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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与草之歌

2021-05-10张敦

山西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皮匠爷爷

张换

谁都有爹,我也不例外。我爹名叫张温,脾气并不温和,相反有些暴躁。爹从小爱听人讲古,偶像是杨令公。故事里,杨令公有八个儿子。爹暗下决心,要多生几个儿子,最好六七八九个,壮大家族势力,可接二連三,生的全是女儿。我是第四个孩子,最让他失望,取名张换,意思是换一个儿子来,没想到真管用,再生下去,竟真是儿子,想乘胜追击,可娘再也怀不上。

真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看着我弟弟,我爹也算大慰平生。因为在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的不懈努力,我娘扬眉吐气,但也不敢过于造次,毕竟儿子只生了一个,闺女却有四个。爹娘专注于养儿子,我们姐妹四个,直到出嫁的年龄才被重视起来。经过一番抉择,大姐、二姐和三姐分别嫁到赵庄、刘庄和马庄,都与我们张庄接壤,方便回来照顾家里。

我之所以嫁到朱庄,其一也是因为朱庄离张庄近,其二则是因为我爹张温和我公公朱嵩是老伙计。他们的友谊来自相似的身份——村里的贫协主席。我家祖上来自河南,灾荒年要饭要到河北亲戚家暂住,本想走到关外去,可没力气往前走,索性就地安家。一家外来讨饭的,自然穷得过那些坐地户,再加上我爹风华正茂,口号喊得响亮,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贫协主席。我公公朱嵩家里也穷,贫协主席当得理直气壮。

去乡公社开会,张温和朱嵩总能碰见,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交流工作心得,聊得很投机,约到家里,上炕喝酒,一顿酒喝完,成了知己。朱嵩家三代单传,朱嵩的爹生了朱嵩,是儿子,朱嵩生了朱塔,也是儿子,这让我爹大发感慨——生孩子不能只求数量,而不讲质量,哪怕只生一个,只要是儿子,就够了,好比说话,叽里呱啦说一天,全是废话,没什么用,还不如一语中的,一句话虽然少,可有用,堪称金玉良言。

我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他膝下的四个闺女全是废话,这四个闺女分别是大姐张金、二姐张玉、三姐张改,还有我张换,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我爹在生了第三个闺女后就沉不住气了,想改一改,结果没有改成,生了我,还是闺女,于是指望我能换一换,幸亏真换来一个弟弟,要不然我也就像三姐那样,整日遭受爹的白眼了。

也正因为我没有辜负爹的期望,给他换来一个梦寐以求的儿子,所以爹将我比作家里的福星,对我的婚事极为重视,要郑重其事地为我找个婆家。他相中了好友的儿子朱塔,小伙子长得虎头虎脑,肩宽体厚,看上去很有力气,可作乘龙快婿。朱塔大我两岁,与三姐张改同岁,当时三姐的亲事尚无着落,按说他俩正合适,可爹偏爱于我,有好人家自然优先考虑我,毅然将我许配给朱塔。为此,三姐整整一年没有搭理我。姐弟五人,就数她脾气古怪,不搭理我,无所谓,家里人口多,少一人说话倒是轻松了。

结婚前一个月,娘每晚端一盆水,让我洗下面,洗完后火烧火燎,疼得我龇牙咧嘴,问娘,得知水里兑了碱面,她说这是个秘方,连洗一个月,保证生儿子。

娘在生我之后,万念俱灰,想跳井自杀,纵身之时,被一位讨饭的老太太一把拉住。老太太问她为什么跳井,她说生了四个孩子,全是闺女,活着没劲。老太太说,女人不能为男人传宗接代,确实该死,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还能再生,憋住一口气,一直生,总能生出儿子来的。娘说,我根本没有生儿子的命。老太太说,我有一个家传秘方,你附耳过来。听完老太太的方法,娘问,真的管用?老太太自信地说,管用,凭着方子,我生有五个儿子。娘说,有五个儿子,你还用要饭?老太太说,实话告诉你,出门要饭是我们那地方的风俗习惯,大冬天的,整日猫在家里不干活儿?日子不能这么过,我们出门要饭,一根棍子,一口锅,一个碗,一条袋子,再加上一床破被子,晃荡一冬天,节省多少粮食!见娘还是半信半疑,老太太又说,佘太君你知道吗?娘说,听说书的讲过。老太太说,佘太君这女的有能耐,不光能统帅千军万马,还很能生养,生了八个儿子,还有一个闺女,你来说说,人家为什么能生这么多儿子。娘说,我哪儿知道。老太太说,刚才我告诉你的,就是佘太君的祖传秘方。娘说,哦,那我不死了,试试这法子。为答谢恩德,娘留老太太住了两晚。晚上,老太太教我娘用碱面兑水,叮嘱说,多少碱面多少水,很重要,要是太淡,没效果,太浓,则更惨,就把下面烧坏了。不光洗,还得吃红薯和土豆,这个没问题,本来就是我家的主食。

一年之后,我弟弟降生,娘回想起那个老太太,不禁感恩戴德,想得多了,竟把老太太周身想出一团光来,说她是送子观音下凡。娘饱受过生不出儿子的屈辱,苦尽甘来之际,担心女儿们走自己的老路。大姐二姐结婚之前,都被她这样洗过,大姐坚强,咬牙坚持下来,结果嫁过去就生了儿子。二姐洗了一次之后就说什么也不洗了,后来生了闺女,后悔不及,亡羊补牢,将娘接过去住着,指导她洗,这才生下儿子。到我这,没有理由不洗,可怜天下父母心,娘是为我好,再疼我也得忍着。

结婚之初,朱塔对我很和气,打人是后来的事。晚上躺进被窝,搞完那事,我问他想要儿子还是闺女,他说,都行。这句都行让我放下心来。可转念一想,他们朱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若能生出两个儿子,不但一举改变历史,而且自身地位得以巩固。不管朱塔怎么说,反正我是要生儿子的,我是个有上进心的人。

我们小两口与公公朱嵩同住,三间北房,我们住西屋,公公住东屋。婆婆死得早,如果她还在,估计就不会出那种事了。

那天早上起来,我感觉不舒服,强撑着下地,干了没一会儿,撑不住,给朱塔说了。他摸我的额头,说,发烧了,快去找大夫,要两片药吃。我扔下锄头,腾云驾雾一般往回走,到家就倒在炕上,再也不想起来。昏睡中,我感觉身体被人压住,还以为是朱塔,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然是公公朱嵩。我要喊,被他捂住嘴,他手大,连我的鼻子也一并捂上了。我喘不上气,两手去抓他的脸,可够不到。这时我已经没有力气,眼前发黑。院里突然传来脚步声。朱嵩终于离开我的身体,扭头冲出去。我听见朱塔在院里喊了一声爹,又听见朱嵩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突然,朱塔大吼一声,一头撞进屋来,看见我的样子,竟半晌无语。我依旧躺着,慢慢积攒力气,朱塔也不过来帮忙,只是站在门口盯着我,盯着盯着,他慢慢地矮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像个孩子那样哇哇大哭起来。我都没哭,他却哭,这很没道理。他的哭声给了我些力气,让我提上裤子,坐起来,下炕,裤带子断了,一站起来,裤子又掉下去,只好用一只手提着,我挪到朱塔跟前,用另一个手抚摸他的头发,他一头扎进我的两腿中间,眼泪把我的裤子都打湿了。我说,咱们分家吧,单过。没想到,他一把抱起我,扔到炕上,像他爹朱嵩一样扑上来,扯下我的裤子,又扯下他的裤子,边哭边干,啪啪扇我耳光。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朱塔就是从那时开始打我的。我儿朱强不知道这事,他还以为是因为我干活慢,干活再慢,也不至于挨揍啊。朱塔不去打他爹,只打我,他是个孝子。他带我去打土坯,打好土坯去偷树,然后在村边盖起三间土房,搬过去,算是分了家。

日子过得沉默无语。我跟朱塔说话,他不理我。我只好跟地里的庄稼说话。有风的时候,我对着禾苗说上几句,禾苗哗哗响,算是回应。怀孕后,我的话更多了。生朱强的时候,我也在说话。一阵腹痛。我说,不好,要生了。禾苗说,别慌,生吧。我说,怎么生?禾苗说,快喊人。我说,周围没人。禾苗说,那你躺下,脱了裤子,垫身子下面。我照做。禾苗说,你分开腿,用力。我用力。天快黑的时候,朱强来到这世上,哇哇地哭着。禾苗说,是男孩。我说,家传秘方,错不了。

朱强

谁都有爹,我也不例外。我爹叫朱塔,人如其名,长得壮实,远望如半截黑塔一般,两臂一晃有千斤之力,是做皮匠的理想身板。每日清晨,爹啃完俩馒头,干掉两碗稀饭,拎起大铲走出门去,像一位手持利刃闯荡江湖的豪客。那铲的样子类似于沙僧的兵器,只不过中间的杆缩至一尺,月牙铲变为木制的铲弓。铲皮时,皮匠弯腰驼背,膝盖抵住兔皮,胸口压住铲弓,身子一起一伏,將兔皮光板那面铲下一层。每日黄昏,皮匠们纷纷直起身子,围住东家,认真查看账本上的数字。朱塔,这个名字后面的数字总是最大的。爹志得意满地回到家中,喝上一杯老白干,夸耀完自己的成绩,问我娘今日干得怎么样。

我娘叫张换,也是皮匠,但干的活儿与我爹不同。女的不铲皮,她们剌皮,是铲皮的下一道工序。娘的工具是一把刀,银杏叶的形状,手掌大小,锋利程度比爹的钢铲有过之而无不及。令人遗憾的是,娘在剌皮方面的成绩总让她羞于提及。把几张兔皮裁切成方块,再组成一大张褥子,干这活儿拼的不光是体力,还有心灵手巧的天分。我娘生得瘦小枯干,弱不禁风,天分和力气相得益彰,都很贫乏。当年学剌皮,别人学一周,她学一个月,在村里传为笑谈,被树为笨人的典范。每当有女孩长到十五六岁,开始学剌皮,学了两天学不会,打退堂鼓时,师傅就会讲出我娘的事例——张换都学会了,你还学不会?你不至于比她还笨吧?如此口口相传,我娘的故事激励着一批又一批的女皮匠。

娘剌皮时,站在案子前,案子足够高,不用弯腰,左手拿木尺,右手拿刀,沿着木尺下刀,刀刀剌得笔直,裁切下的边边角角,扔在案子下,越扔越多,到晚上收工,那些细碎的兔皮没过脚脖子。东家收活儿,将她们的劳动成绩记录在案,张换这个名字后面的数字总是最少。娘剌皮的速度慢,除了脑子笨,与其性格也有莫大的关系。她太过追求完美,用今天的话讲,有点匠人精神。经她手裁切而成的兔皮褥子,平顺而工整,往往让东家赞不绝口。她不求数量,只追求质量的做法招致了同行们的反感。东家往往以娘的成品质量作为验收的标准,不合格的打回修整。东家给女皮匠结工钱,是按数量计算的,并不参考质量的好坏。为追求数量,大家谁还管刀下的兔皮褥子是否工整。只有我娘是个例外,她孜孜不倦地生产着最好的兔皮褥子,心甘情愿地拿着最少的工钱。我爹作为男皮匠中的翘楚,也属于追求数量而不顾质量的那一派,他对媳妇的做法极不理解,时常苦口婆心地教诲。娘不听,依旧我行我素,数量还是上不去。无奈之下,爹只好动手打人了。

经过一天的劳累,爹的双臂疲软无力,他在饭桌上强压怒火,吃罢饭,将一双臭脚泡在我娘端来的洗脚盆里,愣愣地看着电视,扮演一个温顺的哑巴。等到九点左右,他感到力气回来一些,也有点困了,打完媳妇正好睡觉,那么就开始吧——在将手掌拍到对方脸上之前,他总要慷慨激昂地讲几句话,以显得师出有名。

为什么我每天给别人铲皮,别人不给我铲皮?因为咱家挣得少,我买不起兔皮,当不了东家;为什么咱家挣得少?因为你剌皮慢,人家一天剌二十个,你一天剌十个,有时候连十个也剌不了,只能剌八个。我让你剌八个……

爹双掌挂风,掌掌落在娘的身上,娘很坚强,既不躲闪,也不哭喊,任由他打。他们住西屋,我住东屋,房间没有门,仅有门帘。我在床上躺着,听着那些噼里啪啦的声音,恍惚中,会错以为爹在西屋里独自鼓掌。正因缺少娘的反馈,爹越打越气,哇哇暴叫。突然,娘发出尖利的哭声,声音刺破窗户,像一支射偏的箭,落到院墙外的胡同里。

对,你就该哭,要不把你打哭,我不是白打了?

