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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的艺术

2021-05-18高上兴

都市 2021年4期
关键词:晾衣架花盆外套

我在等敲门声响起。等到第三下,我再慢悠悠开门。开门,脸上不可带笑,但又得带一点表情。郑重又漫不经心,这样的开门是体面的。

至于客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来意。最初,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那头说:“喂,你在家吗?”我说:“在的,你是?”那头说:“到你家看看,方便吗?”我随口说:“方便方便。”

说完我就后悔了。果然,对方马上就说:“那你等一下,我就来。”

但客人并没有来。此后,时不时,这个陌生电话就会打过来,先忙不迭道歉,说一通上次没来的原因,再说自己正准备在某某时间过来。当然,也有时候,他告诉我,他来过,我却不在家。

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王吉,或者是叫黄吉、王局、黄杰之类的,听不太清,总之我不记得认识这么一号人。他对我,倒很有些了解,名字、工作、以前的一些琐事,都能对得上号。这些,都使我相信,这个王吉,不是搞恶作剧,而是真的想来坐坐。

这天是六月十六,周六,搬家的吉日。我在阳台上看三个人抬一张粉色床,往另一幢楼的楼梯走去。王吉的电话又来了。

照例又是一通抱歉的话,随后说,这回真的要来看看,不然对不住我。

他很快挂了电话,好像很着急过来。这让我有点惭愧,这个王吉这么主动上门,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王吉这回真的要来了吗?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点期待,把电视从连续剧调到了新闻频道、假装看得津津有味,又留心敲门声。

怎么说呢?当初为了得到这套小房子。可费了好些力气,填表格、拉证明、送审、等待、摇号、抽签、公示,要走很多流程……谁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如果王吉问起房子的来由,就用这样的口吻,有点轻描淡写,又有点惋惜的样子,跟他闲谈。

这小城东西两面是山,中间一条河,河两岸挨挨挤挤建一点房子。受限于地理,小城只好不断沿河伸腰,迫使南北越来越长。有人计算过,从城北到城南,骑电瓶车要四十分钟,从城东到城西,最宽处步行却只要六分钟。作为小城南向扩张的结果,这小区成了最边缘的小区,偏僻、风大、路况差、灰尘多。

小区朝向也怪,只有一点阳光可以晒进阳台。家家户户都自己动手,往外安装各种架子。从一层到七层,每个阳台外都装满了各色窗台架、晾衣架、伸缩架。形形色色的架子,像楼房长出的怪异枝条,尽力往外伸展,以获得更多一点阳光。

到了阴雨天,更是没有一点阳光,整日阴沉沉、湿漉漉的。

这不,出事了吧。4月的一天,阴雨稍歇,出了一点太阳。我在阳台上晒太阳,不一时感觉到身上暖烘烘的,顺手脱了外套搭在栏杆上,不曾想,这外套竟自作主张开溜,落在三楼的简易晾衣架上。连同这外套掉落的,还有一串钥匙和一个卡包。

我去敲门。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门。这时刚好从楼梯上来了一个人,在我身后说:“别敲了,不会开的。”

“东西掉楼下了。”我说。

“落到这个姑娘口袋的东西,掏不出来了。”对方说。

“那时候你还没来,我们在阳台晒东西,我的围巾被风吹到了楼下。我就敲敲门,说,‘小姑娘小姑娘,我东西掉你家了。”

“你明天来吧。”

“我是楼上的。”

“我都睡下了,不方便给你开门。”

“人家都这么说了,能怎么办啊,第二天再敲吧。敲了半天,没人啊。后来,我再看围巾,就不见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人。”

对方说着。我果然没敲开门。

想想那人的遭遇,老实说,像这样直白、粗暴的拒绝,虽然让人心里不舒服,但真叫人有几分佩服呢。

那天,我想了好多办法。什么钩子、杆子、绳套,轮番上阵,可惜那东西既已决定逃离,便一心在楼下扎根,根本弄不回来。

一件有点起球的旧外套,出现在一个别人家的阳台上,真不是特别光彩的事。但是,随着外套的掉落,房間钥匙、办公室钥匙、汽车钥匙、电瓶车钥匙、抽屉钥匙、老家房门钥匙,连同那装着身份证、银行卡、社保卡、超市卡、食堂卡、公交卡的钱包,也一齐挂在楼下的阳台上了。

