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精灵
2021-05-18陈锦丞
我开始对身处的宇宙关心并且感兴趣,父亲对此不屑一顾,看这个干什么?恒星:巨大而又炽热。黑洞是宇宙中的怪物。他凑过脑袋,注视着屏幕:“黑乎乎的,像个烂掉的毛桃。”深不可测的感受将他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离开了。叽叽叽叽,此刻他像一台坏掉的复读机一样嘶嘶作响:“看这个干什么?”卫星就像一整片的雪屑。这是他用力思考后所能得出的唯一比喻。
我们家族的命运,最终都是通向一片树林。我们麻木地走进那片林子,寻找一个舒适的处所扎根,慢慢地变成一棵平举手臂、肋部凹陷的树木。父亲凭着劳碌回避对命运的思考,可我的二祖父已经临近了那样的年纪:在一个灰蒙蒙的五月份,他的右手小拇指一夜之间变得僵硬、歪斜地直直竖起,他面无表情,用力地掰折着小拇指,像是处理一节硬木头。“家珍,家珍”,侧卧的墙壁上渗着水,躺在颇有漏补的棉被上骂骂咧咧:“要命的东西。怎么我也这样?坏透了。”用那只尚好的左手用力地掰折翘起的拇指。
我和父亲去看望他时,墙面隐隐透进了那片树林墨绿色的浮光,油花般晕在墙壁,霉菌斑点蔓延得到处都是。他歪着脑袋靠在皮质皲裂露出海绵的墨绿色沙发中,面无表情地端视着推开的木门,眼神盯着门槛上的污点。我和父亲换拖鞋时,他就像醉鬼那样,“呜呜呜”的声音在喉头滚动着,拼命地拉响警报。
“乌拉乌拉”,二奶奶洗着菜,回过头笑着说:“他一看到你们就乌拉乌拉。他高兴。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清醒一点。”他用尚好的左手揪着那一节“木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的方向。掰折它,像孩子握紧一截钟爱的玩具。
我们穿过铺满碧藻般的狭窄客厅,目的是为了接近某一棵树。
二祖父宽白的额头光光地袒露着,简直可以在上面跑马,贝雷帽子滑落,耷缩在肩膀上。我和父亲一路从武康路小跑至乌鲁木齐路,现在我调整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吸着房间阴冷腐败的气味。二祖父木讷地张着嘴,露出半颗破损的门牙,想说点儿什么。他的眼睫毛脱落了大半,眉毛只剩一层薄薄的绒毛,像雪一样。显然,对于两个人模人样的东西正在靠近的事实,他已经接受,并慢慢复归于平静。那是两个什么东西?一胖一瘦,大概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倭猩猩,可能是巨硕无朋的熊罴,或者,是两个伐木工,无精打采地拎着锯子正在靠近他,他想要挪动脚步逃跑,但忽然记起自己正在扮演一棵树,他隐约回忆起了那路径明确的、无法躲避的命运:最先是拇指变成了脆硬树枝的一部分,接着是身体的其他部位,最后脚趾生出树根,钻到湿软的黄泥底下,扎根在老祖宗留下的无人河畔。
我们靠着树精灵坐下。我把手放在他光滑冰凉的后脖颈上,他眼光忽地从远处收缩回来,脖子微微一抖。我安抚着,他的眼睛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父亲鞋面上的那朵暗红色的印花,突然大声而紧张地叫喊起来。
“又在乌拉乌拉,”二奶奶笑了,“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递过去一个软毛桃,好让那张叫喊的嘴忙些别的事。二祖父双手捧桃,啮咬着,每次只咬去一点点,“乌拉乌拉”,那根手指可笑地竖直起来,他嘴唇嗫嚅,像是对着毛桃说话。
二奶奶在绿色的森林光照下开始回忆,她在当年是如何捡到这个英俊有为的年轻小伙子的。接着,他怎样在年老以后,重新扮演孩子的角色,以便让她经历男人的那段童稚时期。她摆出妈妈的严格,喂,毛桃好好吃,汁水都漏到衣衫上面啦——接着,真可怕,二奶奶只到居委会去了半个上午,忙完后回到家——我发现他躺在地板上,蠕动着,裸露的黄白身体与深褐色的木地板碰撞着,费劲地模仿一条啃食树皮的毛毛虫。挂钟指向下午三点钟,他目光失焦地眯着眼睛,盯着透明的玻璃钟罩,目光仿佛穿透其上斑驳的磨痕。过后,靠墙壁伸开手站着,我就知道他在模仿一棵松树;下午四点钟,天气变冷了,他就直立地站着,变成了一棵竹子。你说滑不滑稽?为了缓和气氛,父亲无奈地笑了笑。我一时不知该不该笑,就阴沉着脸,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事情可能有转机呢?”