次日,娘围着一块方巾烧火做饭。方巾虽大,却不能遮住所有的伤痕,除非把自己包个严实,仅露一双眼睛。其实这样也不行,眼圈是青的。爹依旧生龙活虎,心情似乎还不错,甚至谈得上有点愉悦。他吃喝完毕,站起身来,回头看我们一眼说,你啊,不光干活儿慢,吃饭也慢。说罢,他拎着大铲出门。我与娘对坐无语,不约而同地加快喝粥的速度。

我小学毕业后,应该去镇上念初中。镇上离家六里地,需要骑车子。家里唯一的车子是爹的坐骑,他每天骑着去邻村铲皮,邻村缺皮匠,给的工钱略微多些。娘提议再添置一辆自行车,新的让爹骑,我骑旧的。爹没同意,他认为我上完小学就可以了,会算账,能写字,足以在乡村谋生活。娘不答应,说孩子的成绩还不赖,毕业考试全班第一,不去上学可惜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娘主动与爹争吵。她声音不大,如同正常说话一般。爹没想到娘敢于争辩,意外地看着她,笑了笑。这次爹奇迹般没有动手,而是讲起道理来。当然,这道理也是讲给我听的。

你看咱们四邻,都在干皮子。人家买了生兔皮,洗了,熟了,雇我铲皮,雇你剌皮,为什么人家能做东家,咱只能打工呢?因为人家有本钱。咱家有本钱吗?有点,可远远不够。咱又不能像人家那样,有亲戚借,向谁借?你爹张温?我爹朱嵩?一提这俩老东西我就有气。咱们只能自己攒钱!你剌皮那么慢,人家一天挣五十,你一天挣三十,差出来这二十,正好让朱强补上。

听完爹的道理,娘不再言语。我不上学了,开始跟爹学铲皮。爹先带我去集市上买了钢铲,回家教我磨铲,一直磨到吹毛利刃。第二天清晨,爹骑上车子,我跳上后座,拎着俩兜子,装着我们的钢铲。皮匠们看见我,都笑,因为我还没有长开,站在他们中间,像个侏儒。那柄大钢铲,与我瘦小的身体极不相称。

铲皮前,要先支铲杆。靠墙斜支两根杆子,拉开点距离,中间绑上一根胳膊粗细的杆子,杆子的高度到人的膝盖。铲皮时,把皮子搭在杆子上,用膝盖顶住,人弯腰,左手拉住皮子的边,右手握住钢铲,身子一起一伏,上身用力,前胸压着铲弓,把皮子光板的那面铲掉薄薄的一层。铲杆很长,可供三四个皮匠并排使用。由于我个子不够高,和他们共用一根铲杆的话,人家能用膝盖顶住皮子,我只能用大腿,显然不行,只好单独绑一根铲杆,守在一个墙角。

皮匠们爱开打屁股的玩笑。想象下,一个人弯腰趴在铲杆上,前面是墙,只留一个屁股冲着外面,打起来简直太容易了。还有的人,大概吃得不对付,肚子里有气,铲皮时不停地弯腰,挤压着肚子,就开始放屁。一听到屁声,大家都笑得很开怀。无论屁声是气壮山河,或者婉转动听,我是不笑的,注意力全在钢铲和皮子上,生怕一不小心铲到手。爹的位置离我最近,不断提醒我该如何用劲儿。爹是我的师傅,很严厉,我要铲不好的话,他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到我身后,先提醒我一声,停,然后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提醒我是让我有所准备,免得在挨踹时铲到手。有一次,他的脚刚离开我的屁股,我就放了一个屁。大家都笑疯了。因为我话少,常被爹说一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这回爹也笑了,他说,还行,能踹出屁来。

我不笨,只用两天的时间就学会了铲皮。难以克服的是气力的匮乏。干上一会儿,我的腰开始疼,停下,直起身子,歇一歇再干,腰变得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膝盖一直顶着杆子,磨得生疼,晚上回到家,脱下裤子一看,掉了一层皮。还有手,无论是握着钢铲的右手,还是拽着皮子的左手,时间久了就会抽筋,不得不停下来,让两只手互相掰扯一下。爹告诉我,每一个皮匠入行时,都要遭这样的罪。他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得忍着,挺过去就好了。

张换

我成功生了儿子后,最高兴的是我娘。她的秘方再一次得到应验。朱塔也是高兴的,但明显不够热烈。要知道,当年我弟弟降生时,我爹张温欣喜若狂,差点疯掉,跑到院子里撒欢,发出驴子的叫声。娘来给我伺候月子,吩咐朱塔去拉一车沙土。那时候,婴儿都需要放进沙土口袋,拉屎撒尿都在里面。朱塔默默地去拉沙土,又默默地用大锅把沙土炒干,全程没有说话。大姐张金,二姐张玉和三姐张改一起来看我,她们察觉到朱塔的异样,问我怎么回事。我想了一下,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说。我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公公朱嵩照旧没露面。自从我们分了家,就不来往了。

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我娘的耳朵里。她问我是不是受过朱嵩的欺负。我点头。她又追问细节,这我就不好说了,让她不要问。她不再问我,竟然跑去问朱塔,正戳中朱塔的肺管子。朱塔什么也没说,只是嗷嗷叫了两声,进屋搜了我娘的东西,塞到她怀里,让她走。

我一个人熬过月子。幸好是夏天,不冷,孩子躺在沙土里,没有长痱子。家里有五只鸡,每天下两三个鸡蛋,我捡来做鸡蛋羹,跟朱塔一人一半。我的奶水就全靠这鸡蛋羹了。朱塔看孩子的眼神不冷不热。我知道他怎么想的,可他就是不说。如果他说,我也会说。

孩子的名字叫朱强,是我起的。朱塔不管。我让他起,他说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都是姓朱。从朱强一岁开始,我们就努力再生一个,我却怀不上了。看来他们家单传的铁律是不会被朱塔打破的,就算他身体再壮也不行。这让朱塔很懊恼,养成喝酒的毛病。喝也不多喝,一二两就够了。酒得花钱买,家里钱不多,能吃饱就不错了。这是朱塔在喝酒方面比较克制的唯一原因。

朱强出生那年,村里有人做兔皮加工的生意,发了财。从前,这生意都是队上干,是集体的买卖。我曾在队上的皮组干过,剌皮子的手艺就是在那里学会的,虽然没别人干得快,但活儿是没挑,咱不比数量比质量,这点我颇为自豪。户家开作坊,雇人干活,皮匠们忙碌起来。在干活方面,朱塔很是卖力。他曾对我说过自己的计划,干上几年,有了钱,就把土坯房拆掉,盖砖房。单靠他一个人干,实现这一目标有点费力。我也应该去干,可朱强还小,家里没别人,我不但需要看孩子,还得去地里伺候庄稼。为将我从孩子和庄稼中解放出来,朱塔經过慎重考虑,决定去寻求他爹朱嵩的帮助。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我都不介意,你凭什么不同意?我说,那个老孬种不会看孩子。朱塔并不介意我骂他爹是个老孬种,但他照旧打了我两巴掌,完全因为我不同意。

那时朱嵩刚过五十岁,还不算老。他一人种两亩地,空闲时间比较富裕。每当我领着朱强走过村子的大街,会遇见他。他总是坐在小卖部的门口,和一群老头谈天说地。那些老头都老得很充足,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街边晒太阳。朱嵩是其中最年轻的,他坐在那里,仅仅是因为无所事事。我是不会搭理他的,闷头走进小卖部,买上想买的东西,再闷头走出来。看见朱强后,朱嵩的眼睛会亮一下,暂时从老态龙钟的角色扮演中挣脱出来,笑容满面地喊一句,朱强,好孙子!对于这个爷爷,朱强是陌生的,甚至可以说根本不认识。在他的小脑瓜里,根本没有爷爷这个概念,只有姥爷和姥娘。所以在看到一个老头向自己表达热情时,他会本能地躲到我身后。我对朱强的表现很是满意,事后会郑重地提出表扬,告诉他,那个老头不是好东西。朱强点头,对他爷爷朱嵩更是冷淡。直到有一天,朱强在小卖部里非要买糖豆,我不给买,他响亮地大哭起来。

朱嵩闪身走进小卖部,买下糖豆,然后蹲下来,手捧着糖豆,送到朱强眼前。朱强先看见糖豆,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而后递给我,让我打开包装。我一时火冒三丈,想一手打掉朱强手里的糖豆。可看着朱强那可怜兮兮的小脸,再瞥见朱嵩满是讨好的笑容的老脸,心里软了一下,本已经抬起的手没有落下。我瞪了朱嵩一眼,匆忙拉起朱强走了。

娘曾说过,在她的四个闺女中,我是心肠最软的一个。如果以此为标准排序的话,是这样的:我、大姐张金、二姐张玉、三姐张改。我没少因此而吃亏。就在我为孩子而犯愁时,三姐张改家已经做起皮草加工。她来到我家,请我去剌皮子。她知道在方圆十里的女皮匠中,我的手艺是首屈一指的,虽然干活儿慢点,但干得精细,省出的材料更是可观。我说,去不了,孩子没人管,庄稼地里全是活儿。她说,怎么不让你老公公看孩子?我说,不愿让他看。她说,你看看你住的这破房子,不想翻盖翻盖?我说,翻盖是想翻盖,但没有钱。她说,没钱就去挣钱,你在跟钱过不去。我说,那我带着孩子去挣钱。