必须把外套拿回来。那几天,我一直在猜,等她回到家,看到这件外套,她会怎么办呢?最好是直接送给我,最怕是不闻不问,直接当成垃圾丢进了。

林花。我查过,楼下那户户主叫林花,1992年生的。查到这个不难,公示里写着呢,姓名、性别、年龄。别的信息,我是根据公示里的这点信息,从各种渠道,零零碎碎拼凑了解到的。

她小时候偷过东西。我的意思是,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小时候说她偷东西的人。有点绕口吧。她的微博原话,是这样:

“想起来还是觉得浑身冰冷。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们。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我抽屉的。”

那是她五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个小胖子,带了一个俄罗斯方块游戏机,头两天,大家玩得好好的。到了第三天,游戏机不见了。小胖子急得眼泪汪汪,顾不得被老师批评,就告诉了老师。

老师一听,不得了,自己班上还出了这种事,马上下令,查!

结果,一搜查,搜到了林花。不仅搜出了游戏机,还搜到了一块大象造型的橡皮——三天前另一位同学丢的。

林花吓坏了,一直哭一直哭。这下更证实了,东西就是她拿的,眼泪就是明证。要不然,她干吗哭呢?

后面的事,就不难想见了。没完没了地被怀疑、被歧视、被排斥,最严重的时候,她还不敢上学。没办法,只好转了学,跟着做生意的父母转来转去。

当然,以上剧情,是我根据她的微博推测的。具体情形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才只见过林花三面呢,三次碰面时间加起来不过七八秒。

第一次是我搬家的时候,她刚好开门出来,在楼梯口,她让了一下,就过去了,约两秒钟。第二次是搬家后的某天,我一早出门,看她在楼梯转折处对着玻璃,大概是拿玻璃窗当镜子吧。这次碰面时间稍长,大约三秒。当时我心里还在想,这姑娘家里都没镜子吗,后来证实了,果然没镜子。第三次是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回的家,我们在楼梯碰到,大约三秒。

三次碰面,我们没有打过一次招呼。外套掉了以后,我有点后悔。要是前两次碰到时主动打下招呼,甚至留个电话加个微信啥的,联系她取走外套就方便多了。但一切都晚了。

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多,王吉还没有过来。我在阳台观望了一会儿,又有一伙人开始搬家了。六月十六,果然是个搬家的吉日。新闻又重复播放了,该调回到电视剧吗?我把房门开了,顺手清除了墙角的蜘蛛网,又关了门,坐回在沙发上。

所有台换了一遍,摸了一阵手机。当然,没摸出什么新东西,朋友圈还停留在三分钟以前。

敲门声,我在等它响起。也许,该打一个电话回去看看?跟对方说,如果来,就来,不来,就不要来。打完电话,就下楼,走路到小区门口,随便吃碗面再回家窝着。

这样想着,我拨了一下电话,没等通,又迅速挂了。催着人来自己家,总归不太好。

在小区门口吃完面,是下午一点多。往回走。到处都是打钉声、电钻声、电锯声……更多的人从城北边搬过来,忙着装修、入住,填充着这个年轻而荒凉的小区。

窝在沙发上,又想起了林花。外套掉了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她的微博。刚找到的时候,我兴奋地差点跳起来。这回可算是能联系到她了。赶紧给她私信留言:

“你好,我是你楼上的。外套掉你阳台了,钥匙、身份证等也在外套里,你什么时候回家?想来你家拿一下。或者,你帮忙放到门外也可以。麻烦了,请千万帮忙。”

为了表示诚意,我还仔细校对了文字,又精挑细选,加了两个表情,让自己的要求看起来更委婉和体面。

发送。等回复,刷新。等回复,刷新。到第三天,刷到了一条新微博。

“买了一面大镜子。漂亮吗?快递已在路上,自己扛不动,看来只好找人扛了。”配微博的,是一张大镜子的图片。与其他微博一样,没有人回复她。只有五十三个粉丝的她,耐心地编辑每一条微博,又像有人听似的耐心发问,然而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只有我,从头到尾,耐心地看完了她所有的九百三十八条微博。

有一种被辜负的委屈。我有点后悔给她留言了。细细想来,是多么唐突。怎么能这么做呢?留言一发,林花得怎么想?咦!他怎么知道我微博的,他做了什么,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变态?还故意扔件外套到我家,不行不行,我要搬家。我要发微博揭穿这个死变态。

要不是为了钥匙和卡包,何至于此?但我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期冀于某一天,她接受了我的建议,将外套放在门口。但更多时候,我看到的是盒子,巨大的快递盒子。盒子上的字:窗帘布、窗帘杆、简易地板、金属轨道、拼装柜子、油烟机、麻将桌……没完没了地堆满门口,又静悄悄地被清空。

林花,开始装修了吗?先前是什么样?我有些好奇。我等着她家装修,等着她家房门开着。然而,楼下静悄悄,正如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和出门,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装修。也许,就是不停搬进东西,不装修?

