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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材料研究的新视角:人与物之间关系的纠缠理论分析

2021-05-11

东南文化 2021年1期
关键词:考古学考古理论

刘 岩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内容提要:纠缠(entanglement)理论是著名考古学家伊恩·霍德(Ian Hodder)以长期的考古实践为基础,并在新唯物主义思潮影响下提出的一种全新的考古学理论形态。它强调物自身的性质及其对人的束缚,主张以人与物在人们日常生活实践中产生的依赖关系与依附关系以及涉及到的物质、能量与信息流为视角,对考古材料进行分析,进而对古代社会进行观察与理解。纠缠理论可以用来深描古代社会的发展状况、分析小尺度事件以及研究农业起源的具体过程。纠缠理论若要在中国考古实践中得到深度应用,需要我们将科技考古同考古学理论相结合,改善研究策略,转变发掘理念并进行理论探索与创新。现阶段,我们可以应用纠缠理论对古代人地关系、社会复杂化进程以及社会衰落等问题进行定性分析。

考古材料是考古学的关键特征。自考古学诞生起,考古学家试图应用不同的理论方法与概念体系对考古材料进行研究。考古学家应用“文化”“系统”或“文本”等概念去勾勒史前史的时空脉络[1],探索人类行为的规律与史前社会的运作机制[2],揭示考古材料的社会性与人的能动性[3]。但不论采用何种概念,考古学家都是在研究材料背后的人、文化与社会,但却忽略了物本身。近些年来,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意识到了这种重人轻物的现象,兴起了“新唯物主义”(new materialism)思潮,主张从物自身的物质特性及其同人之间的关系展开研究[4]。这一思潮也影响到考古学。曾掀起后过程考古学运动的著名考古学家伊恩·霍德(Ian Hodder)提出了“纠缠”(entanglement)理论,主张从人们日常实践中所形成的物质关系、物的物质特性与能动性以及物对人的束缚角度对考古材料进行分析[5]。这一理论在考古界产生了很大影响,为考古学家研究考古材料提供了新的概念工具[6]。长期以来,中国考古学界一直在探索“透物见人”的新方法。在这一过程中,纠缠理论进入了中国考古学家的视野[7]。但由于中国考古学界对理论概念的探讨较为薄弱,因此,还未认识到纠缠理论在研究农业起源及社会文化具体过程上所具有的潜力。本文尝试从纠缠理论的文本出发,从纠缠理论的诞生背景、理论含义、研究实践以及对中国考古学实践的启示几个角度对纠缠理论进行分析,希望能够对中国考古学界理解并应用这一理论研究考古材料提供有益的借鉴。

一、纠缠理论产生的背景分析

纠缠理论是在考古学以及整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大背景下提出的。在考古学内部,自霍德创立后过程考古学后,便一直探索将后过程考古学的理念付诸实践的途径。霍德选择了土耳其的恰塔霍裕克(Çatalhöyük)遗址进行长期的高精度发掘与多学科研究,得到了大量有关人们日常生活各个方面的材料,这些材料在时间、空间、功能等方面都有着明晰且精细的背景关联[8]。这让霍德意识到,恰塔霍裕克人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同这些形形色色的物品打交道,处理同它们的关系,应对物质世界中的各种实际问题,如修缮房屋、制作陶器、获取与加工食物、维护空间秩序等[9]。这些物质关系让人们的社会生活成为可能,也让人陷入了同物的纠缠之中,人们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因此受到了物质纠缠的束缚。不仅如此,霍德还发现,诸如定居、农业起源以及社会复杂化等社会过程也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同物所发生的纠缠关系中缓慢发生的,这些社会过程犹如启蒙运动与工业革命一般,会在人们倾倒垃圾的方式以及房屋的空间格局等日常生活中有所体现[10]。

