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2021-05-10巫宏振
某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自己鼓隆的肚子上躺着一只蟑螂,我确定蟑螂已死。它翘着触须,弯着细小的腿,躺得特别安详。我盯着它,起初没有感到震惊和不适,只是有些好奇,好像它的出现事出有因,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友好的拥抱。我小心翼翼地捏住它的触须,悬在半空,与眼齐高,更近距离地打量它,然后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走到窗边,把它扔进黄色的垃圾篓里。
怎么回事?我有些疑惑,是我捏死的吗?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转身走回床边,掀起薄薄的被单,看看是否还有它们的身影。我不喜欢这种“入侵”,尤其是来自不同物种之间的,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我看到床上落下一张十块钱的纸币,被揉得有些皱巴,几乎成了一团。我想起来,这是昨天晚上去超市买水果时找回的零钱。
我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短促的脆响,像是摔碎玻璃瓶才有的那种尖锐。我刚穿上牛仔裤,就看到妻子孙珊珊扭开卧室的门把,站在门口。她抓起蓝色围裙衣角抹着手说道:“就等你起床吃早餐,吃完了我们早点过去。”她背过手去解围裙,转身要走,却看到我愣愣的呆样。
我平静地说:“我捏死一只蟑螂。”
孙珊珊漫不经心地回应:“是吗。”然后就走回客厅,把围裙挂在厨房门口的塑料衣钩上。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点恶心的事情。
以前,我会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因为说不出新鲜的花样,无非是骂骂咧咧抱怨几句。但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它静静地躺在我身上时,有种慷慨赴死的凛然。我觉得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具体何事我没法言说,它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堵得我有些心慌。我穿上衣裳,趿拉着拖鞋走进洗手间,刷牙洗漱,在镜子前面盯着那张瘦削而暗黄的脸,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最近,我跟孙珊珊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或许从某一天开始,又或许某一件事发生之后,孙珊珊忽然变得寡言、易怒和冷漠,就像一个提早步入更年期的妇女,不再柔软,不再细腻。她怀疑世界,被不安全感捉弄,被细微的生活所困扰,与五年前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在这里住了大概有五年。时间不算太长,有的人窝在这里十几年,后来结婚生子;也有人待了大半辈子,譬如那个喜欢收纸皮箱的老房东——他在年初已经过世,躺在楼下那堆废纸箱上睡着,以为还能醒来,却就此寿终正寝。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环境,长年累月练就了随遇而安的心态,即便想要挣扎,也缺少几分勇气。孙珊珊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与警觉,但后来闷出抑郁和急躁的性格。她总是抱怨,今天说厨房通风不好,油烟熏得她很痛苦,明天说房间太小,想要买个大号的衣橱都不够空间。
“我厌倦住在贫民窟了。”她说。她一直把这里称作“贫民窟”。
早餐仍然极简,鸡蛋拌白粥,外加两道加热过的隔夜菜。晚上做饭时孙珊珊会故意多做一份,然后留到第二天早上当早餐。我不太喜欢孙珊珊的做法,但又没法阻止她。孙珊珊在超市做财务助理,每天起得早,需要骑共享单车穿过大半个城区去上班。我在大湾河左岸西端的厂区做修理师傅,通常上的是下午班,不需要早起,每天都能一觉睡到中午,也就不用费心吃早餐的事。今天是周六,我们都休息,约好一起去看她生病的姐姐。
“见着我姐不要提还钱的事。”孙珊珊叮嘱道,“熬到年底再说。”
