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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的,空间

2021-05-18白琳

都市 2021年4期
关键词:房子

1

工作室在十七楼,两个月就可以装好。买的是现房,四十九平方米靠近护城河边的小高层loft公寓,产权只有四十年,商住两用。从英国回来,他就一直想要个这样的房子。那会儿他和何姝在欧洲旅行,住的很多屋子房顶都挺高,他喜欢那种略微空旷的感觉。回国后一直找不到和在国外见到的一模一样的格局,最后他执意买这种Loft公寓。何姝不同意,说这房子物业费都要三块,水电也贵,产权只有四十年,而且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两年。他说用不着她担心,买房子的钱他来出,以后物业水电一应消费也不需要她操心,这房子大概能住到他死,他们没有孩子,也不必考虑给谁攒什么钱,钱都花在自己身上,让自己高兴就好。

更何况,这间房子的钱我很快就能赚回来。他说。

他觉得最后这句话起了很大的作用,何姝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异议。房子的装修也完全由着他来。和装修公司开会,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给设计师看。一个一室一厅一卫的挑高公寓,进门正对着一面大窗,按下遥控器,电动窗帘卷上去,对面大楼的琉璃灯火闪烁映照,雪花漫天飘洒。窗前是一整条长案,拐到左边就是镶嵌在柜体里的各种电气设备,皮沙发下铺着毛茸茸的地毯,吊灯从高处垂下,床隐蔽在墙里,两面是推拉门,门上是大片的镜子。推开门,镜子缩进轨道,拉上门,床缩进了柜子。

设计看似简单,实际上有点麻烦,因为那房间的走线合理,四方形空间里的各种机关奇巧。电动窗帘可以装,但是窗户卡在房间的中央,效果也不会有整面墙壁显得壮观。长条案也可以做,但想要精致,是一大笔额外的预算,也未必能够一比一展现。他最喜欢的几样元素,设计师都说做不出来。这没有办法,J城是个三四线的城市,各方面都不够气派。

之前出去旅行,他从来不住商务酒店,年轻时背包住便宜的私宅民宿和青年旅社,经济稳定之后就住有特点的公寓型酒店、乡村别墅,或者环境好的B&B。他喜欢不同房子的摆设,每到一处,也仔细研究空间布局。这几乎算是他稀少的爱好中的一个,就这样,他在手机里慢慢积攒了上百张关于房间的照片。每次他回想起这些地方,都感到似乎那是在平行时空中无数个他可能拥有的生活空间。后来他想这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的缘故。在内心里,他一直都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这些年他一直和一些人捆绑在一起,从一个空间的支架迈上另外一个。他从未有过自己的世界,而是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一个主体间际的世界,一个他与他的同伴共享的世界。他的同伴的面目在变换,他跟着他们的动态一次次刷新着对世界的解释,而最后发现经验和解释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共同的。

在英国时,他和何姝住的房间昏暗阴冷,秋天到冬天的过程漫长无比,他有时会觉得情绪如雾气一般飘散在河面上空。实际上牛津城的大街小巷也确实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雾中。他们租的房间有一室一厅,客厅里只有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和一张靠窗的白色圆桌。其他几个同时期来的学者都各自添置了一点家具,尤其是有亲属随行的,他们很快就在家里摆满了桌椅板凳、油盐酱醋,打算认真生活的样子。

他和何姝受邀四处吃饭,觉得色彩丰富了之后,有一种暖意在情绪上升腾,这让人很放松舒适。于是从那些拥挤出热量的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建议说要不要去宜家看看,何姝说简约最为合理,对生活过于充满活力也是浪费精力。她历来干脆,多余的话不说,也很有主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对何姝的话言听计从,像是一只雄性安康鱼,附庸在巨大的强壮的雌性安康鱼的身体上,不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如果找不到她,他就会死亡。

他几乎是很快就为自己确定了目标。二十二岁认识何姝之前,除了青春期的几次朦胧心动,他没有任何的恋爱经验。甚至他也不觉得自己同何姝恋爱过。他们的经验很相似。何姝此前谈过一个,两个多月之后对方劈腿,何姝干净利落地向对方提出了分手。大学毕业后他们被人介绍,出身背景相似,价值观也算契合。在一个彼此都觉得可以谈恋爱的年龄做了应该做的事,于是不到四十岁,就有了比大多数人都更长久的婚姻关系。

在英国,他们认识几对夫妻,对于他们年纪轻轻就拥有如此漫长而平稳的婚姻关系,都感到惊讶不已。有人问他们会不会感到无聊,甚至有人问他这辈子只和一个女人做爱难道不觉得遗憾。他认真思考过,发现这是一个从未深入过心灵的问题,于是也不再费力追索答案。

在英国的两年,他们的房子始终都是空荡荡的。早晨站在厨房里煮咖啡,可以看到街对面房子里的人的活动。其实他并没有窥探别人生活的兴趣,但恰好在那个时间,七八点钟,一张女人的脸就会在对面隐现。一开始何姝很不喜欢这个房子的位置,它正好在楼层的最里面,她抱怨采光不够明亮,但在英国待久了,她终于停止了抱怨,他们都明白一个现实:大家看到的光明都差不多多,在不够多的状况下,少一点点也不容易被察觉。差异并非难以跨越的天堑。

深冬的一天夜里,他忽然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房间里很冷,他只好穿上大衣,走到客厅去烧一杯热水。他站在客厅的中央,习惯性地抬头,窗外有一束亮光,从轻薄的窗帘里透过来。也许是因为无聊,他产生了一点好奇,端着水杯走过去,将窗帘拉向一边,自己的身体却下意识地隐藏在角落,望向窗外黯淡的路灯下的街道,又继续向上延伸,去看他莫名想看的地方。对面房间的百叶窗是打开的,客厅里灯光很亮。那个女人裹了件大衣,正靠着窗台抽烟,显而易见,她情绪低落,甚至也许哭过。她的手时不时拽着大衣的边缘,将即将滑落的它往上提一下。后来她翻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他可以听到一点点声音,她讲的不是英文。几分钟之后,她挂掉电话,抬眼望向窗外的夜色。

一切都是黑色的,只有她的周边氤氲着光亮,很像卡拉瓦乔的作品,画面上是统治性的黑色,画的主体浸没在黑暗中,必须通过一道刺穿黑暗的光线定位才得以显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那道光线。

他又往墙角里躲了躲,以为自己在没有灯光照射的暗处,可是当她抬起头,他就意识到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因为他开了厨房里的一排小射灯。他以为自己在黑暗中,她显露在光明里,而实际上他们都在共同的巨大的夜幕里暴露無遗。他的心咚咚直跳,慌忙放下窗帘,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走回厨房放好水杯,关掉射灯。他没有直接回卧室继续睡觉,而是站在有一点白亮月光的黑色客厅的中央,想象一双同样注视着他的眼睛。后来他重新走回窗前,将自己彻底隐匿在黑暗的泥潭,而对面却已经关上了百叶窗,熄灭了房间里的灯,万籁俱寂,他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

许多天之后他在校园里遇到过一个女人,从形体上来看是她,但是感觉比那一夜矮小了很多,也许是黑夜和距离拉伸了她的身高。她皮肤很白,站在教学楼的下面抽烟,何姝出来时她们还打了招呼。

那是谁?回家的路上他问。

我课上的一个学生。何姝说。一个台湾女孩,人很疯。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性吸引力,在和何姝做爱的过程里,他感受到了这一切。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的身体,她即将滑掉的大衣下的锁骨,她在冬夜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在包豪斯建筑前白白的脸,她伸在百叶窗外夹香烟的手指。

后来这一切都成为烙印,也是幻影。他明白了何姝的意思。当他们从英国回到国内,那个小小的房间也成了在阳光下破裂的泡沫。可值得记忆的似乎很多,又没有多少。一切都变成了虚构。

2

房子装修陷入僵局,他回家问何姝的想法。何姝在客厅喝芝麻糊,嫌一包不够浓稠,又撕了一袋,把一半倒进一个Costa马克杯,一边搅和一边听他说,后来他看到她从杯子里挖出一团厚厚的干涩的褐色块状物,像是河底沉淀的淤泥。她把这团泥吞了下去,喉咙有一瞬间鼓鼓的。

在英国的两年,她脱发脱得很严重,说是英国的水不好。而他的头发还算茂密,就是额前的一片慢慢都白了。何姝为了防脱发去药店买了一百多英镑的生发水,一小瓶用两周算一个疗程,要持续五到六瓶才可以起到很好的固发作用。何姝用到第三瓶就没有再用,嫌贵。他劝她把疗程用完,她说还不如吃黑芝麻养发,那种外涂的西药还是不治本。他还想和她争辩,说如果真这样,为什么开始还要花钱去买药,但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就化于无形,他没有心力吵架。因为一点小线头就可以扯秃他们夫妻勉力织就的锦衣,让他们回到赤裸裸的过去。中国超市的黑芝麻糊卖得贵,是国内价格的两倍,虽然比起防脱发药水已经便宜了许多,但她也总舍不得喝,于是回国之后,她一直过度食用,可头顶还是薄薄的一片。有时候她会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头皮特别明显,他总会说还好。那不是实话,她的头发如同一片鱼骨,他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她粉红色的头皮。