“他怀疑自己是帕金森……”二祖父听到了“帕金森”,放在裤腿上的手指便止不住地跃动着,试图引起我们的注意。当医学报刊在中缝写道:……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有涎水直挂……(他眼睛直直地钻研着某一个不再表意的图腾,口水洇湿了前胸)……健忘(所以他忘记了语言)……《阿尔茨海默病仍不可逆转》……他用红笔在上面打了一个五角星。
当我独自被那样辽阔的森林包围时,翠绿的柔光如水般沐浴着我,二祖父曾趁机机警地交给我一些物什:卷成一团的线头,一些廉价的赛璐珞材质的人造玛瑙,还有几枚赌桌专用的筹码。他的眼眶周遭是粉红色的,如同一只癞皮狗螨虫过敏的嘴唇,一言不发地嗅着二奶奶的踪迹。
“不要吵闹……”他含糊地命令我说,他失焦的目光拴在某处,在清醒的间隙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推塞进我的手心,“别告你二奶奶知……”棉线头缠绕着那些塑料珠子,像蜘蛛丝在月光下连缀起露水。将这些臆想中的传家宝交给我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继而力气瓦解了,复靠进了沙发深处。森林幽涩的光线徐徐回归,笼罩在我们头顶。我一言不发,阴凉的房间里便慢慢冷起来。有一会儿,他转头盯住我,用力地瞪大眼睛,想要认出我是谁,他“乌拉乌拉”唱起来,神色渐渐激动,似乎想叫我的名字,直到我同情地抚摸着他的脸,他光滑的,粉红色的脸。警笛分贝降低了些,他停止了“乌拉乌拉”的歌唱,涎水从松懈的嘴角滴落在蓝色条纹的宽松短裤上。一会儿,又像是从安抚中得到了满足的婴儿那样,惬意地吸溜了一下嘴唇。
“他又在叫吗?”二奶奶走到门口,举着锅铲在门背后扯着嗓子问,“你二祖父怎么了?”
二祖父很好;二祖父什么也没干;二祖父一言不发;二祖父眼皮子也不眨一下;二祖父绝对静止了。
门关上了。“锅铲侦探”不见了。二祖父用力保持的僵直状态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软了下去。所以我想这次他是故技重施:那根精瘦的皮肤褶皱的小拇指如同一支标杆立在他的掌心。父亲试图与他交谈,他安静地听着,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没听进去。父亲喋喋不休地讲着他的动物研究,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二祖父静默着,不一会儿,那颗生有雪白绒毛的脑袋动起来,他翘着僵硬拇指的手从侧旁橱柜上取来了一副老花眼镜,旁若无人地兀自拆开了一包鸡仔饼。父亲有些沮丧,刹不住车地又蹦出几个关于动物研究的单词,而后闭了嘴。“鸡仔饼是好的,”父亲说,“据说每块鸡仔饼里都有一块猪油。”
“猪油是好的。据说可以补肾、通便、保护视力。”父亲倾着身子,伸手进袋中也拿了一块。一说到补肾,他就来劲了。(你不可以污蔑你的父亲,长幼无序,别人也会看低你的!我想象父亲气恼极了,把鸡仔饼复扔进袋子里的模样。)(二祖父只是顾着自己吃饼干。这种饼干的横截面,是一圈土黄色的圆环裹挟白褐相间的圆形夹心,就像是土星和它浩渺的行星环。行星环是由小行星和太空尘组成的。现在二祖父的嘴里嚼得脆响,他一口闷掉一颗土星,他像一个吞噬宇宙的怪物。)
“你二祖父怎么啦?”门又开了一道縫,“锅铲侦探”倚着门问,“他又在叫吗?”
“他只是在吃鸡仔饼。”鸡仔饼很脆,他油光光的嘴咀嚼着那些“石块”,将它们切得十分细腻。
我们吃完东西,又喝水。二祖父没有睡着,却把呼噜打得震天响,他微睁着眼睛,双手置于两侧,一副将军做派,据说他当过地方上的军代表。
再过不多时就可以吃饭了。
“锅铲侦探”用勺子敲两下碗沿,表示她把汤羹调得很好。二祖父的手僵直地在裤袋里摸索着什么,肘部弯曲不过来,他便微微向左侧身,只有那一个东西呀,你在摸索什么?他不看我,嘴唇微开,目光落在地板的某处,也不回话,只有喉头滚动着呜呜呜的声响。裤袋里只有那一个东西呀,那个东西圆圆的,像是有生命的活物,灵活地躲避着二祖父枯瘦手指的捕捏。见一时捉它不上来,他喉头滚动的呜呜声变得短促而略微急躁,像是一个孩子受到了欺侮。我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场口袋里的战争,它们现在终于接近尾声了:二祖父学习闸蟹,用拇指和四指钳住了圆圆的猎物。咽呜声渐息,他铆足了手劲——这时“锅铲侦探”走了过来。
“你二祖父怎么了?”
她问我,我不知道。二奶奶把耳朵贴在他嘴角蓄着白唾沫的嘴唇边,好一会儿,疑惑地问我:
“检查信箱?疗养发票?”
