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三题
2021-05-23李木生
李木生
自由的明月
月是他无所不达的翅膀,月是他爱恋不已的情人,月是他永不枯涸的灵感的源泉,月是他苦乐同享的知音,月是他永远骚动不安的灵魂的最终家园。
李白从明月获得了解放的无穷空间,明月也因李白浪漫的诗心而越发生动。明月是李白最伟大的朋友。
人或许是渺小而卑微的,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达到高洁而又博大的高度。被李白从小就称作“白玉盘”、“瑶台镜”的明月,便成为李白生死不渝、灵犀相通的知音了。皇帝看不上他,说他“固穷相”,说他“非廊庙器”,罢遣他,众官僚诬陷他、挤兑他、孤立他混迹官场的李白,因为污秽与黑暗而感到痛苦不堪的时候,正是月亮的美好洁净明亮给了他毅然超拔的力量。这无穷无尽的大美,更为李白本就天才的想象,造就了波澜壮阔的景象。
秋天的夜空湛蓝清澈,正是最显月亮高洁明亮的时候。秋月就是李白的魂魄了,他的心宇也如秋天的夜空一样湛蓝清澈。澄明的月与澄明的李白,便在这湛蓝清澈的秋夜里相拥相融。“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万里关山、万里明月里,弥漫着的是李白对于穷兵黩武的统治者的控诉,对于百姓苦难的无限深切的同情;“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壮志难酬,生命易逝,那就让响遏流云的豪情和着青春永葆的月色,飞扬在天地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种对于平民生活的倾心与向往,不也透露着对于糜烂的宫廷生活的厌恶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则是对于历史兴亡的慨叹;“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又洋溢着对于青年炼矿工的赞美和对于劳动的歌唱……而那首千古名诗《静夜思》,更是使明月与李白,在世代人类的心间口上一齐永垂不朽了。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李白《把酒问月》),振动着硕大无朋的翅膀,李白在月光里遨遊,毫无窒碍地穿行在茫茫的宇宙间,俯察着浩如烟海的人类的历史。曾使自己异常痛苦的人生蹭蹬,突然变得渺小无谓,只有旷迈而又欢欣的情绪,如皎洁的月光溢满在天地间。
酒中李白
如果说李白自由飞翔的翅膀,一只是明月,驮着光明与欢乐的话,那么他的另一只翅膀当是酒了,“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同上),只是这只翅膀上湿淋淋溅满着旷世的愁苦。
虽然是在欣欣向荣的盛唐,悲剧的命运,也无可回避地贯穿着李白生命的始终。二十五岁出蜀,为实现鸿鹄之志而在达官贵人之间交接干谒,奔波不息,忍受了难言的屈辱,直到四十二岁上才被征召进京。进京三年,挂了个名为顾问实则玩物的差名,又遭诬陷排挤,冷遇罢斥,经受了更加沉重的屈辱、痛苦甚至绝望。被皇帝罢斥之后,则是一个漫长的穷困潦倒、寄人篱下的过程。当他反抗命运,并企图主宰命运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获罪流放,病、老相逼,穷愁客死。其《行路难》三首既是他悲怆心怀的呼号,又是对于自己一生埋没的悲愤的概括——“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行路难”,李白用他的宝剑他的诗笔一声声质问着这个不合理的社会。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意气风发的李白,曾在酒中酿进青春的欢乐。但是只有这罕世的痛苦与惆怅也被他酿进酒中之后,他才真正喝出了点儿味道。
酒是大浪滔滔的巨流,可以载着他奔放昂扬的激情,冲决一切障碍向前向前,与浩瀚自由的大海同呼同吸。酒是明丽灼热的火焰,点燃了李白弥天的不平与愤怒,举剑惊风雨,落筆泣鬼神。酒是横空出世的山岳,飘逸的李白正屹立在峰顶迎着八面来风,尽览悠悠天地、茫茫历史,明亮异常的眼睛里有日落月出。酒是夏日的豪雨,电闪雷鸣里,李白滂沱的诗情让天也淋漓、地也淋漓。酒是雨后的艳阳,透过阴云照亮世界,也廓清了内心深处的郁闷与庸俗,酒也是人间最为珍贵的真情,蹉跎的读书人和受苦受难的百姓从自己的心上为李白斟满,一杯又一杯,让李白平生了多少人生的欢畅与留恋。
