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戏剧创作初探
2021-05-23黄培钰王汉民
黄培钰 王汉民
摘 要:方朝晖是福建当代著名剧作家,从1981年的《宝镜记》开始,在近四十年的编剧生涯中,他创作了二十多部高质量的剧作,其中十九部获得国家级、省级奖。如《戏魂》获文化部第二届文华剧作奖,《围城记》获华东田汉戏剧奖剧本二等奖,《花蕊夫人》获福建省第二十五届戏剧会演剧本一等奖。《围城记》被福建省京剧院、台湾艺术學院搬上舞台,在海峡两岸产生广泛的影响。他的剧作在题材选择、形象塑造、艺术表现等方面都有其自身特色。
关键词:方朝晖;戏曲人物;艺术形式
一
方朝晖的十九部获奖剧作中,古装戏十部,现代戏九部,二者并重。作者给自己的剧作进行满意度排序,前十部剧作依次为《吴江风雨》《李商隐》《花蕊夫人》《戏魂》《泪洒秦淮》《西施与伍员》《围城记》《断鸿曲》《王翠翘》《冒官记》。其中古装戏九部,可见作者十分喜爱古装戏创作,对古装戏剧作最满意。他的九部古装戏,时间跨度从战国到清代:《西施与伍员》写战国时期西施与伍员的故事,《断鸿曲》写汉代李陵,《围城记》写南朝齐安怀远与谢莹娘的故事,《李商隐》写唐代才子李商隐,《花蕊夫人》写宋初花蕊夫人,《王翠翘》写明中叶青楼女子王翠翘与海盗徐海的故事,《吴江风雨》写明末清初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泪洒秦淮》写明末杨文骢与马婉容殉国的故事。剧中人物故事几乎都是人们熟悉的,且大多是有争议的,作者以之为题材来进行创作,颇具挑战性。作者在《〈西施与伍员〉编后谈》一文中谈到这种挑战:“写西施的戏文实在太多,要再出新意,谈何容易!不出新意,又何必浪费感情和笔墨!”作者“不敢贸然动笔,但又放不下”。[1]
戏剧创作是剧作家的个人劳动,是剧作家的情感体现。题材的选择、形象的塑造与作者的人生经历、知识积累、审美期待密切相关。方朝晖选取这些熟悉的、有争议的人物来进行创作,有着自己的情感追求。《吴江风雨》是作者排序第一的剧作。剧本主人公为明末清初鼎鼎有名的钱谦益和柳如是。钱谦益为一代清流领袖,明万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清顺治二年迎降,官拜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修明史。他曾是东林党魁,南明时依附马士英、阮大铖,后又降清,颇为士林诟病。后来他又与郑成功等暗中联系,支持反清复明活动,后人对他褒贬不一。柳如是为秦淮名妓之首,幼年沦落风尘,但胸无尘浊,貌比天仙,满腹才情,有胆有识。关于她的奇闻逸事为人们津津乐道,当代著名学者陈寅恪专门撰《柳如是别传》,足见其影响。《泪洒秦淮》(一名《秦淮惊梦》)中的杨文骢与钱谦益交往甚密,同为争议人物。或毁之为奸佞,或誉之为英雄,或赞之为性情中人。《断鸿曲》的主人公李陵为汉室名将李广之孙,世代忠良之后。他奉旨出征匈奴,兵败投降,被匈奴招为婿,过程因果众说纷纭。《西施与伍员》取材于吴越春秋历史及西施、范蠡的爱情故事,主人公西施的人生遭遇、结局坊间流传诸多版本,扑朔迷离。