在考古学之外,近年来,整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兴起了一种“新唯物主义”思潮。不同于主张物质作为世界本源且同精神之间有着线性决定关系的唯物主义,新唯物主义以自然科学的新进展以及气候变化、全球难民等社会问题所揭示的物质世界的复杂性与人自身能力的有限性为背景,强调物质自身所具有的活力(vitality)、复杂的关联性、自组织性、不确定性以及影响人的能动性[11]。新唯物主义具有很强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它反对物质与精神、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反对人、文化、符号等在解释世界中的绝对优先性,同时,以民族志中的“灵性论”(animism,又译作“万物有灵论”)为基础,认为世间万物的本质是一种不断运动、变化且影响其他事物的能力,因此新唯物主义承认物质的流动性、运动性、能动性与活力,认为物质实体、现实世界以及抽象概念遵循同样的物质过程,都是物质通过一定的运动、关联及实践形式与动态过程塑造与重构的[12]。这些过程将人、生物、物体与事物以某种物质结构的形式关联在一起,构成形态明晰的物质实物,但又不断撕扯其稳固的界限与形态,让原本对立的存在变得彼此交融的同时,不断让事物之间建立新的联系,而人只是事物之间联系的一部分,并不具有特殊性。以房屋为例,新唯物主义者们会关注房屋如何由各种建筑材料以何种组合方式形成房屋的架构;不同功能、风格与象征意义的物品如何以一定的组合方式构成不同功能的房屋空间,又是如何变化的;房屋内部经历的动态生活场景及其物质构成;人、物理、化学与生物营力如何破坏房屋的物质结构,令房屋丧失其功能。上述思想在纠缠理论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体现,构成了纠缠理论的重要理论来源。

二、纠缠理论的含义分析

在恰塔霍裕克遗址的长期研究以及新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下,霍德在《纠缠:人与物之间关系的考古学》一书中,系统论述了纠缠理论[13]。纠缠包括了人对物、物对人、物对物以及人对人的依赖(dependence)与依附关系(dependency),前者指的是人与物因为有了彼此才能够存在与发展,后者指的是物在依赖人的同时也限制了人,因为物需要人的维护与照管才能完好存在下去,物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物。但在实际情况下,这四类关系往往是同时存在的,我们很难将其割裂,物与环境总是受到人的干预,有了人的影子。因此,纠缠还可以被定义为人与物之间由依赖关系和依附关系所组成的辩证关系[14]。举例来说,人与汽车就构成了一种纠缠关系。人依赖汽车出行,但也被交通规则、道路条件、汽油价格、汽车养护与修理以及驾驶知识等与汽车有关的事物所束缚。

为了从整体角度把握纠缠关系,霍德还从复杂系统的角度将纠缠定义为让不同实体(人、动物、事物、观念、社会机构等)联系在一起的物质、能量与信息流[15]。霍德不断修正纠缠的定义,表明这一理论越来越重视物的作用。纠缠理论认为,物的复杂性、运动性等特征使得纠缠关系像复杂系统一样具有不稳定的特征,其内部诸多要素之间可能以某种矛盾的、出人意料的方式相互作用,并产生某种偶发的、人们难以掌控的结果。这迫使人们利用新物品、发明新技术去解决问题。在此过程中,人陷入了同物的依附关系,被物所束缚。霍德认为,由于物质结构的不稳定性以及纠缠的复杂性,使得人与物之间的上述互动过程不断发生,因此,从长时段来看,人与物的纠缠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物对人的束缚会越来越深。强调物对人的束缚是纠缠理论同其他新唯物主义思想及其他考古学理论相比最重要的独特之处。

