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及其应对探析
——基于非对称相互依赖视角
2021-05-11毕世鸿
毕世鸿 屈 婕
(1.云南大学,云南 昆明650091)
东盟是中国周边外交优先方向,也是中国推进“一带一路”倡议的重点地区。随着“一带一路”建设项目在东盟国家的陆续推进,取得了许多显著成果,但东盟国家在欢迎并参与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疑虑”“反复”、讨价还价,或缩减规模与成本等行为。由于地缘上的邻近性及实力的不对称性,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成功合作实践更能消除外界疑虑,为共建“一带一路”发挥良好的示范作用。因此,为了使“一带一路”倡议获得更多国际理解和支持,实现中国—东盟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的目标,透过这些表象探析东盟国家对共建“一带一路”的本质认知、应对及其根源显得尤为必要。
对此,学界已经开展了探讨,并获得以下主要成果:一是认为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倡议基本上持欢迎与怀疑双重态度。薛力指出,东盟精英认为“一带一路”为东道国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了亟需的资金支持,但也由于速度太快、规模太大、对东道国需求考虑不周引发疑虑。①薛力:“东亚国家如何看待‘一带一路’——基于对东亚八国精英的访谈”,《东南亚研究》,2019年第5期,第124-137页。Cahyo Pamungkas,Saiful Hakam and Devi Tri Indriasari,“Between Fear and Hope: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n Southeast Asia,”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view,2020,Vol.2,No.1,pp.1-20.米拉等认为,印度尼西亚既视“一带一路”为合作新机遇,也视其为“威胁与控制”,可能引发印尼社会冲突。②米拉、施雪琴:“印尼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和反应述评”,《南洋问题研究》,2016年第4期,第79-91页。万纳瑞斯·常(Vannarith Chheang)表示,东盟国家一定程度上支持中国以“一带一路”作为经济外交的抓手,但同时也担心经济过度依赖于中国会限制自身外交政策选择和战略灵活性。③Vannarith Chheang, “China's Economic Statecraft in Southeast Asia,”ISEAS Perspective,No.45,2018,pp.1-7.李晨阳认为,缅甸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基本态度是欢迎并期待从中获利,但对具体项目合作仍持谨慎态度。④李晨阳、宋少军:“缅甸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和反应”,《南洋问题研究》,2016年第4期,第20-30页。吴敏特(U Myint)强调,缅甸已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此前对“一带一路”建设谨慎观望的态度,转而采取更务实的方式加大参与。⑤U Myint,“‘Thinking,Fast and Slow’on the Belt and Road:Myanmar’s Experience with China,”ISEAS Perspective,No.90,2019,pp.1-7.顾强认为,越南官方和学者层面对“一带一路”倡议持欢迎和怀疑的双重态度,但商界与普通民众层面则不甚关心或了解。⑥顾强:“越南各阶层对‘一带一路’的认知与态度及其应对策略研究——对越南进行的实证调研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6年第5期,第97-109页。郭清水(Cheng-Chwee Kuik)表示,马来西亚总体上对“一带一路”倡议持支持态度,但也存在反对和质疑。⑦Cheng Chwee Kuik,“A Tempting Torch?Malaysia Embraces(and Leverages on)BRI Despite Domestic Discontent,”Asian Politics& Policy,Vol.9,No.4,2017,pp.652-654.二是认为南海问题是影响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建设认知与应对的重要因素。赵洪认为,东盟各国是“一带一路”倡议的主要受益者,但南海问题及东盟凝聚力问题仍然成为倡议推进的较大阻碍。⑧赵洪:“‘一带一路’倡议与中国—东盟关系”,《边界海洋研究》,2019年第1期,第25-37页。李明江表示,维持南海稳定与和平对“一带一路”在东南亚地区的持续推进至关重要。⑨李明江、李倩如:“‘一带一路’倡议在东南亚的进程与展望”,《边界与海洋研究》,2019年第2期,第74-88页。陈依龄(Irene Chan)认为,东盟应该一致对“一带一路”倡议做出反应,否则可能产生“被分化和边缘化”的风险,南海问题是影响东盟国家共识的主要因素。⑩Irene Chan,“Current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n Responses to the Belt and the Road Initiative,” S.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17,pp.42-51.三是强调中国应进一步回应东盟国家的需求,缓解其对“一带一路”的疑虑。赛义夫·哈坎(Saiful Hakam)等表示,中国应该提高“一带一路”建设的透明度,使其更能适应东盟国家民众的利益需求。⑪薛力:“东亚国家如何看待‘一带一路’——基于对东亚八国精英的访谈”,《东南亚研究》,2019年第5期,第124-137页。Cahyo Pamungkas,Saiful Hakam and Devi Tri Indriasari,“Between Fear and Hope: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n Southeast Asia,”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view,2020,Vol.2,No.1,pp.1-20.穆雷·希伯特(Murray Hiebert)认为,即便“一带一路”项目在东盟国家推进的过程中面临挑战,但中国表现出了足够的灵活性和妥协意愿,并做出了相应调整。⑫Murray Hiebert,“China’s Belt and Road Finds Southeast Asia a Tough Slog,”ISEAS Perspective,No.95,2020,pp.1-9.上述成果表明,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建设既欢迎又存疑,并在此基础上谈及中国可能面临的主要挑战及应对建议,这些都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参考,但也留下了深化研究的空间,从理论视角探究其认知和应对的根源所在即是一个可以突破的方向。