这些事情你别问我,当时就说过了,我不干涉这房子任何事。听完他的抱怨,她回他,语气有点冷。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并没有走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受虐倾向,明明知道会碰壁,却还是要照直撞上去。何姝把杯子扔在水池里,去厨房刷牙。这几年她的牙龈也不太好了,牙缝慢慢漏出来,芝麻糊的细粒会卡在牙缝里,一张嘴很难看。关于牙缝她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他们因此也吵过一架。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后,他们从超市回来,她发现自己出门之前喝的芝麻糊的小碎粒有一些卡在了上门牙的缝隙里。一路上他们和不少人说过话,但是他没有注意她的嘴。她埋怨他没有提醒自己,他也心生后悔。那一刻一种新鲜的罕见的厌恶和嫌弃吞噬了他的感官,第一次他觉得何姝带给了自己羞耻感。因为半中间他们还遇到了一起和他做访学的另外一对夫妇,他记得何姝为了表现友好,大声笑过,还和他们说了很多没有营养的社交废话。

他走到水池前把杯子洗了。这种家务何姝不大干,芝麻糊杯子不马上洗干净,干了之后就更麻烦。把杯子放上沥水架,何姝也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说,其实,我觉得你那个房间,如果走极简风格,也不是不可以。家具都不用买,把画架子支起来,整面墙都留白,有些画画得大了,可以直接立在墙边。你也不要怕染色什么的,那样不是更有氛围嘛,反正是个工作室,又不住,怎么简单怎么来。

他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大约四五岁时,当他第一次拿到建筑积木的时候,他也没有按照图纸来拼建。因为积木是旧的,不知道谁家的闲置,没有图纸。那时候他充满兴奋,大概是和造物同种类型的兴奋。后来在欧洲看多了建筑,才知道自己不是造物主,积木最后堆出来,就是典型的帕拉第奥风格。帕拉第奥也不是造物主,在他之前还有更多的更久远的根茎。人这一生可供掌握与撷取的乐趣并不多,最后只好贪图一点点的改善。现在,他可以有一个地方改善,那个空间是让他兴奋的,每天,他开始想象它的样子时,就觉得如同已经开始了人生中伟大的创作。

这一切一定要由他自己完完整整地来过。

他站在新房子的阳台上这么想。每天清晨,首班轮渡刚刚过河,从他的阳台可以望见河面上黑色的人。天气湿冷,他希望和从前一样,手里面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薄薄的阳光无法使他暖和,他在阳台上,忽然有一瞬间感到了后悔。视线没有遮挡,它不会经过一些灯火,一些人家,而是直直地攀上河面上的船只。这有什么意思,那些人的气息太遥远了。他忽然想要有一个可以看得到人的窗台。

下午坐着公交车去装修公司时终于下了雨,人行道被踩得斑斑点点,每个人的鞋底都有相似或完全不同的纹路,这些步伐因为被打湿而更加明确也更加混乱。这样的雨带着一种他常在牛津感受到的共鸣。寂寞,没有准备,无助。这些情绪交杂的巅峰基本都发生在这样的雨季。公交车湿答答的,有人把用过的雨伞放在座位上,离开时留下了一摊水渍,人们的脸阴沉在蒸汽朦胧的车窗上,潮湿的水汽摩擦过一栋栋建筑的剪影。河上的雾气也蒸腾起来,有时候他的记忆会混淆,他感到自己总是在奔跑,却总也跑不远,因为他奔跑的同时周遭的风景也会随着他移动。

在英国,他被雨水困得发慌,经过拱门需要注意上面的滴水,留心坏掉的雨篷,在窄小的街道要和迎面的雨伞相撞时,会机警地观察对方并提前做好准备。如果对方把伞举高,他就马上把伞降低,让彼此顺利通过。他从国内带去的一把自动伞,动力很强,撑开收拢时总是蛮力十足,后来他撑伞收伞时总要背过身去,以免雨珠溅落别处。这把伞总是让他很慌张,它永远不懂得轻柔二字,却在强风暴雨中保护了他半个躯体。有一天他在这样的雨伞下与一个人相撞,“要大麻吗?”那个人的声音塞在伞下,他脱口而出的“抱歉”溢出齿缝,他们很快错身,但他还是捕捉到了那人一点调侃式的笑意。

他后来把伞扔在了英国,他还扔了一些别的东西,几件衣服,一台风扇。他觉得何姝是明智的,比起别人大包小包地处理旧物,他们轻轻松松就搞定了一切。回國时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行李箱里只装了一些书和他的画。但是当J城的第一个雨季到来时,他又在网上买了一把同样的伞,他忘记了自己对那把伞的憎恨,只想着它超大的尺径和高强的挡风能力。他在雨幕中撑伞收伞也不避人了,因为也没有任何人小心翼翼地做这样的事。这种伞显现出了他从前未能更多体验到的优势。

三点钟,他在护城河的一个弯角下了车,走进一栋低矮破损的黄褐色建筑里。装修公司是一个只有五个员工的小公司,雨水噼啪打在不大的玻璃窗上,不一会儿又变成了瀑布,顺着窗面哗哗往下流。雨下大了。对面的人说,递给他一支烟。他不抽烟,客气地道了谢,一并送上来的烟灰缸被他轻轻地挪到了桌子的另外一边。设计师原本想要寒暄几句,给彼此五分钟的吸烟时间,他不着痕迹地拒绝了。那个年轻人烟瘾很大,屋子里弥漫着烟草的味道,和一点挤进来的湿意交杂在一起,让他想起他曾经看到过的异国他乡的那一点明灭烟火。

卡拉瓦乔的作品似乎总是在一个锁孔中窥探画中的主角,如果仔细思考,也正是在一两次这样的窥视中,布鲁内莱斯基理解了透视,牛顿发现了可见光色谱,托马斯·杨了解了光的波动。还有量子力学,波粒二象性,作为现实之映像的照片和作为虚构之映像的电影。也许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窥探者的事业。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对方就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他暴露在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的视野中,他们每一个,只要想要,就总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他。但是大部分人懒得探究,他们经过他就像是经过一个卖鸡蛋灌饼的小摊,一个卖杂货五金的小店,一个快倒闭的书店,一堆没有认真分类扔在楼下的垃圾。

一个人要做完这些是不可能的。对方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房子最后会有很多缺陷,你没有装修过,所以不知道其中的门道,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就能做完的事。

他抬头看那个年轻人,他有着清晨的脸庞,左腮下有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像一块锈斑。他长得很干净,在烟雾缭绕下也带有不和谐的清新。他有点羡慕这样的面庞,那是他自己从未有过的。

仿佛有一块烙铁贴在自己的舌头上,有好一阵子他都不能发声。他不知道何姝会怎样说。他甚至有点后悔他一再强调所有一切都自己来。他从来不擅长做决定,语言震动着翅翼,声音从喉咙里抖动着出来,他把自己的感官甩在身后,对在这个小装修公司里打工干活的设计师说,也不是完全要撤单,一半吧,工程就做一半,做好基础的装修就行。

那跃层要不要做?

暂时可以不要,他说,暂时不要。以后,如果以后我需要的话,还是会联系你们。

3

早晨醒来,身体麻木了很久,他躺在床上,觉得所有的感官都离自己很远,他等了半天,它们才回落到自己身上。玻璃窗的对面是别的人家,阳台上的自动晾衣架上搭满了衣服傀儡,从外到内,寡廉鲜耻地展露着赤身裸体。何姝不喜欢黑暗,甚至睡觉时都时常不拉窗帘,这样他们就可以被密密麻麻的阳光刺醒。他回忆了一下梦,梦里天气很热,他穿了一件衬衫,汗水令衣服粘连在身体上,像半脱不脱的皮壳。一个女人用手指拨弄着耳边的发丝,火柴盒摆在百叶窗的窗棂上,柠檬片慢慢沉到了玻璃杯的杯底。他清了清嗓子,想要说话却不能发声。她漫不经心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忽然醉酒一样朝后倒去,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很凉,那黏腻和冰冷让他不适地醒来。

他的梦不多,偶尔做的一次也不像是创造性的梦,而是对过去的回溯和延展。在梦里他会混淆时间、地点、人物,但都基于他所知道的一切。它们都是他暗箱里的倒影,在夜间的空气里遗落到睡梦中的脑袋。当他下楼,经过一个半地下室的小窗时,一股凉风划过他的手指,手上的纹路是潮湿的。早晨吃水果他没有用叉子,橙子的汁水沾在手上,现在上边又黏着一些黑色的灰尘。他又想起何姝用刀子分切水果时亮出的后颈,很快,被一个拿着购物袋从菜市场回来的中年妇女打断了思绪。

这些天,他习惯每天早晨坐半小时的车到新房去。站在阳台上,看一看橘色晨光中一轮小小的红日的滚动,河面上的每条驳船都轻易地拖曳出宽阔的水痕,一大片橡树叶的灰光落在更为寡淡的灰色上。他享受着一种不够鲜明的满足。这不是他第一次买新房,河面上的反光刺盲了他的感官,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第一次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时的那份喜悦,只记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第一次买房子是在婚后第七年,那时身边的很多人都已经完成了这个硬性任务。好像只有他们还没有。