洞庭湖,微山湖,都是李白的酒杯吧?李白举起了酒杯,天上的日月醉了,地上的山河醉了,连同那千载的抑郁与千载的不平,都在这天人同醉里得到了火山爆发般的喷薄与伸展,“涤荡千古愁,留连百壶饮”。有酒的翅膀,李白举起酒杯,便可以无所不至地飞翔了,那在梦里也难得的解脱,就在酒中实现了。李白举起酒杯,“平等”二字就在历史的大河中站成了中流砥柱。“一醉累月轻王侯”,皇帝百姓,哪一个不是生来光溜溜、死去溜溜光,摆什么臭谱?李白举起酒杯,甚至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老怕什么,死又何妨,“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李白甚至可以举起酒杯劝住为太阳拉车的六龙,“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让人生韶华常驻。
一千四百年已经过去,我却分明听见,李白正举起溅着豪气与浪漫的酒杯,向着长长的从前与遥远的未来发问:还有哪一个知识分子能够像我这样敢于扬眉吐气?尤其是当我们连酒里都已掺上堕落与庸俗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回答李白的发问?
瞧,那个布衣一生的李白,正举着他那永也不朽的酒杯,乘着月光,将帝王将相的坟墓遗忘在身后,高吟着《将尽酒》向我们走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李白之死
犹如生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一样,死也是每一个人的权利。公元762年晚岁,这个死的权利就要降临到李白的头上了。重病,衰老,获罪,流放,穷困,孤单,共同凝结成“死”的阴云笼罩着六十二岁的李白。
死神虽然气势汹汹,内心却在胆怯着,就为了李白那依然不见消歇的英雄气概。
朝辞白帝,暮至江陵,驾轻舟一日千里,连野猿的啼叫都成了生命的歌唱,这哪里像一个戴着“叛逆”罪名的将死之人,简直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那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不就是他在暮年时分从九天银河一手牵下人间的吗?这是激情的瀑布,这是豪情的瀑布,这是美的瀑布,一千四百年过去了,这挂不老的瀑布依旧弹奏着山河与人心,令山河与人心都飞翔起涨满着激情的憧憬。中国文人们不是一片悲秋之声吗?悲命运的乖蹇,悲生命的短暂,唯有李白,却把秋日擦拭得如自己的心怀一般亮堂透彻,就是老了也还要率真地“我觉秋兴逸”,歌唱秋日的灿烂与欢喜。人的头发白了掉了,犹如树叶黄了落了,谁见过树木因为落叶而对秋天怨声载道?没有。那么人就更没有工夫怨声载道了,哪怕死神明天就来,我也要把今天过得“青枝绿叶”。当然,返青的枯草,也不用感谢什么春风,更不必山呼万岁了,只要自己的根上始终留存着翠绿的理想,就是千年的冰霜,又怎能阻挡住萌绿的脚步?
这就是李白,老了仍让飞扬的情思驰骋于天上地下,老了仍让生命的脉搏海涛般激荡。
安史之乱爆发。国难当头之际,皇帝唐玄宗领着妻妾大臣,带头弃京逃跑;老年的李白却置陷在山东战火中的子女于不顾,披挂上阵,于五十七岁的时候毅然参加到永王平叛杀敌的队伍。谁知一腔热血竟遭当头冰水,经过了下狱流放,经过了乞讨江南、无可归依,李白离死亡的终点越来越近了。公元761年的秋天,史朝义叛焰复炽,太尉李光弼出镇临淮。平叛的大业再一次在李白的胸中激起万丈雄心,已经六十一岁的诗人竟然在重病之中再度请缨。请看他的这首诗吧,光是题目就让人魄震魂撼:《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这就是李白,这就是临近死亡的李白,仍然一手仗剑,一手持笔,仗剑能“为君谈笑静胡沙”,持笔则“兴酣落笔摇五岳”。而且以死为背景,他似乎看清了生的全部美妙,满眼满怀的世界,都沐浴着生的绚丽、生的深情、生的盎然与智慧。夕阳即使如小小的蜡烛头一样的短暂又何妨?明天早上,新的太阳又会从东方升起,旭日之下,便是那生龙活虎的百川永不停息地奔向大海。于是创作的欲望在他苍茫的胸怀里更加汹涌澎湃了,久违的家乡也在他生命的尽头生成一片蝶飞蜂闹的春野。
是什么让他“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那是家乡的子规鸟在叫、家乡的杜鹃花在开啊!