三姐张改刚结婚那会儿,条件跟我家差不多,不知他们是怎么混的,竟然成了东家。我问她从哪里搞到的本钱,她说,信用社贷款。还是她命好,虽然姐夫瘦小枯干,完全比不上朱塔,但有个在信用社上班的表哥,能搞到贷款。

我答应下来,决定从第二天起,去剌皮子。我找出好久没用过的剌皮刀,在油石上磨亮。这刀子的形状像手掌大小的银杏树叶,我拿在手里,做了几个剌皮的动作。晚上朱塔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他,他是很赞同的,只是怕我耽误地里的庄稼。家里有四亩地,种着玉米,正需要锄上一遍。之前我一个人锄草,朱强在地里玩,我锄几下,抬头看看朱强,玉米还没长高,能看到朱强的脑瓜顶。现在我要去剌皮,锄地的活儿谁干?朱塔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爹。我在家里等着,心里很是不安。不一会儿,朱塔回来,说,老孬种答应了。沉默一阵后,他说,你三姐都要发财了,咱家还是这个穷样。

早晨,我背着朱强去三姐张改家。两个村子离得不太远,四里地。朱强想从我身上下来,自己走。我把他放下来,他走倒是走,就是走得太慢,我又把他背到身上。走到三姐家,我有点累了,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灌进肚子里,开始剌皮子。朱强在院子里玩,我不放心,不时出来看他一眼。要是有个大孩子能跟朱强一起玩就好了,三姐家的孩子比朱强大三岁,已经上学了。院子里没什么可玩的,朱强很快就玩烦了,跑到我干活儿,抱我的腿,要去小卖部买吃的。我说不行,他开始磨人。气得我一跺脚,把他震了个跟头。朱强大哭,我有点心疼,抱住他哄,哭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七点收工,天还亮着,我背着朱强回去,路过自家的玉米地,看见朱嵩正在锄草。风吹过,玉米起伏,像一片浩瀚的绿海。天色不早,弯腰驼背的朱嵩就像海里的一只虾米。他看见我和朱强,冲这边招手。我没搭理他,低头走过去。

晚上回到家,朱塔问我剌了几个。我说六个。他又问别人都剌几个。我说十个吧。他有點不痛快,吃饭时一直给我白眼。

朱强

从小学毕业那年起,我的个头再没长过,仅仅比娘高一点,比爹差远了。对于我的身高,爹倍感失望,他曾不止一次地发出感慨,并加以分析,你怎么就长不高呢,我是大个子,你爷爷也是大个子,无论是随谁,都应该是大个子才对啊。娘认为,我没长起来的原因是累的。我整日弯腰铲皮,本该用来生长的营养全被腰和胳膊用光了。爹对我铲皮的数量是有要求的,必须接近他的一半。皮匠里,就数他能干,每天傍晚,东家清点每个皮匠跟前皮子的数量,爹的名字后面的数字总是遥遥领先,我要达到他的一半,并不容易。他们每干上一小时,会围坐在小桌子前抽烟喝水。我不想浪费时间,匆忙喝口水,又趴到铲杆上像猪拱地那样干起来。这样干过两年,我的腰直不起来了,竟然成了个小罗锅,这真是件悲催的事,因为我看上去更矮了。

令我欣慰的是,我那些上了初中的伙伴,大多没有坚持到毕业,纷纷回家当了皮匠,而这时,我已经是个成熟的老师傅了,完全有资格对他们的稚嫩表现指手画脚。他们的个子不比我高多少,我希望在这种劳动的摧残下,他们的身体也能停止生长,变成像我一样的小罗锅。如果我们这代人都是罗锅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因为我的参与,家里的钱增长速度有所加快。这让我深感自豪,感觉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不由得装起老成来,打算练习抽烟与喝酒,可整天跟着爹,并不敢轻易尝试。如果想真正融入皮匠的队伍,不会这两样是不行的。皮匠很少单独行动,总是一伙一伙的,每一伙都有一个头儿,我们这伙的头儿是我爹。大概他觉得我应该尽快摆脱少年的模样,在一次休息时,出其不意地递给我一根烟。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叼在嘴上。爹划一根火柴,又送过来一朵小小的火焰。我忐忑不安地看他一眼。他说,看我干嘛,快点上。我在火柴燃尽之前把烟点着了。一团刺激的香气在口腔内炸开,让我无法承受,连忙吐出来,咳嗽不止。爹笑呵呵地拍我的背。因为罗锅的原因,我很忌讳别人触碰我的后背,本能地逃开。他说,别吐,咽进去。我再吸一口,想象自己喝下一口滚烫的水,憋住嘴,做吞咽的动作。喉咙像被手指抠了一下,恶心感奔涌而来。我蹲在地上,边咳嗽边干哕。爹又说,慢一点,嘴别闭得那么紧,用鼻子和嘴一块吸气。我又用这方法试了一下,忍受住恶心和眼泪,终于成功地从鼻子喷出两股蓝色的烟。

每当一批活儿干完,东家会请皮匠们喝酒,这是规矩。收工之后,我们慢腾腾地收拾工具,拍打粘在衣服上的兔毛,聚集在压水井边,洗手,洗脸,甚至洗头,无论怎么洗,身上都有皮子的臭味。东家的女人在厨房忙活,炒菜的香味飘满院子。东家的孩子从街上回来,推着手推车,车上有啤酒和熟食。我们把自己清理到自以为干净的程度,再次围坐在小桌前,耐心地等。不一会儿,一桌酒席摆好,有炒鸡蛋、炒蘑菇、炒蒜薹、炒豆角、凉拌西红柿、凉拌黄瓜、猪头肉、火腿肠和带鱼罐头。这是好的东家准备的标准酒席。抠门的东家,不会摆后面那三样肉菜。我们见天吃馒头和面条,对这顿酒席充满渴望。可我们都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云淡风轻地聊着天,只是眼睛会忍不住往酒席的方向瞟一下。终于落座,没有人说客气话,都太过熟悉,没必要说,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兴奋地开起玩笑,平常总被奚落的人此时会备受嘲弄,比如我。大家的笑声更是比往日欢快许多。年龄的差距与内向的性格使我一言不发。

有人怂恿我喝啤酒,我看看爹,他不理不睬,正忘情地与东家对饮。我决定不再等待爹的指示,毅然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啤酒并不好喝,有股泔水味儿。与抽烟相比,喝酒的难度几乎为零。我很快喝下一杯。感觉肚子有点饱,不再喝,抡起筷子狂吃菜。等吃到自认为不亏了,再喝下一杯啤酒。当我再喝第三杯时,感到头晕目眩,被吃空的盘子像漂在水上,晃晃悠悠地波动着。在把所有的菜和啤酒全部干光后,皮匠们起身离开。熟悉的院子变得陌生,大门仿佛也换了位置,我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走。我的胳膊被一只大手掐住,是爹,他的脸忽远忽近,发出的声音飘忽不定。他问,喝了几杯?我说,三杯。他说,三杯就成这样了?还得练。后来他把我拎上自行车后座,让我搂紧他的腰。我问,兜子呢?他说,你还想着兜子呢。那兜子里装着我俩的钢铲,平常由我拎着。爹说,你还想拎兜子?要拎不住,铲到你自己的腿是小事,磕了刃可是大事。保险起见,我们的兜子拴在别人的车子上。我不好意思搂爹的腰,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行至半路,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打盹,头碰到爹的后背。爹大喊,别睡,到家再睡!我打自己一个耳光,努力保持清醒。路两边是漆黑的玉米地,幽暗的虫鸣声绵延不绝。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娘干完活儿,背着我回家,路两边也是玉米地。当时的玉米还没长高,站在田间的爷爷招了招手,我也招了招手。

就这样,我学会了抽烟与喝酒,谈不上喜欢,只求那种融入群体的感觉。在抽烟与喝酒时,我会忘记自己的年龄,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二十二岁,因为那是男人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好几年,我才能到二十二岁。每天早起,我胯下的东西会膨胀得像一根小黄瓜。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皮匠们早已告诉过我。某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爹娘异样的声音。那一刻,我感觉到的只是燥热和憋闷,还有些不知所措。

爹虽然是我们的头儿,但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能开他的玩笑。因为是一对父子,所以他们在开爹或者我的玩笑时,总会习惯把另一个人捎带上。爹轻易不生气,会用更脏的话笑骂回去。但有一次,他被那个外号叫洋江的家伙真的惹怒了。洋江本命叫张新江,二十七岁,没爹没娘,是个光棍,他留着漂亮的中分头,衣裳花哨,有点洋气,所以得了个洋江的外号。他开起玩笑来最是过分,总有点不管不顾,拼死一搏的架势。当时他们正聊驴与马交配后生骡子的话题。到底是公驴与母马所生的骡子好,还是母驴与公马所生的骡子好,我爹与洋江争论不休。其间,洋江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说,朱强,你觉得是我说得对,还是你哥说得对?我还没回过味儿来,爹的拳头已打在洋江的下巴上。洋江的嘴正半张着,在外力的打击下猛然闭合,刚好咬到舌尖,再张嘴,喷出一口血。

张换

张温和朱嵩本是好朋友,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延续到老。在三姐家剌皮时,有人告诉我,曾看见他们二位打架。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表现出足够的好奇,而是漫不经心地问,哦,他们怎么打的?那人一边利索地飞着刀子,一边喋喋不休地讲述她的见闻。打斗发生在集市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在集市里遇见的,不知道说了什么,顾忌到面子,没在人群里动手,特意拉扯到人少的地方,才开始大打出手。男人是不吵架的,总会优先选择拳脚,哪怕是两个老了的男人。朱嵩个子高,体格也壮,自然占了上風,最后把张温打倒在地。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对我说这件事。尽管她们都没笑,可看得出来,一个个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打架的两个人,是亲家,单单说给不相干的人,没什么意思,而如果听众里有我的话,这件事就变得妙趣横生了。

我想起结婚之初,爹经常登门,不是来看我,而是来找朱嵩喝酒。我在堂屋的大锅里炒两个鸡蛋,作为他们的下酒菜。酒过三巡,他们开始回忆当年身为贫协主席的光辉岁月。爹辛苦地步行数里路,别无他求,就为了说这个。朱塔回来,看见他们在喝酒,打声招呼,转身出去,蹲在院子里抽烟。朱嵩喊,你跑什么,过来陪你老丈人喝酒。朱塔说,你们喝,我不想喝。张温一笑,说,他不想喝就算了,咱老哥俩喝。他们接上刚刚被朱塔打断的话题,又沉浸在回忆里。炒鸡蛋已经吃完,只剩空盘。朱嵩没有吩咐我再去炒菜,在老朋友面前,依然保持着抠门的本色。他端起空盘,翻过来,让张温看盘底的青花印章。他说,这是破四旧时,我从富农家里抄来的,看,有章,算是古董了。张温连连点头,不禁感叹,那么好的贫农协会,怎么能被撤销呢?朱嵩附和,是啊,你看现在要乱了不是。天擦黑,张温告辞,摇晃着走了。朱嵩要朱塔去送送。张温说不用。朱塔本不愿送,就任他走了。

朱塔很少跟我说心里话,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我爹喝完就走了之后。他躺在炕上,把被子撩开,说,燥得慌。天不热,盖一床被子正合适,他却要把光着的身子晾在外面。他说,我算是知道咱家为什么老受穷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你爹是贫协主席,我爹也是贫协主席,贫到一块儿去了。我说,你想多了。后来又有一次,他说,当初我爹让我娶你,我是不乐意的。我说,你为什么不乐意,我哪点不好了?他说,跟你好不好没关系,当时我正跟别人好着。朱塔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这事,看来是真没把我当回事,让我很生气。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娶人家?他说,我爹不让娶,嫌人家是富农。我问,后来呢,人家嫁给谁了?他说,嫁到邻村后,一家子搬到内蒙去了。

最让我生气的,是后来的一回。他说,想去内蒙看看。我问,去看什么,大草原吗?他说,看她过得怎么样。我说,你去吧。他说,没路费,钱都在老头子手里攥着。我说,我去帮你要。于是我跑到堂屋,喊醒刚睡下的公公出来。我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穿得有点少。朱塔只穿一条内裤,把我拉进里屋,说,你去找他,应该穿好衣服。朱嵩听到动静,高声问怎么回事。每次与我爹喝酒,他都喝得不多,他的解释是,酒挺贵的,得尽着客人喝。我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对朱嵩说,朱塔想去内蒙,你给他点路费。公公问,他去内蒙干什么?我说,你问他吧。他去问朱塔,后者什么也不说,被问急了,才说出一句,必须去一次,想得慌。公公是聪明人,马上明白儿子的意思,一巴掌打过去,说,想得慌就想得慌吧,内蒙那么远,去一趟得花多少钱?