“熬”是我们最近用得最频繁的字——这日子真难“熬”、我“熬”不住了、“熬”不住也得“熬”、再“熬”下去我会死掉、“熬”几个月之后再说。熬,是我们的生活常态。我端起绘着花瓣的瓷碗,喝了一口稀粥,不经意间看到贴着富米加塑料贴片的桌面上,粘着几粒棕褐色的蟑螂屎,我用抹布轻轻地扫掉。
“你能熬到年底吗?”我问道。
她喝完最后一口粥,转身走进厨房。我习惯了孙珊珊的沉默,当她对某些事情沉默的时候,我一般也会以沉默回应,心有灵犀似的。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这种天气也让人感到煎熬。厨房的抽风机坏了很长时间。屋里通风不顺畅,阳光挤不进来,显得阴暗。墙壁瓷片被油烟熏成一片棕褐色,流淌下的油汁总有一股异味散逸出来。孙珊珊抓起除味剂瓶子往角落与水槽下面喷洒,从厨房出来后闷出一头汗。
沾着斑斑点点苍蝇屎的三叶扇吊在天花板上,发出吱扭扭的声响。当我们沉默不语的时候,这种单调机械的声音可以解闷。空调只是个摆设,从去年年底到现在都没再用过,它有些老化,十分耗电。
“别磨蹭了,我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孙珊珊催促道。
我把厨房里的垃圾桶倒空,看到了那个摔得支离破碎的玻璃罐。那个罐子装的是蜂蜜,孙珊珊在做微商,卖些土特产。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碎掉的玻璃罐子,看到淡黄色黏稠的蜂蜜里裹着一只蟑螂。我凑近看,它那带锯齿的肢体与有纹路的羽翅清晰可辨,看起来像一块琥珀。可能是我吃完忘记盖上了,也可能是孙珊珊忘记合盖,才让蟑螂糟蹋了一罐蜂蜜。我记不清了,脑子里像被稻草一样零乱的东西占满。我拎起垃圾袋离开房间。
两年前,她姐跟孙珊珊借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那阵子她姐夫从保险公司辞职,失业大半年,终于应聘上快递员的工作,上岗前缺一辆称心的坐骑。她借给她姐五千块钱的时候没有事先跟我商量,她姐也没提起过,直到三个月后她姐夫出了交通事故,急需医药费时,才跟我提到这件事情。
“那是我们攒来租公寓的钱,”我抑制住心里的埋怨,“难道你姐夫真的没办法解决他自己家里的破事吗?他还有一个老婆呢。”
“我姐那时候在家坐月子。”孙珊珊解释道。
我们结婚五年还没有孩子,由于我们像是寄生者蜗居在这个阴暗逼仄的地方,有诸多不确定因素需要考虑,譬如失业、疾病——之前我父亲患阑尾炎做了一次大手术,几乎花费了我前两年的积蓄。我们心里都产生了歉疚感。我跟孙珊珊婚前就商量好,在没有买房定居之前,或者生活没有稳定下来、没有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前,生下孩子等于共同受罪。
我没有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读的是职业技工学校,毕业后在老家的一所水电站供职。我父亲刚从副站长位置上卸任,托关系给我谋了个办公室的闲职。我父母也没指望我将来能出人头地,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小乡镇上,生活有限,视野狭隘,却常常用过来人的姿态教导我,试图说服我留在他们的身边,不要奢望跳出阶层、转变身份诸如此类不切实际的东西。我第一次在水电站遇见孙珊珊,就喜欢上她。那时的孙珊珊是会计,人美声甜,年轻羞涩。她决定嫁给我时,遭到父母的反对。她父母瞧不起我,背后称我是“那个打铁的”。孙珊珊一再解释,说我是技术人才,国家承认的。但她的父母不以为然,说我配不上她。我有时候只能假装没听见,不予理会。她父母是镇上的小学老師,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教比较严。她姐姐的婚姻让她父母感到非常失望,大学毕业的姐姐却决定嫁给一个高中辍学的穷小子。后来姐姐与父母都很少再联系,几乎到了失联的程度。她父母把希望放在孙珊珊身上,盼望她将来能嫁给一位老师。但她对家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感到厌烦,她坚持要嫁给“那个打铁的”。
孙珊珊有时会抱怨说,也许她父母是对的。我俩结婚之后便背井离乡来到城市闯荡,然而生计的道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我没有成为她希望的那种“人才”,而是混成了一个与当初差不多,甚至有些大腹便便,更没出息的男人。孙珊珊说我做人有些自私,性格比较固执,还经常幻想,有时候言行古怪。她大概看透了我,我已经习以为常。以前总想着摆脱某种身份,但事实上我的身份已经牢不可破,到了不需要反抗的程度,但我还在苦苦挣扎。