作者对这类有争议的人物,写出其复杂行为背后的心理性和因果性,反映在战争、国破家亡的极端环境下人物的价值取向,这正契合了方朝晖自身的历史态度:“对待历史,人们不应该以成败论英雄,而应注重历史(或故事)中的人物取得成功或失败的过程和手段以及个人的品格表现。”[1]这对于传统剧本、对历史而言无疑是一种“风景的发现”[2]。《吴江风雨》选取了钱谦益与柳如是的若干生活场景,将他们置于国破的极端处境中,无意于评判人物的功过是非,意在呈现乱世之中时刻变化着的、复杂却又真实的人物心理,揭示其人物行为背后的合理性。钱谦益本是江左人望,天下文宗,原有志一心匡国,因得罪了奸佞辈归隐虞山。柳如是慕钱谦益文雅风流、文章气节,携陈子龙亲笔书信一封,扮儒生前往拜访。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顾世人风评,结为连理。之后,在柳如是的劝说下,为救天下苍生,钱谦益再出山林。作者对钱谦益在南明时仕途的一波三折略略提及,用大篇幅的笔墨聚焦于南京城破之际,钱谦益表面慷慨悲歌,实际贪慕虚荣、贪生怕死,最后辱节降清。他为史可法写祭文、读祭文,赴京修明史皆为无奈之举,一退再退,一辱再辱,遭天下人讥笑与谩骂。他后来为郑成功等人反清复明筹措经费也并非主动选择,而是明理、爱国的风尘女子柳如是的极力推动所致。《泪洒秦淮》同样写南明王朝之事。杨文骢在国家生死存亡关头,一改之前贪图高官厚禄、不顾天下黎明苍生、醉心于丹青笔墨的性格,迷途知返,杀身成仁,保持了民族气节。这样一种反转,有社会的因素,也有马婉容激劝等因素。
把人物行为的心理性、因果性写得淋漓尽致的还有《断鸿曲》一本。“断鸿”意为失群的孤雁,身陷匈奴的李陵就似失了群的孤雁。《断鸿曲》一剧即是失群、投降匈奴的李陵内心一波三折的变奏曲。李陵奉旨出征匈奴,不幸陷入重围,主帅李广利坐视不救,致使李陵部下“荆楚劲卒五千众,陇西亲随八百人”全军覆没。李陵身负重伤,依旧奋勇杀敌、孤身抵抗,直至用尽最后一支箭。李陵本想用家传的龙泉宝剑自刎,然剑被敌骑击落,燕莎公主救下李陵。李陵转念一想,“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故忍辱偷生,“潜伏”匈奴,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重回汉地、报效汉主。李陵被俘后,匈奴雪莲公主劝他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然李陵心念汉室,誓死不降。卫律二度劝降李陵,以公主下嫁、金坛拜将等高官厚禄为诱饵,李陵宁愿断头也不愿投降。得到汉皇灭李家五族消息后,李陵心灰意冷,因恨而降了匈奴。李陵的投降是卫律施反间计的结果。若不是单于派李绪假扮李陵攻打汉关,汉皇也许不会灭李陵家族,李陵也许不会变节投降。可以说,李陵的降敌乃对汉室王朝灭五族行为的怨恨所致。
方朝晖的古装戏几乎都是悲剧结局。作者在《创作体会》中认为自己早年的《宝镜篇》《断鸿曲》《泪洒秦淮》都是有感时事而作,“用历史批判去替代人物心理分析”。1986年创作的《花蕊夫人》,1988年创作的《围城记》,1993年创作的《瀚海萍》,“避开政治取向与历史批判而转入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现与刻画”[3]。对人物的刻画,突出人物性格的偶然性及必然性因素。《花蕊夫人》创作中,作者简化情节,细致描写花蕊夫人与宋太祖之间的心灵交锋。在作者的笔下,“花蕊夫人之死,是性格的悲剧也是命运的悲剧”。“说是性格悲剧,主要是因她的心气高,事事坚持自尊,容不得虚伪与庸俗,宁愿玉碎而不愿瓦全,所以,当受到侮辱之时,她没有选择隐晦,而是进行抗争直至殒身。说她是命运的悲剧,主要是时势使然。亡国之人,其实并无法保得自尊,常言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说的就是这道理。保持人格的完美与自尊,是花蕊夫人的持守,但亡国之人是无法保得自尊的,这就是她悲剧命运的根本所在。”[4]《王翠翘》剧中,作者突出王翠翘对待徐渭、徐海旧情新恩之间的内心矛盾,刻画她面对朝廷封赏时内心的搏斗与煎熬,塑造了一个值得同情与敬佩的轻生死、重信诺的风尘女子形象。