何姝和他交往的第四年,两人领了结婚证,为了收回礼金办了场敷衍的婚礼。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晚上算完钱除了何姝同事的他们拿着,其余都交给了父母。结婚之后,他们租住在一个亲戚的房子里。房子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客厅没有窗户,有窗的一间卧室对面不到十米就挡了横立着的另一栋楼的臂膀。卫生间的背后是被用作厨房的阳台。那里是全家最光明的地方。楼上住着在酒店工作的暗娼,每天半夜会拖着疲憊的步伐上楼,高跟鞋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楼房老旧的关节。再往上一层的住户在两栋楼之间拉了晾衣竿,经常有洗过的床单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从电线上落到地面,有时还晾着一些没有洗干净的球鞋,鞋带捆在绳杆上,白色变成了黄色。隔壁的狗会狂吠,一只猫舔着半只扔在楼道里的被咬过的苹果,小板凳摆在角落里,有时上面会坐一个八十多岁捡垃圾的老太太。一楼的男人喜欢唱戏,更喜欢拿棒子追着女儿打。一片树叶挂在蜘蛛网上,一个边缘破口的痰盂总是塞在一块塑料布底下,和它待在一起的还有一辆旧自行车。

何姝几乎在家里待不住,休息日基本都是抱着电脑和一些书在外面的快餐店里学习工作。坐在人声嘈杂的环境里,到太阳下山才回家。她说家里辨不明时间,不知道是夜晚还是白天,这会影响她的生物钟。确实是这样,有时候何姝六点回家,他还在床上睡午觉,他问她几点了,她有时回答有时候不。但是他起身穿衣,会听到她冷冷地说,一会儿又要睡觉了,还穿什么。但他还是穿好衣服走出去。

研究生毕业之后他留校任教,课不多,日子过得清闲,而何姝还在考博。有时他很佩服何姝的毅力,那几年她在公司里没少受气,但是回来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叙述一番,并不会让他也充满压力。这些语言修长的槽纹左右交错,像是一扇篱笆,隔开了他和何姝的世界。比天空的围篱、大海的围篱更加粗粝。和何姝的生活比起来,他的一切都那么瘪平,一毕业就开始教书,助教、讲师,每隔几年就上升一小步。何姝公司的待遇虽然更好,但显然一切也远比他想象的更难。

何姝当时有计划去美国,他觉得那就是她的一时兴起,异想天开。他一直当她是家里那个结婚时学生送的八音盒上的人,踮脚立着,旋转又旋转,一大束歪斜的假玫瑰缝在裙裾和金银丝胸衣上,头顶高举着另外一捧假玫瑰。她跟他讲,自己已经申请到学校时他们在吃饭。和往常一样,她的冷静让他吃惊。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抠着马克杯,问她为什么没有提前告诉自己申请了国外的学校。

告诉你你还得担心,我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搞定。她说。

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次。别担心,反正你担心也没用。这是一句轻轻薄薄的话,比打印在A4纸上的黑体字还要轻盈,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他每次听到都觉得受伤,却又无话可说。他的手握着杯子,面前摆着一条清蒸鲈鱼和一盘切好的红烧肘子。他是肉食主义者,不爱吃菜,可何姝的饮食很清淡,他们平时不大吃得到一起。结婚之后,何姝大多都在公司解决三餐,一起吃饭时,他会迁就她的喜好。偶尔到了节假日,或是他的生日,或是什么别的值得庆祝的日子——尽管不是很多,她也会任他放纵地吃肉。只是那一刻,想要仔细品味面前的那些风味是不可能的。桌子和盘子柔和地燃烧,消耗它们自己,在春日的厨房,迅速地向火一般的夏天熔去。他听到自己卑鄙地说,需要很多钱吧……不用你担心,我准备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我家里帮我出。何姝抬起头,她凝视着他,像栽树木一般种植着句子,这些句子于是进入了他的土壤,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他忽然想要谈更多,比如说他们早已说好要换一套房子,现在出国,换房子的钱怎么办。后来他想到经常说换房子的人是何姝,而从前他是反对的一方。他反对不是因为他不想出去,而是畏惧。因为每一次谈到这个话题,何姝就会说那双方家庭也都各自出一部分钱,到时候再慢慢还给老人。他无法向父母张口提钱,比起提到钱,暂居在那屋子显得也没有特别的不堪。

在商讨这一切的时刻,就连从水壶倒进玻璃杯的水发出的声音都显得十分危险。他听到楼下的一端传来窒息的一喊。窗户密闭,声音却在撞击,救护车挤不进小区,它停在小区门口一个大垃圾站的旁边,遥远又急躁的声音鼓鼓囊囊装满了这一片的空间。他的鼻孔变得火热,人们都跑出去看,他和她却在让玻璃崩破的叫声中专注在这个滚烫的话题上。他想何姝拎着电脑和书本出去的那些周末,原来都有了这样的成果。他们的生活是那么不同。他以为自己是那个八音盒中被何姝踩在腳下的银色小马,却原来连马也不是。他们厌烦那些吵闹,这让他们专注的话题被打散,结论迟迟不肯落定。这一天是他们在那个小区入住以来最喧嚣的一天,外面到下午都还在吵闹,他们被迫被高声的叫嚷刺穿壁垒,最后和众人一起膜拜了新闻,把关于自己的议题压在了黑暗的角落。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吊死在晾衣绳上,她的尸体正正地直冲他们的楼层,又恰好被挡在了另一面墙壁遮蔽的阴影里。那时候他们正在吃饭,正在思考,正在纠结,对外部的世界充耳不闻。

在晚上他再一次失眠,睁着眼睛想为什么空空荡荡的白色屋顶要被唤作天花板。他的眼眸宛如星辰,却绝望地面对一片空白。整整六年时间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他的思绪在这个房间里盘旋不定,似乎什么都没做,他平躺在床上,可为什么感觉到自己更加疲惫。

何姝的妊娠反应一周后就来了。她在卫生间里吐得天昏地暗,灰着脸出来的时候,他只感受到了惊恐。他们都没有做好准备。窗外的晾衣绳已经取掉了,有钉扣的那面墙上挂着红布条,什么东西闻起来像烧焦的塑料布。他在门口的药店买了试纸,三种。他在阴暗的天底下走路,听到树叶摇动的声音,感受那始终如一的节奏感,沙沙,沙沙,沙沙。一天是分上午和下午的,这一切都由太阳来告知。在那间始终昏暗的房子里,他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他没有仪式感。这不是生命应有的样子。他的祈求、祷告,没有一个神聆听。何姝把试纸扔进纸篓,出来的时候对他说,这个房子不能再住下去了,因为管道的底座已经开裂,有别人家的污水渗了出来。他不相信,说怎么可能,管道得有多厚啊,那些脏东西不可能流出来的。她却很坚定地说那个房间的臭味非常浓烈,她可以闻到,因为她的嗅觉在孕期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只得仔仔细细检查一下下水管道。后来果然发现了管道的裂口,他感到了崩溃。恶臭在未被发现之前,都藏匿得很好,而现在它们翻滚在马桶旁边,甚至厨房的水槽里。他找人来修管道,何姝自己去了医院。她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自己去去就回。

和往常一样,她做决定很快。她从医院回来,给他看了B超照片,说还没有检测到孩子的心跳,不过她已经准备带着它去美国,她可以想办法搞定一切。但是,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一件事好吗?我现在需要顾孩子了,其他方面只能靠你了。她说得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点前所未有的恳求。我们换个房子吧,这间房子真的不能住了,她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

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可是还有那么多人住在这里,难道他们都不是人?他在心里分辩。

好。然而他听到自己这么说,这个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都由我来。

他自认为只是一个“平常人”,平常人就是放眼可在大街上望到的那些人,他们是挤满地铁车厢的乘客,在人行道上熙熙攘攘赶路的上班族,在超市里排着队的顾客。他们一直在动,但有时动得很无意义。原本他以为只有在J城他才可以体验到这一点,后来在英国,他觉得动起来更没有意义。在牛津的第一个冬天,他觉得好冷,那种寒冷让他懒得挪动。他记得何姝总是叫他睡前去泡一个热水澡,但是每次他都觉得在浴缸里感受到的是更加深入骨髓的寒冷。

和J城一样,大多数时候,牛津的天空是灰色的。构成灰色的物质颗粒不太一样,但是造景相同。街区和街区的空间里永远都是一片低沉的云翳。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要一个孩子?他们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

我们不要小孩。何姝每次都先于他回答。

接下来他们就会谈一些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比如何姝不希望给予一个生命不愉快的一切,而不愉快占领了绝大多数的生命,比如她只是不想再创造一个在大雨滂沱里等待公交车的人,这个人每天都还要去超市里买自己不感兴趣的食物来吃。

你们真是想太多。还是要一个的好。大多数人听完这样的说辞会由衷地给出这样的建议。

尽管并不是很欢迎孩子的到来,但是何姝的妊娠意外终止之后,他们夫妻还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半个月之后,挡住一半窗户的旧居民楼开始整修,乱七八糟交缠的电线和晾衣绳被拆下,每家每户的阳台都装上了铝合金窗框,墙面上新刷了涂料,还有大量的油漆喷涂在各种需要焕新的位置。何姝受不了那些气味,叮嘱他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他照做了。可是窗户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旧窗框,密封很差,结婚时为了省钱他们也没有换,于是房间里一天到晚都是油漆味。何姝问他说可不可以搬到他父母那里去住几天,他打电话回家,父母说姐姐正在闹离婚,最近一段时间都带着孩子和他们一起住在那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没能说什么,这是父母说不的方式。