基于此,本文从非对称相互依赖的视角解析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的认知、应对及其根源。首先,尝试构建非对称复合相互依赖与国家政策选择的分析框架,其中“国家”主要指相对弱势的一方。其次,基于上述视角,阐明东盟国家在共建“一带一路”过程中加深了与中国相互依赖关系的背景下,对合作收益和可能代价的认知。最后,结合分析框架,论述东盟国家的应对举措及动因,以期为中国进一步加强与东盟国家共建“一带一路”、构建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和周边命运共同体提供一些新思路。
一、非对称性复合相互依赖与国家政策的选择
罗伯特·基欧汉(Robert O.Keohane)和约瑟夫·奈(Joseph Nye)认为,相互依赖是指相互影响、相互依存的关系,其可以是互利的结果,但并不必然以互利为导向,通常意味着自主性受到限制,且本质上具有非对称性,这种非对称性可以成为实力较强而依赖性较弱一方的权力来源。本文主要从处于相互依赖相对弱势一方的视角看待其国家政策选择。这些国家往往倾向于采取减少非对称性的政策,通常这类国家面临两种类型的相互依赖:一是敏感性相互依赖,即感知外界强加变化的速度及政策为之变化前可能承受的影响;二是脆弱性相互依赖,涉及改变政策加以应对此变化所要付出的代价,其中,是否有可替代选择决定了脆弱性程度的高低。①Robert.O.Keohane and Joseph Nye,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4th Edition),London:Pearson,2011,pp.5-16.因此,国家往往选择多元化的政策,增加自身可替代选择以减弱脆弱性依赖程度。而国家越担忧相互依赖关系中的脆弱性,越倾向于采取措施,防止自身脆弱性被利用。
1.1 非对称相互依赖作为权力之源——减弱非对称性
一般而言,依赖是指一种被外部力量所支配或受其显著影响的状态,而相互依赖是指相互影响或相互依存的状态。当相关各方的交往产生需要各方付出代价的相互影响时(这些影响并不必然是对等的),相互依赖便会出现。而如果交往并未给各方带来代价(如限制自主性),则只不过是相互联系而已。通常情况下,无法预先确定某种相互依赖关系的收益是否会超过其代价,即不能确保相互依赖的关系将以互利为特征,相互依赖关系既会产生收益也会产生代价。除收益与代价很难精确衡量外,相互依赖的关系还可能在带来巨大短期利益的同时,也导致长期的脆弱性增加与自主性丧失。②Bengt Sundelius,“Interdependence and Foreign Policy,”Cooperation and Conflict,Vol.15,No.4,1980,pp.191,198.在相互依赖状态下,互惠效应很少对各方平等,而就依赖程度而言,几乎总是不对称的,这种非对称性可以成为权力之源。可见,“依赖”意味着需要,“非对称”是指一方需要从此关系中获得的收益甚于另一方。因此,实力较弱、更重视从相互依赖关系中获取收益的国家相应地处于弱势地位,③R.Harrison Wagner,“Economic Interdependence,Bargaining Power,and Political Influence,”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3,1988,pp.461-462.而实力较强的行为体则可以将此作为谈判的权力来源,因为破坏这种依赖关系,其要付出的代价要小于相互依赖关系中的另一方,这就是“权力源自非对称的相互依赖”。尽管相互依赖通常被视为一股走向合作的不可阻挡的力量,但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在相互依赖达到让各国感受到威胁的程度时,通常最佳的应对之策是尽量减少而非扩大相互依赖。④Joseph Nye,“Independence and Interdependence,”Foreign Policy,No.22,1976,pp.131-132.有观点甚至表示,相互依赖程度越高的国家,对其所依赖的国家就越敌视。⑤Mark J.Gasiorowski,“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Some Cross-National Evidence,”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30,No.1,1986,p.24.
相互依赖状态影响着国际关系和国家行为,但国家行为也同样会影响相互依赖的模式。⑥同①,第5-8页。由此可见,国家的政策选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相互依赖模式。按照上述逻辑,如果双方都存在利益需求,致使相互依赖关系加深不可避免,那么寻求收益的尽可能平衡,从而减轻非对称性则是处于弱势国家的合理政策选择。具体就东盟国家而言,出于对合作收益的认知,其对“一带一路”倡议总体持欢迎态度,但因存在与中国的实力差距,相关国家担心与中国非对称相互依赖的加深会成为中国的权力之源,因而极度关注收益平衡问题,希望尽可能减少与中国的非对称性。
1.2 脆弱性相互依赖——寻求可替代选择与减轻脆弱性
为深入理解相互依赖,有必要进一步区分敏感性和脆弱性。敏感性涉及政策框架内反应的程度,即一国变化给另一国带来代价高昂变化的速度有多快,以及影响有多大,这是指在制定任何政策以改变这种情形之前,对外界施加的影响需要承受代价的可能性。而脆弱性意味着即便已经做出努力试图改变,或者逃避这种情形,仍需继续承担外部施加影响的后果。①Joseph Nye,“Independence and Interdependence,”Foreign Policy,No.22,1976,pp.133-134.更具体而言,敏感性是指一个国家与其他国家通过相互作用所产生变化的速度,而这些变化发生在一组已建立的规则和政策背景下。例如,通货膨胀和失业可以通过贸易或资本流动在国家间传递,这是由要素价格的国际差异造成的,因此不受规则和政策变化的影响。而脆弱性则是指规则或政策变化所造成的影响,如抵制、禁运和其他贸易中断是对管理国际贸易的正式或非正式规则的改变,可能给受其影响的国家造成重大损失。②Mark J.Gasiorowski,“Economic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Some Cross-National Evidence,”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30,No.1,1986,p.24.
