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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崖上的记忆

2021-05-18陈更生

都市 2021年4期
关键词:爷爷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天又一年。

人到花甲之年,常常会触发小时候的记忆,总想仰望那一轮故乡明月。

我的家乡下静游村西南原来有一条溪流叫大溝河,在大沟河南岸,一道绿砂石崖陡然隆起。裸露的岩石高二三十米,长五六百米。壁立高耸,如刀削斧劈一般。石崖之上有两条小沟湾,东西一线相连,是下静游村两处居民点。东边的顺应地势称为石崖上,西边的称为漫家。漫家居民点比石崖上晚,取名“漫家”,寓以到处充满人家,且家家圆满之意。

石崖上成为居民点,不知起于何时。有人推测是清朝晚期或清末民初。当时村里前街大沟河与汾河交会地带屡遭洪水灾害,一部分受害村民被迫迁来此处。从地形上看,石崖上是一个南北方向的小沟,南高北低,从北边一道坡上去,最高处也就是沟底处。这里有一座大院依山而建,因位置在山圪崂里,人们俗称“圪崂院”。

圪崂院坐南朝北,南面是楼式窑洞,上下两层各四孔,后来上层窑洞坍塌,留下底下四孔窑洞。院东也有三孔窑洞,北面原来六间瓦房与南面窑洞相对,后来塌掉三间,剩下邻近大门的三间。大门在西北角,门厅呈圆洞式,门槛很高,两扇木门坚固厚实,饰有门环门钉。比较上讲究的大门,反映出当时主人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圪崂院内大约有八九户人家。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院内有三条大狗,一条黄中带红,另外两条是纯黑色。三条狗都是虎头虎脑,异常威猛。那时,只要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吱儿”一响,马上就有沉闷的狗吠从门缝里传出。有时候,几条狗在大门口蹲着,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生人根本无法靠近。所以那时候我们轻易不敢到石崖上去玩,更不敢到圪崂院去。

出了圪崂院,东面一道山梁向北延伸出去,靠山梁有四座院落依势排开,居住着七户人家。这四座院落与圪崂院差不多是同一个高度。

从这个高度顺坡下去,一直到北端路口处,又有三四户人家。因为这里比较平坦,所以人们常常在此小聚,这里成为石崖上的人们谈天说地之处。

石崖上的住户主要是冯氏族人,大都为下静游冯氏十三世祖三多公的后人。三多有六子,名字中都含一“章”字,可称为“章”字辈;孙辈十几人,名字中都含一“泉”字,可称为“泉”字辈;曾孙更多,名字中都含一“善”字,可称为“善”字辈。“章”“泉”“善”三代,应该是晚清至民初石崖上的主体。其中,在静乐、岚县等地方圆几十里大名鼎鼎的有三个人,就是冯乐善、冯成泉、冯有泉。

冯乐善生于1857年,即清咸丰七年。他14岁时与叔叔冯有泉同科考取廪生,成为静乐县的奇迹和佳话。之后冯乐善常年在乡间教书育人,因他学识渊博,善于因材施教,周边的大户人家争相聘请这位名师主持自家的私塾。

冯乐善经常为人代写契约,撰写碑文并书丹。他撰写的碑文简洁流畅,颇富文采。楷书书法筋骨强健,如秋日雄鹰,令人叹为观止。

民国初年(1912),静乐县第二高小(简称二高)成立后,冯曾任校长,并被推举为山西省议员。冯乐善是中共早期政治活动家、山西党团创始人高君宇的小学老师。孟子人生“三乐”中有“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句,冯乐善与高君宇可谓是名师遇英才,师徒有缘,交相辉映,这也成为近现代以来静乐、娄烦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冯有泉考试成名后,其生平文字记载甚少,《静游冯氏族谱》中只有他为本村冯永智撰写的一篇墓志铭。

冯成泉是冯乐善的本家叔叔,善泥塑和油漆壁画,是本地闻名遐迩的丹青妙手。清末民初,静乐及周边一带庙宇的彩绘壁画大都出自他的手笔,其中“桃园结义”“三英战吕布”“过五关斩六将”“古城会”“捉放曹”等壁画堪称经典之作。冯成泉的泥塑艺术也令人叫绝,比如下静游寺庙中文殊菩萨坐狮子、普贤菩萨乘白象、观音菩萨骑驾朝天犼等这些活灵活现的塑像都是出自他之手。另外寺中还有大小不等、千姿百态的罗汉一百余尊,有的安详闲适,有的腾云驾雾,有静有动,栩栩如生。可惜下静游的寺庙已经被毁,只有老爷庙戏台算是保留时间较长。过去村里的生产队在里边存放饲草,我小时候常到那里去玩。当时戏台上的壁画题词还大部分完好,南面墙上的壁画,正是出自冯成泉之手,画中人物峨冠博带,曹衣出水,与其相对的北面墙上是一副对联,由本村人李文实手书。对联题字书法刚劲,笔走龙蛇。其中一句是“刀剑丛中施佛力”,另一句想不起来了。唯“刀剑”二字至今仍印象深刻,笔锋犀锐,如刀似剑。