不同于很多新唯物主义思想着重关注人与物之间的物质关联,纠缠理论没有排除符号、思想、观念等抽象事物在纠缠网络中的作用,认为这些抽象事物本身就是在纠缠网络中产生的[16]。在霍德看来,纠缠网络的维系需要物的功能性、不同领域的抽象观念以及具身实践(embodied practice)相一致[17]。这种一致性在恰塔霍裕克遗址割人头与兽头的现象中得到了体现。霍德认为,割头现象的存在涉及到头骨的作用、有关头骨的抽象观念与具身实践。在恰塔霍裕克,将祖先的头骨留给后人保存具有构建历史记忆、维护社会的延续性的作用。同时,割头的现象在近东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还可能同某种神话相联系,并在房屋的室内装饰、壁画、雕塑、陶器等背景中出现。这表明,割头作为一种观念广泛存在于不同时空背景下的多个领域。不仅如此,人们在割人头和兽头,以及在给头骨、房屋墙壁与地面抹泥的这几个场景上具有身体感知上的一致性,以至于人们在经历一个场景时会想起其他场景,让头骨和抹泥这两件事物在社会中能够传递神圣性[18]。物在功能、观念以及具身实践上的一致性还体现在恰塔霍裕克的房屋上。房屋作为人们日常生活、器物维护、仪式与象征活动以及构建社会关系的场所,其持续存在需要其功能性、象征性、社会性、对房屋的定期修缮、垃圾的倾倒规则、房屋内的空间组织原则以及人们日常实践行动规范相一致[19]。

由此可见,虽然纠缠理论更侧重物质层面的关系,但也将社会观念、思想意识等抽象事物纳入其中,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新唯物主义色彩。这可能同霍德长期以来的研究经历与学术观点有关。霍德是后过程考古学的主要倡导者,主张研究物质文化在具体背景中的社会意义[20],并将这一主张在研究宗教在恰塔霍裕克社会的作用中付诸实践[21]。同时,纠缠理论在实际研究中还从日常生活实践以及考古材料的背景出发,去研究微观的日常生活以及长时段的社会变化。这同后过程考古学情境性(context)与历史性的核心理念是一致的[22]。霍德一直以来所推崇的惯习(或习性)(habitus)理论也可以同纠缠理论进行结合。惯习作为一种实践规则或者实践逻辑,让人们对自身所处环境的理解形成一定的实践形式,并体现在物质文化的风格与空间结构之中[23]。从纠缠理论的角度看,这种实践逻辑是在人与物之间的纠缠网络中形成的,纠缠本身构成了惯习的背景条件。同时,作为一种可识别的抽象观念与具身实践的准则,其持续存在一方面需要同物质的功能性与社会性相一致;另一方面也需要人不断地投入物质、精力等对其进行维护,并通过身体约束恪守惯习。不仅如此,惯习本身作为物的一种形式,它能够提供给人们实现具体目标的能力,能够实现维护社会稳定、强化社会地位与身份认同等需求,这也有利于纠缠关系的持续存在。因此,很多考古学家并不认为纠缠理论是一种新唯物主义思想,而是将其看作是有关人与物之间是如何相互构建彼此的一种物质性(materiality)理论[24]。

由于当代考古学各个理论流派之间正不断融合,不同理论范式(尤其是过程考古与后过程考古)之间的差异已经越来越小[25],因此,对纠缠理论进行理论范式的划分既非易事,也非明智之举,因为这样会阉割掉纠缠理论的多样性与细部特征。但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可以根据纠缠理论的主要特征,将其划分到后过程考古学阵营。虽然人们在构建人与物之间的纠缠关系时,会用到很多过程考古学的方法,如在研究器物在制作、使用和废弃过程中的纠缠关系时,常会用到过程考古中的行为考古、功能分析以及操作链分析的方法,而且过程考古学中的文化生态与行为生态的方法会用在构建动植物驯化过程中的纠缠关系中,但纠缠理论并不是在验证规律或假说,也不是在探寻文化发展的机制,因此,它并不属于过程考古学的范式。纠缠理论主张从具体的考古材料背景出发,自下而上地去构建材料之间的联系,强调纠缠关系的复杂性、多样性与偶然性,而非像过程考古学一样去寻找唯一性与确定性,而且并没有忽视人与抽象事物的联系。这些特征使得纠缠理论同后过程考古学的关系更为密切,是对后过程考古学侧重物质文化的社会性与象征性的拓展。因此,我们可以将纠缠理论看作是受过程考古学方法及后现代主义思想影响的一种后过程考古学理论。

