顿传》中就指出：“砍樱桃树的故事根本是虚构的，它是由华盛顿的第一位传记作者威姆斯牧师所杜撰。在华盛顿数千页的个人信件中，只提到过两次父亲。”而中国台湾地区翻译出版保罗·约翰逊的这本华盛顿传记，书名就直接叫《其实我没有砍倒樱桃树——华盛顿传》。研究美国早期历史的重要作家，对美国建国之父一代人物研究最具权威的专家，曾获全美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的约瑟夫·埃利斯著有《华盛顿传记》，该书的写作建立在发表的“华盛顿文件”之上，包括华盛顿的个人文件：信件、公文和文书。埃利斯认为华盛顿砍樱桃树轶事“全是虚构的;真实情况是，我们对华盛顿与其父亲奥古斯丁·华盛顿的关系一无所知，只知道早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在大量的通信中，华盛顿只有三次明确提到父亲，此后只是隐约涉及。”其他有关华盛顿的传记在对砍樱桃树一事上同样持否定观点。

二、“华盛顿砍樱桃”故事的意义

既然承认华盛顿砍樱桃树事迹是虚构的，那么问题也就随之来了：威姆斯为何要杜撰“华盛顿砍樱桃”的故事呢。关于此问题，马库斯·堪利夫认为主要原因有两点：一是威姆斯对华盛顿的敬仰，要把华盛顿塑造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二是借此谋利。堪利夫通过威姆斯的通信发现，威姆斯在1800年致出版商的一封信中，解释自己撰写华盛顿传记的目的是宣扬“他的大美德。第一，他对宗教原理的敬仰。第二，他的爱国心。第三，他的宽宏。第四，他的勤勉。第五，他的自我克制。第六，他的正义感，等等”。事实上威姆斯也是一个联邦拥护者，对华盛顿无比尊崇，也许他是把华盛顿当作“国家守护神”和“五百万美国人心目中的君王”来为其作传。他写道：“在多数赞美华盛顿的堂皇演说中，你感觉不到他是真实的人物，华盛顿只是英雄和半神人。”但威姆斯又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投機者，他曾对同一出版商说：这本书可以使他们“名利双收”。威姆斯经常重复这句话：“只要你愿意努力，你就可以用老乔治（即华盛顿——引者注）的骨头赚很多钱。”

有学者从更广泛和深刻的历史背景来探讨“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的虚构和被认同。美国学者罗伯逊认为小乔治砍的是一棵樱桃树，一棵属于他父亲的树。砍掉它意味着砍掉驯化的、家养的，砍掉既成的、陈旧的东西。在古代，樱桃是丰饶繁盛和童贞纯洁的象征。开垦处女地、开发富饶肥沃的荒野就是砍伐樱桃树。这把斧子蕴含着作为象征而受崇拜的男性生殖器的勃勃生机。正是乔治·华盛顿这位美国革命领袖砍倒了那棵挂满古老文明、欧洲故国和它的文明的累累果实的樱桃树，砍倒了美国同乔治统治下的英格兰的关系，摆脱了英格兰的庇护，成为美国之父。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是“给新生而自我意识强烈的国家树立一个典范”。