她姐夫出院后没再继续送快递,而是借我的关系混进厂区做了个实习的技工。我颇有些为难,在孙珊珊与她姐姐的恳求下,我没有理由拒绝。但我也心知肚明,姐夫是个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之人,与我过去的状态相似。更为难的是,我常常在亲属与上级两种身份之间摇摆不定,最后还是选择前者,只因为必要时能抱团取暖。姐夫答应把那辆电动三轮车交给我处理。有过大概半年的时间,我身兼一份副业。我把三轮车改装成烧烤车,每天晚上穿梭于街头巷尾。那时候,我对这个副业表现出很浓的兴趣,下班之后便骑着车出去。沿街摁响车头小喇叭,重复播报着孙珊珊为我录好的广播,引得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每个晚上能卖掉十包以上的鸡胸肉串,时常供不应求,多次让孙珊珊过来支援。“早知道这个能赚钱,我就不去上班了。”我得意道。“如果你想一辈子卖烤肉串,那你就辞职算了。”孙珊珊说。我知道那是她的气话。我已经从副业里找到些许乐趣,与其晚上在游戏和电视剧中消磨时间,在争吵和沉默中相互指责,还不如出去找找乐趣,搞搞副业,还能赚笔钱。
我每天晚上都守在夜市街的各个出入口,手里的烧烤刷几乎没有放下过,炭火没有熄灭过,广播声没有停止过,与同行互相暗战,与刁钻的客人讨价还价,与野蛮的汉子推推搡搡。我的摊点被人霸占过七八次,我挪过十三四个位置,在二十五六个出入口停留过,还有一次我的烧烤车被一帮不明来历的人砸破,只因为我倒车时不慎在一辆玛莎拉蒂上刮出了一道痕迹。我的左手背在那次冲突中被燃烧的炭火灼伤,坐下一个永不消退的疤痕。我没有退缩,拒绝向那帮恶棍道歉,其实心里早就没了底气。那件事最后在民警的调解中握手言和。我把坏掉的烧烤车推到上班的修理厂,请求同事帮一把。
“我的手快废掉了。”我举起左手说道。
“不是还没废吗?”同事笑道。
“下次你们来吃我的东西,全部打八折。”我显得有点慷慨大方,觉得非得牺牲一些利益才能让他们伸出援手。
但好景不长,我的副业在城管的一次突击清查中彻底宣告终结,因为没有车牌,所以我的车被扣押拖走,而我像只惊慌失措的蟑螂,顾不上烧烤车,便已逃之夭夭。
“这样也好,免得你上瘾了,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孙珊珊不但没安慰我,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决定就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
“五年前你也是这么信誓旦旦的。”她戳到我的自尊心。
她或许太了解我那空洞的决定与誓言,太清楚我那难改的性格,以至听到我的信誓旦旦总会嗤之以鼻。刚到城里那会儿,我们从火车站出来推着行李箱坐上公交车直奔大湾河左岸总站,身上除了义无反顾的闯劲儿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其它的一无所有——后来那些精神劲儿也被庸扰日常与彷徨无措给消磨殆尽了。初到那晚,天下起瓢泼大雨,我们拎着包袱,推着行李箱,冒雨走街串巷,游荡于挤挤挨挨的楼房之间,为了寻找住处,落得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直到半夜敲响房东的小门,被领进这套低层的小套间时,我们已经全身湿透,疲惫不堪,却有如释重负的快感。我躺在床上,抓着孙珊珊的手说:“我将来会为你攒钱买房。”多年以后,我為那个一时冲动许下的承诺感到羞愧不已。
我们落脚一年之后,她姐与姐夫带着两岁大的女儿赶来。当孙珊珊得知姐姐一家人就住在城南区,与我们住的城北区相隔一条直通的街道时,他们已经住了两个月有余。“你怎么没有事先告诉我?”孙珊珊追问道。“我事先不知道你们也住在这,看到你微信朋友圈里的定位后才敢确定。”她姐姐说,“我不想让你告诉爸妈,他们知道了一定会骂你姐夫。”孙珊珊感到一阵失落,有感于过去的几年时间,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已经疏离、冷淡。“不说。”她许诺道,“我们还是好姐妹。”
上楼之前,我在楼下的小卖部掏十块钱买了一包红塔山。我很少抽烟,平时在家也抽得少,提不上烟瘾。不过我几乎每顿饭都要酒,白酒拌米饭,白酒蘸蒜头,白酒添花生米。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说,烟穷不能酒穷。
