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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母神”的降临

2021-05-23陈奎州赖逸平

剧作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美狄亚

陈奎州 赖逸平

摘 要:《美狄亚》虽然曾因其使用的“机械降神”手法而遭受批判,但该手法在此剧中以较为特殊的方式呈现。“大母神”的神性通过降临到具有类似神性的美狄亚身上,实现了无神的“机械降神”,并在奥林波斯神系统治的父权社会获得了短暂的复苏。这一整套“机械降神”的实现过程并非简单体现在戏剧末尾,而是作为戏剧的主轴从头到尾存在,并在最后一幕获得爆发、呈现。

关键词:机械降神;美狄亚;大母神;父权神系;戏剧手法

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直译为“来自机械的神”,又称作“机械送神”“解围之神”,最初是一种利用吊车等机关的舞台技术,后来在戏剧表演上构成一种表演手法,即使用吊车等机关将扮演神明的演员空降到舞台上解决剧中纠纷。一方面,随着舞台机关的发展,“机械降神”的实现有了多种可能形式;另一方面,随着多神信仰的退去,登场的不再限于神明,也不再限于天使、精灵等超自然力量,凡人也可以作为“机械降神”进入剧中。

一、无神的“机械降神”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美狄亚》批评到:

情节的解显然也应该是情节本身发展的结果,而不应借“机械”的作用,例如在《美狄亚》和《伊利亚特》的准备归航一节中那样。机械应被用于说明剧外的事——或是先前的、凡人不能知道的事,或是以后的、须经预言和告示来表明的事,因为我们承认神是明察一切的。[1]112

在亚里士多德的叙述中,《美狄亚》作为使用“机械降神”手法的反面教材被提及,那么这一手法在剧中如何体现呢?据陈中梅的相应注释,应当是美狄亚在毒杀科林斯国王与公主后,驾驶龙车逃离的部分。假设没有通过这种手段逃出科林斯,美狄亚之后很有可能遭到城邦的报复,这在剧中稍前部分雅典国王埃勾斯出场时也有所体现。此外,参照戏剧前文,欧里庇得斯对于龙车的存在只字未提,加之剧本原文在退场部分的舞台说明也提到“美狄亚带着两个孩子的尸首乘着龙车自空中出现”,而这一效果无疑是必须依托于吊车才能实现的。可见,将美狄亚驾驶龙车称之为“机械降神”有一定道理,这一情节可以被认为采用了“机械降神”的手法。

然而,《美狄亚》中的“机械降神”和欧里庇得斯其他戏剧中的“机械降神”有所不同,是一种“无神”的“机械降神”手法。例如,在《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中,尽管神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伊菲革涅亚的情节发生在幕后并不呈现在台上,但是根据歌队的唱词依旧能够明确是神明降临救走了少女;在《埃勒克忒拉》中则是由作为双子神之一的卡斯托尔登台调解了俄瑞斯特斯和埃勒克忒拉之间的两难困境。可见,在欧里庇得斯的其他各式各样的“机械降神”案例中,调解问题是神明,《美狄亚》虽早已因使用了“机械降神”而被批评,却在通篇没有任何一尊神明登场,也没有通过歌队、报信人或其他角色描述神明的某种现实活动。尽管美狄亚多次向宙斯等神明大呼不公,也曾要求埃勾斯向地神该亚和太阳神赫利俄斯发誓,依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神进行了某种相应的活动。于是,一个问题就此显现:既然没有神的登场,为何《美狄亚》的剧末依然可以视作使用了“机械降神”的手法?

就结果而言,《美狄亚》和欧里庇得斯其他“机械降神”戏剧一样,角色困境通过突如其来的、前文未说明的力量获得解围。这种解围之所以被亚里士多德批评,是因为它违背情节逻辑发展的断裂,更违背了观众的观剧期待,何以可能被接受?其根源在于“机械降神”所具备的神力。按照亚里士多德所言:“神是明察一切的。”[1]113当一尊神明作为“机械降神”介入到戏剧中时,神力的存在决定了神必然能够完全地把握所有角色的命运,因而神给出的安排必然是对当前困局的最优解,神的绝对权威决定了其给出的最优解必然能够得到尊重与贯彻。即使这造成了剧情的断裂,剧情反映的归根结底也只是神所编织的人类命运,因而神有权力对其加以改写。进一步讲,戏剧中的“机械降神”需要的不是某个具体的神明或权能,而是抽象的、能够改写困局的“神力”。即是说,“机械降神”不需要“神”本身出场,只需要“神力”的出场即可。如此一来,《美狄亚》中无神的“机械降神”就存在了可行性。