那天傍晚,何姝在卫生间马桶上坐了很久,起身时她像是完成了一场排宿便的流程,头也不回地按下了冲水开关,第二天一早他们又一起去了医院。医生说没流干净,又做了一次手术。意外流产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并不确定,唯一有线索的可怪罪的就是那些难闻的气味。她躺在病床上输液,很安静,他们甚至都还能听到外面马路上汽车发出的声音。她睡着时他就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扫视外面的街道,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再回到病床边,坐下来,认真调整液体的流速,他的眼睛下方挂着巨大的眼袋。

何姝在床上躺足了一个月才下来洗了澡。她洗了很久很久,全身上下都仔细搓了,出来时干干净净的,突然成了一个新的人似的。那时候她也学会了自残,他给她递衣服时看到她的身上布满严重的淤青,黄的,紫的,黑的,红的。还有一些小小的疤痕,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褪去。他不知道她背着他究竟做了什么。出门的时候她看上去很正常,照旧上班赚钱,有几乎半年,她的身体上伤痕不断,他们停止了做爱,他不敢掀开她的壳去探究内里。她也没有去美国上学,而是定期去医院领药,认真吃了一年多。相形之下,他似乎更注意自己的战栗,他终于知道住在那间旧房子里,简直是一个管理沮丧情绪的日常练习,迟早有一天,他会突然被闪电击中一般,到达极限。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催促,他前所未有地积极起来,四处寻找合适的住宅,后来在开发区附近找到了几个楼盘,何姝看上了一个有两面大落地窗的高层,阳光射入,扩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寸都不放过。他们感到安心,世界也跟着变得明亮。他觉得自己买的是一个空间,不是一个家,他们买的是被切割出来的一小块玻璃盒,和博物馆的展柜别无二致。那里面都装着些有陈旧性伤痕的,生活。

4

房间走好水电,铺好地面,换了新窗框,安完衛生间的排风扇和马桶,装修公司的工作就算完结了。他提前买了墙漆,准备自己动手滚。在英国时,有阵子他喜欢在“油管”上看关于装修的视频,觉得这类工作自己也可以做。更何况是白色,最没有难度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一点男人的象征,手工作业都多少不太及格。几年前他们搬了新家后,有两只之前用过的床头柜舍不得扔,何姝找来一个视频,让他试试看可不可以改装成一个带滚轮的推车,上面可以放一些他平时画画的颜料。他信誓旦旦地说可以,还上网买了一个工具箱,收到货之后研究了一个月都没有弄明白那些工具到底该如何使用。何姝看出来他的无能,但也只是说还是别用了,毕竟有好几个零件是用作切割的,万一不留神受了伤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何姝学的是物理专业,工科生。他多少对学工科的人有一点盲目信任和崇拜,从他们认识,家里遇到电路上的问题都是由她解决。甚至她还修好过几次电视机。那台宽屏电视是他一定要买的,买回来之后又不怎么看,五年内坏了四次,第一次请维修工来修,开机盖五十,换显像管二百五,不到半个月又坏了。之后何姝就不再让他叫人来,都是自己上手。

他有时候心里有一点怨恨何姝,她的能干彰显了他的无能,当她夹着梯子攀上天花板去换灯泡时,他最后的一点能耐也被掀翻。他站在她的身下说自己可以。何姝举着灯泡并不理会。

拥有充足的阳光之后,何姝的抑郁症终于好转,她不是吃药吃好的,而是被太阳和光线治愈的。但是这样的治愈很危险,因为雨季到来,何姝看上去仍旧湿漉漉的,像是被微风吹拂,不由自主被雨水打落在地的灰尘,和泥泞混为一体动弹不得。后来当她申请到英国的交换研究学者时,他心里狠狠斗争过一番,他怕她在那里出事,这是他最后想尽一切办法和她一起出国的原因。

何姝三十五岁才开始读博士,他不敢劝说她不要读了,买房子时何姝和她父母拿出了所有积蓄,差不多六七十万。她把钱给他,毫无怨言,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她说大家都不要绝望,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句话实际上不是她原创的,是心理科的医生说的,在心理科医生之前,肯定有别的更专业的人说过,除了他们,也有更多的别的人听过。这是个不太突出的句子,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挂在何姝的嘴边,他受到了鼓舞,也受到了安抚。他们买房子的动作很快,迅速得就像是青蛙伸出舌头捕捉住一只苍蝇一样。他没有提前和父母商量,后来也不商量任何事,因为他想不出能说什么话,只得通过移动身体来表明自己要做什么。

从那时开始,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一开始是怕服用的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后来他们觉得这个决定可以让两个人原本紧绷的生活松弛下来。这辈子光考虑自己就够累了,他们负担不起别人。

世界在烹煮贫穷。他们谁也没想到又过几年,因为没有孩子,他们成了身边亲朋好友中活得最轻松的人。购买新居之后,他们再无额外的大项开销,他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在糟心的时代的脸上挤破一个面疱,挤出脓血,生活再一次平复下来。换了居住地之后,运气也跟着好了起来,他接了几个装饰公司的单子,开始做定制装饰画的工作,有了副业赚了一点钱之后,他对何姝说,以后我可以负担你。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何姝在J城念完博士,却没能平复曾经的遗憾。她有执念。她的病是未能完成的梦,比黑暗更黑更广更深远,实现这个梦是治疗疾病的药物。她积极申请交换项目,这一次她的目标是去英国。离开J城前的最后半年,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些和她一样被缠绕在梦境中不能脱身的人。她认识了一个J城电视台的播音员,据说地铁里的报站声也是她录的。她有一次把那个女人邀请到家里来,这让他局促不安,在书房里躲了一整个下午。他想原来自己在地铁里听到的声音就是从那个喉咙里发出来的啊。这样的感觉十分奇怪。在书房里他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她们的谈话声,有节奏的,清晰的,受过训练的,有一点失去感情色彩的声音。不是很透亮,饱和度很高。他听到她对何姝说,以前她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个人说真好啊,只要坐地铁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何姝问她,分手后再听难道不是很折磨人吗。她说没关系的,前男友都是开车上班,平时很少搭乘地铁。

这样的朋友不多,也没有更深入的交流,那个女孩子最后去了澳大利亚,他们都不理解,为什么放着国内的好工作不做,要跑去澳大利亚。这是他们的局限。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大看得到另外无数房子内部的事件。他们只是和别的人一样,根据自己的见识不恰当地做出自以为是的评论。

这和他要自己动手装修自己的房子是一个意思。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要完完整整亲手来过一遍,这房子不是一个房子,而是一个庞大的游戏,他会在这里实现自己所有想要拥有的能力。

铲墙、批腻子、补缝、找平、墙面清洁都是刷墙之前的基础工作,他做得磕磕绊绊,手忙脚乱。一开始刷了墙固,墙固干了两天之后,上了腻子,等了两周才开始打磨。本以为腻子会很难打磨,没想到打磨的时候却异常轻松,用手去摸还会掉粉,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为了保险起见,他拍了照片,到小区里去问正在给别的房子施工的工长,那个人一看到他的作品就说他胡干,呜呜啦啦一大堆,他能听懂的就是腻子批得太薄,腻子刷好到打磨,间隔时间也太长。你不行,那个人一点不留情面,这活儿干得太差。那个人叫来边上一个正在做踢脚线的工友一起看,大家又是一阵说长道短。说了半天,大意就是觉得那些活儿不是他自己能够独立完成的,他应该雇专业人员来弄。

他们在敞开的空间里讲话,声音十分空洞,如同穿梭在隧道里。这两栋楼入住率都很低,大部分都还在装修阶段。他们说话的空档,一个女人走进来,问工程做得怎么样了。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有点发福。工头拿平板电脑给她看,一张张照片给她翻过去。房间的一面墙准备刷奶油色,还有一小面是灰绿色,天花板很高,没有做跃层。房间里的窗户都换成双层玻璃,大大的,直通地面。她说,全自动的落地窗帘下周就能到,会有装窗帘的人来安装。到时候需要他们把窗户彻底处理好。工头说没问题,上次碎掉的一面已经完全换掉。后来工头带她去看了开放式厨房,有一块嵌进桌面的切菜板,桌腿很结实,大理石台面已经装上了,中岛还在做。餐台像工作台一样延展出来,橱柜一半也是开放式的,有一个深凹进去的地方留着放洗碗机。

他跟着他们一起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这之前他介绍自己是买了另外一个单元的住户,正在考虑怎么装修。她很客气,说多看看也是对的。她还说自己也喜欢听听大家的装修意见。在澳大利亚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模样,想要一样的植物和风景是不可能的,内部空间可以回到过去就好了。

他点头称是。

电梯下行时他想她的样子变了很多。这些年他没有看J城的电视,也不知道她还出不出镜,看样子不太像。他完全是从她的声音里认出她的。走到花园里,他坐了下来,那里有一个小亭子,地面是松木芯材钉的地板,中间是欧式的长条桌,一束束金色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给何姝打了电话,跟她说自己看到了那个给地铁报站的播音员,问何姝还和那个人有没有联系。何姝说有,但是不频繁,一年问候一两次。他说那个人在另外一栋买了房子,何姝说兜兜转转每个人认识的人都很有限,成天就是一样的人在身边来来回回。