《西施与伍员》中的西施与伍员、《断鸿曲》中的李陵与燕莎公主、《李商隐》中的李商隐与王氏、《花蕊夫人》中的赵匡胤与徐氏、《吴江风雨》中的钱谦益和柳如是、《泪洒秦淮》中的杨文骢与马婉容、《王翠翘》中的徐海与王翠翘几乎都是落魄英雄或才士与侠女之间的情感故事。作者在剧中重视真情侠义,赞扬高尚的道德情操,谴责背信弃义、寡廉鲜耻,反映出作者内心深处的侠义情结。
二
方朝晖的剧作中女性形象十分耀眼,个个灵动而有鲜明的个性,她们虽身在泥沼,品性却在高地。《吴江风雨》和《泪洒秦淮》塑造了两位秦淮名妓柳如是和马婉容。柳如是襁褓之中遭遗弃,幼年便沦落风尘,但她胸无尘浊。她貌美,让无数名士为之倾倒,但自尊自爱,不肯为人做小。在与陈子龙的相处中,她聪明通达,该断则断,拿得起,也放得下。她满腹才情,能开口吟诗。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欲效屈子投湖以报效国家,变卖首饰字画,暗中为郑成功筹措经费。她的形象与钱谦益的贪生怕死和惜财如命形成鲜明对比。马婉容虽沦落风尘,但自尊自爱,知恩图报。嫁给杨文骢后,哥哥马士英当权,她忧国忧民,是当时难得的明白人。面对清兵南下,她不贪生怕死,与杨文骢殉国,有着很强的民族气节。在柳如是、马婉容的身上,也有致命的弱点。她们过于轻信丈夫的言语,过于相信丈夫的雄心壮志,这是封建社会女性无法避免的局限性。《断鸿曲》中的燕莎公主漂亮、聪慧,当李陵、苏武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处在精神困境不能自拔之时,她却有着跨越国界、民族天下一家的洞见:“普天之下皆生民,何必区分胡与汉。胡汉同是天之子,但为底事结仇冤?你争我斗无时了,万民流血满山川。岂不闻,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何如今兄弟反成陌路人?你莫说人各为主分壁垒,我每思,物伤其类更堪怜。”[5]这种人类共同体的理念、人本主义思想使得剧作有豁然开朗之感。燕莎公主的这种思想是作者理想的体现。《李商隐》中,王宝瑟是勇敢追求爱情的闺阁小姐,下棋弹琴,吟诗赏花,无一不会,无一不能。她对李商隐一见倾心,以得嫁李商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当家道中落、丈夫被贬,她吃糠咽菜,安贫乐道,日夜劳作,支撑着整个家。她不离不弃陪伴在丈夫身边,无一句怨言,是李商隐不幸的一生中最大的幸运。现代戏《戏魂》中章月娇是位“曲艺匠”,她面对日新月异的文化娱乐,仍不忘老祖宗的艺术传统。她在艰难无助中仍然维持着歌仔戏戏班,坚守着传统而古老的戏魂。她的身上既有戏曲艺人世世代代的理想,也有着中国传统女性“蒲草韧如丝”的坚韧。
方朝晖的剧作十分关注女性的生存与精神困境。《西施与伍员》写了利用性别身份假降的西施在敌国潜伏乃至战争胜利之后所面临的进退两难的生存困境。西施“身负使命保越邦,潜伏吴宫做内奸”,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她两次险些暴露身份,一是为窃机密入御书楼遇伍员,二是禹王庙袒露真心被伍员窃听。面对勾践厉兵秣马露端倪、越国大旱无收前来借粮、吴国受灾、勾践拿劣种回报等诸种灭国危机,西施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利用夫差的宠幸,与伍员唇枪舌战,用智慧和谋略保越国无危,为勾践的复仇制造了机会。她不仅大智大勇,还大仁大爱,救“横眉冷眼存敌意”的忠君之臣伍员一命。