敏感并不意味着脆弱,因为脆弱性高低更多取决于是否有合理的可替代选择。由于政策很难迅速改变,因而外部变化的直接影响通常反映的是敏感性相互依赖。脆弱性相互依赖是通过在一段时间内对变化的环境做出有效调整所付出的代价来衡量的,即必须考虑如果能够改变政策,情况将会如何?如果有更多的可替代选择,适应外部变化的代价又会是多少?如果一个行为体可以通过改变其国内或国际政策来降低其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仅考虑敏感性就难以精确衡量其权力资源。例如,石油进口占该国总需求量35%的两个国家,似乎对石油价格的上涨同样敏感,但如果其中一个国家能够付出适当的代价转向国内资源,而另一个国家没有这样的选择,那么第二个国家将比第一个国家更脆弱。③Robert.O.Keohane and Joseph Nye,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4th Edition),London:Pearson,2011,pp.10-16.奥兰·扬(Oran Young)同样认为,对环境敏感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受到外部力量的显著影响,结果更多取决于以自身实力为基础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因而有必要将可替代选择的可用性和代价纳入考虑。艾历克斯·英格尔斯(Alex Inkeles)认为,脆弱性相互依赖与更持久的关系有关,打破或改变这种关系需要付出代价。④Bengt Sundelius,“Interdependence and Foreign Policy,”Cooperation and Conflict,Vol.15,No.4,1980,pp.187-188.
在复合相互依赖的世界里,国家间关系的议程包括许多没有明确或固定等级之分的问题,这意味着军事安全并非始终是国家间关系的首要问题,国家追求的利益目标也更具多样性。实力上升的国家可能将某一问题与其他问题联系起来处理,从而导致该问题的政治化。⑤同③,第20-27页。这也解释了为何不论东盟国家是否与中国存在南海问题,都愿意采取务实态度在“一带一路”框架下与中国展开经济合作,促进自身经济和社会发展。但在合作的同时,又担忧崛起的中国“可能将经济问题与其他问题联系,促使其政治化”。因此,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相对于大国的脆弱性相互依赖,东盟国家都倾向于与中国合作的同时,加强与其他国家的合作,以此寻求除中国之外的可替代选择,从而减少相互依赖的代价。
1.3 奖惩有效性与相互依赖程度大体呈正相关——竭力减少劣势
相互依赖并不需要对称,而且通常也是不对称的。换言之,对于相互依赖所带来的收益,其中一方比另一方更为渴望;而所导致的相应代价,其中一方可能要比另一方高。为此,在相互依赖的关系中,处于优势的一方出于自身利益需要,可以通过采取奖惩措施来影响甚至改变处于较弱势一方的行为,即相对依赖性较弱的一方能够操纵相互依赖关系,以增强自身影响力。当然,如果不对称相互依赖不强,即较弱势的一方不甚依赖于占优势的一方,则不会受此限制,因为给予奖励或者撤销惩罚对其影响并不大。处于强势地位的行为体采取奖惩两种策略的成功程度,取决于弱势一方对其初始和持续的依赖程度,以及从别处获得所需的能力和自身实力水平等。换言之,相互依赖的程度决定了奖惩措施的有效性。如图1所示,自主性越强,实施奖惩措施改变另一方行为的可能性或有效性就越低。反之,依赖性越强,占据优势的一方越能通过各种举措来影响另一方,从而达成自身的政策目标。但应该注意的是,尽管接受方对于奖励的依赖是强烈的,但在奖励已经获得且可能无法收回的情况下,对供应方的依赖将不再成为限制因素。
图1 奖惩有效性与相互依赖程度相关性示意图
从根本上讲,除非双方之间建立了某种程度的相互依赖关系,否则不会达成一致意见,这种“一致”要么可以降低相互依赖的成本,要么可以增加相互依赖的收益。而“惩罚”“奖励”或它们的组合(同时或先后使用)则是达成一致意见的重要手段。“奖励”在双方之间建立了一种相对而言较为积极的相互依赖关系,而“惩罚”则引发了一种消极的相互依赖关系。简言之,在已形成的相互依赖关系的基础之上,一方面,通过惩罚或终止惩罚改变依赖性较强行为体的行为;另一方面,通过奖励影响其行为。为此,权力的两个基本要求为:拥有权力的行为体“对他人提供的东西漠不关心”,以及“垄断他人所需的东西”。虽然这实际上属于比较极端的依赖,现实中不存在一方绝对依赖另一方的情况,但也可以据此了解在权力非对称相互依赖的情形下,较强行为体所拥有的权力。而在这种情况下,弱势行为体的典型手段是寻找“可替代的供应方”。①Richard Rosecrance,“Reward,Punishment,and Interdependence,”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25,No.1,1981,pp.33-40.
从外交政策的角度看,国家通常希望在相互依赖的状态下最大化自身收益,但同时尽可能保持自主性。②Robert O.Keohane and Joseph Nye,“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Revisited,”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1,No.4,1987,p.730.这也正是东盟国家,尤其是与中国在南海存在争端的国家,担忧“中国将经济奖惩措施转化为政治影响力”的重要原因。为此,相关东盟国家倾向于采取更为谨慎的态度,竭力减少其认为可能的劣势。
二、东盟国家对参与“一带一路”建设收益和可能代价的认知
如前所述,相互依赖关系通常涉及代价,这也是其形成的重要标志,而各方最初是出于对收益的渴望,才愿意形成这种关系并限制自身自主性的。但基于相互依赖关系中收益与代价具有不确定性、短期收益或许以长期损失为代价等考量,相互依赖关系中更为弱势的国家,可能陷入一面寻求合作、获取收益,一面又担忧可能付出代价的困境。
具体而言,东盟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相对安全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较为开放的市场条件和颇具潜力的市场容量,成为“一带一路”倡议合作的重点和优先地区。东盟国家是中国主要的贸易伙伴和投资目的地之一,同时也是中国极具发展潜力的近邻,其在避免中国过分依赖传统市场方面具有重要价值。③“携手共筑新时代的中国—东盟关系——驻东盟大使黄溪连在印尼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演讲”,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18年3月14日,https://www.fmprc.gov.cn/web/dszlsjt_673036/t1542251.shtml。由此可见,中国对东盟国家存在需求。通过共建“一带一路”,双方互联互通水平不断提升,经济融合持续深化,东盟于2020年首度超越欧盟和美国,成为中国最大贸易伙伴,①“东盟历史性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网站,2020年9月27日,http://www.scio.gov.cn/video/42600/42601/Document/1688701/1688701.htm。从而实现双方互为第一大贸易伙伴的历史性突破,双方相互投资快速增长,相互依赖程度不断加深。鉴于中国与东盟国家之间存在的实力差距,作为相对弱势一方的东盟国家希望继续在中国新发展格局中汲取动能、获取收益,助力自身发展,但同时又担心在此相互依赖加强的背景下可能要付出的代价。而由于东盟国家自身经济发展水平及与中国是否存在南海争端等方面的差异,相关国家对参与共建“一带一路”、加深相互依赖的收益和代价的认知存在共性的同时,也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差异性。因此,在对东盟国家进行整体论述的基础上,有必要进行大致的分类并加以说明,只有了解东盟国家的认知和需求,才能通过加深相互依赖更好地实现互惠合作。