她来之前用超市员工卡买了一些补血补气的营养品,折扣下来也花了两百多块钱。我有点心疼,但没阻止她消费。家庭经费都在她手里。我故意嘟囔了几句,说我父亲住院那会她还没那么慷慨买补品回去探望。姐妹两家隔得不算远,几年来多是逢年过节才会一起聚餐,平日里都在微信上相互招呼。她把装着水果的袋子递给我,让我分担她的一些负担,然后走上楼梯。我支开袋口看了看,挑出上面那个有点烂口的雪梨,又不舍得整个扔掉,于是啃了没烂的半块,再扔到入口的那个垃圾桶。上午没人来铲掉那些垃圾,倒得满地都是,臭气阵阵。苍蝇嗡嗡地飞旋,老鼠争先恐后地抢食,真让人反胃。我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她姐姐家住的这栋楼没有大门,看起来入口像个黑黢黢的洞。外墙灰色,墙皮脱落,显得陈旧破败。楼梯狭窄而且陡,阴暗又潮湿。孙珊珊的手扶了一把楼梯的铁栏杆,便沾满了褐色的铁锈水。她厌恶地哼唧了两声,楼道间便响起回音,她把手摁在墙皮上擦了擦,却也抹得满掌心都是白灰。墙角很肮脏,似乎很久没人清扫了。墙皮上有一大片黄色的污迹像是尿渍。淡淡的臊味时不时在楼道里弥散开来,甚至还有点呛人。广告纸随处张贴,大多是招工启事与租房信息,有几张夜场包厢与酒店急聘的黑白纸张被撕成零散的几块。我弯腰捡起一张“上门服务”的名片,转到背面,借着余光,盯着那个赤裸的女人,好像入迷了。在孙珊珊的一声催促声下,我匆匆将其扔进楼梯缝里。楼里有些黑,不见有窗,走上三楼转角,我故意踏出声响,灯就是不会亮,肯定是坏掉了。直到四楼她姐姐家门口时,我才看到灯光从门缝里吝啬地泄露出来。我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还闻到了熬中药的药味。
当眼前那扇贴着“福”字的锈铁门吱呀打开时,那股刺鼻的药味立马朝我扑鼻而来。我想打喷嚏,最后还是强忍住。她姐夫穿着棕色的秋衣秋裤,套着人字拖,头发蓬乱,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立在门口。看见我和孙珊珊,她姐夫才缓过神来向前招呼。
“你们这么早就过来了!”她姐夫说着便让开道,由于玄关太窄,他一直退到厨房里才能顺利挤进两个人来。我给姐夫递了一根烟。他接了烟夹在耳后。
“都已经过中午了。”孙珊珊说道。
孙珊珊把手里拎来的补品放在桌上,我也跟着把那袋水果放上去。桌上有个防蚊蝇的餐桌罩,罩子是蓝色的,里面罩住的饭菜好像还有些热乎,冒出一缕缕鱼腥味。屋子里昏暗,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光也照不进来,加上姐夫家的灯泡亮度不足,整个屋子显出慵懒、阴郁、压抑的氛围,让人觉得被困在绝望的牢笼中,只等待着在昏昏欲睡中死去一样。事实上,我早已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中存在,这对我造不成影响。孙珊珊坐到沙发上,向我使个眼神,示意我别东张西望,太不讲礼貌了。其实这个屋子的一切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以前那样陈旧颓唐,没有生机,再没有什么可以奢望的,也因为房租低廉才有一代又一代的打工人愿意搬进来。
“跟我们的房子差不多。”我脱口而出,好像找到了共同点,下此结论。
孙珊珊立马扭过头狠狠地瞪我一眼,示意我安分点,不要惹恼她。我看着她那张灰扑扑的脸庞在暗淡的灯光下出现一个重影,于是故意移开目光。
姐夫给我们斟上茶水。茶壶嘴上有棕褐色的茶垢。
“我姐呢?”孙珊珊说道。
“在里屋躺着。”姐夫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房间。里面又传来咳嗽声。姐夫说他进屋去告诉她姐姐一声,让我们先喝茶水,润润口。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家具和橱柜都稍显陈旧,桌椅有掉漆磨损问题。我坐着的沙发垫裂开一道几寸长的口子,从里面羞涩地露出乳白色的棉絮。这些东西都是姐夫从二手市场低价购买的。那天我跟姐夫一块把这些家具运回来,再搬上楼。其实,我家的家具也是二手的,也是在同一个二手市场运回来的。这几年在孙珊珊的理财下,到现在大部分旧家具都没有更新完,凑合着用还能顶上几年,以后折旧再算也不会吃亏。听孙珊珊说,一个星期前,她姐从麦当劳收银员的位置上辞职了——是被人辞退的,因为她的病。原本她姐姐与姐夫想要新添几样家具的想法不得不搁置下来。姐夫说,等她姐姐重新工作了再做打算。
“我以为你们晚上才会过来。”姐姐开门出来说道,她走进厨房把熬药的炉火调小,然后走回客厅。药味弥漫整个屋子。
“晚上走不好路,黑灯瞎火的。”孙珊珊说道。她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像在品酒,环顾了一圈。“孩子呢?都去哪了?”