二、美狄亚的“神性”

《美狄亚》既然具有无神的“机械降神”特征,戏剧中的“神力”必然不曾缺席。由于“神”在戏剧中没有以任何形式在场,“神力”降临的媒介只能是美狄亚。虽然赫利俄斯的龙车可以被认为是集中体现“神力”的载体,但是“神力”并非能够随意驾驭的存在——正如身为凡人的法厄无法驾驭太阳车那样,如果美狄亚是凡人,必然无法驾驭赫利俄斯的龙车。因此,戏剧中的美狄亚必须具有“神性”,才能驾驭龙车,从而作为“神力”的媒介。

此外,在美狄亚与伊阿宋的传说中,赫拉曾一度是伊阿宋冒险中的保护神,在其抵达科尔科斯之后,阿芙洛狄忒又一再为其提供帮助。到此为止,伊阿宋的英雄神话延续了古希腊英雄神话的常见传统——女神对英雄的援护。又如,珀耳修斯与雅典娜、帕里斯与阿芙洛狄忒、希波吕托斯与阿尔忒弥斯等。当美狄亚爱上伊阿宋并为他出谋划策之后,赫拉与阿芙洛狄忒逐渐隐去,对英雄的援护工作则通过美狄亚现实且具体地保留下来。尽管名义上“神”依然存在,然而为伊阿宋提供实际援护的不再是飘渺的女神而是美狄亚。即是说,美狄亚起到了女神应有的作用。

进一步讲,如果没有神的启示和帮助,英雄难以克服重重关卡;如果没有美狄亚的智慧和巫術,伊阿宋也无法达成英雄的伟业。这再次说明,传说中的美狄亚具有或曾经具有“神性”,占据了本应由女神占据的位置。结合赫西俄德的《神谱》,美狄亚的“神性”得以再次确认:

大洋神俄刻阿诺斯之女珀尔塞伊斯给永不疲倦的赫利俄斯生下了喀耳刻和国王埃厄忒斯……(埃厄忒斯)根据众神的意愿,娶了水流完善的大洋神之女——脸蛋漂亮的伊底伊阿为妻,金色阿芙洛狄忒的神力使她陷入了对这位国王的爱恋之中,为他生了美踝的美狄亚。[3]54~55

在叙述美狄亚的身世前,赫西俄德列举了大量女神,如与宙斯结合的迈亚、与赫淮斯托斯结合的阿格莱亚以及 “与凡间男人同床共枕、为他们生出神灵般子女的永生女神们”[3]55。由此,美狄亚属于“神灵般子女”的序列,与之并列的还有赫尔墨斯、狄奥尼索斯、赫拉克勒斯等。在“神灵般子女”的序列中,既有真正的神明(如赫尔墨斯、狄奥尼索斯),也有后来成为神明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处在这一序列中的美狄亚虽然没有明确作为女神的身份,至少也被肯定为与赫拉克勒斯一样拥有不逊色于神明之资质的“半神”。因此,认为美狄亚实际上也具有某种“神性”并非不可理喻。

此外,对相关神话起源的考据可以进一步佐证“美狄亚”的“神性”:

美狄亚神话很可能具有两个不同的起源,其一遵循美狄亚是太阳神的孙女和科尔基斯公主的观点,认为美狄亚起源于东方,甚至有学者认为美狄亚起源于腓尼基。其二认为美狄亚是科林斯本地的女神,后来逐渐与其他故事联系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庞大复杂的体系。目前学者们在美狄亚神话起源的问题上倾向于采取将两种假说的折中,同时肯定东方起源与本土起源。[4]95

需要注意,两种起源说并不意味着除了科林斯本地的美狄亚女神之外,美狄亚的其他身份来源就不具备“神性”了。就科尔基斯的美狄亚展现的实际权能来说,她无疑具有作为神明的一面,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是能够使人“返老还童”的能力。在美狄亚神话中,伊阿宋之所以远征科尔科斯,是为了完成其叔父珀利阿斯的任务,借此夺回被其占据的王位,而在伊阿宋取回金羊毛后,其叔父并未将王位交还,于是美狄亚蛊惑了珀利阿斯的女儿们,使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美狄亚蛊惑的方式正是展现自己使人返老还童的法术。在其他版本的神话里,美狄亚也曾用法术使伊阿宋的父亲(埃宋)返老还童