从图2中国与东盟国家的双边贸易情况可知,双方之间的相互依赖程度呈现上升趋势,“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行确实有效促进了中国与东盟国家间的双边贸易增长。
图2 2016年与2019年中国与东盟国家双边贸易统计(单位:亿美元)
续表
从表1可知,就东盟整体而言,30.1%的受访者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有利于东盟家经济发展以及中国—东盟关系的加强;35%的受访者认为“一带一路”倡议为东盟国家提供了亟需的基础设施资金;约三分之一(30.7%)的受访者表示由于缺乏足够的信息,现在就分析“一带一路”的影响还为时过早;近一半的受访者(47%)认为“一带一路”倡议将使东盟国家自主性受到限制。最后,15.7%的受访者认为“一带一路”不易成功,因为倡议大部分项目未能完全惠及当地。①“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2019 Survey Report,”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2019,p.19.由此可知,东盟国家认为最可能的收益是提供基础设施资金并促进本国经济发展,最担忧的代价是自主性受到限制以及可能导致收益不平衡。
东盟力推域内互联互通,但面临资金匮乏的局面,相关国家因而期待“一带一路”倡议能够协助填补巨大的基础设施资金缺口,提升各国国内基础设施联通水平,从而消除发展瓶颈,带动经济和社会发展。“一带一路”倡议在加强东盟国家基础设施建设的基础上,能有效联通东盟各成员国之间乃至更大范围的外部市场,有助于加速区域一体化进程。区域基础设施和互联互通可以使东盟国家融入更广泛的区域增长机制,促使其制定以发展全球价值链为导向的政策。综上可知,东盟国家愿意参与共建“一带一路”,以此加强各成员国之间以及更大范围地区的联系,增强彼此间的相互依赖关系,推动区域一体化进程,这些必然成为东盟国家关注的重要收益。而由于相互依赖关系并不必然以互利为导向,同时即便存在互惠性也有可能不对等,因而东盟国家愿意参与共建“一带一路”、加深其与中国相互依赖关系获取收益的同时,作为弱势一方,其还担心这种关系可能导致一些代价,而对进一步深化合作存有一定的顾虑。对此,根据经济发展水平及是否与中国存在南海问题,下文将东盟国家分为三类,分别为东盟欠发达且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国家、经济相对发达且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以及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并进行相应分析。
2.1 东盟欠发达且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国家的相关认知
第一类主要是欠发达且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其渴望获得中国的资金技术支持,如柬埔寨、老挝和缅甸三国。由图2可知,三国与中国的双边贸易总额在东盟国家中较低,但增长态势明显,表明其与中国的经济相互依赖程度在加深。而从表1可知,柬埔寨和老挝是东盟国家中对共建“一带一路”经济收益认知度最高的国家,缅甸对经济收益的积极认知相对低一些。但就可能的代价而言,三国担忧自主性可能受限制的比例分别为柬埔寨(50.0%)、老挝(31.0%)和缅甸(29.8%),缅甸对于代价的认知同样是三国中最低的。
柬埔寨积极参与共建“一带一路”并成为受益者之一,合作增加了来自中国的直接投资和游客量,促进了柬埔寨工业、服务业、农业和建筑业的持续增长。随着基础设施建设的快速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为柬埔寨经济发展和减贫做出了积极贡献,有效提升了柬埔寨的经济竞争力。而老挝认为,“一带一路”倡议将其从“陆锁国”转变为“陆联国”,是推动其经济飞速发展的关键因素。老挝国会计划财政与审计委员会主任利伯·利布瓦保(Leeber Leebouapao)强调,共建“一带一路”将为老挝转变为内陆枢纽创造有利条件,中老铁路意义重大,有潜力促进老挝与东盟其他国家乃至全球其他地区建立联系,是老挝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①“China's Belt&Road Initiative Poised to Boost Lao Economy,” Belt&Road News,March 27,2020,https://www.beltandroad.news/2020/03/27/chinas-belt-road-initiative-poised-to-boost-laoeconomy/.但与此同时,中老铁路预计耗资59亿美元,超过老挝国内生产总值(GDP)的三分之一,而这些贷款还只是老挝所欠中国债务的一部分。在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大幅扩大的财政赤字将大大增加老挝的公共债务,老挝对此存在担忧。缅甸同样对参与共建“一带一路”态度积极,2021年1月11日,缅甸国务资政兼外长昂山素季在会见访缅的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部长王毅时强调,缅方希望同中方继续深化互利合作,更好带动缅甸的发展。缅方重视中缅经济走廊建设,愿同中方及时协调,共同推进有关项目。②“王毅同缅甸国务资政兼外长昂山素季举行会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1日,https://www.mfa.gov.cn/web/wjbzhd/t1845673.shtml。而缅甸同样对“债务陷阱”表示担忧,缅甸联邦计划和财政部部长梭温(Soe Win)希望缩小皎漂港的建设规模,原因是担心中国的投资过大,缅方可能承受更大压力。③“BRI Backlash:Time for China to Reassure ASEAN,” AEC News Today,March 5,2019,https://aecnewstoday.com/2019/bribacklash-time-for-china-to-reassure-asean/.