三、纠缠理论的经典案例分析

纠缠理论自提出之后,便被考古学家应用到材料研究之中。在实际研究中,纠缠理论或者从微观的角度对社会进行深描,或者从宏观的角度对社会与文化变化的具体过程进行勾勒,以了解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如何让社会得以维系或发生变化。下文将通过对具体案例的分析来呈现纠缠理论如何用于分析考古材料。

1.纠缠关系图与古代社会的深描

纠缠理论可以让考古学家通过绘制纠缠网络图的方式对古代社会进行深描与理解。在实际研究中,考古学家根据考古材料出土与分析情况以及研究问题确定纠缠网络的范围,进而绘制与研究相关的纠缠网络图。通过对纠缠网络图的研读,我们可以从微观层面了解古代社会的具体状况。霍德曾绘制了恰塔霍裕克遗址早期与黏土有关的纠缠关系网络(图一)[26]。在图中,椭圆表示依赖人较少的物,方框表示依赖人较多的物;单向箭头(虚线)表示依赖关系,如墓葬依赖个人物品作为随葬品,而个人物品不依赖于墓葬;双向箭头(实线)表示依附关系,如磨制石器的生产依赖周围的景观环境提供石料,但景观也依赖于磨制石器,因为磨制石器会改造景观。一些物因涉及到更多的纠缠关系而被称作关键节点。在图中,房屋就是一个关键节点,它集食物加工与消费、工具生产、埋葬死者(居室葬)、象征与仪式活动场所于一身,在日常生活、社会生活与精神生活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在霍德看来,关键节点在社会中的作用不言而喻。一方面,由于它涉及到了同多种事物之间的联系,变化成本最高,因此,人们会控制这种变化的发生,这就是为何在不同文化时期,恰塔霍裕克的房屋作为关键节点,其功能会发生变化,但房屋空间结构以及在社会中的核心地位一直不变。另一方面,当关键节点发生变化时,将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当作为关键节点的野牛的数量减少时,用于构建社会记忆的室内牛头陈设也会减少,因此,房屋的社会记忆功能也会相应减弱。随着驯化作物的增加,房屋的功能连同整个社会结构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可见,通过对某个遗址中的纠缠关系进行研究,可以知道该遗址所处的社会是如何通过人与物的关系进行组织,以及关键物品在社会中是如何发挥重要功用的。

图一// 恰塔霍裕克遗址早期与黏土有关的纠缠关系图

2.研究小尺度事件与呈现社会过程

除了用于理解社会之外,纠缠关系图还可以再现小尺度的事件,并以此为出发点,去探究抽象的大尺度过程是如何在日常生活实践中的纠缠关系中发生的。过程考古学一般认为,考古学无法研究短时段、小尺度的事件,只能对宏观的大尺度过程进行理论解释。但纠缠理论则让我们看到了考古学在考察较小尺度事件上的潜力。不仅如此,纠缠理论还表明,长时段、抽象的社会过程也是在人与物之间的纠缠关系网络中发生的,考古学家可以通过对纠缠关系的细致分析找到诸如环境变化、人口增加等抽象社会过程发生的线索并直观呈现其具体过程,而无需借助抽象的理论对本可以具象表达的社会过程进行解释。霍德应用纠缠理论通过再现恰塔霍裕克人如何解决因泥砖不坚固而引起的房屋墙壁经常坍塌这一问题,表明人们在解决墙体不稳固的过程中,会产生人口增加、环境变化、社会变化、宗教仪式变化等结果[27]。霍德发现,用含砂量更高的黏土制砖是解决墙体不稳定问题的有效策略之一,但这需要人们深挖至更新世乃至更深的砂土层获取黏土,这改变了当地的环境,造成了芦苇的泛滥,降低了当地的地下水位线以及生物多样性。而随着建房活动的强度增加,需要更多的劳动力以及协作能力与组织性,这促成了当地人口的增加以及社会组织的变化。以往过程考古学对上述社会过程的分析往往通过引入变量的方式对社会过程的原因进行自上而下的解释,而这一案例则表明,社会过程就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是人与物之间纠缠关系的结果,且常常在人意料之外,让变化发生的因素就存在于纠缠关系本身之中。