对于李白,死神也许只有感动。让死神感动的,还有李白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志士蒙羞、又逢绝境的痛苦。
浔阳的监狱和夜郎的流放,彻底粉碎了李白的卿相之梦,他一定是无数遍地咀嚼过司马迁的话“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而身体的迅速衰老和已入膏肓的疾病,连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早已是无家可归,所依的本家当涂县令李阳冰也就要退隐。白发委于枕上,曾经容纳着一个宇宙的头颅里,似乎有出世、入世的两个李白在打架:一个是“谪仙人”,可以“戏万乘若僚友”,可以“一月累醉轻王侯”,可以“凤歌笑孔丘”;另一个则是早年常求人荐引,晚年常求人接济,到头来却落了个万里天下却没有他李白安身立命的立锥之地的境地。“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痛苦的李白痛苦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此刻,李白想起了他的詩。
想起了诗的李白陡然坐起,长长的白发如瀑布般泻下峭壁似的头颅,唇上露出一丝灿烂的笑意,两目炯炯,眉宇间又亮堂起逼人的英气。一篇篇的诗章,犹如一条条的江河扑面而来,在他的胸际汇聚,喧嚷,奔突,积蓄为波澜壮阔的诗的海洋。人不能活在坟墓里,不能活在碑石中,甚至也无法活在钦定的史书上。人要活在世上,活在世人的心中,活在世人心中的爱戴里。来来来,皇帝老儿,咱们比试比试,你有你的江山,我有我的诗歌,看看咱们谁拥有得更多,看看咱们谁能真正不朽。当你的江山社稷已成累累荒冢的时候,我李白诗歌的海洋还照样波翻浪卷、吐日映月,“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剑就挂在墙上吧,连笔也掷于几上。李白高举起酒壶,将仅剩的酒一气喝尽,便乘着月色,微仰着头,朝着长江滔滔东去的地方飘然而去了。“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今夜,李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三十七年前,二十五岁的李白就是作罢《大鹏赋》才一举冲天出蜀去的。而今,这只大鹏又要飞往何方?
没有了钱的束缚,没有了功名的束缚,没有了家庭的束缚,甚至也没有了诗与身体的束缚,彻底解放了的大鹏,今夜要作真正自由的飞翔。
凉凉的江风吹在热热的脸上,犹如清朗的风鼓在远游的帆上。白发皑皑,月光融融,闪亮的眸子映着不老的河山,天、地、人便在这安详生动的月色里融为一个和谐美妙的生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潮水般漫过了他那曾经伤痕累累、痛苦万状的心灵。
李白看到了一江的美酒,美酒的波纹间,正闪烁着那轮万载常新的月亮。一个透彻光明的人间,一个透彻光明的天地,一个透彻光明的李白。在这光明透彻的夜里,李白张开双臂,向着美酒含月的大江、向着江中的那轮光明透彻的圆月扑去!大地已成子宫,江水即是羊水,重生为婴儿的李白正乘着月光飞升,每一片月光都是一枚银光闪闪、剔明铮亮的羽毛。
记住这个时刻吧,公元762年农历十一月的月圆之夜,中国安徽当涂采石江上,一个无比欢乐而又无比痛苦的灵魂,将死亡也解放成幸福的诞生与自由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