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胡子都是扎人的事情
2021-05-10刘勇
刘勇
实在记不清哪年哪月哪日了,也想不起是春夏明丽的上午?抑或是秋冬阴郁的下午?但肯定是在东楼当时的县委政研室,雷霆没头没尾说出了这句话:每根胡子都是一件扎人的事情!他的语音并不响亮,全无平日说话的语气,像是自言自语。我当时一怔,胡子和事情有关系吗?事情也会扎人吗?我知道这不是一句普通的话,应该是他琢磨玩味过的诗句。三十多年过去,他有很多诗篇警句流传,而我独对这句铭然于怀,时常记起。现在雷霆已于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切割,这句话突然变成密布荆刺的谶语。他的所有诗集都在书柜,这句话诗集中应该有,只是不知道在哪一篇,心想找找吧,又觉得找到找不到并不要紧,反正他说过的。
雷霆忻州师专毕业后,诗名日隆,当时领导慧眼识珠,从学校借他到教育局,后又调农工部和政研室,开始步入政途。
那时候,我们都十分渴望和领导一起写材料。这种情形至少有三点好处:一是夜半能挺进客房小灶,猛吃一顿猪肉和粉条十分密集的搁锅面;二是无论白天黑夜都能猛抽带把的阿诗玛,而裤兜里的君子烟又可基本保持不动;三是可以近距离接触领导,为日后提拔打下坚实的基础。写材料当然也不是没有坏处,好几天连续熬夜不回家,老婆免不了横眉冷对,这让我无法应对。雷霆给我出主意,勇,这好办,你回家好好和老婆骂骂领导。我照着试了,进门往沙发上一躺:领导全是些挨刀货,白明黑夜受死呀,干脆辞职算了!老婆脸上立马多云转晴,言语一下软了:可不敢和领导尥蹶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领导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上去的……边叨叨边赶紧去厨房煮挂面,还卧了两枚鸡蛋。第二天和雷霆说,你教的办法很灵验,他问我你最后没笑吧,我说耐扎住了,他说就得耐扎住,一笑就完了。
八十年代中后期,社会自由开放,文学盛嚣尘上,我们一起写材料,一起创作,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有那么几年,谁能写几首诗或者写篇小说,发表在《梨花》和《五台山》,更不要说《山西文学》和《黄河》,在一个县城几乎就是事件级的景象。雷霆参加青春诗会回来,人高马瘦,长发拂颈,一条雪白的针织围巾后搭前垂,长腿夹着自行车掠过前进大街,农校工校的女生们指指点点,成为她们心仪的徐志摩。宋拐(剑洋)小说发在《人民文学》之后,农民做了政协委员,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臊眉耷眼,把我们这些健全人给气得。
然而应是好景虚设,时光短促而忧伤,生存的锋芒很快刺破了文学彩色的梦幻。那些年,锐锋兄从太原回家过春节,剑洋、卫东等一干人齐聚雷霆家喝酒,喝完瓶装的喝散装的,喝完白的喝红的,喝完红的喝啤的,几个回合下来,竟至瓶空杯倾,家里的酒全喝光了,然而夜已深得很沉,酒才半酣,雷霆地上打转,面呈尴尬之色。当然不止这些,生活中还有许多比这更窘迫的事情。一次,雷霆气势汹汹和我说,?才再写诗了!他甚至说要把诗稿都烧了。他究竟烧没烧我不知道,但从那以后基本不写却是真的。生活有太多物的需求和诱惑,文学再好也只能做小,那时,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乡镇书记乡长们香车宝马,衣冠楚楚,我们没五花马可卖,也没什么东西拿来呼儿将出换美酒。机关局长主任们,一天能泡两次头洗三回脚,还不误歌厅乐逍遥,而我们却头发绣毡,扪虱而谈。人家点菜,我们以为鲍鱼头越多越好,且识不了蟹的公母。所谓舞文弄墨那点文化人的尊严和臭脸面,轻易就被嘴角的讥讽摧残尽了。雷霆那次言辞变得和风细雨了:勇,那甚才不当乡镇书记呢。我说,谁当不了乡镇书记就是那甚!我反而有点气势汹汹了。后来,我们都当了乡镇书记,雷霆以他的人品和才干,还当了政府的秘书长,做了副市长。