3.农业起源研究

除了理解具体的社会、研究小尺度事件外,纠缠理论还被用来研究文化变化。这以农业起源的研究最为典型。其研究策略依然是从考古材料出发去构建纠缠关系,进而呈现农业起源的具体过程,而非将农业起源归因为某些自然或社会因素。这一研究策略的本质是在回答“如何”而非“为何”的问题,而“为何”的答案是蕴含在“如何”的具体过程之中。纠缠理论在农业起源研究中的应用可以归纳为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从器物或者文化要素出现的时序性出发,去考查某一地区农业起源的具体过程以及某些要素对农业起源进程的影响。霍德根据柴尔德(Gordon Childe)“新石器时代的一揽子特征”(Neolithic Package)理论,从农业起源及新石器时代到来的各个特征在近东地区出现的年代顺序出发来考察近东地区的农业起源问题[28]。霍德认为,先出现的特征是后出现特征的前提与条件,并限定了近东地区农业起源与无陶新石器时代社会的基本轨迹。其中,碾磨工具出现得最早,它对近东农业起源的轨迹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用碾磨工具碾磨植物性食物能够让其中的营养物质更好地被人体吸收,这让人口增长、聚落面积增大、定居以及强化利用植物资源成为可能;碾磨工具的出现影响着人们的饮食习惯,让人们能够加工面粉,从而使得食用面包成为当地延续至今的饮食传统;碾磨工具的体积越来越大,越来越耗时,使得社会的流动性越来越低,定居程度越来越高;碾磨工具还具有社会与象征意义,可能同性行为有关。按照同样的策略,我们也可以研究陶器在新旧石器时代过渡阶段的出现如何影响中国农业起源与新石器时代社会的发展进程。

纠缠理论在农业起源研究中应用的第二个层面是对不同地区农业起源进程的比较。傅稻镰(Dorian Fuller)等人的研究表明,野生植物所共有的生理与形态特征、不同地区的生态背景与植物习性差异以及饮食与文化传统所产生的纠缠关系,让西亚黎凡特(Levant)地区麦类谷物、东亚与南亚水稻、中国北方的小米以及印度草原南部的豆类的驯化表现出不同的路径。研究者认为,不同野生作物的共同特征是给人提供食物的能力,因此人们对它们进行干预,让野生作物的生理与形态特征发生改变,如颗粒更为饱满、成熟后的谷粒不再自动脱落、需要人工脱粒等。这些特征让人受到了作物的牵绊,人们在收割工具、陶器、碾磨器、脱粒等技术以及开荒除草等活动上投入了更多精力。但不同地区在作物习性、生态条件、饮食传统以及文化观念等方面具有差异性,这让不同地区有了各自的植物驯化路径。以中国和西亚在饮食传统和饮食观念的差异为例。研究者认为,中国人习惯在器皿中蒸煮出口感黏稠的食物,这种黏稠食物同中国文化中通过祭祀祖先而获得的社会凝聚力密切相关;而西亚人习惯使用更为厚重的碾磨工具和炉灶等同房屋密切相关的器具对食物进行烧烤,这同当时人们强调房屋延续性、通过炊烟祭祀神灵等社会观念密不可分。这种饮食传统与观念上的差异使得东亚人去驯化口感更为黏稠的水稻或小米,而西亚人去驯化可以制成面粉的麦类作物。傅稻镰等人的研究表明,各地农业起源的差异性是人与物之间纠缠关系的结果,是作物本身的可供性与生长特性、各地自身的环境背景以及各地文化传统与社会观念三者相一致的产物[29]。