不管怎么说,我的单方面联系,至此宣告失败。没能成为她的熟人,我只能守株待兔,等待最恰当的时机,才能取走我的外套了。

说起来,“兔子”在家的机会也不是没有。

不过麻烦的是,“兔子”不是一只回家的,而是一窝,估算下声音,得有五个吧。四个打麻将的,一个看电视加做服务的。有天晚上,八点多,“兔子们”来了,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

林花家的门没有锁紧,留着一条小缝。我站在门外,听到麻将声从门里传出来,还有电视机开着,放着很嘈杂的综艺节目,有个明星说句什么话,主持人就装出吃惊的样子、集体起哄,这使得整个屋子闹哄哄的。

有个女的被逗得哈哈笑个不停。是林花的笑声吗?

听起来,他们麻将也玩得不错,还大声使唤着那看电视的。

“林花,去倒水。林花,没水了!林花!”

“哎呀,你不會削干净点!难吃死了。”

“你到底好了没有?笨手笨脚的!”

诸如此类的。看电视的,果然是林花。听得出来,他们是故意的,此起彼伏的招呼、使唤,让林花团团转,好让她无法专心看电视。林花倒是好脾气,每回总低声下气的,不住地说着抱歉的话,好像那些打麻将的在她家吵吵闹闹,是给了她极大的面子一样。

人生狼狈,莫过于此。我在门外停留了好一阵子,终归没狠下心进门,去看到林花的狼狈。也许再过一会儿,那帮打麻将的就会走了。当只剩下林花的时候,我可以趁她还没关门,去说明来意,取走外套。她总不至于当面拒绝,说什么“晚上不方便”之类的话吧?

一想到外套、钥匙和卡包就要回归,我就来了精神,顶多隔十几分钟,就要走到楼梯口,仔细倾听楼下的动静。林花的房间里,麻将声哗啦啦作响——那送到门口的麻将桌子,可派上用场了。或者,干脆就是为今晚准备的?

到了十二点多,麻将声停了。她们开始唱歌、喝酒、嗷嗷大叫,不停地开门关门。我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心烦意乱,想冲到楼下,朝着他们大声吼:“去你妈的!滚出去!”将玻璃啤酒狠狠砸到地面,让碎渣子四处飞溅,酒泡沫发出滋滋的破裂声。

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林花家门口多了三箱啤酒瓶,还有一堆瓜子壳、花生壳、酒瓶碎片、塑料包装,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垃圾。更多的是呕吐物,他们从林花家门口一直吐到楼梯口,墙上是干了的残渣。几只苍蝇嗡嗡飞来飞去。

“兔子”又溜了。我感到疲惫而沮丧。

你别说,我现在发现,这林花和兔子还真有点像,越琢磨越像。狡兔有三窟,林花呢,三个窟肯定是不止了。光我所能查到的,就待过不下五个地方。她总是频繁地换工作,且每一次换工作后,都留下一条微博。

“肥仔经理不给我请假,我只能炒了他。”2014年9月25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2014年11月9日。

“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相信明天会更好。恶心的老板,再见了!”2015年5月12日。

“又失业了。离开。”2015年12月12日。

“散伙饭,感谢鱿鱼姐、气球哥、狐狸妹。”2016年6月18日。

不得不说,大事小事事事记一笔真是个好习惯。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从她的微博找到她的博客,再从她的博客找到她的人人网——真是个古董网站了,我一度忘了自己的账号密码,在种种网络空间里,她的人生痕迹,被一点点对照着、分析着。

5月初,我很忙。单位要举办一个活动。从前期的方案,到后来各方面的协调,再到结束后写一点总结交差,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林花倒是潇洒,一会儿在海边疗养,一会儿又在邻县的室内滑雪场滑雪。

