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料
2021-05-18王一凡
安老师已经走了很久,我总想起他,准确地说,我是总想起来他沾满绿颜料的拳头和手里那半截马尾辫子。
2016年是我记忆里最热的一年,6月放假前,学生们和我打了个赌,他们说9月开不了学,太阳会把南极洲融化,整个大陆都会被淹没。我说我们在黄土高原,要淹也轮不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孩子们不信,一个夏天都在等着从南边河谷里涌出来百丈高的水。夏天结束了,海浪没有来,安老师来了。
作为一个体育老师,我向来不忙,一周只有五六節课,带孩子们绕操场跑几圈,再做几组拉伸动作,便由他们去嬉闹了。到了学期的后半程,主课的老师们为了成绩,为数不多的副课又会被要走大半,我便在办公室帮忙搞点行政事务。我所在的学校是市里新盖的重点学校,坐落在城南,这儿的地理位置有点偏,四周是还未拆迁结束的违建楼和新建的开发区。每天清晨,运完料的渣土车们和送孩子们上学的小轿车拥堵在各个路口,烟尘里的喇叭声互相较着劲,吵得人心烦。
那个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值班,懒懒地侧坐在椅子上,舒服得很,门却吱呀响了一声,我以为是孩子们打闹撞到,不想去多管,但很快又响了一声,这金属声切断了我的梦,我拉开门想训两句,却看到了一个一米九几的男人立在我前面。他身材消瘦,头戴一顶带边的圆顶帽,头发极长,捆在后面,成了半背长的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安老师。
安老师是新来的美术老师,我心里好奇,学校里并不缺美术老师,但邻座的老师给我挤了一下眼睛,我便懂了,没有多问。
安老师很神秘,早上来得很早,除了上课之外,就在美术办公室里待着。他常背一个墨绿色的大包,走起路来那个包会哗啦哗啦作响,谁也不知道那包里装着什么。
没过多久,安老师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了,其实这不奇怪,几乎每个新来的老师都有这样的“待遇”。从毕业学校到婚姻情况,都别想逃过大家的好奇心。可是安老师作为话题,却没有被聊多久,只是说起那个蓄辫的老师,有几人才能想起,大多数老师还不知道学校里面来了这么一号人物,他太低调了。突然有一次谈起他,还是同事们吃饭,政教处的小菁说新来的那个美术老师挺较真,包里都是颜料盒,美术课上,会帮全班同学备好颜料和笔,一个一个盯着画。
我没仔细听,盯着小菁的高马尾发呆。小菁是学校里不多的南方人,无论说话还是神态都带着一股南方女孩的水灵劲儿,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老逗着大家发笑。我想这一半原因是头发。她的头发浓黑且顺,光而不油,像是从头顶泻下的瀑布,走起路来或说起话时还会跟着身体弹动,灵气得很。有淘气的学生会走在小菁后面,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去触碰她的发梢。这是老天爷的礼物,我不禁感叹,但脑袋一转,竟想到安老师的辫子,一个男人,蓄发不说,但头发稀而燥,蒜辫似的耷拉着。想到这儿,我不禁面露哂笑之色,这一下吸引来了大家的目光。小菁戳了戳我,问我笑什么。我赶紧说笑,指着在场的老师们说:“别以为只有你们能推销教辅资料,我们副课老师也不含糊,过两天我也搞个教学任务,一个学生买五个哑铃!”老师们一阵大笑,说要去教育局举报我。我也打趣地说那咱们就玉石俱焚。小菁竟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她才嘟囔着说:“我听说,人家安老师的那些颜料可贵啦,是好牌子。”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和安老师不能说很熟,只能说见得多。我常去找老师们签字,基本每过几周都要把各个办公室都转一遍。安老师总坐在办公室里仰着头看书,长头发顺势垂在椅背上,他的看的那些书,书名很绕口,不是什么主义论就是什么思想。记得有一次我们多聊了几句,我好奇,问安老师怎么自己带颜料。安老师说学校发的不好,颜色都不纯,于是他便自己给孩子们准备。我说那可要不少钱了,安老师笑笑,说还好。我心里有些吃惊,后来便走开了。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从前,几代人都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农耕与繁殖是信仰,大家分享着相同的命运,唯一的刺激就是别人家的红白事。后来到了城里,人们像是坐在了车上,被时代不停地拉着往前走,没有一代的风景是相似的,天天都是刺激。但学校不一样,孩子们是块田,老师们犁着地,又可以分享相同的经验,一眼望到底。重复也往往意味着安逸,但为防止安逸带来的平淡,偶尔也需要一些新鲜的东西。这不,学校接到市里通知,说在圣诞节后要来一个从西欧来的教育考察团,学校的平静突然被打破,大家都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着。