2.2 经济相对发达且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的相关认知
第二类为新加坡、泰国两个经济较为发达的东盟国家,且其与中国不存在南海争端,但相较前三国而言,其对中国的经济需求没有那么急迫,欢迎“一带一路”倡议的同时,态度更为谨慎。由图2可知,中国与两国的经贸关系相互依赖性日益增强,且贸易更趋平衡,尤其是与泰国的贸易。两国对于“一带一路”经济层面的收益认知度在东盟国家中较高,但新加坡(60.2%)是东盟国家中最担忧自主性受到限制的国家,泰国(51.3%)同样较高。这表明经济较为发达的东盟国家在重视“一带一路”经济收益的同时,相比第一类国家对中国的经济需求更小,而且更加重视本国的自主性。
就收益认知而言,泰国将“一带一路”建设视为巨大机遇,会为本国未来的经济增长支点——东部经济走廊(EEC)建设提供资金支持。2019年,泰国总理巴育在第二届“一带一路”高峰论坛期间表示,“一旦‘一带一路’项目完成,将极大地提升泰国互联互通水平,而东部经济走廊将成为泰国经济和工业的核心组成部分,为泰国和整个东盟带来繁荣”。④David Green,“Thailand Pushes China's Belt and Road Despite Differing Visions,”Nikkei Asian Review,May 2,2019,https://asia.nikkei.com/Spotlight/Belt-and-Road/Thailand-pushes-China-s-Belt-and-Road-despite-differing-visions.李显龙总理表示,新加坡是“一带一路”倡议早期和坚定的支持者,“一带一路”回应了许多国家对更好的基础建设和联通性的需求,不但促进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和经济合作,也加强各国之间的合作,可以让中国和全世界都受惠。⑤“李总理:反全球化背景下 一带一路对加强多边合作起重要作用”,《联合早报》,2019年4月27日,https://www.zaobao.com.sg/znews/singapore/story20190427-951862。而在可能的代价认知方面,泰国认为其参与的“一带一路”项目还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因而有必要对项目成本保持谨慎,同时实现海外贷款多元化,避免陷入可能的“债务陷阱”。①“Beware of BRI Debt Trap,”Bangkok Post,April 27,2019,https://www.bangkokpost.com/opinion/opinion/1667904/beware-of-bri-debt-trap.新加坡还存在“港口政治化”②邹志强、孙德刚:“港口政治化:中国参与‘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沿线港口建设的政治风险探析”,《太平洋学报》,2020年第10期,第81-82页。方面的担忧,即将经济议题上升为政治安全议题。
2.3 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的相关认知
第三类是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即文莱、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越南。由图2可知,这五国与中国的双边贸易同样呈现明显的增长趋势,这表明彼此间的经济相互依赖程度加深。其中,越南是与中国双边贸易额最大的东盟国家,马来西亚次之,印尼和菲律宾与中国的双边贸易额分别在东盟国家中位列第五位和第六位,文莱排名最后。但从表1可知,经贸相互依赖的程度并不能有效促进该东盟国家对“一带一路”的积极认知,如越南是对“一带一路”经济收益认知度最低的国家;而越南(58.7%)对自主性的担忧仅次于新加坡,位居第二,且对项目惠及当地社会的认可度最低。文莱、马来西亚和印尼在第三类国家中对经济收益认知较为积极,但对自主性和收益不平衡的代价认知同样较高。菲律宾对经济收益的积极认知总体低于此三国,高于越南,但对自主性代价的认知同样低于这三国,这说明菲律宾近年对“一带一路”倡议的认知较为温和。
就收益认知来看,文莱、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和越南五国都希望“一带一路”倡议为其提供资金,促进经济发展。文莱非常支持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认为参与项目合作有助于文莱经济多元化。2021年1月14日,文莱苏丹哈桑纳尔在会见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部长王毅时表示,希望推进恒逸石化、“广西—文莱经济走廊”等重大项目建设。③“文莱苏丹哈桑纳尔会见王毅”,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4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46434.shtml。2019年4月,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在参加第二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时承诺支持“一带一路”倡议,认为其将有效促进互联互通,实现发展与繁荣。2021年1月12日至13日,印尼总统佐科、统筹部长卢胡特和外长蕾特诺在会见到访的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部长王毅时相继表示,印尼愿加强印尼“全球海洋支点”和“一带一路”倡议对接,并同中方加快共建“一带一路”,推进“区域综合经济走廊”建设,推动雅万高铁、“两国双园”等重大项目建设,欢迎中国扩大对印尼的投资。④“印尼总统佐科会见王毅”,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3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_673089/xghd_673097/t1846198.shtml;“王毅会见印度尼西亚对华合作牵头人、统筹部长卢胡特”,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3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_673089/xghd_673097/t1846036.shtml;“王毅同印尼外长蕾特诺举行会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4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_673089/xghd_673097/t1846357.shtml。