王吉的电话时不时来一个,一律都是说想来看看,隔段时间又忙不迭道歉,总说自己老被事情耽搁了。

我说我很忙,没有时间在家里等他。

“是,是。我知道,我来过你家,敲了门,你没在。”王吉说,“怪我怪我,总抽不出合适的时间,一次次打扰你。”

他这样说,我倒有些惭愧起来,好像是我故意躲他。

到5月中旬,那件外套依旧在林花家的阳台,在她的窗台上干了又湿,沾满了灰尘,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我补办了身份证,启用了备份钥匙,银行卡还没有挂失——心底还存着一点侥幸,想着有一天能敲开林花的门,把它们拿回来。

林花肯定也看见了。她看见,却无动于衷。她心里在想什么?让邻居多一些麻烦?无冤无仇的,何至于此呢?

或许,哪里得罪她了?也有可能。某一种步幅、姿态、表情,做者无意,观者有心,没准看着看着,就琢磨出敌意来了。刚巧林花又是一个爱多想爱琢磨的人。多疑而敏感。

短短三年内,换了这么多工作。这中间,全是別人的原因?不可能的。像她这种从小就被怀疑、被孤立、被排斥的人,会有一种不安全感。这样,因为工作中、生活中的某一件事,她就想多了,委屈了,就辞职了。

摊上这么一个邻居,你得万分小心呐。说不定就会弄僵关系,都是邻居,弄僵关系后万一时常碰到,岂不是更尴尬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是经不起推敲琢磨。有时候,你不多想,也就过了。可这若是细细一琢磨吧,可就麻烦大了,好像永远都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龃龉、尴尬,永远都不对味。

她怎么就不能动手去清理一下呢?万一她男朋友不小心转到阳台,看到这件男外套,他得怎么想?会不会顺手就丢了。事实上,从4月到5月,我几乎都在这种不安中度过。

她男朋友,我倒是见过,先前也从她的人人网上看过照片。现在还玩人人网这种古董网站的,实在不多了,因此我对他男朋友印象深刻。他个子不太高,但看起来挺凌厉,直白一点说,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有天,我急匆匆去上班,他提着一个巨大的包,正往楼上走。我走到了楼梯中间,他在楼梯转角处。按正常情况,该是他稍等,我迅速下楼,为他腾出足够宽敞的楼梯。但他没有,他没等我走过,就抢先一步跨上了楼梯,抱着大包欺压过来。这样,我只好往上退到楼梯口,让他先过去。

林花随其后,看了我一眼。像在致歉,又像某一种挑衅,我读不太懂她的眼神。这是我见林花第三面的事了。

虽然只是匆匆擦身而过,但我感觉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劲。具体来说,应该是两人看起来都有些不高兴,像是吵过架。很可能是手机的事。

“他又改了密码。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手机不给我碰呢?”林花发过的一条微博。

不过我不太确信,毕竟,没有证据的事,就是随便猜猜。

还是说林花的事吧。她转过好几个学校。那会儿她家里做生意,香菇、茶叶、超市、水电、养殖,什么赚钱做什么。运气不好的年头,就用赚到的去补亏空。她就随着家里的生意,不停地换学校,一会儿在浙江、一会儿在福建,过了一阵子,又到江苏去了。

她是本地人,但其实,在本地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她是进了国企后才从外县回到本地的。一个人回的,她的父母还在外地开超市。

有一阵子,她独自租住在浙南一个小县城里。到秋天,小县城满是落叶。有天晚上夜班结束,她踩着落叶回家。身后,踩叶声也跟了她一路,她快,声也快,她慢,声也慢。她死死咬着牙,不敢回头。

“终于到家了。关好门后,忍不住就哭了。一个人,感觉到无助。”人人网。2015年12月10日。

两天后,她发了微博。“又失业了。离开。”