时间过得很快,几周之后,一辆大巴车停在了学校门口,教育局的领导们领着路,乌泱乌泱下来一大片人,蓝眼睛的,灰眼睛的,金头发的,有男有女。人们互相握手,不断说着你好。我当天恰好值班,被喊来帮忙,就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参观流程都是我们预先设计好的。崭新的教学楼,整洁的楼道,高级的实验室,彬彬有礼的学生。这些外国人一边看一边点着头,拿着相机东拍西拍。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上级领导和校长不禁面露喜色。只是终了,突然有一个脸上长雀斑的中年外国女人向校长提问,想了解一下学校的艺术教育情况。
文体教育向来不是学校发展的重点,大家本以为校长会因准备不充分而难堪,上级的领导们也有些紧张。可校长却不慌不忙,领着大家走进了三楼拐角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但是阳面墙上挂满了照片,照片里的孩子们低头剪着窗花,又或者拿着铅笔对着摆好的水果涂涂画画。再看教室墙上还贴了几个红色的大字——艺术成果展示。校长很得意,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又是艺术月,又是艺术竞赛。照片应该刚洗出来没多久,还在阳光里反着光,里面的孩子我都没有见过。几个领导听得开心,感叹校长准备充分,这时,一个发际线偏高的领导让校长展示一下实际成果,他还对翻译介绍,作为当地的一所实验学校,这里的文体教育一直很丰富。
校长的话匣子瞬间关上了。大家也不说话了。还好教导主任机灵,马上打了个圆场,说这得问学校的美术老师们,他们有房间钥匙,平时学生们的作品都在里面存着,只是今天下班早,我估计他们都走了,他还故意喊我,让我给美术老师们打电话。这时,几个外国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教导主任又喊我,让我马上打电话。
我没想到这个难题会落到自己头上。手忙脚乱中,只得拨安老师的电话。电话没几秒便通了,我的嗓门挺高,还打开了免提,想让全部人都听到:
“安老师呀,你是不是下班了,今天外面来了参观团,想看一下咱们学校艺术教育的实际成果。”我咳嗽了一声,“领导们也都在,你要是下班了可太可惜了。”
安老师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说:“没下班,来四楼吧,这里有。”
校长和教导主任都愣在那里,上级领导们听了却挺满意,乐呵呵带着来宾们往四楼走去。
之后的故事是谁也难以想象的。安老师果真在四楼拐角的屋子里,他正带着一帮学生画画,地上是零零散散的画具,墙上也挂满了画,不过有些看不出来画的是些什么。比如其中的一幅,看上去只是一些红蓝交错的杂乱曲线,但是凑近一看,又仿佛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睛。
外国友人看得出神,一路板着脸的几个男人竟然搂着学生们连声惊叹,并拿起相机拍个不停。英语老师正准备翻译,没想到安老师竟和考察团的头头聊了起来,而且他能讲一口地道的英文。后来,外国友人们拉着领导们的手,一直点着头。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傻了。
送走考察团,当晚上级领导和大家一起聚餐,安老师也被叫去了。
我们问起安老师,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安老师难得高兴,说自己原本在欧洲上过几年学。
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上级领导追着问:“那你读的什么专业呀?”
安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说:“算是装置艺术。”
领导们想都没想,点点头,说安老师棒,便没继续问。
那邊,校长开心得很,想着今天没给领导丢面子,便第一个举起了酒杯,说;“这留过洋学过画的就是不一样,来,我敬你一个!”