菲律宾认为“一带一路”倡议是解决其“大建特建”计划基础设施需求的有效机制之一,希望这种资金支持进一步扩大。2021年1月16日,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和外长洛钦在会见到访的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部长王毅时先后表示,感谢中方为本国基础设施建设所作的重要贡献,菲方愿同中方积极对接《东盟互联互通总体规划2025》和“一带一路”倡议,推动中国—东盟关系不断稳定向前发展。⑤“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会见王毅”,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6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46788.shtml;“王毅同菲律宾外长洛钦举行会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1月17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46811.shtml。越南近年来对基础设施投资的需求持续增长,而在满足需求方面同样面临挑战。据测算,越南2016—2040年间需要基础设施投资6 050亿美元,但其资金缺口高达1 020亿美元,越南因此必须寻求外部资金支持。2019年4月,越南政府总理阮春福参加第二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时明确表示,欢迎并建议中方在越南开展技术先进、不破坏环境、代表中国发展水平的大型项目。⑥“越南日益成为‘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利益相关方”,光明网,2019年4月30日,http://theory.gmw.cn/2019-04/30/content_32797403.htm。
在可能代价的认知方面,这些国家同样关心经济层面可能出现的收益不平衡或“债务陷阱”问题,但因南海问题的存在,其对自主性有较强的疑虑。越南(20.7%)、印度尼西亚(19.1%)、菲律宾(18.9%)、马来西亚(18.9%)四国是东盟国家中最担忧收益不平衡、“一带一路”建设项目较少能惠及当地社会的国家。中国投资和中国工人的涌入引发了对就业竞争和非法劳工的更多担忧,加剧了越南、印度尼西亚等国民众的不满情绪。
三、东盟国家的政策选择及动因分析
上述东盟国家对共建“一带一路”收益及可能代价的认知,其深层次根源在于,东盟各国基于与中国的非对称相互依赖关系,认为自身与中国存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东盟国家对于收益更渴望,而对代价更具脆弱性。基于此,结合上述对共建“一带一路”收益和可能代价的认知,具体探析东盟国家的政策选择及其动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关注与中国合作的相对收益,强调收益尽可能平衡,利用“反复”和讨价还价等举措减弱依赖程度,试图从根本上减弱非对称性。二是在与中国合作的同时,继续强化与其他域外国家的合作,增加可替代选择,减少其相对于中国的脆弱性,增强自主性。三是对中国不断增强的经济影响力存有疑虑,态度更趋谨慎。这一点同样是出于对自主性的考量,在南海问题上体现得较为明显。如前所述,东盟国家对共建“一带一路”主要收益和可能代价的认知存在一定的共性,而差异性更多体现在具体程度上。相应地,东盟国家的政策选择也存在共性,以下三点对于试图减少非对称脆弱性相互依赖和保持自主性的东盟国家都适用,而差异性主要体现在具体措施和程度上。
3.1 关注与中国合作的相对收益——降低非对称性
由于相互依赖关系的存在,双方的行为都会对对方产生影响,而由于实力差距的存在,对处于相对弱势一方的东盟国家而言,一方面,希望从与中国共建“一带一路”中获利以促进经济和社会发展——这是出于绝对利益的考虑;而另一方面,东盟国家又担心在合作加深过程中与中国的收益相比显著不平衡,非对称相互依赖进一步加大,可能丧失自主性,所以更关注利益分配平衡问题——这属于相对利益的考虑。据此,东盟国家倾向于在与中国就“一带一路”项目展开合作的过程中,根据自身条件和需求,限制对“一带一路”的承诺,并主动提出诸多合作要求,减轻对中国资金等依赖程度的同时,最大限度满足自身利益,中方对此给予了理解与支持。例如,东盟国家提出缩减项目规模,2018年8月,中缅就缩小皎漂港建设规模达成一致,缅甸政府得以较大幅度降低建设成本。同期,马来西亚曾叫停3个中资项目(即东海岸铁路工程、沙巴和马六甲天然气管道计划),经与中国重新谈判将成本缩减三分之一后,2019年4月马哈蒂尔政府重启了铁路项目。①Hiro Katsumata and Shingo Nagata,“ASEAN and the BRI:The Utility of Equidistant Diplomacy with China and the US,”Asian Journal of Peace building,Vol.7,No.2,2019,pp.341-342.而根据中马双方协商谈判修改后的协议,当地参与建设阶段及其后运营的比例也明显增加。由此可见,马来西亚的目标并非完全取消“一带一路”项目,其经济发展需要外部资金技术,其目的是从中国获取更为有利的条件和高质量投资,以获取更多利益。印尼对华合作牵头人、统筹部长卢胡特明确为印尼参与的“一带一路”项目合作设定前提,要求最大限度利用当地劳动力,要求中国投资者向印尼民众提供培训项目,以及希望项目为印尼上下游产业创造附加值,以减少印尼对矿业等采掘业的依赖,利于印尼长远经济发展。②“Indonesia to Propose Projects Worth US$91 Billion for China’s Belt and Road,”The Straits Times,March 20,2019,https://www.straitstimes.com/asia/se-asia/indonesia-to-propose-projects-worth-us91-bilion-for-chinas-belt-and-road.