吴钟孟也持这种观点，他更进一步阐释，华盛顿砍倒樱桃树的故事还有更古老更悠久的宗教和神话渊源——提倡生殖崇拜的原始宗教。“华盛顿”这个姓氏的词源学意义是在“举行向神祷告的宗教仪式之前，斋戒沐浴的圣洁之地”。这标志着这个姓氏是远古氏族社会祭政合一制时代氏族兼宗教首领的姓氏。华盛顿也许是神、祭司和氏族首领的三位一体。“华盛顿”的词源学意义，为那些制造华盛顿政治神话的宗教人士提供了神话素材。华盛顿故乡弗吉尼亚是块处女地，乔治（希腊文意为“农夫”）砍倒樱桃树（樱桃在美国俚语中意为“处女膜”，华盛顿的农庄Mount Vernon中的Mount在美国俚语中与性交有关，而华盛顿纪念碑从生殖崇拜宗教的观点来看也象征着男性生殖器）的故事，也从宗教文化的形式意味着华盛顿带领美国人民开发北美新大陆这块处女地。因此吴钟孟认为威姆斯编造出华盛顿在儿童时代砍倒一棵英格兰樱桃树的故事，这个故事在美国人民心中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美国人民是北美新大陆这块处女地的拓荒者，他们砍断了英国和新大陆的联系，摆脱了殖民地位，也摆脱了旧世界的一切束缚，他们发现并建立了人类的新世纪。这样，未来的国父在儿童时代就具有了独立性格和精神，它预示和象征着美国人民的独立和创新精神。华盛顿砍樱桃树被美国人相信了那么久，足以说明美国社会迫切需要华盛顿政治神话来维护美国的独立和统一，以及把美国的终极价值观念和其所体现出来的政治制度神圣化、永恒化和合法化。这就需要把华盛顿与美国的政治制度和终极价值观念合而为一，使他成为美国的象征。

以上观点应该说是成立的。因为这个由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组建的新国家，几乎没有自己的历史，也没有古老的英雄传说，没有《圣经》也没有《荷马史诗》，当然“亟需一个崇高的、值得崇拜的民族英雄”，以此来维系和象征崭新的美利坚民族。

三、“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在中国的传播

“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传入中国，是在晚清时候。清政府一贯闭关锁国，夜郎自大。中国人开始知道华盛顿归功于德国传教士郭实腊。此人在广州创刊《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8年曾刊文《华盛顿言行最略》介绍美国情况，其中也具体介绍了华盛顿的事功、道德与历史地位。在鸦片战争之后，一群有识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华盛顿形象以前所未有的力度进入中国人的视野，林则徐、徐继畬、魏源等一大批士大夫都介绍和歌颂华盛顿。特别是徐继畬在其《瀛环志略》里不吝美辞地大赞华盛顿，被认为是近代以来第一个“神化”华盛顿的中国人。甚至他评论华盛顿的两段话“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还在十九世纪中叶被中国基督教徒刻碑勒石送给美国政府，镶嵌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纪念碑之内。当时对华盛顿的译法很多，有“兀兴腾、瓦乘敦、华圣顿、洼申顿、漥性吞、瓦声顿”等。但“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直到1855年才出现。1855年4月，香港英华书院出版的《遐迩贯珍》第四号刊登《少年华盛顿行略》（《杂说编·少年华盛顿行略，《遐迩贯珍》1855年第4号），介绍少年华盛顿砍“樱树”事，我们可以照搬原文：

华盛顿者，亚麦里迦人也，才兼文武，为国效忠，真所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者也。自少年时，义气奋扬，动皆中礼，言辞真实，屏绝浮夸，亚麦里迦合众国莫不仰慕其为人，至今尤乐道之。余今节取其少年一事列于《贯珍》，俾中国童子读而慕之，或可感发心志，是所厚望。

华盛顿才六岁时，有友送以小斧一柄，得斧后，喜气扬扬，随处玩弄，遇物必斫，此童子不识不知之性，大抵皆然也。家园中植有樱树一株，种异凡品，其父爱惜有若异珍。一日，华盛顿携斧入园，将樱树戕贼迨（殆）尽。次日，其父游园，看见樱树支分节解，遂大发雷霆，聚集家人，询问曰：园中樱树，吾爱所钟，虽人以多金来购，吾亦不舍，今被恶人戕害乃尔，吾必穷究此人，以消吾恨。家人皆推不知。喧嘈间，华盛顿自外入堂，手携小斧。父问曰：吾儿可见伐樱树之人乎？华盛顿见父怒容满面，家人觳觫情形，寸心惶恐，初不敢言，顷之乃曰：诳言我不敢说，此父亲大人所知，园中樱树，实我用此斧戕害也。其父闻此言，变怒为喜，满面欢容，欣然曰：嗣后乃知吾子不说诳言，是吾家大幸。虽樱树花可成白金，实可成黄金，吾复可（何）惜哉！