四、纠缠理论与中国考古学实践

从上文的分析可知,纠缠理论作为一种受新唯物主义思潮影响的理论形态,能够让我们从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角度审视考古材料,对古代社会进行微观的深描与宏观的过程分析。在中国考古实践中,纠缠理论暂时还未被用来分析考古材料。这是因为,我们若想利用纠缠理论重建历史,需要高精度的材料、详实的科技考古分析,以及运用理论与逻辑组织分析结果的能力。坦言之,中国乃至世界考古的很多遗址目前尚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纠缠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去思考利用该理论进行透物见人研究的前提条件,即如何让科技考古同考古学问题及考古学理论相结合,如何改善研究策略、转变发掘理念,进行理论的融合与创新,并在此基础上,探索利用纠缠理论理解和研究古代与当代社会的具体途径。

纠缠理论的应用需要将科技考古方法同考古学理论与问题相结合。中国考古学目前在研究考古材料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很多科学分析的手段都用来分析材料的性质与功能[30]。但目前,很大一部分对考古材料的科学分析仍然处在就材料论材料的功能性研究阶段。由于没有同有关社会关系与文化观念方面的考古学问题以及考古学理论相结合,科技考古同考古学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解决这一隔阂不仅需要考古学家在观念上接纳科技考古,需要科技考古研究者用考古学理论和考古学问题组织自己的研究,更需要考古学家在解决考古学问题时,通过一定的理论视角,对科技考古的分析结果进行综合。纠缠理论对科技考古的依赖以及自身的理论视角,无疑为我们综合考古材料,建立不同材料之间的联系,将科技考古同考古学问题相融合进而了解古代社会提供了研究方法。

虽然科技考古在纠缠理论的研究实践中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但我们也不能将科学与技术的作用无限放大。霍德认为,科技革命大大加剧了物对人的束缚,以至于现代人难以摆脱物的纠缠,我们应该寻求技术以外的社会、政治乃至观念等方式减轻纠缠带给人们的困境[31]。在考古学领域,虽然科技分析与社会理论的结合已经成为了当代考古学的趋势和特征[32],但考古学家也在对新唯物主义思想可能让考古学走向重物轻人的道路进行理论反思,捍卫考古学的人文性,防止考古学丧失对人的价值关怀与道德准绳[33]。对此,在纠缠理论的实践之中,我们一方面需要将科技分析应用到考古学研究中,使之同考古学理论结合,另一方面也需要用理论反思科学实践,注意揭示考古材料的人文价值以及纠缠理论的现实关怀,避免让科学成为考古学中的唯一标准与价值尺度。

纠缠理论的应用还需要我们在研究策略上多作反思。以往过程考古学家通过引入理论模型或抽象变量建立假说并用考古材料进行检验,后过程考古学家则用抽象的社会理论去阐释材料。这两种研究方式都属于自上而下的策略。当我们应用纠缠理论研究考古材料时,是对考古材料的功能、物质构成空间背景等进行分析,并建立考古材料在功能、社会观念、具身实践层面上的联系,以及维持这些联系所需要的物质、能量与信息流。因此,纠缠理论采用的是自下而上的研究策略,从对考古材料的分析出发去构建纠缠网络,并认为抽象的变量与理论概念都是出自于人与物之间的纠缠关系之中,是纠缠关系的副产品。同自上而下的策略相比,这种从考古材料出发对证据与“事实”进行构建、组织与推演的做法与以往中国考古学家的研究方式更为相似,更易于被我们接受。但我们应知晓,纠缠关系通过自下而上的研究所得出的“事实”并不等同于历史的真相,它是通过科学分析与逻辑推演重构出的。这种构建本质上是一种受研究者自身知识背景与材料共同影响的阐释学(hermeneutics)过程[34],其可靠程度取决于材料自身的精细与完整程度、(科技)分析方法与分析过程的精确性与可靠性以及研究者本人对数据本身的解读与逻辑构建能力。因此,我们在构建纠缠网络时要清醒认识到,我们所构建的纠缠网络是不完整的,而且也可能存在认识上的偏差,这需要我们不断对考古材料与研究过程进行反思。