大家笑着,等着安老师说话。可安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左手在桌布上摩擦着。
大家脸上挂着笑容,等着安老师。
安老师还是说了:“校长,我学的其实不算是画画,算是装置。”
大家不说话了。
校长顿了顿,笑着说:“都是艺术,都是艺术,差不多的!”
我拉了拉安老师的衣角。
安老师的嘴突然像关不住阀的龙头:“那跳舞和跑步还都出汗呢,但舞蹈可不是体育。”
大家不笑了。
校长也不笑了,顿了顿说:“那学生每天做的课间操,不就又是舞蹈又是体育吗,反正是为了锻炼身体嘛。”
说完,校长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
外国人走后三个月,学校门口来了几个家长,站在那儿气势汹汹的,点名道姓要找校长。这种事情鲜有发生,但对于学校而言都算在可以处理的范围之内。几个爱出头的男老师在学校门口拦着家长,一个一个听他们抱怨。校长托小菁开着他的车载他离校,可这小菁也算新来的,没见过这种场合,紧张得生怕暴露了校长,过校门时一慌,后视镜便撞在了门口的立柱上。这下倒好,家长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盯着后排座位上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没等家长们回过神来,校长倒从车上下来了。指着那几个年轻男老师的鼻子训:“我平时怎么说的,家长的反馈意见要认真听取,这是我们教学监督里面重要的一环,你们在这儿逞啥强?”
接着校长把头扭向小菁,大声说;“小菁,把我的车扔在这儿就行,家长第一位,拿笔拿纸,我们把大家的意见建议都认真记下来!”接着他又立马把头扭向家长们,说:“家长同志们,我很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来,一个一个说!”
男老师们和小菁看得发愣,但又突然反应过来,赶紧照着吩咐去做,心里都佩服校长的沉着老练。家长们一时也看得发愣,但很快脸上又都严肃起来,其中一个家长还从包里掏出来一幅画。
这是一幅铅笔素描画,乍一看,像个耳朵,可却有一对肉胳膊和两条肉腿,两只手还盘在脑袋后面,脸上虽没有五官,但看身形这分明是个年过半百的妇女,而且还是裸着上身的。
校长盯着画里的女人,一个字也记不下来。
第二天早晨,学生的朗读声依旧和窗外路过的渣土车较量着嗓门,但是在这场亘古不变的竞赛里,从校长室里传出来的对话声吸引着大家的关注,以至于每字每句,都像仓库里的回声一样在我们的大脑里盘旋——
“安平,你不要忘记你是怎么来这个学校的,我知道你志在千里,也尊重你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但是,事与愿违,黄土地里怎么能长出来天上的参呢?你把天上的参插在黄土里,还不如撒一点羊粪管用,羊粪雨后的菌还能炒着吃,你懂我的意思吗?”
“校长,那就是一幅画,孩子们想画人体,就得照着骨骼肌肤一笔一笔画——”
“停!别说了,这个没商量。第一,把你那什么美术室关了。第二,好好教课,好好陪家人,不要添乱!”