“我妈昨天来了,她带他们到游乐场玩去了。”姐夫说道。
她姐的女儿六岁,儿子两岁。儿子是在这儿出生的。女儿即将念完幼儿园。可是她姐和姐夫商量不会让女儿在城里上一年级,因为他们交不出五六万块的择校费。“我们打算让她奶奶带她回老家去上小学。”她姐姐说道。
孙珊珊没应声。外甥女上幼儿园的时候,姐姐向孙珊珊借了一些学费——她还是瞒着我。现在她已经无力资助姐姐家,也不要指望我能帮上忙。我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转身走向桌旁拎下那袋补品交给姐姐,说:“养好身子再说吧。身子不好,她在哪里上学你都供不起。”
“别担心我,你们也赶紧生个孩子。”她姐说道。
孙珊珊以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她心里有点动摇了。我说生了孩子养得起吗?养得起又怎么给他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呢?有家庭环境又怎么让他上城里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呢?我质问她,我们现在的工资能确保敢怀孕吗?其实,我不是为难她、吓唬她,而事实摆在眼前。我想,任何一对夫妻住在这种房子里都会磨灭掉一切希望,只要你敢怀有希望,就会被啃噬得面目全非,像来这里之前,她把压箱底的薄衬衣掏出来,想要换上,却发现被啃出了一个个小洞。我告诉她,肯定是蟑螂咬的。那一刻我很确定,它们已经渗入并且搅乱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可是我们没钱养孩子。”我抢先道,像是早有准备,“生下孩子,再租个好公寓,至少要五千块起步……”
我想跟他们算一笔账,这是孙珊珊的专业,我本不想多嘴。忽然,我像是被针突然扎了一下屁股,从沙发上跳起来。坐我旁边的孙珊珊也被吓得往后闪,茶几上的杯子被她的膝盖震倒,茶水淋到她的平底皮鞋上,有些猝不及防。
“你发神经吗?”孙珊珊大声嚷道。
“有蟑螂。”我掸掸裤脚,指着沙发底下磕巴道,“我看到,脚下有蟑螂。”
我其实不太确定,但那一刻我的意念驱使我的身体,身体不受控制就跳了起來。大家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我又连续跺了四五次脚,一次重过一次,跺得地面咚咚响,好像脚下真有令我厌恶的东西,想要消灭它。我毫无征兆的失态,我的诧异、惊惧与滑稽的动作,让姐姐与姐夫看得目瞪口呆。在孙珊珊看来,这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她不能对生病的亲姐姐要求更多了,任何要求都可能是雪上加霜,将其压垮,而我希望得到的,对我们而言是雪中送炭。
“你给我坐下来。”孙珊珊命令道。
我没有坐下来,因为不敢坐下来。我闪到光线更暗淡的墙边焦虑地踱步,脑子里有种怪念头要我躲避灯光,要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我的动作其实有些不受控制了。我一会儿拍拍脑袋,一会儿摸摸下巴,像是一位陷入精神困境的思想者。然而事实上,我脑子里一团凌乱,像塞满稻草。
“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我嘟嘟囔囔道。
“什么事情?”她姐姐问道。又咳嗽了几声。
“不知道,但它在我脑子里作祟。”我回应道。
孙珊珊心里正憋着气。我记得她以前埋怨过,她说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没脑子的丈夫,一个粗俗的男人。但我们毕竟是夫妻,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去原谅我的粗鄙,以及不过脑子的话,原谅我的卑微的人生以及我的无能为力。我其实一直对现状保持良好的态度,直到今天早晨看到蟑螂的那一幕,我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切渐渐变得扭曲,脑子里盘旋着一些古怪的东西。我在路上有感而发,对孙珊珊说:“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她不理不睬,对我那种妄语似的话以冷漠的态度置之。
“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孙珊珊怒喝道。
我能理解她为何冲我大为光火,这也不是头一次惹恼她了。
姐夫说:“我们去楼顶抽支烟吧。”
姐夫推搡着我出门。我的精神还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像个会说话的稻草人似的。我有些抗拒,扭着身子,不停地甩胳膊,手指甲抓在潮湿的墙皮上刮出几道痕迹,像是出自本能的退缩,不想靠近有光的地方。不过我拗不过姐夫,来到楼顶。我俩都气喘吁吁,扶着齐腰的围栏却相视大笑起来。
姐夫从耳朵上拿下那根烟,说:“来一根?”