官场像盏不省油的灯,文人飞蛾扑火,待良知和担当的双翅被烧焦后,才挣扎于灯下的黑暗中苦吟哀歌。在《官道梁诗篇》的后记中,雷霆这样表达他的心迹和困惑:“在行云流水的抒情中我的笔触找不到来自生活低处的声音。心在半空无处着落的痛。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生存的巨大压力已使我疲于奔命,我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并且愉快的接受生活赋予我的责任。”雷霆以其诗人的敏锐,也许很早就知道男人脸上每根胡子都是一件扎人的事情,但那只是对生存的叹喟,先知生存之艰并不等于对官场之险的后觉。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们知道他很委屈很痛苦,但他是个很守原则和懂规矩的人,竟没有丝毫的怨言。朋友们常约他喝酒,对那件事也都避而不谈。机要室和文印室的几个小狐狸,常做恶作剧,用普通话分别给我们打电话耍笑。您好,雷老师嘛,我是《诗刊》的编辑小王,刚刚到原平啦,方便到火车站接下吗?打完她们就疯跑下楼,到县委大门口左边等,雷霆骑自行车稀里哗啦出来了,她们就截住,一脸正经问他去哪儿呀?雷霆着着急急说,没事没事瞎转,小狐狸们勾肩搭背,嬉皮笑脸露了馅。尽管生活的表面沉浮着太多物的垃圾,但诗之梦仍然潜藏于心,只需缪斯一个笑脸,就会将激情重新点燃。我们翻出这些陈年旧事,想避开他心里那些压抑和沉重。雷霆笑得很腼腆很开心,喊声喝酒喝酒,仰脖一杯就倒嘴里了。熟悉雷霆的文友都知道,他喝酒从不耍奸,常常把自己灌得一塌糊涂,而那件事之后尤其这样。
我觉得雷霆是个能放下的人,那件事对他未必是坏事,他重新回归诗性的官道梁,以更明亮的、更辽阔、更理性的视野,在秋风中辨别心灵的迷惘和困惑。他有了更充裕的时间,行走于山水之间,他用手机和相机拍的照片美极了,叫兽那厮还鼓动他搞个摄影展。印象中,雷霆脸上从来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胡须并不重,胡须的根数自然不会多,但他生活中扎人的事情有多少,我们无从知晓。他后期的诗作像官道梁上沉甸甸的谷穗,颗粒饱满而颔首卑微。对,卑微这个词,像锈迹斑斓的青铜,频频在他的诗行中闪现。他是官道梁的子孙,农民的儿子,命中注定,他只能成为那方山峦啼血的杜鹃。我们从他诗中找不出那些生存和生命中扎人的具体事情,更不要说事件。有的只是行旅中桑干河的落日、青海湖的黄昏、暮色的嘉峪关和家乡原野上的王米秆、废弃的铁轨、深山的庙宇、花草尚未覆盖的小径,以及春天一眼望不到边的悲伤和大雾般涌来的寂静……这些意象浸透了他后来多次在朋友圈贴出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书法之中。
我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没见雷霆,朋友们约酒,他不回电话只发微信婉拒。虽多有遗憾,但这样也好,他还是我们印象中的他,在我们的记忆中,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永远也不会褪色了。
陪省作协领导去看望雷霆的夫人丛林,众人都挤在客厅和厨房,独书房那儿谁也不忍进去。书房不大,书柜的书满满当当,连写字台下面都围着。冬日的阳光推开自身金色的辉煌,像柔软的丝绸搭在高高的椅背,最后拖在地上,异常温暖而祥和。客厅两侧的木格和矮柜中,多是他收集的各种漂亮的酒瓶,它们以直线和弧度的方式,幽幽地暗藏着青花瓷内敛而温润的光泽。临走时,丛林抱出两条烟和一坛陈年老酒,非要让大家带走中午去抽去喝。我们推却,她泪眼眼说,放下这些谁抽呀谁喝呀……我把烟放下,把酒抱过来,我们中午把那坛酒喝了。
时间没什么了不起,多活和少活没有什么不同。空间没什么了不起,谁不是个地球人,官道梁的三尺黄土足以盛放你的靈魂与肉身。生活没什么了不起,陈酿劣酒一样醉人。官场没什么了不起,古来将相早风吹草没了。诗歌文学也没什么了不起,你我喜欢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至于胡子扎人,那是我们这些男人理应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