第一次刷漆,为了省事儿,他直接买了个大滚筒,结果刷的时候总会有些边角处理不到,所以又买了小滚筒,他为自己的无知买了单,上墙之后他才发现两种滚筒刷出来的纹理是不一样的,最后只好全部重刷了一次。墙还是滚花了,颜料滴得到处都是。他没有贴美纹纸,踢脚线的边界因此一塌糊涂,地面保护膜也没有铺好,为了清理瓷砖,他跪在地上一整天,用小刮刀刮去上面凝结的涂料。后来他贴好美纹纸又刷了一次,刷完漆却忘了把美纹纸撕下来,而且乳胶漆干得比想象中还快,所以等到他撕美紋纸的时候已经晚了,刷好的漆被粘了下来,他只好重新再补一次。

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何姝,就像是何姝遇到艰难困苦都不告诉他一样。他们各自不给对方添乱。他在那个空间里戴着口罩,一遍一遍被粉尘覆盖,一遍一遍清洁。每天傍晚回家前,他都会在浴室里冲个澡,洗去自己身上所有的灰尘,他庆幸马上就是夏天了,天气不太冷,他走到窗前用夕阳的余光晒干头发,内心丰富满足,他已经有了很多个创作的主题,这些叹息最后都会变成钱,充实他们的生活。他们慢慢地不缺钱了,好像曾经的艰难困苦都是旧梦,他回首凝望时目光里有尸骨未寒的人的目光里所具有的神色,几乎看上去,它们仍然注视着某个人,不尽然如此,却几乎如此。

何姝科研工作很忙,重建着回国之后的生活秩序,现在她也在高校工作,却和他的工作状态十分不同。他也重建着生活,并且马上就要建好了,一个单独的,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在他马上就要实现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期待过。这是他和何姝最大的不同,他对未来从没有太多的规划。幼年他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大杂院里,小学开始和父母住五十多平方米的单元楼,一住就住到了大学毕业。这中间很多人都换了大房子,整片单位宿舍没有搬走的已是少数,他们家是少数中的一分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收入不高,也没有胆量花一大笔钱买房。那时候龙湖大街正在开发,同院里有一个父亲的工友劝父母把爷爷奶奶留下的平房卖掉,换一笔钱在龙湖附近买一套公寓,他至今还记得他的原话。他说,你看你们,有现成的房子可以卖钱,我只能去银行贷款。你看我贷款都买,你们有什么不敢买的。我告诉你们,这是个机会。

这样的机会父母没有抓住,也肯定抓不住。他们自己私下里说那个人不靠谱。后来那人炒房发了财,父母对他说那时候还不是因为你在上学,我们在给你攒学费,不敢拿你的前途开玩笑。他心里愧疚,觉得自己是父母的累赘,姐姐高中毕业就在商场里工作,而他念了一个什么都要花钱的特长班,如果没有自己,两个老人的生活大概要轻松许多。过了两年,艺考结束,他专业课考了全省第四,班主任来家访,说可以让这孩子去北京考考中央美院。关起门来,父母和他商量,去北京要花好多钱,也不一定能行。北京的学校哪里有那么好进,不如就在本省选一个最好的,211,985,还不是都由你选,也不费劲儿。

文化课他过线两百多分,就算不考艺考,也能上个一类本科。后来高中班主任总会说,可惜了可惜了,如果你当年去北京,就如何如何,就算你不去北京,随便报哪个大学的建筑系,也如何如何,你看某某,某某某,那时候比你差多了,可是如何如何。那时候他被已经退休的老师叫回去给她私人开的培训班上速写课。一整个暑假,她总是这么说。她还会对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介绍他,这是你们的师兄,那年艺考专业课成绩全省第四。他总是会在这样的介绍中垂下头去,有时候专门分神想想别的东西。

他是培训班的活招牌,暑假后半段报名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多,第二年考完校考,班主任想要他继续留下来一起干,七三分成。他谢绝了,因为他再不想听她不断地回放自己的过去。他没有从那群少年的眼睛里看到敬佩和崇拜。他们中的一部分心不在焉,还有一部分竟然透露着隐隐的鄙夷。毕竟再怎么优秀,最后也只是本省大学,一个三线城市能有什么好大学。

那年冬天,培训班的孩子报志愿,大部分人参加省考之后都会选择再去试试外地的好学校,不管能不能考上,总要试试。家长们的短信铺天盖地,问他再给孩子选个什么学校考考。对于成绩优秀的,他总是这么说: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去好学校就尽量去试试。后来他还做了PPT,在教室里播给大家看,哪间学校注重哪种技术,哪间学校偏好哪种风格,从前的艺考成绩线,以及录取率。众人在底下听得认真,比自己以往的哪节课都更专心,毕竟关系到前途命运。

他总记得那间大教室,以前是个银行,在自己学校往北两条街上,他还去里面取过钱。班主任在他毕业后就自己出来单干,招生人数逐年上涨,每年都换地方。最后找到的这间一年租金二十万。二十万,够在龙湖大街上买一套房子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原来这么有钱。他去当代课老师时,那层楼刚刚被租下,他走了进去,房间里空落落的,他记忆中的银行柜台,格子间全部都被拆掉,休息椅、填单台、ATM机不见踪影。墙壁粉刷成一色的白,窗户开着,风灌进来,吹着几把黑椅子上的报纸,吹着报纸上的涂料罐,呼呼啦啦,嗡嗡作响。

那年他大学毕业,被保送了本校研究生,他拒绝班主任的提议时是有底气的,不过这是他人生中感受最深切的一次后悔。因为从那时起,J城的艺考培训事业风风火火地发展了起来,鼎盛的时候,班主任买下了一整栋大楼,后来经营成了全省最成功的艺术高中。她在他拒绝之后找了另外的合伙人,是他的同学,和他一个大学一个专业,唯一不同的是他是超出两百多分考进去的,那个人只超了二十多分。他被保送了研究生,而那个人没有。但之后谁还管这些呢?没人管。

5

轮渡每天在河面上往复,将住得远的人们带回城市的中心。市中心是给人住的,念书时他们开建筑课,认真学过一个美国人的建筑理论。他不关心城市如何构建,不管怎么构建,他都要调整自己的生活去适应城市的发展。墙面整理好了以后,何姝来过一次,说还不错。他们俩站在窗前看河面,说起了一些在英国的经历。那时候他们还常常坐火车,等车时要在外边站台上找一条凳子坐下来,总会有穿着高跟鞋的姑娘在鹅卵石上走来走去,几个职员还会在站台上抽烟,天色常常很暗,地面上也有烟蒂,偶尔会有清洁工人来清理,大多数都是男性。

他们也乱扔东西。何姝说。

也闯红灯。他应和。

我心情又不好了。真麻烦。何姝说。

你看看他们的脸,没有人比你更好,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有一天给雪莉发信息,最后我说,祝你平安快乐,但是雪莉很快回信息给我,说快乐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为什么?

对啊,当时我也问她为什么。

她怎么说?

她说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快乐,也很难快乐。快乐这个词是很虚幻的。

他想起那个叫雪莉的英国女孩,她养了一只叫布洛克的拉布拉多犬,有时候遛狗会溜达到他们的公寓来。她会坐在客厅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和何姝聊天,贊美他们的极简生活,说自己正在进行不制造垃圾的试验,现在每周她的垃圾不会超过一个一点五升的矿泉水瓶的容量。

大部分都是厨余。她说。

卫生纸呢?何姝问。

哦,她笑起来眼纹很深,不瞒你们说,我都是用水冲洗。

那你一定浪费了很多水。何姝说。

在英国他没有什么朋友,顶多是参加一些钩心斗角的夫妻聚会。特别寂寞时会和国内的几个同事联系。这些年对于他来说,朋友几乎都是同事,他社会交往不多,这让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社会人,但同时保持着生活的宁静。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中,他不是被叫去酒吧就是被叫去饭店。即便是课堂上严肃持重的教书育人者,下了课业仿佛只有这些吃吃喝喝的娱乐项目。他还为自己的同事的偷情打过掩盖,但是技术不很高超。他同事的太太有天找过来,在他们的办公室用一个笔筒砸伤了他的脸,他手扶了一下转椅,没有撑住反而失了力,滑到桌子下边,有人在他的身上东拉西拽。后来那个女人还在他的肋骨上踢了一下。

这样的事何姝也不会知道。他原本是想对她说的,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个男同事的日子还在好好地过着,他们生了二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觉得可以当作一个轻松的话题随便聊聊,之后还是作罢。后来他们回国,那对夫妻还请他和何姝吃过饭。那个教西方艺术史的讲师说,就当是接风洗尘外加赔礼道歉。他说吃饭可以,往事就不要提了,何姝从头到尾并不知情。他看到讲师的眼睛里有一线钦佩,他的嘴很严,这在系里也是人尽皆知。

打车回家的路上,何姝说你怎么这么没有脾气。他问怎么了,何姝很久没有讲话,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他们一前一后往家走,何姝说我早知道了,但是那时候不大顾得上你。后来竟然就忘了。他想问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太晚了,已经快十二点了,回去洗漱睡觉都来不及,干吗还要纠结这些陈年旧事。