我等了许久才从光线之下适应回来,掏出一根烟,擦燃火机,各自点着。我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听到焦黄色的烟丝在嗞啦啦地响,然后悠然地吐出烟,感觉像一个逃出禁锢的自由人。我扶着栏杆,往烟雾消逝的远方投去一瞥,整个“贫民窟”的面貌尽收眼底。我被那一幕震惊住了。眼下的楼房,层层叠叠,连绵起伏,像极了码堆起来的纸箱,一直延伸到大湾河左岸。街道上人头攒动,车辆往来,熙熙攘攘,烟火弥漫。我觉得人像是生活在更大的纸箱里面,稍微高级一点的蟑螂。
那天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取出地柜里的杀虫喷剂像个农夫在瓜田里除害虫似的,在厨房、客厅与卧室来回喷洒。孙珊珊以为我睡不着,起来搞卫生,但看到我那失魂的眼神与毫无规则的动作,才意识到我并非清醒,而是处于梦游状态。她感到震惊,因为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发生。第二天早晨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回忆全是空白。孙珊珊模仿我的样子表演了一遍,我扑哧笑出来。
“你不觉得这很严重吗?”孙珊珊注视我,一脸严肃地说道。
“我觉得你大惊小怪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这种日子我是熬够了。”她大声嚷道。
孙珊珊生气了,她被吓坏了。我起初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认为那是孙珊珊杞人忧天而已。但没过几日,同样地场景再次出现,我抓着杀虫喷剂,一摇一晃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仿佛灵魂出窍,却浑然不知。孙珊珊很警觉,从床上起来用手机录下一个视频,因为太过专注,竟然被我用喷剂喷了一脸才发觉。孙珊珊觉得忍无可忍了,决定帮助我渡过难关。
“你是说因为蟑螂?”孙珊珊疑惑地说道。我们正躺在床上重复播放那个梦游短视频——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屋里漫游。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或许还不相信这是事实。
“是的。我一梦见蟑螂就会梦游。”我说道,“可能它一直在我脑子里作祟,能把沉睡中的我从床上唤起来。”
我与她都觉得匪夷所思。我说晚上可以再尝试一次,而且我一再确信,梦里的那个蟑螂就藏在屋子里。“肯定是我见过的。”我说道。孙珊珊注视着我,认为我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幻觉。不过为了证实我所说的,她答应为我守夜,一旦我从床上被唤起,她就打开手机视频录下整个过程,并且在我躺回去之后立马将我唤醒。孙珊珊照做了,而且还特意喝下一杯米酒提提神,结果守到半夜她已经非常困倦,合上眼皮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她一醒来就被某种浓烈的气味呛得连打两个喷嚏。卧室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喷剂的味道,而且比上一次的浓度更高。我再次抓着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瓶子,坐在床沿上深深埋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忽然站起来将空瓶子狠狠地砸向垃圾篓。可以想象,我默默地爬起床,像个傻子似的抓着瓶子喷了半个晚上的情景。
“我今晚还可以再守一次。”孙珊珊说道。
“不用了。”我冷静地拒绝她,“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我觉得这种事不需要指望谁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孙珊珊想要说服我。但我没搭理她。
我的应付方式就是通宵不眠。晚饭时我喝了一杯白酒,洗完澡之后,又接连喝下两杯不加糖的雀巢咖啡——平日里我极少喝咖啡,事已至此就下定决心了。到了后半夜我就开始泡绿茶。我一会儿弄这,一会儿弄那,扰得孙珊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样的折腾持续了一整天,我一直没有合眼,却也不影响我上班。孙珊珊担心我会出事,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姐姐与姐夫,说我从她家回来之后就变得不正常了。