我不知道。她就出门查看。门“咣当”一下。那棵好树趁看管人不在,忽地将袋中的猎物交给我,我想起他曾经给我的那些丝线和塑料珠子,也许他现在要给我一件真正的礼物:是一块大头银圆,表面已经氧化,一个黄褐色的,戴大高帽的袁世凯。现在,他终于真正完成了那件大事,开始乌拉乌拉唱起来。语言自由而且轻曼。青春有鸟飞来飞去,吱喳可闻,黄鹂就常住在“春”字的那一捺上。我吹银圆,银圆很响。
“信箱空的,什么疗养发票?”“锅铲侦探”回来后,对着那棵寂静的树发问。二祖父绷直身子,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看来是一场误会。二奶奶瞥了他一眼,也就不再追问了。我们坐下开始吃饭。这一道菜是失传的青菜炒芋艿,青菜很脆,芋艿很软。据说这道失传的菜只有我二祖父会做,后来秘诀传给了我的二奶奶,现在再由二奶奶用手挡住嘴,神秘兮兮地传授给我:“听好了,秘诀就是:芋艿先下锅焖五分钟。”好极了,原来是这样,我又学了一招。
二奶奶饶有兴致地讲述做菜心得,一边举着汤勺,为那棵树灌溉养料。二祖父顺从地微微昂起粉红色的脖子,嘴唇将铁勺一整个吞没进去,先前漠不关心的眼神变得有些水润,目光又远远地透着感激的神情。他对于进食这件事有着浓厚的兴致,吸吮着,那根僵硬的小手指一同快活地弹动起来,也许是孩子取悦家长的把戏:假装敲打摩尔斯电码。软质食物浸润了他厚质的唇纹,让嘴唇缓慢地蠕动,偶尔也会从嘴角滴落,好在——我们准备了专为小孩使用的围兜。围兜是天蓝色的,很小,像个伊丽莎白圈。二祖父戴上围兜,显得头更大了。这个肥胖的英国男爵。
有时候,衰老的妻子也会对着那棵树倾诉心事,紧紧贴着光滑冰凉的身体,进行一种类似于告解性质的倾诉。二祖父神色默然地听着:当初我是怎样把你捡来的呀,现在我们都老了,年轻的事还历历在目。
让他们去说吧,让他们两个人重复地说说不完的话,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先回去。铁门“咣当”一声响,父亲与我出来,慢慢走在武康路上。
武康路上到处是牵着小型犬的外国女人。我的脑袋木木的,仍在想象那间寂静房屋里的场景:我们走后,房间冷下来,二奶奶手臂环抱着,对着一棵树窃窃私语,咬他的耳朵,用力地咬他的肩膀。
“家珍,不痛,我再也不晓得什么是痛了。”
“不,你不要瞎讲,我会让你痛的。”
“这是我们祖传的毛病,没有什么办法了。”
“祖传?侬当格个是宝贝啦?”不断地搓着它僵硬的枝丫,试着让其软化。而树精灵对此不置一言,只是任她操作,洒下令人无力的晦暗的光。
武康路的梧桐叶子掉了许多,今年政府声明,清洁工可以不再清扫了,那些褐黄干枯的叶子便堆得很厚实,我忽然想起袁世凯褐黄的脸,就拿出银圆吹了一下,银圆很响。街上的外国人都扭头寻找异响的来源,后来发现是我手里的这一枚袁大头,This is Chinese Guobao?纷纷对我竖起大拇指——我瞎想的。银圆声很响,引来了一群鸽子在天空上不成队伍地飞舞,海洋馆的海豚成双成对地跳得更高了,因为它们听到了我二祖父送我的这一块银圆。大家都一起来跳舞吧,你也来。
“可惜了,”父亲说,“你二祖父刚才应该听一听我的研究,我在土拨鼠研究所的工作。我对土拨鼠的研究已经很有进展了。真的,小把戏,现在你必须听我的研究。你准备听歌吗?”
我说我不准备听歌。他就把随身携带的硬皮簿子递给我,里面记录了西伯利亚旱獭的生活习性——
旱獭,西伯利亚旱獭憨态可掬。近来研究发现,旱獭有严密的组织地位和群体分工。它们觅食,打仗,交配。不同族裔之间的战斗是它们的日常工作,目的是侵占更多肥美的草地和洞穴。旱獭的社会地位按照战斗能力加以划分。它短暂的一生就在觅食、战斗、交配中匆匆流过,直到它们老去。老年旱獭会从首领那里领到足够的干草和一个洞穴,然后衔草入洞,从洞里往外以泥土和粪便堵塞住洞口,头尾相接,环卧巢中,预备进入一次很久的睡眠。
他暗示得很明显了,二祖父应该对我们祖传的命运更坦然一些,谁不是坦然接受像西伯利亚旱獭类似鼹鼠那样的活法呢?
这难道就是这篇小说的主题吗?
我说当然不是,我把手机相册里的宇宙奥秘放大给父亲看。当我把黑洞的相片放大以后,我注意到,父亲像鼹鼠那样,像他的研究对象那样受到了惊吓,双手放在胸前走起了小跳步。他会说——看这些东西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呢——他草率地否定,不屑一顾地说——世界就是一个不断吞噬的黑洞,黑洞像是豢养着一只让一切变得莫须有的猛兽。
是啊,这太复杂了。我们怎么也不会想明白的。也许研究鼹鼠是对的。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陈锦丞,男,1996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长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杂志。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我和李乐豆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