冯乐善、冯成泉二人成就了石崖上的鼎盛时期,也为下静游村“文武圪洞”的美誉增添了光辉。

在20世纪70年代以前,生产队的集体活动多在石崖上进行,具体地点就在石崖上北端的冯乐明院内。一孔闲着的窑洞被改造成队里的文化室,开会、学习、传达文件等活动都在这里进行。时间一长,人们走顺腿了,有事没事都要到这里瞧一瞧,坐一坐。冯乐明当时60多岁,家里有80多岁的老母,还有一个叔伯哥哥,三人相依为命。乐明是个孝子,孝顺老母无微不至。他还是共产党员,非常热心集体的事情,性格随和。村民们来了有事办事,没事也要和他唠唠。天阴下雨,农闲时节,人们更是心安理得地聚在这里,叨叨三国,扯扯西游。石崖上一个村民有一套《三国演义》,每逢这种时候就会拿出来给大伙读上几回。别人听了只是一时耳快,冯乐明听了却能熟记心里。而且能够现学现卖,不会“缺斤短两”。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竟有这般本事,人们无不佩服。冯乐明在村里辈分高,人们都称他乐明爷爷。

会叨书的乐明爷爷成了大伙儿的香饽饽。

每年春节过后,难得的几日清闲中,乐明爷爷家里常常宾朋满座,乐明爷爷端坐炕头为人叨书。炕上一个大茶盘,盘内居中是一个凸肚的白茶壶,茶壶周围围着一圈花瓷小茶瓯,茶瓯里的茶水冒着丝丝热气。茶盘外面放着一两盒香烟和一些散落的烟卷。有人专门负责把烟卷揉开,把烟丝按入乐明的长烟袋锅里,递上火柴,把烟点着。乐明爷爷使劲抽上一口,合上眼睛稍稍稳稳神,便继续叨书。每到紧要处往往卖个关子,不是说茶凉,就是说烟卷呛人,不如旱烟好抽。这时人们就会赶紧换上热茶,也有人会拿出更好的香烟递上去。“乐明爷爷,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听到大家这样说,乐明爷爷就发出朗朗的笑声。

我曾亲眼见证过乐明爷爷说书的神奇,那一次他说的是《卖油郎独占花魁》。开篇从“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说起,到“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这一段,我以为他会到此为止。想不到他“苦楚”二字刚落,马上接着是:“正是: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书中这首诗词竟然一字不差。

不仅如此,书中故事的悲欢离合,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乐明爷爷差不多都能揣摩到位,讲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让人佩服之至。

因此,乐明爷爷也是石崖上的奇人之一。

漫家在石崖上西端,三面环山,也是个南北方向的沟弯地形,北面和西北是出口,东南是沟底。沟里曾经开过煤矿,但开采年代不详。煤矿停业后,留下几孔窑洞,后来陆续有村民搬了进来。

漫家以前有过庙宇,人们逢时过节常去上香祭祀。每年农历三月十八,心细的女人们会拿上供品,三五一伙去焚香许愿,乞求神灵保佑自己的孩子。

村里人把神仙叫“爷爷”,女性神仙则叫“娘娘”。漫家的“爷爷”是啥模样,孩子们很好奇。我和几个小伙伴还专门去看过一回“爷爷”。那时候庙宇已经没有了,“爷爷”在沟里一孔小窑内。小窑十分整洁,窑掌上挂一幅黄布,黄布前面一张小几,上面有四五尊站立的神像,慈眉善目。是什么神圣,我们不认识。回家问大人,大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是可以肯定,这些神像不是佛像,因为他们是中国面孔,中国着装。我想既然开过煤窑,应该少不了山神、土地,其他几尊就很难猜想了。

漫家最早的住户是根则叔,他家原先的院子在漫家东北端,地势较低,贴近石崖。靠南原来也是他家的耕地,20世纪40年代,我爷爷担着铁匠担子漂泊到下静游村,居无定所,便将这块耕地买下来,挖了三孔窑洞定居此处。我父亲他们兄弟三人相继成家后,这里住不开了,我父亲就向东南延伸过来,挖了两孔窑洞,开辟出一个新的院子。1964年我家搬入新居,在此前后,陆续也有四五户人家入住。以后搬来的人家也是沿着这个方向朝里面延伸,而且是由低处到高处,很有层次感。当夜晚家家点亮灯火的时候,远处望去仿佛一座高楼一样。到20世纪70年代,漫家已有近20户人家。

漫家背靠一道山梁,面朝的也是一道山梁,开始住户不多时常有野兽出没。光天化日之下,狐狸潜入、老鹰抓鸡常常不足为奇。不仅如此,听父辈人讲,原来漫家这一带有许多坟地,甚是荒凉。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在人们的居住区域已经不见坟头了。相反,随着住户增多,花草树木也越来越多了起来。桃树、杏树、枣树、果树,品种多样。春天花团锦簇,夏秋果实飘香。成熟的季节,桃杏随处跌落,主人会把它捡拾一处,擦干净后供路人品尝。漫家成为花果之乡,漫家人厚道古朴,仿佛“武陵中人”。