以上是东盟国家主动提出的合作要求,意在减少对中国资金等的依赖度、争取利益。菲律宾外长洛钦曾表示,鉴于菲律宾在南海问题上的脆弱性,菲应适当限制中国投资,但杜特尔特却认为中国的投资对菲律宾经济发展极具重要性。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的维克多·泰奥(Victor Teo)也指出,“拒绝中国投资并非明智选择,一个更富裕的东南亚才能更具韧性”。①Victor Teo,“Welcome and Vet:Investments from China in Southeast Asia,”ISEAS Commentary,October14,2020,https://www.iseas.edu.sg/media/commentaries/welcome-and-vet-investments-from-china-in-southeast-asia/.这些都说明不管哪一类东盟国家都愿意参与共建“一带一路”,为自身经济和社会发展助力,但在具体合作中有意识地加强协商、提出要求,尽可能增加自身长短期相对收益,其目的在于缩小其与中国的相对实力差距,从根本上减弱与中国的非对称性,维护自主性。
3.2 与中国合作的同时加强与他国的合作——增加可替代选择并减轻脆弱性
东盟各国亟需改善基础设施,通过增加本国和世界其他地区的贸易、投资等联系,提升竞争力,推动经济增长。而随着东盟整体经济的增长,东盟贸易总额将增加,其对基础设施的需求也越发紧迫。根据亚洲开发银行预测,从2016年到2030年,东盟需要约2.3万亿~2.8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即每年1 840亿至2 100亿美元,但东盟的基础设施基金只有4.853亿美元,亟需大量基础设施建设融资。②Kaewkamol Pitakdumrongkit,“China's Maritime Silk Road:Challenging Test for ASEAN,”RSIS Commentary,February 23,2018,p.2.“一带一路”倡议同《东盟互联互通总体规划2025》对接合作,能有效助力东盟实现互联互通规划愿景。在共建“一带一路”框架下,中国与东盟国家已经共同开展了中老铁路、中缅油气管道、中新互联互通项目、中泰铁路、中马“两国双园”、印尼雅万高铁等重要项目。2019年4月,东盟各国均派高级别政府代表团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达成了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的共识,签署了新一批合作协议,包括中老经济走廊合作文件,中缅经济走廊合作规划,中新加强第三方市场合作实施框架的谅解备忘录,中—印尼“区域综合经济走廊”建设合作规划,中菲、中泰反腐败合作谅解备忘录,中越关于2019—2023年合作计划的谅解备忘录等。这表明东盟国家在目前的发展阶段确实在加强与中国就共建“一带一路”的合作,且在各个层面的合作不断深化与规范化,相互依赖关系的加深不可避免。
尽管存在上述强烈需求,也合作建设了许多重大项目,但基于与中国非对称相互依赖的认知,东盟国家对于脆弱性相互依赖实际上仍存担忧。为此,东盟国家采取措施以竭力寻求中国以外的可替代选择,尽可能通过外部投资、市场等实现多元化,弱化其对中国的脆弱性相互依赖,平衡中国的影响。
寻找可替代选择是东盟各国的共同目标,因为过于依赖一个国家,可能使东盟国家脆弱性更强,而自主性受到更多的限制。如老挝提出,有必要与泰国、印度、美国和日本等其他国家进行多元化投资。③Nehginpao Kipgen and Megha Gupta,“China's BRI Strategy and Laos:The Statesman Contributors,”The Straits Times,June 10,2020,https://www.straitstimes.com/asia/chinas-bri-strategy-andlaos-the-statesman-contributors.马哈蒂尔在2018年当选后,仅7个月内就三次访问日本,积极笼络日本投资者。印尼政府同样出于避免过度依赖中国贷款的考量,在融资方面采取了谨慎态度,主动邀请日本参与建设连接雅加达与东爪哇省泗水市的半高速铁路。④Balazs Ujvari,“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the ASEAN Perspective,” Egmont Institute,2019,pp.1-4.越南一直试图通过积极参与区域多边组织,如借助参与《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扩大与其他国家的经贸往来,采取市场多元化战略,降低对中国市场的过度依赖。⑤“‘一带一路’倡议与越南”,《联合早报》,2019年12月23日,https://www.zaobao.com/forum/expert/others/story20191223-1015430。2020年8月正式生效的《越南—欧盟自由贸易协定》和同年12月签署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也是其实现对外贸易多元化目标的主要抓手。而越南与美国签署《全面能源合作伙伴备忘录》,从美国进口大量液化气,实际上也是在试图使能源进口多元化。阿米塔夫·阿查亚(Amitav Acharya)也表示,东盟国家只将“一带一路”视为影响其经济格局和对外政策选择的诸多因素之一。①Amitav Acharya,“Four Factors that Could Shape Southeast Asia in the Coming Decade,” Center for Security Studies,February 11,2020,https://isnblog.ethz.ch/international-relations/four-factorsthat-could-shape-southeast-asia-in-the-coming-decade.菲律宾杜特尔特政府所倡导的“大建特建”计划旨在通过基础设施刺激经济增长,要求中国持续为其提供资金的同时,又极力争取日本的优惠贷款,还因此出现了劳动分工,特别是在铁路部门——向日本提供北方线路,而中国负责南方线路。②Trissia Wijaya and Yuma Osaki,“Japan Doesn't Need to Compete with China's Belt and Road,”The Diplomat,September 7,2018,https://thediplomat.com/2018/09/japan-doesnt-need-tocompete-with-chinas-belt-and-road/.
3.3 担忧相互依赖程度加深背景下中国增强的经济影响力
在相互依赖的状态下,依赖程度更低的一方可能运用奖惩手段影响甚至改变依赖性更强一方的政策行为,为自身利益服务,而依赖程度越高,奖惩手段也越有效。基于此,在与中国就共建“一带一路”加强合作的过程中,随着中方各种资源的持续投入,东盟国家担心其发展日益需要中国。为此,东盟国家认为有必要态度谨慎,这一政策选择对于脆弱性更为突出的、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国家更为适用。南海问题是东盟安全议程中的重要议题,也是中国与东盟国家共建“一带一路”的主要影响因素,短期内很难得到解决,在中美竞争长期化的背景下甚至可能加剧,因此,相关东盟国家的脆弱性和担忧会更为突出。