闹过一场,朱塔呼呼大睡。我却睡不着,想着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常规的做法是收拾一个包袱,跑回娘家,等男人去赔不是,再扭扭捏捏地回来。我不想那样做,回去后,爹肯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而且朱塔也不一定会去赔不是,他爹朱嵩倒是有可能去的。看着月亮,我想起几年前在皮组干活时,铲皮的洋江总会偷偷溜进女工的屋子,故作惊奇地喊一声,谁的苹果掉了?他从我脚下拿起一个苹果,对我说,你的苹果怎么掉地上了?我去给你洗洗。旁边的人都笑,把我的脸都笑红了。这样的把戏,洋江玩了一次又一次,不知他从哪里弄到的苹果的,都挺甜的。我爹是看不上洋江的。因为他家里成分高,父母有痨病,在运动中死掉了。他有个姐姐,长得很漂亮,运动时刚十六岁,与家里划清界限,学城里的人,跑到北京去搞串联,一直没回来。洋江一个人过,可谓无家无业,找个人家入赘当上门女婿倒是合适。如果我没有弟弟,张温肯定也会这么想。

朱嵩似乎察觉到我的难过,想对我说什么,又总是欲言又止。家里三口人,他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有天,朱塔去帮人家盖房,晚饭不回来吃。朱嵩和我吃着饭,他终于有机会说几句了。他说,你放心,朱塔是不会去内蒙的。我说,嗯,知道。他又说,你是个好媳妇,他娶你,是他的福气,他怎么就不知道呢?我低头哭了。这时我感到一只粗糙的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我没动,那只手插进头发里,接触到我的头皮,很烫,像一把烙铁。我放下饭碗,想回屋好好哭一场。朱嵩把手收回去,递过一条毛巾。我擦眼泪。他说,你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他在我身边坐下,靠得很近。他说,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听完这话,我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他的手又插进我的头发里,更烫了。我晕头转向地哭了一会儿,猛然感到不妥。在我把头抬起的瞬间,那只手恋恋不舍地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惊慌地大叫一声,得以挣脱。

日子别别扭扭地过着,一年之后,发生了那件事。朱塔要和我搬出来另立门户。盖房之前,朱塔向他爹要钱。我在院子里听见屋里传来用力拍桌子的声音。肯定是朱嵩拍的,他的手很有力气。朱塔垂着头走出屋,说,老家伙不给钱。从那天起,他就正式管他爹叫老家伙了。顺带着,对我爹的称呼也变了,叫老东西。没钱就不能买砖,我们只好去打土坯。荒野里有的是土,是不要钱的。

钱一直是个问题。房子盖好后,我们一分钱都没了。粮食也不够吃。一天晚上,朱塔潜入旧家,偷了一袋麦子。我问,怎么不去朝他借,干嘛要去偷呢?他说,我宁愿去偷,也不朝他借。第二天,朱嵩找上门来,直接推门进屋,看了一眼墙角的口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光有吃的不够,油盐酱醋还得用钱买。我去大姐和二姐家借钱,她俩还不错,多少借给我一点。三姐家是不敢去的,我一去,她不但不借,肯定还要数落一顿。

挺过一年后,朱强出生。朱塔去铲皮挣钱,总算有了一点钱,赶紧把借大姐和二姐的钱还上。转眼又过了三年,我去三姐家剌皮,干完活儿后,工钱迟迟不给,这让朱塔十分恼火,逼着我上门讨要。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三姐张改说,工钱都没给,买成皮子了,你过些天再来干吧,干完一块儿给。我回去给朱塔一说,他马上拍了桌子。拍了桌子又能怎样,我还得去三姐家干,不干一分钱都拿不到。消了火气后,朱塔连连称赞我三姐脑子好使,她这么干,相当于用别人的钱滚自己的雪球。最后,他说,当初我要娶她就对了。我说,你不是想娶内蒙那个吗?他说,对啊,都是俩老玩意儿闹的。

朱强

每到过年的前几天,爹会算账。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算的,就那么点钱,又不会因为他的计算而增多。看那么大一个人,在方桌前正襟危坐,极其认真地做着加减乘除,我觉得有点好笑。不管怎么说,我是上过小学的,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账应该由我来算,可他信不过我,坚持自己来。后来我算是想明白了,爹把算账当成了一种乐趣,他在提前享受春节的快乐。在将全年收入计算完毕之后,他得出一个数字,与去年得到的那个数字相比较,又得到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反映出我家财富增长的程度,往往是令他满意的,促使他心情愉悦起来。愉悦之余,他仍不忘来上一句,还不够哇。他想去东北买兔皮,自己做东家。我支持他,并希望他去东北时能带上我。活这么大,我没离开过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

钱终于攒成一个让爹满意的数目。他让娘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去东北。让我失望的是,他没打算带上我,与他同行的,是我大姨夫和二姨夫。出门买皮,大多是数人搭伙,钱合到一起,买了兔皮之后,打成包,用火车托运到家,再算账,把兔皮分归各家。我三姨夫虽然是个木讷而胆小的人,但在我三姨的陪同下,他们数次北上,每次都收获颇丰,买回的兔皮张子大毛头足,眼看着走上发家之路。我爹他们本想跟三姨夫搭伙,同去一趟,但被三姨婉言謝绝,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不吝赐教地传授了一些经验。这多少让三位连襟暗憋了一口气,他们决定摸着石头过河,蹚出一条路来。

爹把钱分成两份,一份缠在腰上,另一份装在内裤里。这方法来自三姨夫传授的经验。腰带和内裤都由娘缝制完成。我上学时的书包在闲置多年后,终于又派上用场,爹把烙饼、鸡蛋、毛巾、茶缸、香烟、火柴等吃穿用品统统装在里面。单看这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一个孩子将要踏上出门求学的路途。收拾停当后,爹和大姨夫二姨夫又开了两次会,对这次行程将会遇到的各种情况做了充分预估。比如,万一遭遇抢劫,该怎么办?三人中,爹是最为勇猛的,他表示自己会第一个冲上去,与歹徒展开殊死搏斗。可如果对方拿着刀呢?爹的鲁莽之举只会让自己送命。所以,大姨夫建议,在下火车后,买三把刀子,作防身之用。安全是第一位的。看得出来,大姨夫和二姨夫都有些忐忑不安,若不是我爹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他俩早就打退堂鼓了。

终于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们三人出发了,各自从家里出来,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儿子。他们在省道路口会合,互相查问有没有忘带什么东西。这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显得兴奋而急躁,说话的声音比平常大,嘴里吐出的哈气被雾气收纳,他们抽上烟,烟气又暂时战胜了雾气,但我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色。三家用来买兔皮的钱都在爹的身上。大姨夫虽年纪大些,但生得干瘦,由他带钱的话总让人觉得不太保险。二姨夫是个经常丢三落四的马大哈,钱如果放在他那里,难免有丢失的风险。我爹外表粗壮,让人望而生畏,而且心思缜密,确实是管钱的不二人选。大姨夫和二姨夫伸手拍拍我爹的腰。爹像被痒到一样笑了两声。俩人又去摸爹的裆部,还没摸到,爹及时躲开,大声说,放心吧,就算我老二丢了,钱也丢不了。

天气很冷,我们跺着脚,踢踏出急行军一样的脚步声。一辆去往市里的小客车从雾中钻出来。他们扔掉烟头,提起包裹,像要上台发言的人那样清了清嗓子,爹还吐出一口痰。他们钻进车里。小客车又向雾中开去。我和两个表哥冲小客车挥手,不知道他们在车里是不是也冲我们挥了挥手。

我们骑上车子,各自回家。两个表哥是同岁,比我大两岁,刚刚经历过从学生到皮匠的转变。我虽然年纪小,但早已是资深皮匠了。对于这命运的安排,他们很不满意,并把其中一部分罪过算到我头上。如果不是我首开先河,小学毕业就做了皮匠,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做出如此无情的决定。每当面对他们时,我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歉意,好像我就是毁掉他们精彩人生的罪魁祸首。实际上,两位表哥的学习成绩并不出色,都不如我,如果说他们将来能考上大学,无异于天方夜谭。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未来的幻想从何而来。有天,俯身于铲杆之上的我直起腰来,恍然大悟,促使他们心生幻想的,难道不正是这痛苦的劳累吗?