安老师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憋出了一个“好”字。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们猜是结束了。
“还有,头发剪了。”校长最后冷不丁来了一句。
关于这场训话的结局,老师们各有争论,有人说是一声清脆而沉重的关门声,有人说再次漫长的沉默后安老师再次挤出来一个“好”字。但无论如何,有两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安老师关了美术室,也剪掉了他的长发。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见到安老师的频率变多了。也可能是安老师剪掉了长发,更容易和我们融为一体了。但他的人却变得有点发愣,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总是低着头。我略微有些担心他,便去找他喝茶,可茶还未凉,他就问我他变了没有,我摇摇头,说他剪了头发精神了。但安老师竟然激愤地说:“校长凭什么强迫我剪短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的亲妈都没喊自己剪发!”我拍拍他,知道他这气不单单是因为头发,但又不想过多表态,以致惹上一些是非。此刻正好下课的铃声响起,我便唤安老师一起去参加升旗仪式,还劝他多到室外走走,心情自然就好了。
每个周一上午,两节课后照例要升国旗,师生们都会站在操场上。学校让老师们做表率,于是前后两个方队,分别是老师和学生,我们都站得像旗杆一样笔直,接受着背后学生们的目光洗礼。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长还在台上讲着什么,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哧哧笑声却从我们身后传来,在空旷的空间里,笑的传染是扇形且次方类推的,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安老师站在我身旁,前面是政教处的小菁,安老师正捧着她长长的马尾辫,在手里搓着。小菁好像感觉到了不对劲,把头扭了过来,我赶紧推了推安老师。安老师猛地松开了手,身子却一动不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阳光下煞白。
此时,近千人的操场已逐渐被这低语般的笑声一点点浸染,并在几秒钟内迅速升温,哄笑声随即像奔腾的海水一样反扑而来,学生们笑开了花,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也盯着下面,校长停止了讲话,提醒大家注意会场纪律,但学生们却继续放肆地笑着,只有台上的校领导茫然无知,不清楚这笑声因何而起。
我本以为事情的混乱会在极点时结束,但是混乱仅仅是荒谬的预备。当天下午,我正带着孩子们在操场跑步,有几个男孩子调皮,趁着拐弯,绕到操场侧边,围着一个偷带手机的男孩子,还不停地发出笑声。我远远看到了,就想吓他们一跳,给个教训,便绕到他们身后。但我盯着手机画面也发了呆,里面是一小段视频——安老师捧着小菁的头发,小菁在学生们的欢笑中扭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安老师。不知谁那么有才,还给视频配上了鸭嘴的男人唱歌声,十分滑稽。并且视频下方还配着花体英文:Love。
我吼了一声,三个孩子扭过头来,吓得发抖。我问他们视频怎么来的,孩子们颤颤巍巍地说,是中午在QQ空间里看到的,估计是别班学生偷拍的,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我听得有些心慌,朝教学楼望去,阳光下的楼门缓缓打开,门沿与水泥地的摩擦声穿透了空气,勾着大家的神。几个女老师了冲出来,冲着我大喊:
“安老师疯了,来人!”
我飞奔进了教学楼,嘈杂的声音从四楼传了出来,学生们还在上课,但有一些胆大的,因为老师不在教室,就跑出座位,探头朝楼道里张望着。女人的哀鸣声和安老师疯狂的质问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不断地反弹与回响,我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到了安老师。
他躺在地上,口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好像是在指责谁,几个体格强壮的男老师压在他的身上。但他瘦弱的身躯竟充满了力量,随着他的奋力掙扎,竟然带着几个大汉上下起伏,男老师们不得不用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他的四肢与后颈上,安老师的声音很古怪。我走近几步看到,一个男老师满头大汗,正在奋力地掰动他的手指,安老师右手拿着一把剪刀,左手沾满了绿颜料,竟然攥着不知哪里来的黑色毛皮。我再定睛一看,这是马尾辫!是政教处小菁的辫子!
远处,小菁蹲在墙角,脸上和头上也沾染了绿色,抱着自己还剩一半的头发,浑身发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几个女老师护着小菁,大喊:小陆!快报警呀!