《遐迩贯珍》被认为是中国境内最早创办的中文报纸。该文应是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中国版“华盛顿砍樱桃树”故事。不过在此文中华盛頓砍的是“樱树”而不是“樱桃树”。此后清政府派出过多批访美大臣，这些大臣及其随员在美期间很多都参观过华盛顿故居和华盛顿墓，如志刚、张德彝、张荫桓、傅云龙、陈兰彬、崔国英、戴鸿慈等。他们都留下了关于访美以及华盛顿的文字。其中谈到“华盛顿砍树”的只有傅云龙。

傅云龙（1840—1901），清代外交官、学者。字楼元，一字懋元，号醒夫，浙江德清钟管镇人。光绪十三年（1887）九月二十六日，傅云龙作为第一名考取出洋游历大臣和十一名同僚奉派出洋游历。从上海出发，游历日本、美国、加拿大、古巴、秘鲁及巴西六国，加上途经的巴拿马、厄瓜多尔和智利等国，共历经十一国，历时二十六个月。所有游历使中以傅云龙最为勤勉，著述甚多。傅氏每至一国，即收集该国地理、历史、政治、风俗、特产诸多资料，勘察并绘制各种地图和表格，据以编制图经。总计完成《游历日本图经》三十卷、《游历美利加图经》三十二卷、《游历英属加拿大图经》八卷、《游历古巴图经》二卷、《游历秘鲁图经》四卷、《游历巴西图经》十卷。傅云龙《游历美利加图经余记》中说到华盛顿砍樱桃树这一故事，并称他曾见过华盛顿砍树的那把斧头。他写道：“故居卑且朴，华盛顿儿时斫树斧犹在，而柄朽矣……海外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第一流哉！”他还写了《华盛顿传》附在《游历美利加图经》之后，从华盛顿幼时持斧砍树的故事讲起，最后感叹：“……是其旧居也，罗列平昔器用，儿时斫树斧犹在，而柄朽矣。石椁置于室侧，妇孺竞谋时葺，过者辄脱帽供花，唏嘘遗爱不能忘。岁逢立国日尤甚。呜呼，虽非世及，何以加哉！”他在《实学文导》中再次说到华盛顿砍树一事，而且提及自己见过那柄斧头：“（华盛顿）深沉有识量，为童子时，群儿与嬉戏，皆出其下。父素好树，而华盛顿以试斧（是斧云龙见之），怒诘，或劝佯为不知，乃曰儿所伐也，不敢欺。父怒顿释。其信多类此。”傅云龙应该是读过《遐迩贯珍》那篇《少年华盛顿行略》，因而在访问华盛顿故居时，特别关注那把“砍樱树的斧头”。

华盛顿砍樱桃故事也传入日本并广为流传。日本人福山义春所撰《华圣顿》由东京博文馆于1900年出版，就载有这一故事。1903年此书被翻译到中国时为《华盛顿传》，有两个中译本，一是汤济沧所译，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一是丁锦所译，上海文明书局出版。在甲午战争后，很多中国人开始以日本为师，因此这本日本人的华盛顿传记在当时的中国应引起了极大关注，华盛顿童年砍树故事应也被传播。此前的1882年，清政府驻日本神户领事黎汝谦就与人合作，翻译了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的《华盛顿传》。他的译文发表在清光绪间上海出版的《时务报》。1902年蒙学读物《文话便读》收入华盛顿事迹，这应是华盛顿形象最早进入中国教科书。但是课文很短，只写了华盛顿的文治武功，没有砍樱桃树一事。但从中也可看出，华盛顿形象包括他砍树的故事应该在中国日渐流行。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的《琐记》一文里，回忆从水师学堂转入矿路学堂后，“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可见在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对华盛顿是很崇拜和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