家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收音机,晚上我听广播,直到睡着。有次,收音机里的人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竟然没提到铲皮,让我很不服气。白天干活儿时,我提出一个问题,与撑船打铁磨豆腐相比,铲皮算不算更苦的?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挑起话题,他们先是意外地愣了一下,而后一致认为这问题提得好。他们都说,铲皮当然是最苦的,之所以被忽略,完全是因为干这行的人少。关于我们的说法,只有那一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这句话中所指的皮匠,想必也是做皮革的皮匠,与我们做皮草的皮匠有些差距。

落入这样一个既辛苦又被人忽视的行当,难怪我的两位表哥会心生哀怨,幻想着自己的人生还有别的可能。我早就认头了,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心里一乱,钢铲就会不听话,铲到手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爹走后,娘看上去比平常高兴些。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你爹可能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着说这句话,好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好像不是。我心里一阵翻滚,想不到娘也有这种预感。我暂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故作天真地说,东北那么冷,冻也能把他冻回来。我们只说过一次这样的话,而后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家里沒有爹,氛围大为改观,犹如大雾消散后的正午,万物显形,并散发出新鲜的光芒。娘的心情是愉快的,吃饭时总要讲几件听来的趣事。我想笑就笑,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累了。

半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和娘似乎已经完全适应没有爹的生活,仿佛家里从来就没这个人,一直是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大姨和二姨找上门来,问,老四,你说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娘说,你们知道东北有多大吗?她俩摇头。娘说,至少比我们河北大三倍,他们在东北收兔皮,跑来跑去的,肯定耗时间,半月不算什么。大姨说,以前老三跟三妹夫去东北,用不了半月就回来了。娘说,他们一家,买的兔皮少,咱们三家,买的兔皮多,半月时间哪儿够?她们点头,又胡乱说了一通话,就走了。

没想到下一个登门的,是我爷爷。那天收工时正值黄昏,等我骑车子回到家,天完全黑下来。娘回来得稍晚些,一是因为她在屋里剌皮,有电灯,天黑后也能干,二是因为她没有自行车,需步行回家。我到家后,先要生炉子,再淘米煮饭。把这几样活儿干完,我打开收音机,晚上信号不好,找台比较麻烦。在一片杂音中,我听见大门口传来脚步声,还以为是娘回来了,随即又有一声苍老的咳嗽,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

爷爷身穿一件黑色的棉猴,从夜色里钻出来。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没走进过我家的门。而我和他的交集,也仅限于麦收和秋收两个农忙时节。到那时,他会沉默地来到我家的地里,帮忙干活。他和我爹娘很少搭话,仿佛是个陌生人。我从小就知道,这人是我爷爷,还记得他在小卖部给我买过糖豆。那时他还没这么老,现在他完全是个老人的样子,坐在小卖部门前的老人堆里,已没有丝毫违和感。

我说,爷爷。他说,哦,你在家啊,你娘呢?我说,她还没回来。他说,那等她一会儿吧。我把他让进屋。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四下打量。土房一间,墙上的泥脱落得所剩无几,露出里面的土坯,房梁歪歪扭扭,努力地撑着草毡子。门口是砖砌的炉子,上面坐着一口黑锅,冒着热气。炉子对面是一口水缸,盖着一个黑色的木盖,以免落进灰土。本该放半仙桌的地方放着一张木板床,床上堆满锅碗瓢盆。床前是一张小方桌,三个小板凳,这是我家的饭桌。

爷爷说,这些年,你爹一直说要翻盖房,怎么没动?我说,前年本来想翻盖,但没舍得,钱要留着买兔皮。他说,这年头,谁都想发财,你爹走几天了?我说,半个多月。他说,你敢跟爷爷打个赌吗?我说,赌什么?他说,赌你爹回不回来。

张换

我爹张温死于腊月二十三。他未到七十岁,谈不上太老,比那几个整日坐在小卖部门口的老人都要年轻。临死前一天,他还在兔子棚里干活。兔子棚是我弟弟盖的,养着几百只兔子,比较矮小,进去的人必须弯腰驼背。在我爹的万般宠爱下,那个曾让他学过驴叫的儿子终于长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本叫张有,是张温起的,希望他能过上应有尽有的日子。后来张有觉得有这个字太过俗气,自作主张地改名为张友,意思是朋友遍天下,也不错。后来,张友确实有了很多朋友,教给他如何抽烟喝酒,如何推牌九,如何偷他爹的钱。

为让儿子走上正路,我爹曾将其托付给朱塔,请朱塔教其铲皮。可惜的是,脾气火暴的姐夫未能将小舅子改造成皮匠,反而被偷去几百块钱。一气之下,朱塔动用了拳脚,把瘦弱的张友揍得胖了一圈。我爹召集四个女儿,要求每人出点钱,让张友盖个兔子棚。虽然本地是皮草之乡,可很少有人养兔子,真是奇怪,既然那么需要兔子皮,为什么不自己养呢?我家的钱都在朱塔手里,他坚决不出,说被张友偷走的那几百块,就算资助他的兔子棚了。大姐二姐和三姐虽不情愿,可架不住爹娘声泪俱下的恳求,分别出了几百块。爹用那些钱建了兔子棚,又买了兔子笼和几十只小兔子。

我爹之所以要让张友养兔子,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张友爱养狗,可以说爱狗成痴,他把对家人的感情都倾注在两条黑背身上。我爹认为儿子是喜爱动物的人,兔子比狗可爱多了,儿子应该会兢兢业业地加以饲养。可他想错了,张友对狗的喜爱是任何动物替代不了的。他对那些兔子不管不问,甚至丧心病狂地抓出几只,装进编织袋,背到野地里,放出来,让黑背去追杀,训练爱犬的捕猎技能。为保住兔子们的性命,我爹不再让张友靠近兔子棚,他一人挑起抚养兔子的重担。腊月二十二那天下大雪,他在兔子棚的门前摔了要命的一跤,当时身上还背着一筐兔子粪。

我得到消息时正在三姐家剌皮。有人冒雪送来消息,这消息是送给张改的。她跑进我干活的屋里,说,张换,咱爹不行了。送消息的人一看我也在,说,这挺好,不用再去朱庄跑一趟了。我放下尺板和刀子,来到院子里,盯着积雪愣神。张改在北屋洗脸换衣服。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她本是急性子,现在倒是不急了。路上有积雪,不方便骑车子,我俩步行。来到村外,白茫茫一片,偶尔能看到灰色的野兔奔跑跳跃。放羊的人扛着长鞭,一大群羊散落在麦地里,羊头拱进雪中,啃食麦苗。与雪相比,绵羊显得不够白了。张改说,你吃过涮羊肉吗?我摇头。她说,我在东北吃过一次,太好吃了,以前咱爹总说羊肉膻,其实一点也不膻。我不记得爹说过这话,我怀疑他也没吃过羊肉。羊肉多贵啊。

张友带着人在院子里搭灵棚。我还以为爹已经死了,赶紧哭着跑进屋。爹躺在炕上,盖着厚被子,脸色灰白,让我想起雪地里的绵羊。他还没死,微弱的气息表明,所剩时间不多了。大姐和二姐早已赶到,埋怨我和张改来得迟了。其实只要人还未咽气,就不算迟。娘坐在炕头,盯着爹的脸,不时用手撑开他的眼皮,查看瞳仁的状态。瞳仁一旦散开,他就是死了。爹的手慢慢地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指向我。我连忙靠近,抓住他的手。爹张嘴,发出的声音极小,我必须趴下去,把耳朵靠近,才能勉强听见。爹问,朱塔回来没有?我说,还没有。爹说,他要不回来,你就改嫁,洋江人还凑合。我说,算了,爹,算了吧。

在我说算了之后,爹的手失去力气,从我手里滑落到被子上。爹的最后一口气喷到我的耳朵上,似乎掺杂着一声叹息。想不到爹临死时还惦记着我的事,我放声大哭。张金、张玉和张改哭着扑过来,把我挤到一边。张友进来,问,咽气了吗?娘再次撑开爹的眼皮,很有把握地说,死了。张友随即发出男性特有的粗粝的哭声。娘下炕,请几个到场的女人制作孝衣。她拿来两叠黄纸,递给张友和张金。男人和女人各成一队,分别由张友和张金带头,哭着走到村外,跪下,点燃黄纸。火在雪地上烧出两个窟窿,就像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老人过世是村里的大事,人来人往,没人顾得上扫雪,雪被踩成水,水和土混在一起,又变成泥,于是爹的葬礼在一片泥泞中拉开帷幕。我们四个姐妹哭作一团,娘倒是没怎么哭,她只是问,以后那些兔子怎么办。张友跪在灵前,身后卧着两条黑背。他倒是像模像样地哭了一阵,后来哭累了,也就不哭了。张改哭得最为响亮,与爹关系最糟糕的,明明是她。哭着哭着,她突然问我,张换,你怎么跟咱们爹说算了,你这一算了,就把咱爹说死啦。

不知朱强怎么得到的消息,拎着装钢铲的兜子走进院子。他在灵棚下磕四个头,又走进屋里。我爹横躺在堂屋正中央,脸上盖着黄纸。我问朱强,想看你姥爷最后一眼吗?如果他想看的话,我就把黄纸掀起来。他摇头。这孩子跟他姥爷不亲。随后朱强的两个表哥也来了,他们却表示想看。他们小时候没少在姥爷家住,自然感情深厚。张金把黄纸掀开了,爹的脸重见天日,与几个小时前相比,他变瘦了,两腮和眼窝塌陷,嘴角下垂。我不忍多看,眼望别处。泪眼中,我看见朱嵩在院子里晃了一下,没进屋,就走了。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问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朱强,你爷爷是不是来过?他说,是的。

在葬礼的间隙,大姐和二姐总问我为什么朱塔他们还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我没说自己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我还盼着那种不祥变成现实。河北下大雪,东北肯定也在下大雪,而且要大得多,大雪封山,车辆不能通行,他们恰好就住在某个山村里,被活活困住了。我是这样解释的,一听就是瞎编,连我自己都不信,她们就更不信了。三姐张改突然说,莫不是被人图财害命了吧。此言一出,大姐和二姐大惊失色。我连忙宽慰说,虽然听说东北乱,但也不至于乱到那种程度。可是大姐和二姐已对我失去信任,她们开始听三姐的,毕竟人家是跑过几次东北的。

张改啊,你说说,东北乱到什么程度?大姐张金问。

那里的人爱喝酒,喝完酒,一言不合就打架,身上还常常带着刀子,打急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姐张改说。

真的吗?莫非他们仨被人捅死了?二姐张玉问。

我觉得很有可能,他们人生地不熟,妹夫朱塔说起话来又不会客气,很有可能跟人家打起来,一打起来,就说不好了。三姐张改说。

一听这个,张金和张玉同时大放悲声。我只好也跟着哭。张改没哭,冷冷地看着我们,当年我去找她要工钱,曾领教过这种漠然的眼神。她说的话,我是不信的,我心里想的是,朱塔没准真的就不回来了,但大姐夫和二姐夫肯定会回来的,至于他们现在为何还没回来,我也不清楚。

出完殡,娘还在为兔子的事操心。她腿脚不灵便,养兔子肯定不行。其实她最该担心的,不是兔子,而是她自己。爹去世后,她要和张友一起过。张友比我小两岁,因为二流子的名声在外,一直没娶上媳妇,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脾气越发不好。我们姐妹四个经过商议,定下来,今后每家出一个人,到娘家住一个月,一来帮忙养兔子,二来照顾娘的生活。娘同意,张友也同意,就连两条黑背也汪汪叫了两声,看来它们也同意了。

办完爹的丧事,我和朱强踩着一路残雪,回到家。我心里憋闷,躺在炕上,什么也不想干。朱强忙着生炉子。我突然坐起来,打开柜子,找出朱塔的衣服。他的衣服不算多,一年四季的加起来,只有七八件。我一件件叠好,打成一个大包,然后来到院子里。朱强问,娘,你干什么?我说,你给我把地窨子的盖子掀开。他问,掀地窨子的盖子干什么?我说,把你爹的衣服扔进去。他问,你扔我爹的衣服干什么?我说,他不回来了。他说,那干嘛不烧掉,就像你们烧姥爷的衣服一样。