“你是因为我们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吗?”姐夫在厂里找到我,问道。
“不是。”我说道,“我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我是过度精神,晚上伴随失眠,性情开始变得暴躁,时常因某件微不足道的事与孙珊珊拌嘴,俩人不停地争吵。我向她坦白,这一切都得从我捏死一只蟑螂的那天早晨说起。我说:“似乎一切都事出有因。”孙珊珊打断我的话,她说她不在乎原因,只希望尽快离开,不然她会跟我一起疯掉。她不相信我说的话,认为那都是我瞎编出来,用来逃避现实的伎俩。我感到很受挫,似乎一直都是孤军奋战,默默承受。但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有一天晚上,孙珊珊睡觉之前找到坐在角落里的我,一本正经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下个月就搬走,姐姐和姐夫会帮我们。”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结束这一切,我没问她。我感觉到她有些害怕和紧张,手心甚至在冒汗,她的决定匆忙而草率,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我脑子里的那个“蟑螂”依然存在,而且越来越难缠,越来越强大。我感到疲倦,却没有睡觉的欲望。呼吸时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并且伴随着空洞的回音。但我始终合不上眼皮,一旦合上眼皮就会陷入无尽的梦境里,然后无尽头地梦游。更让我担忧的事情还是出现了。我只想往黑暗的地方躲避,衣柜或者床底,都可能出现我孤独的身影。我发觉自己正在丧失某种控制力,毫无目的地乱走,动作灵敏,只为了避开一切可能伤害我的光线。我有些抗拒孙珊珊身上的体味,不想再爬上床,而是蜷缩在地面上,时而轻松地舒展腿脚,时而精神颓废地趴着,好像这才是我该有的模样。逐渐地,我对某些散发出异味的食物感到向往,对那种潮湿阴暗的地方慢慢适应,并且不再觉得蟑螂是厌恶的异类。
孙珊珊对我的行为变化已经习以为常,她表现出一些理解与接受,不再要求我回到床上躺下或者坐到桌前吃饭。我可以全憑自我意愿行事,想跳就跳,想躺就躺,但我通常很安静——或者说是警惕,对一切动静都有所警觉,与她的直接接触就更少了。工作也没法再继续了,我哪里都不想去,活动范围大概限制在家里。有时即便在家,孙珊珊也未必找得到我。她不会想到打开床下的纸箱,看我是不是在玩捉迷藏。但她会说:“随便你躲哪里,但是不能上我的床。”
临近搬走前的一天,我发现身上正在生出一种棕褐色的细小的毫毛,皮肤出现了棕色的斑点以及小块的鳞片,带有一点像躯壳一样的硬度,并且在我身上铺展开。我注视着落地镜里面的自己,手轻轻地抚摸身体。我没有惊呼与颤抖,反而对发生的变化感到迷恋——皮肤的纹路开始模糊,并且变得有些坚硬和光亮。脑中的怪念头也逐渐占据我的意识,直到一股脑地驱赶走我身为人的复杂的念想与烦恼。从那天开始,我便相信,我将以全新的状态和匍匐的姿势,去面对潮湿的生活。
【作者简介】巫宏振,生于1990年,小说散见《上海文学》 《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福建文学》《鸭绿江》《雨花》等刊,曾获“第二届广州青年文学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住广州。
责任编辑 / 顾拜妮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巫宏振的《蟑螂》,主人公是一对蜗居在廉价公寓里的夫妻,他们的居住环境脏乱、拥挤、隔音差,邻居也都十分古怪,这是他们结婚五年不敢生小孩的原因。“我”想让孩子降生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于是努力攒钱决心搬出去,但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却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提前支配,因此迟迟无法离开。一日醒来,“我”发现身体上有蟑螂的尸体,自此它们开始日日困扰着“我”,妻子对婚姻渐渐丧失信心,“我”的身体出现了一系列奇怪的变化……
一个人在好的环境里未必能变得更好,但在糟糕的环境里生活久了,越来越习惯的时候,很大机率会被同化,与蟑螂战斗久了,自身或许也会沦为某种“蟑螂”。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