使人“返老还童”的能力之所以是“神性”的体现,取决于古希腊的神人观。正如《伊利亚特》中写道:

你会以为我丧失了理智,裂地之神,

假如我与你开战,为了可怜的凡人,

他们轻渺如同树叶,一时间生机盎然,

勃蓬,餐食大地的果实,尔后

凋萎,一死了结终生。[5]21

在古希腊人的认知里,“神”与“人”最核心的差别在于是否存在不朽性。《伊利亚特》中的这几行内容较为典型地体现出这一点。“神”的不死、不老、不朽作为区别特征,作为最重要的修辞应用于各类记述中,唯有“神”才能被“不朽”等词语修饰。相应地,能够违逆凡人的“必朽性”,达成或接近不朽往往作为“神力”的标志。例如,阿斯克勒彼俄斯因曾经成功使人死而复生被宙斯升格为蛇夫座并被尊为医神。同样的,美狄亚令人“返老还童”的能力逆转生命进程,违背了人的“必朽性”,接近了“不朽性”的领域。这种能力在希腊神话中没有一位凡人能够做到。因此,至少科尔基斯的美狄亚在起源上具有“神性”。进一步讲,美狄亚不太可能是单纯的凡人,其所具备的“神性”足以支持其作为“神力”媒介实现“机械降神”。

三、“大母神”的降临

如前所述,通过考察美狄亚的家族谱系,可以发现其祖父辈能够追溯到提坦神赫利俄斯与俄刻阿诺斯,其侍奉的女神是赫卡忒。这两方面的联系表明美狄亚不仅具有“神性”,而且与奥林波斯神系相比,其“神性”更倾向于古代神。

一方面,作为地神该亚之子,赫利俄斯与俄刻阿诺斯的古神性质已经十分明确,其作为“神性”从该亚流向美狄亚的通道是确切无疑的;另一方面,赫卡忒对于理解美狄亚的“神性”及其作为“机械降神”的媒介有更为特殊的意义。

赫卡忒一般不被认为是希腊本土神,而是作为东方地区传入希腊的重要神明来对待。因此,赫西俄德在《神谱》中以近50行的篇幅描述了赫卡忒的权能与尊荣,与其描述乌拉诺斯受阉割的部分几乎等长,其中涉及的具体权能包括赐予财富、决定裁断结果、决定战争结果、赐予竞技力量、促进家畜增产、保护青年人等。此外,赫卡忒还被称作具有“三重面孔”的道路神、执火炬者、月神、冥府神、黑暗神、法术神等。当然,这些权能不是同时复合于一处,但在赫卡忒神的名义下能够聚集如此之多不同的“神性”本身就体现了她的特殊性。

一般来说,越是原始的神对应的神系越处于简单阶段,诸多权能未曾分化,从而体现出“全能性”。赫卡忒自身“神性”的高度复合及其与其他希腊神“神性”的重复,不仅体现了赫卡忒的外来性,更体现出其重要性。因此,即便整合入希腊神系后,赫西俄德对赫卡忒的描述依然是“克洛诺斯之子宙斯最尊重的女神” [3]39。此外,从赫卡忒的家族谱系看,赫卡忒之母为流星女神阿斯特莱亚,祖母为福珀(宙斯之母瑞亚的姐姐),也就是说赫卡忒相当于宙斯的侄女——宙斯对这位女神格外的尊重显然不能从希腊化的家系里寻找,其希腊化家系与其说体现了宙斯的相对优势地位,不如说是通过建立和宙斯的家系关联来分享奥林波斯神系下宙斯的绝对权威。进一步讲,来自东方地区的、拥有同等甚至更高权威的赫卡忒神,无疑是一尊具有始源性的“大母神”。