纠缠理论还会让我们对以往的田野发掘方式进行反思。中国考古曾长期以文化历史考古为主要范式,目的是建立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与谱系关系,因此,在田野发掘中非常注重遗迹的叠压打破关系、器物的共存关系以及完整典型陶器的收集。近些年又受到功能主义以及过程考古对古人生活与行为研究的影响,在田野发掘中开始主动收集器物功能、生计方式以及环境相关的材料。纠缠理论所依托的是后过程考古学范式。后过程考古学需要知悉具有明确功能的考古材料在时间、空间、堆积单位以及社会文化背景中的背景联系,对考古材料的详实与精细程度的要求更高。对此,纠缠理论的应用依赖于对考古遗址的高精度发掘。霍德在构建恰塔霍裕克遗址的纠缠关系时,所依赖的是在“反身的方法”(reflexive method)的指导下所获取的高精度材料,其采样数量之多、分析工作量之大,在世界考古上是很少有项目能够与之比肩的[35]。但这并不等于我们现阶段无法应用纠缠理论解决实际问题。目前,那些结构清楚、遗物丰富且经过多学科研究的遗址,以及那些文化面貌清晰、资料详实、研究积累丰富的区域,如良渚等长期发掘与研究的重要遗址与墓葬,这样的材料也是能够满足研究需要的。但大部分遗址在资料获取的精细程度上还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对此,若想应用纠缠理论进行更加精细化的研究,需要我们在继续加强器物功能与理化性质等功能性分析的材料的收集与研究的同时,加强不同材料在时间、空间、堆积单位、共存关系等背景中的关系的考察,这方面的信息是纠缠关系在考古材料中的直接证据。诚然,受研究经费、考古发掘与保护政策等条件限制,这种高精度发掘在实施过程中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我们依然可以在条件允许的遗址进行局部的探索与尝试,并将之同传统发掘的材料进行比对。可以借鉴反身的方法,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套可以平衡诸多因素的高精度发掘理念。

目前,纠缠理论在定性分析与理论阐释方面是具备应用的可行性的。虽然我们在考古材料的获取与分析方面的不足,使得纠缠理论还很难用来进行微观的定量分析,但作为一种理论视角,纠缠理论可以用来对古代的社会状况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进行定性分析。在以往的研究中,我们一般通过科技考古了解古代社会的生产生活与环境背景,或者通过将考古材料同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文化进化论或者社会文化系统理论相结合,研究社会的发展阶段与复杂化程度。而纠缠理论表明,由于人们生活在日常实践与物质实践所产生的物质关系之中,每天都要应对人与物之间的纠缠关系及其产生的实际问题,因此,古代社会的整体状况、变化轨迹与细枝末节就隐藏在纠缠关系之中,我们能够透过纠缠关系,以小见大地去理解有关古代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一思想被台湾地区的考古学家用来研究兰阳平原丸山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的人地关系与人群迁移。研究表明,人与环境的纠缠关系存在于人们在利用工具和技术来修建阶地、房屋、墓葬等形式时对环境的产生的依赖、改造与维护之中。人对环境的维护加剧了地貌自身的不稳定进而需要更多维护,这让人陷入了纠缠关系的牵绊之中,最终当地不再适宜居住,人们选择离开[36]。这一研究表明,纠缠理论能够破除环境决定论的影响,从人与物、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角度理解古代社会。

作为一个考古学阐释的视角,纠缠理论最重要的贡献是可以用来分析社会变化过程。在霍德看来,人与物的纠缠关系从古代一直延续到现代,构成了人的生存状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造物的数量越来越多,功能越来越复杂,人对物的依赖越来越强,因此,纠缠关系也越来越复杂、物对人的束缚越来越大,以至于我们现代人已经很难摆脱物的纠缠[37]。这一思想可以用来研究某一地区社会是如何随着纠缠关系的复杂而越来越复杂的。以西辽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社会复杂化为例。从兴隆洼文化到红山文化,陶器在功能与种类上不断增多,生产技术越来越专业化,定居程度与农业比重不断提高,人们建造大型公共建筑用于祭祀,维持社会的正常运作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人与物在功能与象征层面的纠缠数量不断增多、程度不断加深,整个复杂化进程体现在人与物在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各种物质关系之中。此外,纠缠作为一种复杂系统所具有的复杂性、不稳定性与偶然性,可以用来从社会内部以及日常生活实践的角度去研究社会是如何衰落的,以弥补以往我们从环境、战争、冲突、灾难等单一角度对这一问题的片面理解。以西辽河流域的红山与哈民文化的衰落为例。以往的研究往往将这两个文化的衰落分别归咎于环境和瘟疫[38]。纠缠理论则可以从人们在应对环境、生计或者疾病等问题时所形成的纠缠关系,在物的功能性与象征性、资源、环境、社会规范等方面所具有的复杂性、不稳定性与矛盾性的角度出发,更全面地展现文化衰落的过程。