西施集倾国倾城美貌、过人智慧胆识、宽厚仁爱之心于一身,为越国的复兴牺牲自己,忍受着身心分裂的精神痛苦,“君前承欢扮巧笑,人后拭泪湿红妆”。十年后,她完成使命,却又被当成“祸国妖孽”,面临有国归不得、有冤无处诉的生存困境。她的牺牲、她的功劳再无人记起,落得生不如死的结局。与西施境遇相同的还有伍员。伍员一心为国,夫差不察,反被赐死。尽管西施与伍员各为其主,阵营不同,立场不同,但他们都是忠君为国,奋不顾身,结局极其相似。作者把伍员与西施这敌对双方放在一起考量,认为他们之间有共同之点,“他们都是忠良之辈,各为其主而奋不顾身;他们都是有大功于人主却反遭惨死;他们几千年来都一样得到人们的赞叹与叹息”[1]。
《花蕊夫人》反映的是国破之后女性的身份认同、命运和出路问题。后蜀亡国后,貌压群芳、腹有诗情的花蕊夫人徐氏被俘入宋宫。三年后,徐氏感赵匡胤的秋毫无犯、礼数周全,逆着流言蜚语成为赵匡胤的贵妃,以为自己的独立人格得以保全,此为徐氏“一梦”。因徐氏在宫中设灵祭祀蜀主一事惹得赵匡胤不满,在寿宴上,赵匡胤当着内戚外臣之面,命徐氏跳采莲舞,并当众展示蜀主七宝溺壶,使得徐氏颜面扫地、自尊全无。再加上赵光义胆大调戏,徐氏如醉初醒,悔不该“把残生当新生”,此为徐氏“一醒”。不久后,徐氏因赵匡胤送龙须,再一次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君王自有君王态,不必苛求责周全……重与君王会,释怨若新欢。从今细心事圣主,不争高贵求平淡”,又重新梦一场,此乃徐氏“二梦”。而侍从锦儿之死又重新点醒徐氏,“本以为,他是开天辟地英雄汉,却原来,口是心非伪善人”[6],是为徐氏“二醒”。在这“二梦二醒”之间,作者通过徐氏与赵匡胤、李昊、李娴芳、宋皇后诸人的一幕幕冲突和对比,尤其是入宋后与赵匡胤的两次交锋,徐氏的自尊孤傲、心灵高洁、敢怒敢言的个性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也呈现了旷世才女徐氏与英雄天子宋太祖之间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如此美丽高洁、冰雪聪明、有情有义的花蕊夫人最后香消玉殒,这悲剧一方面是缘自“浊世不容高洁质”、时势使然,另一方面也来自于徐氏自身身份认同的偏差:身处宋宫,纵使徐氏有绝世的美貌和才情,在众人的眼中依旧仅是个女俘,赵普因此认为她不足以母仪天下,赵光义敢对她动手动脚,太祖在大宴群臣之后流露出轻视、玩弄的心理;但徐氏内心却始终无法认同是战利品、附属品和屈居人下的身份,她作诗明志,然而心的自尊和灵魂的高洁仍难以被充分保全。“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俘,在战胜国要保持自尊,这不啻是自己找死,不讓皇后整死,不让皇弟射死,自己也要活活气死”[7]。所以徐氏最后死亡的结局、贯穿至死的矛盾内心和行为恰恰是这种身份认同偏差的体现。
作者对他剧作的人物都倾注了自己的一份真情。“古人言,修辞立其诚,编剧也一样,心不诚则情不畅,戏就没味道。我剧中的人物,或是落魄文人,或是风尘女子,他们都有真情性在,虽不完美,但我都倾注了自己的一份真情。”[4]正因为作者真情的灌注,使得他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明生动。综观他的剧作,男性人物性格复杂多变,有着明显的发展性,而女性人物性格则有着一贯性,且都带有侠义特点。
三