想不到朱强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孩子跟我真是一条心。我说,不烧,万一他又回来了呢?朱强说,娘,我希望爹不要回来了,咱俩过挺好的。我说,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朱强不再说话,把地窨子的盖子掀开。我站在地窨子边上,往下看,里面黑乎乎的,突然什么東西一晃,仿佛有个人影。我连忙让朱强也看看,地窨子里是不是有个人。他看了一眼,摇头说,什么也没有。我把包扔了下去,地窨子里传来噗的一声,我仿佛又听见谁叫了一声,似乎是朱塔的叫声,又似乎是我自己的叫声,啊——

这声音说不上是凄惨,还是兴奋。

朱强

那天晚上,爷爷来到我家,要和我打赌,赌的是我爹到底回不回来。还没等他说出赌注,大门一响,娘回来了。爷爷起立,看上去有点紧张。娘看见他,表示出些许诧异。毕竟这是他十多年来的首次登门。她说,来了?爷爷说,来了。她又说,你坐吧。爷爷坐下。娘洗脸,洗得很慢,她吩咐我说,朱强,给你爷爷倒碗水。她的声音落在脸盆里,有点闷。我倒上一碗水,放到爷爷面前。他说,不喝不喝。他的嘴唇分明暴起一层皮,像干裂的土地。他说,我现在害怕喝水。我没问为什么,他也不好再说下去。娘洗完脸,又梳头发,总算收拾停当,慢慢把梳子放在脸盆架上。她问,你有事吗?爷爷说,有事,想让朱强骑车子驮我去镇上看看病。她问,你有什么病?爷爷说,解不出手来,小的。娘说,你不用跟我说,直接问朱强。爷爷转脸看我,娘也看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想了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吃饭时,娘没说话。我到底该不该答应爷爷,她不做判断,让我忐忑不安。实在忍不住,我问,行吗?她说,行,有什么不行的?她端着饭碗,用寡淡的眼神看着碗里的稀饭。第二天早起,我推着车子往外走,被她叫住,塞过来五十块钱。她说,给他买药用。我说,他没钱吗?她说,万一没钱呢?你白跑一趟?

爷爷的家在村子的中心地带,我很少去,对他所栖身的老房子是陌生的。那也是一座土坯房,据说是他爷爷盖的,可算是我祖宗的功绩。从外面看,房子残损破败,那老态龙钟的模样与我的爷爷有几分相像。他还没出来,我在大门口等,想喊他一声,就像别的孙子一样,爷爷,我到了!可我喊不出来,只是拍了拍破烂的门板。

院子里传来爷爷的声音,朱强来了?我答应,嗯,来了。他慢腾腾地走到门口,锁好门。这时我想到,他连路都走得不好,该如何跳到车子的后座上?而且我个子矮,腿短,骑在车子上,脚够不到地面。他也意识到这一问题,环顾四周,指着前面一方石礅说,你踩到那上面。我骑过去,右脚踩住石礅,让车子保持直立。爷爷艰难地跨到后座上,坐下来。他用的是两腿骑跨的姿势。作为一个老人,难道不是偏坐的姿势更体面些吗?但鉴于骑跨姿势更出色的安全稳定性,这样坐也未尝不可。

我说,你坐稳了。他突然抱住我的腰,让我的身子晃了一下。我左脚用力蹬,右脚踹石礅,获得向前的动力。爷爷是大个子,虽说比较瘦,可也不轻。他压在后座上,让车把左右摆动。他吓得叫了起来,慢点,慢点。在我的努力控制下,车子终于稳住。

我们行驶在村里的街道上,不可避免地遇见熟人。他们先是粗略地打声招呼,然后用惊奇的目光看我骑过去。爷爷身上有股难闻的老人味儿,再加上他紧紧环抱的手臂,让我有点难受,早起喝下的米粥在胃里翻滚,好容易压下去。我想起爹骑车驮着我的情景,除了喝醉酒那次,我从未如此亲密地抱住他的腰,是因为不敢,还是不屑,我说不准。

爷爷说,你不该那么小就去铲皮,背都驼了。那弯曲变形的后背是本人的痛点,被任何人当面指出来,我心里都会很不舒服,这次也不例外。我没搭话,把身体向上耸了耸,做出努力蹬车的样子。爷爷说,我看过你铲皮,干得还不错。我问,什么时候去看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说,偷偷看过几次,远远地看一会儿,就走。我低头,看见他扣在我腹部的双手,黑灰色的皮肤皱皱巴巴,像枯干的树皮。他说,老有人欺负你吧?我哼了一声,表示肯定。他说,你爹不护着你,你更不能怂。我又哼出一声。

骑到半路,我问,赌注是什么?他没听清,啊?我认真地说,不是要打赌吗?赌注是什么?他说,咱还没说好怎么赌。我说,我赌我爹不回来了。他说,我也赌你爹不回来了。我说,那没法赌。他说,算我输,等看病回来,我把赌注给你。

我拐进卫生院,跳下来,爷爷两脚撑地,并无摔倒的危险。我陪他走进诊室。人不多,很快轮到他。医生问,怎么了?他说,解不出手来。医生问,痛吗?他说,痛。医生说,前列腺炎,吃点消炎药吧。病就这样看完了。我拿着医生开的药方去药房。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递过一个手绢折叠而成的小包。他说,钱。

我在药房的柜台前,把爷爷的手绢打开,里面的钱零零碎碎。付过药费,我把药和手绢包还给他。我们回到院子里,他看看天,说,咱爷儿俩去吃顿饭吧。我说,还不到晌午,不吃了。他又说,那去集上,我给你买件衣裳。我说,你的钱不够,还是回去吧。他说,那好,回去吃药。

我把爷爷驮回村里。到达他的老房子门前时,他说,你进来,我给你一样东西。我跟他走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家。院子小得像一只麻雀,因疏于打扫,角落里堆满枯枝败叶。门台上的青砖剥落了一层,几乎都要酥了。堂屋黑洞洞的,适应一会儿,我才看清那些快要散架的桌椅板凳。东屋的门帘搭在晾衣绳上,望过去,一盘大炕占了大部分空间。炕上铺着大花被褥,由于过于陈旧,花色暗淡而深沉。墙角有煤炉,煤灰满地。爷爷爬到炕上,打开雕花的炕橱。这炕橱是屋里唯一像样的东西。他拿出一枚铜钱,交给我。这铜钱有茶杯口那么大,比我见过的所有铜钱都大,沉甸甸的。他说,传家宝,送你了。我问,这就是你说的赌注吧?他没回答,指着西屋说,当年你爹娘刚结婚时,就住在那间屋子里。

我把铜钱放进兜里,掀开西屋的门帘。里面也有一盘炕,上面堆满杂物,有米缸、咸菜坛子、纺车、簸箕、笸箩……我不想再看,转身说,那我走了。当我走到院子里,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对不住——他哽住了。我回头问,对不住谁?他摆手说,你快走吧,把腰挺直。我厌恶地瞪他一眼。

吃晚饭时,我把爷爷给的铜钱放在饭桌上。娘看一眼说,他给你的?我说,嗯,他说是传家宝。娘说,你知道这铜钱是哪儿来的吗?我说,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吗?娘说,不是,是他当贫协主席时从地主家抄来的。我嚼着馒頭,盯着那枚铜钱看,眼前浮现出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他虽衣着破烂,但威风凛凛,步伐铿锵有力,身后人欢马叫,让整个村子像秋风扫落叶一样颤抖着。我的想象到此为止,再往下,再也想不出。此时爷爷衰老的面貌极大限制着我的想象。

娘抓起铜钱,走到院子里。我看见她掀开了地窨子的盖子,把铜钱扔了进去。我说,别扔啊。娘说,你真想要,就下去拿。我坐着没动,虽然很想要。

地窨子是去年我和爹挖的。他先在地面上画了个圈,然后挥动?头把地皮刨开,下面的土略微松软些,适合拿铁锨挖。我俩背靠背,用手里的铁锨啃食泥土。坑一点点加深,我们慢慢矮下去,终于矮到头顶与地面平齐,很难再把土扔出去。爹让我踩住他的肩膀,爬上地面,再把系着井绳的水桶放到坑底。我站在坑边往下看,爹光着膀子,结实的脊背像一面摇晃的铜锣。土装满水桶,爹抖一下井绳,我奋力把水桶提上来。桶装得很满,我提得非常吃力,好在提了没几桶,天就黑了。爹让我找根杠子,横放在地窨子口,井绳一头拴在杠子上,另一头扔下去。爹抓住井绳,攀上来,他浑身是土,散发出地底深处的气味。第二天,爹决定自己留在地面,让我下去挖。他用井绳挽一个套,我一条腿伸进套里,裤裆处被勒住,两手抓住井绳。爹站在地窨子边上,说,下吧。我两脚一蹬,身体悬空,被爹提住,他说,你真轻。然后他两手交替放出井绳,我慢慢落到地底。

吃完饭,我拿着手电往地窨子下面照,看不到那枚铜钱,应该能看到的,那是一枚多么大的铜钱啊。如果它直立着插在土中,那我就有可能看不见。等我下到里面拿红薯时,一定能找到它。

爷爷的病情如何,娘没问,我也没说。我再次见到他,是在腊月二十三的午后,刚下过雪,我们铲皮架子支在东家的门洞里,这里不受雪的侵扰,但总有风呼啸而过。我们把大门紧紧关闭,不让风进进出出。我穿着毛衣,干得浑身冒汗,再看他们,个个头上冒着热气。突然大门被推开,风迫不及待地扑进来,我打了一个哆嗦。他们头上的热气被风吹散,并不舒服,骂骂咧咧地看向门口,只见光亮中立着一个手拄拐杖的老人,正是爷爷。

朱强,别干了,你姥爷死了,爷爷说。

哦,等我铲完这张皮。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平淡,慢条斯理地铲着最后一张皮,铲完后,还托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我收起钢铲,对洋江说,姥爷死了,我去看看。爹走后,我们这伙人的头儿是洋江。他说,哦,干完活儿我也去看看。

我来到大门外,并把大门紧紧关闭,然后拍打身上的兔毛。爷爷还没走,站在一旁看着我。说实话,他的出现让我有点难为情。这里离我们的村庄有二里多地,爷爷踏雪而来,黑棉鞋裹着一层雪。我没问他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想也想得到,他整日驻守在村里的小卖部门前,天冷了还会坐到里面去,那里是新闻的集散地。

爷爷说,我跟你一起去。我问,你去干什么?他说,我跟你姥爷是老伙计。我点头,走在前面。路上的雪很厚,不能骑车,只能步行。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走得很慢。我走出一段,回头,离他有段距离。我停下等他。雪地里,他一身黑,真是个不和谐的存在。他停下了,冲我喊,我解个手,你等会儿。他朝向路边,两手在腰间摸索一阵,解开了裤带。离得远,我看不见他那用来撒尿的东西。他佝偻着身子,胯下迟迟没有冒出热气。看来他的病还没好,真是麻烦,浪费我很长时间。

张换

我爹张温和我公公朱嵩这对老伙计是前后脚走的。一个是腊月二十三,另一个是腊月二十九。这当然与他们的友谊没有关系,而与那场大雪有关。事实上,在我儿子朱强出生后,他们的革命友谊就戛然而止,甚至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这是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九泉之下,他俩才再次相逢。阳间的怨恨纠葛,是否会延续到阴间,我不知道,但愿他俩冰释前嫌,在漫长无尽的黄泉路上携手而行。