几十分钟后,安平像片纸一样被拖上了派出所的警车,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后来,保卫科的老张和我讲,安老师在那天下午的课上也看到了学生们在传看自己的视频,起初,他很克制地询问其中那个带手机的孩子,视频的原作者是谁,那孩子害怕不敢说,或许也说不清,安老师就把那孩子揪到了教室外面,孩子还是不说。一来二去,孩子越不说,安老师越是上头,声音从教训变声了歇斯底里的咒骂。这时恰巧小菁路过,她上午也丢了面子,本身就对安老师有些许不满,加上见安老师把学生骂成这个样子,就说了安老师两句。安老师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不关小菁什么事。小菁也被点着了,两人就拌了几句嘴后,她又说安老师龌龊,一个副课老师还让学生买美术颜料从中赚钱,想钱想疯了。也就是这两句,安老师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停了下来。小菁便走开了。可没走多远,安老师便又冲了出来,剪了小菁的辫子,嘴里还不停说着“我没收过钱,我没收过钱”。
老张又凑近我,问我想不想看当时的监控,说可好玩了,南方女人凶起来,一点不亚于北方娘们。又说当时可吓人了,安老师冲过来就像要扎小菁老师一样,还把颜料都扣在了她头上。这个安老师,平时看着蔫蔫的,怎么下手那么狠,可惜了人家姑娘的头发……我脑袋里一团糟,便拒绝了老张的邀请,匆匆走开了。
没过两天,学校里面来了派出所的两个人,他们进了校长室,待了整整一上午。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联系一下安老师,可是给他发了一宿的消息,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安老师消失了。
我并不悲伤,但是事件的止步让我恍惚,我试图询问这个剪发事件的后续,但学校里的老师们无人知晓,校领导们也闭口不谈。我本打算出于人道主义去看看他的,后来因为工作太忙,就一直推迟着这件事情,直到最后慢慢没了兴致。一切都太快了,我总觉得当我老态龙钟的时候一定会质疑自己,关于安老师的这些记忆是我安慰无趣生活拼凑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后来学校里偶尔冒出来的那些流言蜚语会提醒我事情的真实存在。安老师成了校园里一个略带禁忌又有点让人兴奋的话题,老师们开始谈论他的生活。有人说他父亲有权有势,但突发急病去世。原本安老师是要去大学当老师的,但人走茶凉,没了他父亲的张罗,这件事便泡了汤。好在我们的校长和他父亲是大学同学,就安排安老师在我们这所小学里临时代课。还有人打听到安老师的婚姻也不顺,他的妻子是个上海人,两人是当年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毕业后女方跟着安老师回了我们这个二线城市,但从第二年开始就有了怨言,但又不想抛下安老师,安老师也不能抛下他守寡的妈,于是三个人便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
我本以为我是最了解安老师的人,结果发现,他们知道的都比我多。可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安老师的近况。
跟炎热的夏天相对应,那个冬天竟然也冷得让人心颤,而且整个冬天都没下一场雪,空气质量不佳,我便蜷在办公室里一天天迷瞪着。有一天,铁门吱吱作响,就像安老师秋天来报到时一样,我睡得有点恍惚,竟忘了安老师走了的事,起身打开门,是几个还挂着鼻涕的小孩。
小孩们问我借颜料,说要画新年板报。他们一向和我要好,便什么都来问我。可我也不是百宝箱,哪里能变得出来颜料。我刚准备回绝,突然想起来安老师的包。我便去问老张要了美术办公室的钥匙,安老师的包还摊在墙角,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我把灰掸掉,伸手去掏颜料,竟然一掏一大把。颜料包装很精致,上面印的不知是法文还是德文。孩子们伸手来抢,一人抢了一支便跑了出去。
过了几天,其中一个最胖的男孩拦住了我。说我不靠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给他的颜料洗不掉。他喊我去看。
教室已经空了,这是学期的最后一周,椅子都整齐地倒扣在课桌上,后面黑板上的字已经没有了,但边框和配图还在,水渍未干,一看就是刚擦拭过。画上是一棵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礼物,下面是一群正拉着手跳舞的动物,有麋鹿,有鸭子,还有天鹅和狗。这些动物的脸颊上都染着淡淡的红晕,狗身上的毛根根分明,看起来蛮有生气。
胖胖的男孩说;“好看吧?这是安老师教我们的。我们班主任前几天还夸我们画得好,但现在擦不掉,刚训了我们。”
我不信,跟孩子要了抹布,伸手去抹,可是颜色只是淡了一点,我不禁点点头,这颜料好是有道理的。
胖胖的男孩又说;“老师,这抹布也被你弄脏了。”
我低头看,抹布粘上了圣诞树的绿,看起来脏兮兮。我也一下没了办法,两个人傻站在教室里。
当时,我特希望安老师还能回来,教教我怎么才能把这颜料洗掉。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王一凡,男,1997生于山西太原,现就读纽约电影学院电影制作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