方朝晖剧作创作风格多样,反讽嘲弄、嬉笑怒骂是其中一种。《冒官记》讲述了一个荒诞离奇、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华家世代为官宦,华父官居黄堂。因华父的骤然离世,华家家道中落,备受白眼与欺凌。姻亲欺贫重富,借故退婚。在多重打击之下,华三祝神志不清,只记得求官重振家门。华三祝在江口偶遇张沛文,开始李代桃僵、半疯半癫的魔幻为官之旅。世上做官无需科举,捐钱可买官,三千两可买县令,不论是麻风烂耳、哑巴、聋子都可,知府、道员也可用钱买来。一言以蔽之,取仕为官恃财而非恃才。有此父母官,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也不难理解。不仅如此,疯癫的华三祝遇到韩阁老看门犬出殡比人还有排场,让卖豆腐的王老三为其披麻戴孝,“‘肃静‘回避来引路,七品县令执灵幡”。一件件都是闻所未闻之事,让人不禁感慨世道滑稽、世态炎凉,也难怪华三祝一心求官,真是“世人皆知求仙好,做仙不如为官乐”。剧中,疯癫的华三祝为官一场,就好似黄粱一梦。他为老翁养老一事,打不孝子二十板,罚吃大饼十个,让不孝子亲历“饱苦饿痛”,自觉为其父养老;为失势被贬、德高望重却无人敢理的相国接风,全然不将声名显赫、权势齐天的内廷总管刘公公放在眼里;为孤女桂花开脱,收为义女,惹恼了乡绅赵卓。这一桩桩,若不是真疯,谁敢在那个环境下不畏权势、大胆妄为;可若说他是真疯,华三祝内心又比谁都通透、明白。他清楚是非善恶,恪守仁义礼智,为人清正有良知,办案理事十分精明,解民忧、暖民心、纾民怨,自己却是囊中如洗、两袖清风。他对失势的老相国尊重有加,体恤老幼,为其撑腰;他对任氏彬彬有礼,嘘寒问暖,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对所谓的“为官之道”,他十分清楚:“走马上任洋洋得意,上司面前不敢放屁。办起案来昏天黑地,治下子民活来死去。”当醉酒落崖,醒来之后,才感觉到“黄粱梦中官好做,大梦一醒官难当。无官受欺心愤愤,有官受气心惶惶。做民难,做官难,保一个平安大吉已如愿”[8]。作者通过一个个荒诞不经、嬉笑怒骂的故事,展示了封建社会的人间万象。
方朝晖剧作在结构上有继承,有创新。他的《李商隐》一剧继承传统戏曲中书生、小姐花园偶遇模式,全剧通过长安赴考、游园巧遇、婚事风波、战败家变、辞官弘农、樊南穷冻、东阁题诗、锦瑟弦断、荷亭埋香几幕,以李商隐、王宝瑟的感情生活为线索,勾勒出李商隐人世浮沉、幸与不幸的一生。同时也呈现出晚唐严重的朋党之争。最后花园荷亭,二人死别,前后空间呼应,结构完整。方朝晖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吸收现代戏的一些表现方式进行创新。如他的《围城记》一剧。
《围城记》设置了谢莹娘和安怀远(原名安平)两人之间现在与过去两个时代的感情悲剧,两个不同时代的悲剧互为因果,相互交织,合力制造情节发展的势能。借由北魏将领平南将军安怀远围攻南郑城一事,舞台上正面展开的是悲剧的现在时态:安怀远假公济私,借围城之事射箭书,胁迫郑城守将韦道坚之妻谢莹娘相见。谢莹娘为解南郑之围,带短刀前去相见。心慕安怀远的北魏平凉公主,撞见了谢莹娘的短刀。见此短刀与安怀远随身携带的短刀正好是一对雌雄短刀,再加上北魏监军古贯义的挑唆,谢莹娘的身份以及和安怀远的关系一一暴露。谢、安二人险些被杀,只好夺路而逃,南郑之围得解。二人夜宿古庙,心中十三年的芥蒂得以化解。安怀远提议二人远走高飞,但谢莹娘犹豫不决。韦道坚带兵赶来,安怀远沦为阶下囚。韦道坚心疑谢莹娘之贞节,结果比安、谢二人昨日恋情更大的秘密浮出水面,谢莹娘处心积虑隐瞒了十三年的女儿的身世浮出水面,女儿小珊竟是安怀远的女儿。得知真相的韦道坚欲杀谢莹娘,却意外刺死了小珊。最后安怀远和谢莹娘双双追随小珊而去,一家人死后得以团圆。此乃现在时态的悲剧。