我有必要交代一下朱嵩的死。他死在走向村中小卖部的路上。每日吃完早饭,他都要去小卖部坐上几个小时,与其他几位老人谈天说地。雪后的路不好走,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可他耐不住寂寞,依然顽强地向那里跋涉。据目击者称,在狭窄的街上,朱嵩与一群匆忙奔赴麦地的羊群狭路相逢,他站在原地,挥舞拐杖,拨打即将撞上自己的羊。他漂亮地赶走十多只迎面而来的羊,对自己的战绩颇为满意,拐杖抡得更是威风,像是一位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见此情景,走在羊群后面的牧羊人笑着说,这老头学高宠挑滑车呢。后来有人分析,放羊的这句话很不吉利,在评书中,高宠连挑十一辆铁滑车,在挑第十二辆时,战马疲惫倒下,被铁滑车压死。最后朝朱嵩走来的那只羊,就是高宠的第十二辆铁滑车,落后的它急于追上羊群,低头冲来,似乎没看到前方的老人,又似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它头上的犄角与拐杖碰了一下,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前进的方向,正顶在朱嵩的大腿上。朱嵩的拐杖撒手,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传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持续断裂,声音停止后,他仰面躺下。

首先得知消息的是朱强。围观的人们眼看着朱嵩背过气去,商量要不要去给朱塔送信,可大家都知道,朱塔还未从东北回来,那只能去找朱强了。朱强赶到现场时,朱嵩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听从长辈们的建议,找人帮忙把朱嵩抬到老屋里。然后长辈们再次提出建议,先去买黄纸和白布,再高搭灵棚,把葬礼有声有色地办起来。因为涉及到花钱的事,朱强难做决定,跑来找我。我说,什么也不用买,直接埋了吧。

我走进那所老院子,看看朱嵩的尸体。他的眼睛半睁着,我给他合上。他的衣服上有泥土,我给他擦干净。然后我对朱强说,你去买口棺材,要最便宜的,咱们没钱,得赊账。朱强走了。我对看热闹的人说,我公公死了,需要挖个坟,请老少爷们帮帮忙,晚上我管饭,有酒。

当天下午,朱强买回一口薄棺,胡同狭窄,抬进院里颇为不便,只好停在街上。我们把僵硬的朱嵩抬出去,放进棺材里。长辈们连连摇头,问我到底办不办葬礼。我说,一切从简。他们说,你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说,这完全对得起他们朱家。我是拿出了多年积攒的力气,才说出这么硬气的话。他们见我硬气起来,都软了下去,一个个摇头离开。

傍晚时分,坟挖好了。我正愁怎么把棺材运到地里去,洋江突然出现在眼前,领着几个铲皮的弟兄。他说,要不要帮忙?我说,要。他点点头,转身招呼大家动手。他们有备而来,带着铲皮的杠子和绳子,三两下绑好,抬起棺材,喊着号子,向村外走去。走着走着,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朱嵩烧点纸的,拐进小卖部买了黄纸。

挖坟的人都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大坑,挖得不算深,但在寒冬腊月,地都冻了,挖起来肯定不容易。这坑是挨着我婆婆的坟挖的,按说应该挖到婆婆的旧棺露出来,再把新棺放下去,让两口棺紧挨着。可能是挖偏了,或者是不够深,我看不到婆婆那早已腐朽的棺材板。事到如今,就不讲究那些规矩了吧。

在洋江的指挥下,皮匠弟兄们把朱嵩的棺材放到坑里,再一起抄起铁锨埋土,我和朱强也加入进来,人多力量大,转眼间堆起一座坟头。我把黄纸点燃,让朱强跪下,磕了几个头。我作为儿媳妇,也应该跪下,但我没跪。皮匠弟兄们比那些长辈们开明,没人说什么。朱强站起来后,天完全黑了。

我們摸黑走回村子,来到村中仅有的一家饭店。我让朱强去叫挖坟的人来喝酒,他们扛着铁锨往村外走的时候,我都一一记下了,把名字告诉朱强,他要挨家去请。这家饭店是为皮匠们开的。外村的皮匠来铲皮,中午不愿回家吃,就来这里点一份焖饼,或者一碗面条;本村的皮匠收工回来,如果身上还有力气,或者嫌家里的饭不好吃,也会相约来这里喝酒。我让大家坐,他们互相嬉闹着坐下。洋江说,张换,你变了。我问,变成什么样了?他说,变厉害了。我说,还不是被逼的?他问,谁逼你了?我说,你别问了。诸位皮匠弟兄也对洋江说,你别问了。洋江脸一红,头一低。

挖坟的人陆续赶到,都说没想到腊月二十九饭店还开着。今天仍有皮匠出工,饭店自然也会开着,到明天,大年三十,皮匠和饭店才会一起休息。人多了,一桌坐不下,再开一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起来,好像在过年。我让朱强陪着皮匠弟兄们吃,自己则在另一桌,陪挖坟的人吃。

虽说这顿酒来自朱嵩的死亡,但并没有人谈论他,他是上辈人,又一生无所作为,实在没什么好谈论的。他们谈论最多的,是朱塔,起先还因为我在场而小心翼翼,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朱塔过人的铲皮速度、超群的酒量和蛮牛般的力气,酒过三巡,他们不再顾忌我的存在,谈论起朱塔的一去不回的原因,有人说他死在东北,有人说他没有死,会在过年后回来,带着数量惊人的兔皮,一举成为村里最富有的人。我不插话,任由他们说。一直沉默地喝酒的洋江突然发言,你们说得都不对,朱塔没死,也不会回来了,他在东北落户了,明年会娶一个东北媳妇,再生一个东北儿子。闻听此言,两桌人都沉默无语,一时间鸦雀无声。我低着头,感觉到他们投来的目光,人人都想窥探到我此刻的表情。我抬起头,相信自己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我举起杯子说,别光说话,快喝酒吧。

朱嵩的死和朱塔的消失没有影响我和朱强过年,尽管我们身上背了點债,欠棺材铺三百块钱,欠饭店二百块钱,但我们还是努力把年过好。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将一棵大白菜剁碎,和朱强一起包饺子。我擀皮,他包,饺子包得不好看,稀奇古怪的造型引得我发笑,朱强也笑,他说饺子太难包,我还是擀皮吧。于是他来擀皮,我包,结果他擀出的饺子皮没一个是圆的,大部分呈三角的形状,我又笑,说你擀出来的皮倒适合包馄饨,他说那咱们就包馄饨吧,谁规定过年必须吃饺子?

虽然饺子馅儿里没有肉,但出人意料地好吃,朱强吃了三十个,我吃了二十个,都吃撑了。吃完饺子,别人家开始放炮,整个天地轰隆作响,忽明忽暗。朱强把收音机打开,调到最大声,有两个人在说相声,把我俩逗得哈哈大笑。奇怪,这段相声以前听过,从未觉得如此可乐。

炮声停歇后,我听见院子里的大门发出剧烈的声响。有人砸门。也许在炮声轰鸣的时候,就开始了,起先应该是敲,得不到反应,索性砸起来。朱强跑到院子里大声问,谁啊?门外传来洋江的声音,我啊。我也来到院子里,问,洋江,干吗?他说,你开门就知道了。我让朱强把大门打开。门外不止洋江一人,还有那个牧羊人,他叫朱来,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光棍。大概是同为光棍的原因,洋江和朱来关系不错,可谓忘年交。奇怪的是,在两人中间,有一只羊。

洋江说,就是这只羊把朱嵩顶死的。我端详那只羊,没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一只公羊,头顶两只倔强的犄角,眼中流露出茫然的黑光。洋江说,朱来把这只羊送给你们。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洋江说,朱嵩不能白死。朱来一直不说话,看来他并不乐意,尽管他还有一大群羊。我说,你们把羊牵走吧,我不要。洋江说,要吧,我好说歹说朱来才答应的,朱来,你自己说,该不该赔一只羊?朱来说,该赔,它顶死了人,你们把它宰了吃肉吧。他把拴羊的绳子递给我,我没接,他又递给朱强,朱强接过去。

洋江和朱来转身走了。我和朱强看着那只羊,羊也看着我们。它温顺得像一只兔子,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朱强摸羊的头,羊不躲,任他摸。看得出来,朱强喜欢这只羊,他牵着它,来到屋里,端给它一盘饺子。羊先闻几下,对它来说,这是陌生的食物,气味比不上青草,也不算太差,它用舌头把一个饺子卷进嘴里,似乎嚼也没嚼,就咽了下去。眨眼间,羊把整盘饺子吃完了。朱强不安地看我一眼,怕我发作,训斥他不该如此浪费。

我问,朱强,你吃过羊肉吗?他说,没吃过。我说,我也没吃过,但你三姨吃过,在东北,她还吃过涮羊肉呢。他说,你真要把羊宰了?我说,你要想吃羊肉,就得宰了它。他摇头说,我不想吃。

羊吃下一盘饺子后,卧在地上,意犹未尽地嚼着嘴巴。朱强抚摸羊的脊背。他突然问,咱们整天弄兔皮,有没有弄羊皮的?我说,有啊,羊皮、牛皮、狗皮还有猫皮,都有弄的。朱强说,他们太可怜了。我说,明天你在院子里给羊弄个窝,再去地里找些干草。他说,今晚就让它在屋里睡吧。我说,行,让它跟咱们一块过年。

朱强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没有像往年那样出门拜年。娘说咱家刚死过人,就不用去拜年了。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睡到天亮。这是爷爷之死的唯一好处。我又想,娘这么说,是把爷爷算作一家人了,可我对他从未有过一家人的感觉。羊的叫声把我唤醒,我不愿起,在被窝里躺着。那只羊是我杀害我爷爷的凶手。昨晚我看它的眼睛,有一种孱弱的光,光里呈现出我的影子。我抚摸自己的身体,和那只羊一样瘦的身体。它是公羊,有没有和母羊交配过?应该没有,据我说知,只有高大威猛的种羊才有与母羊交配的权利,它不是种羊,只是普通的公羊,真够可怜的。

过年这几天,是我们难得的休息的日子。娘起来了,听声音好像在做饭,她不时说一两句话。你冷不冷?昨晚吃了一盘饺子,应该不饿吧?你拉了,幸好你的粪是干的,要不非得臭死。她对那只羊说话,轻松而快乐,她很少有过这样的语气。

我听见大门响,有人来了,娘在院子里说,大姐、二姐你们来啦。我穿好衣服,来到堂屋,看见大姨和二姨分别坐在小饭桌的两侧,脸色铁青地一言不发。娘说,朱强,快给你大姨二姨拜年。我说,大姨二姨,我给你们拜年了。她们没有像往年那样客气地说,别拜了,别拜了,而是根本没理我,任由我跪拜了两次,弄得膝盖上全是土。大姨问,屋里怎么有一只羊?娘说,这就是把他爷爷顶死的那只羊,朱来赔给我家的。二姨笑着说,这只羊功劳不小啊。大姨问,应该让它吃一盘饺子。我说,已经喂过饺子了。