何姝看过房子之后,父母也来看过。母亲说她不喜欢那个大窗户,说楼层太高了,看出去头晕。她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外一边,像是要压下这边的重量,和他们保持平衡。

父母看过之后,那个澳大利亚回来的女播音员也来过,他们在小区里碰到,她说想看看他的户型,他说正好,她可以给一点建议。

那只是一个空空的白色的房间,却充满了他活动的细节。他讲述着自己狼狈的一切,他讲述的宇宙在膨胀,最后爆炸成欢笑,震得房顶嗡嗡响,他仰起头,害怕那些没有凝固的粉尘会再一次从天花板坠落,但是没有。他的呼吸和脉搏也没有抖动,他不再热切,隐秘的饥渴也越来越显见无聊。他发现了自己的从容,去英国之后,他不用睡觉了,有了其他的方式排忧解难。他在笑声中回忆起几年前坐地铁的时光,那时候他还觉得那些扩音器里的声音离自己很远。

很快,他很有礼貌地送她下楼,电梯被另外一户装修的人占用,等了好半天都不上来,他关好门,和她从楼梯间一起走下去。楼梯蜿蜒向下,他们没有说话,语言像是被这些蛇一般的缎带打成了蝴蝶结。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勃起,但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它很快垂了下去。还在房间里的时候,她似乎要开始讲述自己的生活,他岔开了那个话题,觉得和何姝比起来,她过于肤浅和热烈。他们不需要木筏登陆,也不需要占领海滩到达彼岸,他只喜欢在海面上漂浮着,或者自上而下俯视松树覆盖灰色的群山,河流划分灰色的土地,清晨的雾笼罩灰色的风景。他不喜欢鲜明。

她没有认出他,也大概不会记得几年前一个普通的午后和一个普通朋友的小聚会。她对这个男人表现出了一点点的好奇,而他曾倾听了她们大部分的对白,对她生活的一部分一知半解。他感到好奇却不想触摸,生活都有重量,他自顾不暇。她带着一点娇俏讨好的笑意,这让他更回味往昔。年龄,时光,青春的一切都飞逝,他记得她曾经不是这个样子。

晚些时候,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让他回家,有事商量。他在电话上问是什么事,对方只说让他赶紧回家,是重要的事,需要全家人一起讨论。他问需要不需要何姝回去,电话那边略微沉吟了一下,说这次先不用她跑一趟了,之后再說。

他搭地铁一号线,广播的声音传了出来,听上去是二十岁的声音。不是那个女人的。被更换了,也许都被更换过好几次了。原来声音也显年纪,不是三十岁的。他忘记了那些年他听到的也是二十多岁的声音,只不过他将那个声音和人联系起来,曾经听到的,也不像是记忆中那么年轻了。地铁一站一站开去,越过所有人生壮丽的风景。一个女人的手搭在吊环上,把乳房撑了起来,很结实,是明亮的山峰,被雪覆盖。大部分的人都很沉默,大家都低头刷手机。这些徒具思想的外形,裂了缝的精神,都和一个小小的玩具绞在一起。也有人不这么做,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换了好几个位置,终于把头挨近了女人的腋下,但一小会儿之后就走了。他笑了起来,他笑那个男人在远处只看到了山峰,跋山涉水而来,却被现实击溃。众人用惊人的沉默,表达了对异味的尊重。而那个人实在站得太远,几乎是在幽灵般人生的尽头。

他不知道回家会听到什么。但还是有些好奇。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还会对父母亲人感到好奇这件事非常奇怪。他原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是他们养成了自己,自己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后来他想通了,好奇是因为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他猜测他们还是要和他讲生孩子的事。自从五年前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之后,他们就十分激愤,也是从那时开始,何姝对他的家人几乎避而不见,后来他们如愿以偿去了英国,除了每个月他定时打电话回家问候之外,没有多余的联系,情感就这样淡薄下来,以至于回国之后,也仍然维持着英国模式。

父母原本大概觉得不要孩子只是小夫妻的托词,以为他们最后打国外回来,还是会要一个的。逢年节这样大的假日,他和何姝还是免不了要和亲戚们小聚一下。和从前不同的是,长辈们都老了,他们开始有一点畏惧何姝的意思了。他还记得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会在桌面上说一些关涉他们私生活的话题,何姝还会微笑着回复。亲戚们说何姝什么都好,唯一就是小县城出身这个缺点。还问她为什么大冬天要穿一件露肩毛衣。“因为这样好看。”他还记得何姝的回答。问她话的三姑说这有啥好看的,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以后身体凉生孩子都不好生。何姝笑笑,她一直都是这样应对类似的话题,没有回答,任何人问了,也只是笑笑。但是那年,有人在饭桌上再提起生孩子的话题,何姝就不再笑了。我们不要孩子。她说,我流产了,现在身体差,生不了孩子了,你们也不要太期待。回家后他因为这个和她大吵了一次,几乎世上最难听的话都为她所用,锉得他片甲不留。他开车出门透气,撞坏了小区门口的护栏,最后赔了五千多块。他一气之下卖了车,何姝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再讲,他说他不再去学校活动到英国的事,外事办的名额也不争取了,她说无所谓,他去不去都无所谓。

这之后她几乎都不参加他们家的各种亲戚聚会,临去英国前一年的除夕,一家人去饭店吃饭,又有心中不平的亲戚在旁敲侧击,何姝不耐烦了,她一边起身穿大衣一边说,生不生不是你们该管的,你们管不着我,你也管不着,她低头看他:要是不想过也可以,我随时等你来和我离婚。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里都还有长辈……有人站出来说话。

离了婚就都不是了。何姝说。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离婚的事,却意外地没有让他感到受伤。后来他追出去,和她一起回了家,谁也没有再提离婚,他反而觉得他们是一起叛逃的,心里是痛快的。坐在出租车上他说,你先去吧,不要担心,我再去外事处活动活动,应该半年之后也就过去了。

好,何姝说。对不起。

没关系。

他们没有办法再在生活的泥潭里往下陷了,两个人你拉我拽,在玩一个逃生游戏,去英国是一个暂停,他们一起按下了暂停键,都想要好好地喘一口气。那几年,他们没有人过得好,都在茫茫黑夜漫游。他们慢慢解开束在身上的标签,不再在意被人评判,生活反而开始有了转机,他们都轻松了很多。专注地为自己活着,有时他想,也许这就是逃离带来的额外实惠。

他很清楚何姝是什么时候彻底不再把自己的家人看在眼里的。买第一个房子时,他去问父母借钱,那时候他们说姐姐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处租房子住,经济压力太大,所以也需要一个房子,他们把大半积蓄给了她。你放心,母亲看着他说,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以后就是留给你们的,我们的财产最后还不都是你的。

他感到了些许讽刺,他并不稀罕这个房子,未来它属于谁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盼望着父母能够健康和乐安享晚年,如果真是那样,父母亲辞世时,他也应该是个花甲老人。到那时,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旧房子对于他来说算什么呢,大概是一个用不着的有点旧的高级垃圾罢了。

这些话他只在心里想想,有很多话他也都只在心里想想。很多年过去了,姐姐都说父母偏心,她把她人生的不顺遂怪罪到他和父母的身上。要不是念书时他花了父母那么多钱,怎么她只念到高中,明明他不需要去学艺术,直接参加考试就好,明明自己才是应该要走艺术生这条道去念大学,可父母把什么都给了他们的儿子,对于她这个女儿,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她从小学习不好,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从小喜欢写写画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父母确实没有在这方面认真栽培女儿,这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多余的能力,或者说,没有能够看到更辽远的事物的眼光。这一切,他曾经和他们一模一样。

曾经?当他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他仔细研究自己,从何时这个词汇冒了出来。地铁门开了又关了,狐臭的味道渐渐淡了,他抬眼,吊着手环的女人早已经出站,连身边的人也似乎都更改了面目。他也快要到站了。

地铁口就是一个农贸市场,他进去买了一个西瓜,三块五一斤,有点贵,他还是买了,而且买了一整只。他知道如果这个瓜不坏,父母可以吃五天。他们每一次都只吃一小牙,说吃多了身上不舒服。他买半个瓜回去时他们这么说,买一个瓜回去时他们说干吗买那么大的,浪费,他们吃不了。这些话他从来不信。

居民小区已经被周边的高楼大厦包围了,说了好几回拆迁,都被院里的人拦住,拦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更高的拆迁费。大概是高得太离谱,以至于周边的地全部都规划了,就这一片还是几栋五六层高的破楼。隔壁就在施工,打地基时整片的房子都会跟着震,这里已经是危楼了,小区的周边被施工的开发商用砖墙围了一圈,这些人家都被困在牢笼的破瓦残垣里。

这里几十年前是城市中心,现在城市的中心往西南偏去很久了,这里的地价每天都在贬值。他想或许,这次也是要来讨论拆迁的事,既然是姐姐打的電话,那么事情就不会太简单。父母曾经的许诺是那么轻飘飘没有肌肉。但结局是什么他都不在意,毕竟他现在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至于他们要怎么样,他都没有意见。