纠缠理论还在理论的构建与融合上对中国考古学在理论探索实践上有所启示。纠缠理论更加注重物的功能性这一长期被忽视的因素,因此,如前文所述,纠缠理论在对物质材料自身性质的分析中,吸纳了行为考古、操作链概念以及行为生态学等理论。但纠缠理论并没有完全否定观念、制度等抽象事物,使得该理论能够同惯习等更强调社会性的理论相结合,具有很强的兼容性。此外,一些新唯物主义的概念由于同物质遗存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被考古学家用来构建纠缠理论的分析工具。有考古学家融合纠缠理论、新唯物主义思想以及能动性理论,提出新的概念工具,去研究印度南部地区铁器时代(1200—300BCE)的社会不平等是如何在人们从事具有政治意图的活动时所涉及到的人与物的关系中产生的[39]。当时人们为了举办宴享仪式需要改造环境、饲养动物,在这一过程中,需要解决因物质条件与环境自身的特征与结构带来的问题,社会不平等就是在人们投入人力物力解决问题、进行宴享活动的过程中发生的。可见,同方法论的相对固定性不同,考古学理论在应用上更加灵活。我们在理论探索与应用时,可以在对不同理论的内涵精准把握的基础上,找到不同理论之间的契合点,在此基础上进行理论再造。我们可以将已经熟知的进化论、环境考古、GIS、微痕与残留物分析等理论方法相结合,通过重建不同历史阶段的纠缠关系来理解社会变迁。

五、结论

纠缠理论是伊恩·霍德在恰塔霍裕克遗址从事长期发掘与研究以及在新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下提出的一种研究考古材料的新视角。纠缠作为人与物之间依赖关系与依附关系组成的辩证关系,以物对人的束缚为核心特征。纠缠理论虽然受到新唯物主义影响,但并没有排除观念等抽象事物在纠缠中的作用,这使得纠缠理论更具兼容性,能够同实践理论等其他更强调社会性的理论相结合,让我们完整理解物的物质与社会属性以及人的实践活动,也为我们如何灵活地进行理论构建与应用提供借鉴。在考古学中,纠缠理论可以用来对古代社会进行深描,对人们如何解决实际问题等小尺度事件以及农业起源等社会文化变化进行研究。纠缠理论对考古材料的获取与分析、理论分析及逻辑推演等方面要求很高,使得该理论还未在中国考古学中得到应用。纠缠理论在中国考古学中的应用需要科技考古同考古学问题及考古学理论相结合,转变发掘观念,提高发掘质量,改善研究策略,并进行考古学理论的构建与探索。同时,作为一种理论视角,纠缠理论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古代与现代社会,为我们研究古代人地关系、社会复杂化与文化衰落等问题提供新的思路。虽然批评者认为,纠缠理论存在着决定论与目的论的倾向,忽略了人的社会性、文化背景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遗址间纠缠关系的比较受到考古材料质量的影响,考古材料还可能无法满足研究要求等问题[40],但该理论仍不失为一种全新的研究策略,为分析考古材料提供了新视角,并为中国考古学实现“透物见人”的研究目标提供切实可行的新途径。

(附记: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陈淳教授阅读了文章初稿,并给出了诸多中肯的建议,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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