20世纪60年代末,生产队的饲养所搬到漫家。十几头毛驴、十几条牛进来与人们相伴,还有队里的各种生产器具,实物库房也随之而来,漫家一下增添了许多生气。饲养所是生产队的“辎重之地”,院子又平坦宽敞,来往的人明显增加了许多。后来,饲养所逐渐演变为队里的集体活动之地,也成为孩子们玩耍最快乐的地方。那时的孩子无忧无虑,回家没有作业,没有考试压力,就是老受饥饿的困扰。我们常常去喂驴的木槽里捡料豆吃,有时也到饲养员住的地方,趁饲养员不注意抓几把料豆出来,美美地享受一顿,特别开心。料豆是煮熟的黑豆、玉米和高粱,特别是那黑豆,吃起来越嚼越香,越吃越馋,很有诱惑力。伙伴们在外面玩上一阵,只要肚子里咕噜噜一响,两条腿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饲养所里走。饲养员大叔也和善,有时发现我们抓料豆也不加指责,顶多说上一句:“以后可再不敢了啊。”

到了20世纪70年代,队里新建的打谷场也选择在漫家一个叫柳皮子滩的地方,就在我家脚下,真叫人高兴。以前队里的打谷场离我家远,我们分一次粮食要走差不多两公里路程。虽然每次分粮不是很多,但是远路没轻担,尤其石崖上那道长长的石坡,每次都让人两腿发软。父亲在家还好说,父亲出门,我和母亲就要发愁了。这下好了,柳皮子滩和我家近在咫尺,我们再也不用为远道背粮犯愁了。

有了打谷场,漫家就更加热闹了。一到秋季,打谷场上堆满收割回来的各种庄稼,也堆满了庄稼人一年的喜悦。偌大的场面上,几颗沉重的碌碡在驴子的牵引下转着圈儿碾来碾去。赶驴子的人们唱着悠扬的碾场号子调动着驴子的劲头,这是漫家秋天里最动人的歌声。

漫家从来是不缺歌声的地方。漫家人爱操弄乐器,拿起乐器来都能演奏出有模有样的曲子。拴平、文拴两位老哥是吹口琴的好手,拴平吹《洪湖水浪打浪》节奏感强,还能吹出伴奏音。文拴一曲《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旋律优美,富有激情。吹到“喀喇昆仑冰雪封,哨卡设在云雾中”一句时,就会情不自禁移开口琴,边唱边手舞足蹈起来。年轻的存贵大哥喜欢吹竹笛,《五哥放羊》和道情曲調吹得最好。存拴笛子、二胡都能来,二胡晋剧牌子曲拉得有板有眼。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漫家的夜空就会不断地有歌声飘出。那时候没有电,更没有电视,只要听到这些歌声,人们心里的黑暗似乎就会被驱走,心里满是光明与美好。

曾经涓涓流淌的大沟河,至今是下静游村人难忘的河,更是漫家人心中的河。在大沟河边,拿水瓢随便挖几下,就会有泉水汩汩而出。这地方20世纪70年代以前,一代又一代人都是喝着大沟河的泉水长大的。到了夏季,沿河遍布洗衣服的妇女。河边草地上,晾晒的衣物花花绿绿,五色斑斓。女人们的说笑声顺水而流,随风飘荡。

如此温柔可人的大沟河有时也会大发雷霆。有一年,漫家的奶蛋、模英几个孩子在河边玩耍。晴空丽日,艳阳高照。突然,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一股山洪顺着河道奔腾而来。孩子们吓得向岸上狂奔,奶蛋不小心被卷入洪流之中。模英二话没说就沿着河岸紧追不舍,为了给奶蛋壮胆,也为了惊动大人们救人,她边追边大声喊着奶蛋的名字。很快要到石崖之下了,一个巨大的浪头将奶蛋冲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千钧一发之际,模英不顾一切跳入河中,将奶蛋拉了出来。模英冒死救了奶蛋一命,至今说起来还觉得后怕。但当时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洪水把奶蛋给冲走。

奶蛋这辈子忘不了模英,漫家的人为模英而骄傲。

改革开放后,村里富起来的人家纷纷从山梁上下来,迁到平坦处建房居住。石崖上、漫家也陆续有人走出旧居,另起新房。虽然他们住得靠近大街,到了人多热闹的地方,但心里其实还是割舍不下梁上多年的老窝。

2014年,新建的太兴铁路从下静游村穿村而过,石崖上、漫家两处居民点全部搬迁。自此,有着百余年历史的石崖上谢幕而去,走过70年红尘岁月的漫家也匆匆告别。我们的故居之地,当年困难时期的安居之地为铁路建设让路,为国家让路。尽管依依不舍,但这却是一次华丽的转身。今天,当呼啸而过的列车从曾经的石崖上和漫家驶过时,那微微的震撼依旧让我们每一个曾在那里居住过的人都心生感慨,我们由衷地为此而高兴、自豪。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陈更生,山西省娄烦县人,曾在《太原日报》发表《居静笃,游逍遥》《老宅情深》等散文,在《东方散文》发表散文《与鸟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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