何姝也不会有意见。五年前她就没有任何的意见了。她父母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说就当是当年没有给的嫁妆了。那两个老人和何姝一样,讲什么都是淡淡的。他不喜欢他们,也从未觉得自己是那个家庭的一分子。何姝的父母都在小县城教书,就何姝一个女儿,这一路他看着,觉得他们似乎把孩子教得很好,如果自己也有一个小孩,应该会是放心让他们去教的,哪怕那孩子最后也是冷冰冰的样子,也好。

嫁妆本来在他们结婚时就是要给的,只是他坚决不要,不要的原因也很简单,只要不要,就可以不给。每当他想要吸气,就会维持一段屏息,他的胸腔里有一点点的难过,这没什么,这就是代价。从一个小县城嫁到省城,也算是一个越级,当年的何姝因为这个理由,并没有在彩礼上纠结太多。他们决定结婚时,有一个亲戚说怎么他就找了一个从村里出来的姑娘,他说何姝不是村里的,她的家在县城。这样说并没有改善大家对他婚姻的唏嘘,因为后来,他们还当着何姝的面问她在村里的家有多大。何姝说自己父母住着差不多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单元楼,他们说也是,村里的房子都便宜。还有一个舅舅,当着何姝的面,对自己还在念大学的儿子说,以后你找对象至少也得是J城的。何姝一开始很在意这些话,但是她比他明白得快,等她在这个城市里待了二十年,她已然用她的脚踩进了它软烂的身体。后来她先去了英国,她身上唯一的污点就被洗刷干净了。

父母从来没有住过他们的新房,两个老人想守住自尊心。何姝也并不想和他们纠缠在一起。这些年过去,她越来越独立,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跟上了她的步伐,也觉得自己自持而坚定。他逐渐有了自己的愿望,这是一个可喜的进步。他感谢她。

走在往父母那栋旧楼去的路上,不愉快的记忆狰狞冒出,他想起那晚他没有借到钱,也没有回家,而是走到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去喝酒。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喝酒,故意喝醉,故意装醉。他没有装给什么别的人,而是自己。他醉了,他太虚弱了,没办法单手举起啤酒瓶。于是他用两只手抱住酒瓶,将上身前倾,免得将酒瓶举得太高。他的耳朵前所未有的敏感,有好一阵子,他可以听到后面厨房刷刷的洗碗声,海绵被扔进水池,绿色的有摩擦力的一面划过锅底,水哗哗流了一小会儿,又被关闭,碗盘叮当跳进充满泡沫的铝合金水槽,他的心里发出了愉快的尖叫。

6

姐姐的二手房买在附近,是一个面粉厂的家属楼,面粉厂搬了之后,很多职工就把房子也卖了,前几年如果不出手,扔在这里也赚不了什么钱了,姐姐买房的时候房价算高的,他们准备去英国的时候偶然听父母提起,如果暂缓两年,她那个房子大概可以省五六万。原本都是当闲话讲的,他听了心头还是忍不住浮动起恹恹的情绪,他仰望、俯视着自己的父母,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

父母家几十年都是老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如果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会不会腻,也许何姝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她忍不了东西的杂乱。很多旧物父母不舍得丢,邻居搬家带不走的一些物品也存在这里,有些一存就是十几二十年。阳台上有一个柜子,漆面斑驳,打开是一股呛人的霉味,什么都装不了,也在那里立了十几年,现在被当作花架子来用。他念高中的时候劝他们把那个柜子扔了,他们没听他的,后来他还说了很多类似的什么话,他们也没听过,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演说毕竟不是钥匙也不是咒语,根本撬不开古老的锁。

他们照例问了问何姝的身体,却没有提生孩子的事。姐姐的女儿小宝也在,他象征性地和孩子说了一点话。孩子九岁了,比想象中要成熟,因为多年以来不怎么见面,他们之间是陌生的,小宝的每一句回答都是思考过的。他问她和妈妈住在哪里,她谨慎地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为了方便自己上学,他们现在住在学校附近。他有点惊讶,继续问是不是租的房子,小宝忽然就不说话了,眼圈开始泛红。

母亲听到他这样问孩子,就让他到厨房去端刚刚熬好的小米粥。粥里沉着点儿半软半硬的南瓜和红枣。姐姐还没回来,母亲让他先吃,又给在楼下棋牌室打麻将的父亲打了手机,叫他回来吃饭。他说等父亲回来一起吃。后来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天擦黑了,母亲起身开了灯,她说,你姐的房子租出去了,这样她经济压力小一点,毕竟养孩子不容易。

那小宝爸爸呢?

母亲快速看了一眼在窗台边的小桌子上写作业的小宝说,一个月一千块的抚养费哪儿够啊,小宝现在还上着好几个特长班,每一个都要花很多钱。

在黄昏里,世界的肚腔发出了暧昧的轰鸣,仿佛轨道在震荡,某个事物将要开始吸食能量。回来以后他见过姐姐两面,她比他大两岁,看着却显得年轻,甚至比小他两岁的何姝还年轻。她的头发还是很浓密,脸上化着妆,精神也很好,不像是过苦日子的女人。他隐约听父母谈起过她有再次成家的想法,但是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也不想知道。他不关心。

小宝并不可爱,嘴不甜,也有点怕人。因为话不多,显得心眼儿有点多。他觉得自己好笑,竟然会觉得一个孩子心眼儿多,但他怎么也不能够喜欢这个孩子。何姝也不喜欢,她总是说那个孩子有点冷,他想,对啊,小宝反而像是何姝的孩子,可是何姝竟然讨厌和自己相似的孩子。

等到八点钟,姐姐才回来,把iPad给了写完作业的小宝,孩子关上门去另外的房间玩游戏了。姐姐吃过饭,把西瓜切成两份,一半放进冰箱,另一半一部分切成牙,剩下的一些拿了把勺子挖着吃。她边吃边问何姝的情况,问他何姝的身体到底有没有问题,还能不能生。

可以。他说。

还是你不能生?

父亲喝住了她的调侃,脸上的颜色不大好看。

我也没问题。他说,完了又息事宁人般加了句:也不一定就不要了。

电视台开始放电视剧了,每隔十分钟左右就要插播一条广告,母亲给他讲了讲最近看的电视剧的剧情,他敷衍着听了,后来他们都吃完了西瓜,他帮着擦了桌子,一看表,已经九点一刻。

他去卫生间洗了手,水龙头还是坏的,上面接了一截塑料软管。他心里想过两天趁姐姐不在的时候和父母商量一下把卫生间和厨房重新装修一下,还用给他干活的工队。他擦干净手,毛巾上面的线刺刺麻麻,已经用了很久,有些发硬了。

他忽然觉得这里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不过是短短几年,他和这个家就已经是两张面孔,不能混为一谈。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胜利。出来时他去过道穿鞋,说自己要走,被姐姐从后面叫住。她说还没议事呢走什么走。他说太晚了,孩子不用回家睡觉吗。姐姐说今晚就住下了。

给孩子洗漱收拾了半天,正正经经坐下来已经快十点,何姝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先睡,让他回来时声音小一点,不要吵到她。他说好。他们在电视机前的餐桌边坐下来,他问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是房子的事那么就不用考虑了,他们自己决定就好,他不要这个房子,两个老人想把房子给谁都行。他和何姝现在各自都有了一套房子,不缺住的地方。

是房子的事,不过我们先不说以后,现在爸妈有难了,你说你帮不帮吧。姐姐说。

他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和何姝待久了之后,他也变得直接,对一些拐弯抹角的话逐渐失去了耐心,他学会了何姝的一套,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不再说话,也没有提问。他们不继续说下去,他也不表现出格外的好奇。

果然他们不大沉得住气,母亲犹犹豫豫地说,这片地终于要拆了。他说这是好事,拆了好,比住危楼强。姐姐说,拆是好,但是有一个大问题解决不了。他再一次没有接话,也捕捉到了他们目光里的局促。这一次姐姐终于不再停顿很长时间,告诉他这段时间父母没有地方去住。他说没有问题,他可以负担父母租房子的费用。但是姐姐说,干吗要浪费额外的钱呢,住在你们家就好。

他一口回绝了这个提议。他说何姝的个性他们不是不知道,住在一起一定会有很多麻烦,父母也不会开心。姐姐笑笑道,我知道,我不是说让爸妈和你们住一起,我是说你刚买的房子,装修好了正可以让父母暂住。他愣住了,晚风潺潺从纱窗里吹拂进来,在窗前塞进一阵柔软。小宝写作业的桌子上有一块玻璃,下面还压着他上小学时画的一些画。他有好几次听到母亲对小宝说,这是你舅舅画的,你舅舅特别厉害,还去了英国。你以后也能这么厉害。他听到这样的话心里面感到了舒适,他从前不知道他会这样舒适,现在知道了。自从他去了英国,无论在社交上还是工作上,他的的确确受惠许多,比何姝受惠多。何姝回来以后,职称也没有评上,在学校教书以后,赚的也没有以前多了,反倒是他,顺顺利利评了副教授,合作的朋友也打着名校名头帮他卖了不少画,他有时还会被培训班请去讲课,高中班主任暑假预定了他的好几节大课,每次两千块,他记得那几年培训班干得火热的时候,他一堂课讲下来才一百,但就是这点钱,他也曾经感到无限的满足。他记起上学时他也读过一点书,有一本名叫《永不满足》,作者的名字很长,他想不起来了,大概也从来没有记得过。他只是记得那本书里有一种药丸,吃完之后就会获得安宁和幸福,心满意足,比如说,之前很执着地为了一点问题争论不休的人,吃了这种药丸之后,就会忽然发现原来大家喋喋不休争论的问题,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肤浅和无关紧要。这些吃了药丸的人,反而会带着宽容的微笑看待那些至今为一些琐碎的问题大伤脑筋的人。

他偶尔,只是偶尔,会觉得何姝吃的抗抑郁的药物就是这样的药丸,至少何姝吃了,她的痛苦看上去就不是很多了。她比之前更加平静,这和周围普遍的神经质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对比。自己呢?小说里很多人都抢着去服用,但是自己要不要去吃呢?他不是很确定,也许他要回去问问何姝,看看她吃那个药丸前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无法梳理自己的情绪。何姝已经历经了转折,他原本以为自己也是,但是他怀疑他只是站在排着队等待的行列里,还在等待。

你不是说我那个房子晕吗?他问母亲。

那是因为咱爸咱妈没住过高层,住两天就不晕了,是吧,妈?