其一,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在深化共建“一带一路”的态度方面更趋谨慎。这类国家对于非对称相互依赖、脆弱性,以及中国可能的影响力更为敏感。如越南学者黎红协(Le Hong Hiep)表示,越南位于“一带一路”倡议的范围,而且自身对基础设施投资的需求相当大,但如果南海局势加剧,基于政治和战略考量,越南对共建“一带一路”会更趋敏感与谨慎。③Le Hong Hiep,“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in Vietnam:Challenges and Prospects,”ISEAS Perspective,No.18,2018,pp.1-5.尽管迫切需要基础设施投资,但事实上越南因在南海问题上的脆弱性,更倾向于选择有限度参与“一带一路”项目合作,试图减少中国不断增强的影响力。总之,作为非对称依赖下的弱势一方,一些东盟国家的疑虑和担心在短期内难以完全消除。
其二,东盟国家担心中国会利用经济手段影响其成员国,一定程度上限制其政策自主性。寻求经济收益是东盟国家的共同目标,但与此同时其又担心议题间的联系性,基于此,互惠互利的合作很可能被误读为中国的经济手段。如菲律宾杜特尔特政府认为相对于放弃南海权利的长期影响,中国的经济支持对其现阶段发展重要得多。正因为此,2016年10月,杜特尔特当选总统不久就访问了中国,积极修复对华关系,这为恢复中菲互惠合作打开了窗口。对于中国渔船和海警船在2019年12月底至2020年1月初进入纳土纳海域的举动,印度尼西亚政府对华合作牵头人、统筹部长卢胡特表示该事件不应被“夸大”。④Leo Suryadinata,“Why Was Prabowo Invited to the US?”ISEAS Commentary,October 23,2020,https://www.iseas.edu.sg/media/commentaries/why-was-prabowo-invited-to-the-us/.同样有观点认为马来西亚之所以低调处理南海问题,主要是因为其“对中国经济上的需求”。⑤Ian Storey,“Malaysia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Dispute:Policy Continuity amid Domestic Political Change,”ISEAS Perspective,No.18,2020,p.4.而这些与中国存在南海争端的东盟国家,其对南海问题态度的缓和往往更易被误读为中国经济手段的“成功”,进而又加深了东盟国家对中国经济影响力的担忧,仿佛成了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正是这种误读的存在,使得一些东盟国家对中国经济影响力的增强始终存有疑虑。
四、结 语
随着“一带一路”建设在东南亚的稳步推进,中国与东盟国家间相互依赖的关系势必日益加深,但这种相互依赖关系并非自然而然成为进一步深化合作的动力,为了避免日渐密切的相互依赖关系成为冲突之源,首先要明晰东盟国家对相互依赖关系加深背景下的“一带一路”的认知为何。东盟国家普遍认为“一带一路”倡议能为本国提供亟需的基础设施资金,助力各国和地区经济发展,其中老挝、柬埔寨对收益的认知最为积极,越南对此认知最为消极。就可能的代价而言,东盟国家普遍担心自主性受限制,其中新加坡和越南最为担忧。正是基于此收益和可能代价的双重认知,东盟国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以应对:一是对合作收益不平衡的地方表示不满,主动设置合作前提和要求等,以增加在相互依赖关系中的相对利益,试图从根本上降低与中国的非对称相互依赖。二是在加强与中国共建“一带一路”的同时,积极寻求可替代选择,加强与美日韩印等国的合作,通过合作主体多元化,降低过度依赖中国的担忧,同时,也能平衡中国对自身的影响力。三是追求有限度的合作。上述应对行为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东盟国家认为其在与中国日益加深的相互依赖关系中处于较为弱势的地位,对于收益更为渴望的同时,对于可能的代价也更为脆弱,为此主动采取行动塑造与中国的相互依赖模式,试图减少对中国的脆弱性相互依赖,实现与中国合作收益的最大化,但又不过分依赖中国,使中国的影响力维持在东盟能接受的合理有限区间,进而维持自身自主性。
有鉴于此,中国未来在与东盟国家共建“一带一路”的过程中,一是要充分考虑东盟国家对于脆弱性相互依赖的担忧,不能简单认为中国投入越多越快就越好,要充分考虑东盟各国的“舒适度”,对于其主动提出合作要求的行为予以理解及一定程度的包容。在项目具体推进的过程中,不能操之过急,项目建设尽可能与当地的发展规划相匹配,让东盟国家及民众真正看到利益所在,提高其对中国及“一带一路”倡议的认同和接受度才是更为持久和有效的方式。二是表明中国追求的是互惠合作,无意将非对称相互依赖作为对东盟国家的权力之源。同时向东盟各国表明中国维护东盟中心地位、无意破坏东盟整体性的坚定立场,并采取有效行动体现中方的立场。因为东盟演变成为一个处于脆弱性相互依赖状态且被碎片化和边缘化的地区组织,只会恶化中国的周边环境,并不符合中国利益,而一个团结、稳定、繁荣及能够引领东亚地区多边合作的东盟也是中国所愿。三是要同东盟国家加快推进“南海行为准则”磋商,争取尽早达成符合国际法、实质有效的地区规则,表明中国与东盟国家有能力、有智慧共同解决好本地区存在的问题,推动南海成为和平之海、友好之海、合作之海。从而使南海问题不再成为东盟国家加强与中国相互依赖关系的最主要障碍,也不再是其脆弱性的最直接体现。四是可以主动平衡经济合作收益,减少东盟国家对与中国加强相互依赖关系可能导致收益不平衡的顾虑。如2021年1月13日,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发表的外长联合声明强调:“我们期待扩大从印尼的进口以及增加中国在印尼的投资,以便我们能够实现两国取得更健康、平衡的贸易增长目标。”中国是印尼最大的贸易伙伴和重要的投资来源,但印尼一直在关注与中国的巨额贸易逆差,①“王毅:中国承诺增加投资也将进口更多印尼产品”,《联合早报》,2021年1月14日,https://www.zaobao.com.sg/news/sea/story20210114-1116120。上述联合声明正是中国主动释放利好的举措,表明中国时刻关注东盟国家的现实利益考量,并加以积极应对,中国始终致力于与东盟国家的互惠合作。五是中国可以继续在东盟国家开展第三方市场合作,主动将日本、韩国等与东盟有一定合作基础的国家列为合作对象,以多边合作形式将东盟国家的可替代选择纳入合作过程,通过加强各方协调协作,增强东盟在合作中主导地位的同时,减少其关于过度依赖中国的担忧。六是加强与东盟国家的人文交流,促进民心相通,增进相互理解与支持。近年来,东盟国家对中国在东南亚的政治经济影响力有了较高的认知度,但对中国影响力的质疑仍然较高。为此,有必要加强与东盟国家民众之间的友好往来,进一步推动教育科研、人才培养、青年交流和文化旅游等方面的人文交流合作,让东盟各国民众真切感受到真实的中国与中方的善意,通过文明互鉴,深化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共同愿景,进而为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合作奠定民意基础。通过上述举措,有利于促进中国与东盟国家增信释疑,为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减少阻力,通过提升合作收益为建设更为紧密的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奠定坚实基础,继而将其打造成为周边命运共同体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