风把我家的门窗吹得咔咔作响。这地方没有什么大的建筑遮挡,风便长驱直入,肆意吹刮东西。楼上的东西往下掉,是常有的事。

5月底,就有一个小花盆砸在了我晾衣架上,滚了一下,又继续掉了下去。砰的一声,摔到了一楼。

一簇绿油油的小东西滚到了阳台里。是一簇叶片圆润的小多肉,通体绿如翡翠、长势旺盛,不过摔碎了好多叶片,看起来十分惨淡。

会是谁呢?过了一会儿,确信风平浪静,我探着身子看,楼下林花的简易晾衣架,完全散了架,只剩下一个接口,挂在阳台外。我的那件顽固的外套不见了。

不是被风吹走的。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我一点也不清楚。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注意看楼下的晾衣架了。在一次次揣测和想象林花中,外套、钥匙和卡包渐渐被淡忘了。楼下是空荡荡的阳台,我感觉什么东西被清空了,像喉咙的鱼刺被咽下,像齿间的异物被剔除,又像嘴角的饭粒被擦去。

举着破碎的多肉,我上楼,挨个房间敲门。

五楼。“是你家的花盆砸了吗?”

“没有啊,刚才我也吓一跳呢。”

“哦,我再问问,多肉掉我这儿了。”

六楼。“没有没有,我们不养花的。”

“哎,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没看好花盆喽?要不要进来查?”巨大的关门声。

七楼。没有人开门。门口空荡荡的,没有鞋架,也没有对联,地上看起来灰蓬蓬的。可能没有人住吧。

我将多肉放在家里的一个花盆边,等了两天,没有人敲门说一声。也没有人清理一楼地面的花盆,一个环卫工弄走了花盆。

除了那受伤的小多肉,花盆倾倒事件,就没有任何痕迹了。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那是谁家的。

林花也不知道。她在微博里传了图,配了文字:“风太大,多肉盆掉我家,砸坏了我的晾衣架,一层层问上去,没一家敢开门承认!无语!只好归我了。”图片是晾衣架、泥土和多肉。林花啊林花,你也有今天。

林花,她敲过一层层房门吗?我不确信。我感到头有点大了,如果她并没有敲过一层层房门,那么她的微博、她的人人网,她的痕迹,又有多少是可以采信的呢?

王吉还没有来,我在侍弄多肉。散落的几个小叶片,被我放在花盆周围,现在开始发芽,准备扎根了——想来林花家的也是。冷清的小区,也正在渐渐热闹起来。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等到第三下,慢悠悠开门。开门,我认为自己脸上没有笑。我觉得自己是郑重又漫不经心的。开了门,门外是一個胖嘟嘟的男子,像一团多肉成了精。这就是王吉吗?

“你好,我想看看你家。”多肉说。

“真是很抱歉,打扰了。”多肉说。这就是王吉吗?

我想问问,是不是他一直给我打电话。但多肉嘴比我快,抢了我的话头,说:“真是没主意,不知道怎么装修好。这客厅,四面倒有两面空,电视该放哪呢,沙发也没地方摆。”

他嘴上说着抱歉,脚却很不客气,熟门熟路地跨进门,在房间里巡逻起来,甚至连衣柜门都准备打开看看。

家里什么装修都没有,反正不是自己的房子,就租个几年暂且容身,何必花冤枉钱呢?

当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告诉他。我很想问问是不是他打的电话,话到嘴边,又觉得并无意义。我说:“你看吧。要快一点,我要上班,赶时间。”

说完话,我想到了林花。这么粗暴、直白的话,还真有点林花拒绝开门的味道呢。有点难为情,但内心深处,不瞒你说,爽快。

送走多肉,我下楼。这时候林花的门开在那里,房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正对着门的,是一面大镜子,就是林花买的那面吧?

我站在楼梯口,看见自己正站在镜子里。以这样的古怪方式,进入林花的房间了。

在门外,我想了一会儿。如果我敲敲门,该是第几次敲门了呢?王吉敲着我的门,我敲着林花的门,林花敲着邻居的门,整栋楼都浮在敲门声里。

林花房间的摆设平平无奇,沙发茶几麻将桌饭桌,各安其位。所有的窗户都遮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亮着日光灯,没有一点外来的光亮。在客厅中央,林花裹在一只巨大的、没有织完的、雪白的蚕茧中,更多的蚕丝从日光灯里倾泻而出……我是这样想象林花和她的房间的。

我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露出了林花的脸。预想的话一句也没有用上。我只是说:“想来看看你的房间。”林花说:“不欢迎,请出去。”说完我们都笑了。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高上兴,男,1990年生于浙江丽水。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新荷计划”作家。作品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西部》《文艺报》《黄河》《都市》等报刊,并有作品入选《大地上的灯盏》《丽水诗典》等选本。作品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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