他看见母亲犹豫地点点头,一些艰涩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声来:我和你爸要是住了别的地方,家里的这些东西怎么办,床和柜子都是我和你爸结婚时打的,都是实木的,那个大箱子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他的皮大衣还在里面放着。

他想到了那個大箱子,幽深的黑色的深渊,又好像是父母能够活下去的唯一空间。他看向父母的脸,他们老了,七十岁了,从正面和侧面看上去,都是历史。他曾经和他们在一个空间里居住,但现在不是了。他看着姐姐那张还不肯卸妆的脸,在灯光下泛出油腻的色泽,他想起在英国的窗户前的那个女孩的脸,世界就迅速地碎裂,他带着疑问,面对巨大的差异,而自己的经历,都似乎是幻景,他的肺张开了帆幔,他尽力地喘息,他看到了界限,富裕的,高级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机械和锁链,他在新的锁链里,不想再混进旧的生锈的一群。他多么的自私自利,宁愿过着罪人一般的生活,也不肯跌落下去。

夜的大腿间长出了纤细的毛发,他想原本自己马上就要忘记的事怎么忽然又一次走下了记忆的阶梯。他看到自己的家人,正在面前不停地摇动着细长的肢节,编织比蛛网更细的丝缕。他往后退去,想把自己营造成一个造访灰尘的宾客,在门口问候一声就可以离开。可是现在连空气都成了一堵没有窗洞的墙,时间在大笑,他在努力寻找有助于他们理解的解释。

可是我那个房子还没有装好,根本住不了人。他说。

这个不着急,最后开始拆,也都到了下半年了,正好装完晾晾空气。姐姐说。

他想象着那个空间里堆满了现在这个空间里的物件,觉得十分的荒唐。大脑变成了烤炉和刀剑,想要吐出火焰和利刃。他说他会找到一个没有家具的出租屋,这样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摆得下。父亲却说,我们两个都很老了,实在不想凑合过日子。

我考虑一下。他说。他穿上衣服,从他们的包围中挣脱,用一条句子割开一点点缝隙。父母的防盗门在他的身后关闭。楼道里没有灯,黑黢黢的。他手机快没电了,于是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扶着墙壁慢慢往下,22,22,22……他数着台阶,以前上晚自习回来或者晨读时出去,他都数着这些台阶。每一个台阶里都有一具躯体在跛行。深夜的小区显现不出什么诡异的色调,一些攀爬植物的碎片盖在陈旧的建筑上,有很多人在呼吸,升上高空的气流搅拌着一锅黏稠的生活。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周围的房间,那些铝合金窗户,那些破烂的或者尚未破烂的纱窗,那些小小的防护栏里种的小番茄或者小辣椒。他们都在锁链的森林里,面貌都是一团泡沫的浮影。

有时,愿望比食物更能充饥。他忽而发现自己原来那么怀念可以脱离这一切的生活。他和何姝离开英国的那天早晨,罕见地飘着一点雪花,他从窗口望去,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么美丽的早晨,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妩媚的、动人的树木。他独自欣赏着那一份安宁和静谧,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活着的感觉。他手里的咖啡杯冒着热气,何姝在卫生间里洗漱整理,他能听到化妆包被拉开又合上的声音。这么早的早晨,打开窗户的没有别人。对面的女人伏在窗前抽烟,在窗框上拧灭了一支,又点燃了一支。他不再回避,把自己整个儿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空气寒冷,他的手心里都是冰凉湿腻的汗。他在这个湿答答的冬天享受一个秘密的特权,能与雪媲美的只有语言的黑夜。那么远,他们不可能高声呼喊,当他准备关上窗户时,那个女人朝他挥了挥手,又一段过往落进灰烬的汪洋。

艳阳的黑暗里,黑暗的黑暗里,所看到的,其实一无所见。

7

房子不可以。第二天他就打电话给父母。我会帮你们租房子住。

半下午姐姐打电话给他。他走到阳台上去接。船只在河面上,没有波光,但是是晴天。

我没有多余的钱装修,所以你们也看到了,我正在自己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弄好。他说。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买房子的时候就花光了。

那你还能用公积金贷款。我听说现在做装修贷款也很方便。姐姐说,她开了免提,父母在那边听着。从他的这个房子出去,坐半小时轮渡,也可以回家。实际上他们一点也不遥远,他们生来就是一扇窗户里的人,原本用不着举着一只小小的手机一起窒息。

他们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他看向他们,从他的窗户望向远处,似乎就可以看到那片即将被推平的旧小区,那里面的人马上就会流亡到城市的各处,他们共同制造灰尘,也享用差不多的欢乐和悲伤。街道是每户人家颈项上勒着的锁链,有些旧有些新,但都是锁链。他的嘴蠕动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却深知自己决定了留在新的这一边,龙湖的这一边。二十年前,是他的父母自动放弃了来这一边的机会,现在他来了。可是这一边的人正积极地向河流的下游流动,迁徙的大潮还在进行,那里是何姝买的房子。他想,何姝还是更有远见,她买的时候地价还不高,短短五年就翻了一倍。这个时代的气息,不过是他们这种人内心燃烧的野火,生起的烟雾。他不想再继续燃烧,如果继续耗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化为一摊灰烬。他觉得他无论怎么与良心抗争都不会有回环的余地。他在家人的期待中说:

我还不起,我无能为力。你们也都知道,我现在还贷着款。

这种Loft,装修用不了多少钱吧?姐姐说。

不然你们装了搬进来住。这些对白都是提前想好的话,他在无所不在的陰影里早已成为一个洞察者。

开玩笑,这是你的房子,我们给你装了,最后还是你的。

那怎么办呢?他说。他笑了,要么你们装好来住,要么就是这样,我原本就不打算装了,这只是我的工作室,我什么都不需要。他声音底下有一阵风,把对面的人已经提前凝结好的话吹散了。他挂掉了电话,在阳光下,在空空的白色的空间里席地而坐。面对夕阳落日,他忽然想要一个孩子了,一个和自己不一样,一个有无限可能性,一个可以从头来过的孩子。那个孩子会把这个空间留白吗?他不确定,但也许不会。因为如果有,他将是一个有很多空间的孩子,他保证。

怎么办呢?那晚回家后他问何姝。

她还没有睡,他没有想到她没有睡。她坐在阳台上看书,听到他问,抬眼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么晚了,她仍然坐在阳台上看书。他想,他觉得他们面前的那扇落地窗户还不够大。他站在客厅的中央,站了很久,越站越觉得自己单薄。房间的宽度和深度都向四周延伸、拉长,他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条细细的线段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布鲁塞尔看到过的那张画吗?后来她终于开口。那个博物馆下面全都是勃鲁盖尔那种大师的作品,然后我们就以为楼上也是。结果等我们走上去,发现原来是现代艺术的展览。名字叫“白,白的,空间”。其实什么都没有,连画框都是直接钉在白墙上的。你不妨这么想,这就是艺术。你那房子就是艺术。你这么想想,大概会舒服一点,就像我们根本没有宗教信仰,但每次遇到不公平的事儿,都跑到教堂去说,感谢主,我相信这是您给予我们的最好的安排。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大大的展厅,四面墙都是白色。整个空间里有一幅画,面对着入口的门。画挂在展馆的中轴线上,从它的中央一刀切下去,可以把整个空间和门切成两段。均衡,对称。画面是空白的。说明标签上有一行小小的字:白,白的,空间。

只有那几个字是黑色的。何姝走近研究了一番,她觉得那是油墨印刷品。他们在画面前站了一小会儿。他问她看懂了画没有。她说懂了。他说他也懂了。然后他们就一起走出了美术馆。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面对她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的嘴巴会粘住,不是双唇粘连,就是粘上牙龈。他觉得他只要一开口就会露出这样的丑态。但是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种内心的共鸣。大概这就是平实的夫妻,走出去看不到各自的闪光,但丑陋的毛病一模一样。何姝说得很对,这一次他也会这么想,这是最好的艺术,这也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他决定就那样进入那个空间。

留下这个空间在这里,想象中就有无限个。

他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白琳,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当代》《天涯》《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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