作为美狄亚最为倚重的女神,赫卡忒的“大母神”神性自然与美狄亚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外,该亚作为地神、作为继卡俄斯之后希腊神系中第二位诞生的神,无疑也具有“大母神”的性质。于是美狄亚的“神性”在神话谱系上表现为主要来自赫卡忒、次要来自该亚的“大母神神性”。一方面,她与赫卡忒有着直接联系,前者为后者的祭司,后者有着向前者“授予”智慧的神话,“授予”的行动即暗示著“神性”的传递;另一方面,她在血缘上不仅有高浓度的神明血统,而且与作为始源神的该亚在血缘上仅隔四代,血缘联系依旧明确。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美狄亚曾经就是“大母神”,但是在奥林波斯神系下,美狄亚作为已经逝去的“大母神”降临现世的载体无疑非常合适。作为希腊之外“蛮夷之地”的女子,伊阿宋一直以带美狄亚进入希腊作为她所经历的一件好事。正是美狄亚身上的异域成分,使得她不仅作为“人”是非希腊的,也使得她作为“神性”的载体也是非希腊的,也就是非奥林波斯神系的。

进一步讲,作为淘汰了提坦神系的第三代神,奥林波斯神系所对应的是“大母神”衰退后崛起的父权社会。美狄亚在以伊阿宋为代表的希腊世界中遭受的诸种不公,象征着父权社会对失去了“大母神”庇佑的女性所施加的不公。欧里庇得斯正是通过将美狄亚的强势、有力、叛逆性标识为“野蛮”“不开化”,使得原始女神时间性的衰颓以空间性的方式表达出来——美狄亞身负的一系列“异域特征”实际上不外乎是“大母神”时代的原始特征。作为外邦人的美狄亚实际是深陷父权社会中的母系氏族的残渣。

当美狄亚乘坐赫利俄斯的龙车从天而降时,“天上—地下”的剧场空间构图再现了“神—人”的权力位置关系,已然衰落的“大母神”在此重显其“神”的权威。如果“机械降神”的可接受性是基于“神”的“神力”,那么这一戏剧手法的逆向使用便能通过强行确立“机械降神”赋予降临的事物“神力”。衰落的“大母神的神性”通过舞台机关借由美狄亚降临,强行把美狄亚超拔出沦入父权统治的“地上”,以期重新确立“大母神”的权威,使之短暂复活。

四、结语

《美狄亚》结尾“机械降神”的戏剧手法不应当独立于戏剧整体看待。美狄亚驾驶龙车离开的场景不是“大母神”降临的开始而是结果,其过程自伊阿宋的背叛开始,贯穿整部戏剧——从哀怨自身的命运、抱怨伊阿宋的不忠,到呼求以宙斯为首的奥林波斯神主持公道,再到向赫卡忒起誓,以她所授的智慧谋划复仇,到最后杀死儿子、驾驶龙车离开,美狄亚一步一步将希腊世界的父权逻辑从自身剥离出去——从知道个别男人(伊阿宋)的不忠到发觉整个奥林波斯神系的不可信任(转而祈求赫卡忒),逐渐“回忆”起“大母神”的“神性”权威,并以杀子的决断消解了自己身为“人”与希腊父权社会最后的伦理纽带,重现了作为自然原始力量化身的“大母神”的残酷性。

注释:

①参见:“不过,假定他们死了,有哪个城邦肯接受我呢?哪个外邦人肯给我一个避难所,一个安全的家,保护我免遭报复呢?没有的。因此,还要等一会,等我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城堡,再用蒙骗和暗中下手的办法杀死他们。”[2]470

②如卡斯托尔的台词曾明言:俄瑞斯特斯与埃勒克忒拉的困局是阿波罗所为。

③如《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中,“神”既没有出场也未被指明。

④美狄亚将一只老羊杀死、肢解后,投入了熬有秘药的金瓮,之后一只小羊羔从中跳了出来。珀利阿斯的女儿们为了使父亲返老还童,趁夜将其杀死并肢解,投入金瓮中,但法术没有实现。

⑤美狄亚使用金瓮熬制秘药,切开埃宋的血管放空了旧血之后,再将秘药作为新血注入。于是,埃宋重新焕发青春。

⑥一般认为是安纳托利亚(Anatolia)的卡利亚(Caria)地区。

⑦卡俄斯(Chaos)是混沌,因此在世界诞生之后便不曾以“神格”的形式存在。神话中关于卡俄斯的描写也相当少,难以说明其是有形态、神格的“神”,或是世界的一种状态还是一种物质。因此,实际上第一个具有神格的希腊神依旧是“地(母)神”该亚。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陈中梅译:《诗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欧里庇得斯,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第四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3]赫西俄德,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4]王飒:《“美狄亚”考——古希腊罗马时期的美狄亚神话变形》,南京师范大学,2013

[5]荷马,陈中梅译:《伊利亚特》,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责任编辑 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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