在现在时态悲剧的发展过程中,通过谢莹娘和安怀远的回忆,还原了十三年前的悲剧。原来谢家是名门之家,安平是谢家马夫之子。谢莹娘因安平狩猎之时的救命之恩而心生爱恋,奈何谢家重门第,强拆连理。安平被驱逐,投军北魏,心生怨恨。谢莹娘因父以死相逼,又发现怀有身孕,不得已嫁入世代簪缨的韦家。从此青春空弃掷,泪水暗流空。这是十三年前安、谢二人之悲剧。如此独特的表现形式,也带来剧名《围城记》的多重理解。一是北魏围了南郑之城,二是谢父强拆连理之后安、谢二人各自围起了心城。作者借谢莹娘之口说出:“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我心中有一座城,你心中也有一座城,这一座城,锁住了春光,锁住了我生命中的一切。”[9]十三年来,安平在围起来的心城里种满了仇恨,反复咀嚼,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时刻等待复仇。谢莹娘虽与韦道坚相敬如宾,可她早已在心中筑起了一座城,城里只住着自己和女儿小珊,四季如冬,心如死灰。南郑被围,物理上的城破之危却为安、谢二人的心城之破提供了契机。当二人夜宿古庙,解开心结,十三年来的心城便有了缺口。他们本可以走出围城,远走高飞。可谢莹娘心中的儿女之累、主公深恩乃至家门名声等传统的观念重新筑垒起一座新的围城,困住了小珊,也重新困住了谢、安二人,此乃围城的第三重含义。最后,围城还有宿命之意,命运围起了一座巨大的城,谁都逃脱不了这张巨大的网。本剧中两个时态的悲剧充满了宿命的色彩。
在许多剧本中,方朝晖还运用音乐中的复调手法来结构剧情。《断鸿曲》先是借老者之口表达一种谅解的声音。李陵敢在沙漠中孤军奋战,是个大勇之人。李陵的偷生、变节也有其行为的合理性。一则汉皇穷于用兵,疲中原之财力,扰边境之良民;为求天马,出师万里,以十万百姓的性命换取几匹天马,重马而轻黎民,这一切不是仁爱君主之所为。二则喜怒无常,喜则派使者言和,怒则发兵讨伐,丝毫没有信义可言。三则将本次战事的失利归咎于李陵一人,对李陵是否真的投降也没有明察,实属不智。再说李氏一门已经为汉朝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纵然李陵有罪,李家老少妇幼又何罪之有?这样不仁不义、无智无情的汉皇,即便李陵选择一死保忠贞,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李陵的变节中,有太多一言难尽,无需细加评说,亦不可简单用“是非”二字来论断,正是“千古功罪凭谁论,恩恩怨怨何须言”。而苏武则代表了另一种声音。面对与李陵相似的家破人亡的变故,即汉皇听信谗言,封荫被削,兄长伏剑自刎,弟弟仰药而亡,母亲因而病故,妻子改嫁,儿子下落不明……苏武认为汉之恩德,原是不薄,不能因汉皇一事举措不当而错怪君王。况且为人臣子,宜秉忠贞、怀节烈,不可有二心,生为汉家之臣,死为汉家之鬼。言外之意,即便李陵有难言之痛,亦要重名节轻生死,不可投降匈奴。作者借這种复调的表现形式,表现了不满足于将李陵投降这一事情放置于对错、善恶二元论中,而是力图将李陵的行为还原到一系列具体但不易被体察的现实困境中。在紧拉慢唱之中,不论是降的李陵,还是不降的苏武,观众看到的是一座沙漠孤城,一座“炼狱”,一场漫长的忍耐,一次次的考验和抉择、妥协与反抗,一次次的思国思亲叹零丁,充满着个体存在与历史大义之间的两难困境,这亦是一种“道德的模糊性”。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模糊性”,使得剧本上演之初引起观众对主题方面的争议。《吴江风雨》一剧也局部运用了“复调”的表现形式。第三场素笺写恨中,读祭文一景中形式充满了现代感。灯起灯暗,同一舞台上被分割成多个表演区,钱谦益、柳如是、长史形成“多声部”,极具冲突与张力。
现代戏《戏魂》写金美园章月娇为代表的戏班和艺人们为保存歌仔戏而进行的艰难无助、深沉悲壮的抗争。在那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里,古老的戏班“跟不上时代,赶不着圩”,观众一天比一天少。章月娇卖田园、卖厝宅、当匾额,一退再退也没法改变金美园散班、没落的命运。本剧的高潮是金美园与新光艳舞团在后田王爹公生日上的斗戏。尽管章月娇卖甘蔗园,花重金添置新行头,拼十二分的努力,也难以与低俗的新光艳舞团抗争。传统的歌仔戏输人又输阵,金美园在艳舞团的劲歌热舞、低俗媚俗面前乱了方寸,一败涂地。在最后金美园的告别戏中,唱尽了曾经的风光与辉煌,也唱尽了今时的曲折与半世人的坚守,曲终幕落人将散,令人泪奔,令人神伤。戏中戏与戏外戏同步落幕,余味無穷。特别是第五场中,利用灯光控制,将舞台分割成歌仔戏舞台、艳舞团舞台以及戏班后台,放置两块风格截然不同的广告牌。金美园演员与艳舞团演员同台对戏,既呈现了戏曲舞台空间的假定性,也使剧情冲突和唱词互相对应,连成一体。那种古老与现代、新与旧乃至好与坏的强烈对比,以及新旧同台的不和谐感、不相融感、不合适感鲜明可视可听可感。戏中戏设计巧妙,使得剧作充满冲突与张力,很好地表达了剧作的主题。
方朝晖的剧作有古装戏,也有现代戏。他的现代戏多政治取向鲜明,古装戏则倾注自己的情感体验。他喜欢选取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进行创作,力求推陈出新。在人物形象上,他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写出人物性格悲剧、命运悲剧,形象鲜活生动又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他在继承传统戏曲表现方式的同时,吸收现代的表现方式,借以表现期待真情、侠义的社会理想。
注释:
[1]方朝晖:《〈西施与伍员〉编后谈》,福建省第二十二届戏剧会演漳州分会场专刊,2002年9月15日
[2]柄谷行人语,详见《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序言《风景的发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
[3]方朝晖《创作体会》,待刊稿,作者提供
[4]方朝晖:《剧海泛舟得失谈》,《剧谈》,总第141期(2013年12月)
[5]方朝晖《断鸿曲》第四场,见《方朝晖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
[6]方朝晖《花蕊夫人》(重改本),作者提供
[7]方朝晖:《美人之死——〈花蕊夫人〉题外谈》,《福建艺术》,2013年第4期
[8]方朝晖《冒官记》,见《方朝晖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
[9]方朝晖《围城记》,见《方朝晖剧作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国戏曲史(福建卷)(18ZD09)”阶段性成果。黄培钰,现为漳州第二职业中专教师;王汉民,现为温州大学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岳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