娘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又倒了一碟子醋。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饺子。娘没料到大姨和二姨的突然造访,所做的早饭只是把昨晚剩下的饺子热了热,刚好是我们两个人的量,再加上两个人,就不够吃了。大姨和二姨并不客气,挥起筷子。娘只吃了一个,向我使眼色。我吃了两个后,领会到娘的意思,也就不再吃了。饺子有限,让客人先吃饱才对。大姨问,饺子太素,怎么不加点猪肉?娘说,不舍得买肉。二姨问,你剌皮的钱,还有朱强铲皮的钱,都没拿到手吗?娘说,几百块,还不够还账的。

饺子吃完了,大姨和二姨放下筷子,对视一眼。我把碗筷收走,又将羊牵到院子里。隔壁传来沉闷的巨响,一支二踢脚升上天,炸开,好似惊雷。空气中有股火药的味道。我回到屋里,大姨正说着,说的还是那件事,三个去东北买皮的男人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着重讲了自己做过的几个噩梦,每个噩梦都指向同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姨夫已经遭遇不测。二姨紧接着表达了同样的担忧。娘没说话。她们问,你怎么不说话?娘反问,我该说什么?她们说,说你怎么想的。娘说,不要瞎想,一点用没有。大姨问,老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二姨说,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出来,咱们亲姊妹有什么不好说的?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姨说,我看你什么都知道。

接下来,二姨终于说出她们经过多日的推测而得出的结论:三个人去东北买皮,钱集中放在朱塔身上,朱塔是个爱钱的人,动了歪心,将两个姐夫杀害,藏尸荒野,自己带着钱逃之夭夭了。

听完二姨的推论,娘反驳说,就算朱塔想坑两个姐夫的钱,那他也没必要杀人,他干吗不偷偷跑掉呢?大姨说,朱塔这人做事很绝。娘说,做事再绝的人也不会轻易杀人。二姨说,你至少承认朱塔确实有坑钱的心思。娘说,我没承认。二姨说,你就是承认了。大姨说,不管怎么说,他们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朱塔搞的鬼。娘说,没有证据不要乱讲。二姨说,除了他,还能有谁,这就是他的阴谋。娘说,你看朱塔傻大黑粗的样子,像是耍阴谋的人吗?二姨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娘不再说话,任凭大姨和二姨喋喋不休,避免了一场争吵。到最后,她们试图做出一个决定,比如报警,或者亲自去东北寻找,可经过一番分析,发现都行不通。去报警的话,对警察说什么?说出远门的人还没回来?那警察会说,等等不就回来了?如果你再说他们可能出事了,那警察就会问,在哪里出的事,出了什么事?你说在东北,出什么事不知道。警察肯定会气恼地说,就算真的出事了,你也不该来这里报警,而应该去东北报警。也就是说,如果不想继续等待的话,只能去趟东北,可东北那么大,该去哪里寻找?最后,她们决定,这事还应该去问我三姨,因为她去过东北,知道哪里盛产兔皮,而盛产兔皮的地方,就是那三个人的目的地。

姐妹三人一起出门,前往邻村的三姨家。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想到昨晚娘交代的事——给羊做个窝,再去地里弄些干草,于是动手干起来。我找来砖头,靠墙垒成一个小窝,上面盖上一块木板,再把干柴铺在里面。我背上筐,拿着镰刀,走向田野。大年初一的上午,田野里空无一人。我找到一块荒草茂盛的地方。雪化了,枯掉的草是湿的。我割了一筐草,准备回去,迎面遇上赶着羊群的朱来。过年的缘故,朱来出门放羊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羊是不过年的,天天都需要吃草,他不得不赶着它们出来。灰白的羊群滚滚而来,朱来像赶着一团乌云。他看见我,大声问,割草回去喂羊?我点头。他说,你爷爷的死是他自找的,跟我的羊没关系,要不是看在洋江的面子上,我不会把羊赔给你家。我问,草有点湿,羊能吃吗?他说,我想了一晚上,后悔了,你把羊给我牵过来。我说,羊吃了湿的草,会不会闹肚子?他说,朱塔跑到东北去了,我还怕你们什么?

我之前从未与这位老光棍打过交道。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猴,扛着长鞭,赶着羊群,如果丢掉长鞭和羊群,他仿佛是不成立的,那破烂的棉猴使他与村里的傻子相差无几。我不再理他,闷头往前走,突然后背被猛抽了一下。想不到朱来竟会偷袭我,他的鞭子够长,隔着几米远,也能抽过来。他不该抽我的后背。前面说过,我的背有点驼,故此非常敏感,是整个身体最不能受侵犯部位。我愤怒地转身,盯着朱来。这老头对自己抽鞭子的技巧颇为得意,他朝我走了几步,又把鞭子伸过来,但没抽,而是像钓鱼那样,让牛皮做的鞭梢垂在我的眼前。这是一种轻蔑的挑衅。我一把抓住鞭梢,往怀里拽。朱来跌跌撞撞地靠过来,我挥动镰刀,把鞭子割断。长长的竹鞭上只剩一根绳头。朱来恼羞成怒,挥动竹竿打来。我低头朝他撞过去,一头顶在他的胸口,把他顶飞了。他摔在一只羊的身上,并无大碍。我用镰刀指着他说,朱来,你个老东西也想欺负我,把我惹急了,下次就不会割你的鞭子了,再割就割你的老鸡巴。他说,羊我不要了,你养吧,把草晒干再喂。

回到家里,我对羊说,你说得对,不能怂。唉,我对羊说这话干什么。刚要回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没怂,干得好。仿佛是爷爷的声音,转身寻找,眼前只有一只羊,没有人。羊的嘴在动。

下午,娘回到家里,脸色不好看。她告诉我,三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曾经向三姨打听盛产兔皮的地方,但三姨没说,为什么不说,三姨是这样解释的,那地方去的人多,兔皮价格涨了,买回来不划算,他们应该去找新地方。

我问,新地方在哪里?娘说,不知道。

张换

春天来了,天上有大雁飞过。朱塔和两个姐夫还没回来。我几乎忘了朱塔的样子。他在我的脑子里,只剩一团粗壮的影子。结婚前,我俩去镇上拍过一张合影,照片上俩人表情严肃,看上去并不愉快。在过年之前,我把那个装有几张照片的相框放在箱子底,不愿再看。地里的麦子长势良好,只是麦蒿多一些,我和朱强忙活了两天,总算拔干净了。朱强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看起来还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干起活儿来有种发自内心的积极性,不像以前,在朱塔的呵斥下跑东跑西,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朱强在麦地里拔草时,发现一片菠菜,兴奋地大喊,娘,菠菜!他从未發出过如此快活的声音。我们拔了两大把菠菜,拿回家,炒了一盘菜,煮了一锅汤,吃得很舒服。

大姐和二姐再没来找过我。难道她们也像我一样接受了失去男人的事实?如果我爹张温泉下有知,知道这件事,肯定会被气得再死一次。当年他费尽心机找到的三个乘龙快婿,如今全部人间蒸发。倒是漫不经心找下的三姐夫仍真真切切地活着,他在三姐的调教之下,已经成为出色的皮草商人。他总能找到盛产兔皮的地方,北上内蒙,西去四川,东至山东,他过年后在短短的两个月内拉回三卡车兔皮。这些兔皮超过自家的加工能力,他把剩余的转卖给别人。三姐家的作坊规模日益壮大。在忙完地里的活儿,我和朱强都去她家打工。没过多久,大姐和二姐也来了,也是分别带着自己的儿子。我们仨都生了儿子,全拜母亲的秘方所赐。当年三姐生了闺女,之后冒着被计划生育干事拖走打胎的风险,不屈不挠地怀了孕,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同时被罚得家徒四壁,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人家竟然成了东家,给那么多人发工钱。

在三姐家,我和大姐、二姐一起剌皮,她俩对我不理不睬,好像他们男人的失踪是我造成的。我回娘家看望母亲,娘告诉我,张金和张玉曾找她商量,要不要去法院起诉我。这荒唐的想法引来母亲的一顿痛骂。我也挺生气的,可更令我不安的是,她们的家庭双双陷入困境,因为去买皮的钱大多是借来的,债主整日上门讨要,让她们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领了工钱后,我把钱分成三份,一份给大姐,一份给二姐,另一份自己留着。我计划存点钱,将来朱强结婚用。她们接过钱后,问,张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听咱娘说你们的日子挺难的,我想帮一帮。张金说,你心里是不是有鬼?我说,有什么鬼?张玉说,没有鬼,你是有愧吧?我说,有什么愧?她们不再说什么,拿着钱扭头走了。

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在她们眼里,都是有鬼或者有愧的表现。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鬼,也没有愧,我打算真的去一趟东北。我千方百计地打听到那个女人的地址,就是结婚前曾和朱塔好过的女人。要听到这一点并不难,我问洋江就行了,他整天和朱塔在一块铲皮,什么都知道。

从春天开始,洋江总会在晚饭后跑到我家来。他教会朱强下象棋,朱强也喜欢下,吃完晚饭就盼着洋江的到来。他们从八点开始下,一直下到十点。我坐在一旁,看他们下。洋江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他不像个皮匠,更不像个老光棍,倒像是在镇中学教书的老师。

洋江帮我打听清楚后,问我要干什么。我说,去东北找朱塔。他说,东北那么远,你又没出过远门,连火车都没见过。我说,凡事都有第一次。他说,不如这样,我替你去吧,出远门这种事,男人总比女人强。我说,好,如果你找到朱塔,叫他务必回来,回来跟我离婚,然后他去哪里,我绝对不管。他说,张换,你真的变了。

洋江走后,我突然想起该去朱嵩的老房子里收拾一下。过年之后,一直忙着干活儿,忘了这茬。我和朱强打开朱嵩的大门,院里长出了青草。进屋一看,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看着低矮的院墙,我什么都明白了。没想到抄了半辈子别人家的贫协主席,最后让别人抄了自己的家,抄得干干净净,连炕上的铺盖卷都没给剩下。

十天之后,洋江回来了,他没有带来朱塔的消息,而是带回几千张兔皮。他说没有找到朱塔,倒是找到很多养兔子的人,干脆做了几天收兔皮的贩子。这几千张兔皮,是洋江用全部的积蓄换来的。他做了东家,请朱强去给他铲皮。干完一茬后,又跑去东北,再次带回几千张兔皮,还有一个操着东北话的女人。朱强再也不去给洋江铲皮了。我觉得没什么,洋江眼看就要老了,也该有个女人了。那个女人比我年轻,乌黑的头发烫成卷,脸上一层脂粉,看不到皱纹,嘴唇鲜红。我老了,头发灰白,满脸皱纹。姐妹四个,我最小,但却是最显老的。

有一天,我路过村外,看见场院里铺天盖地地晾晒着兔皮。看着这些兔皮的,是洋江的女人,她坐在麦秸垛上,嗑着瓜子。我想和她说几句话,走到麦秸垛下。她好像很热情,从麦秸垛上滑下来,给我一把瓜子。我摆手说,不吃。她说,我就爱嗑瓜子,把牙都嗑豁了,你看。她裂开嘴,呲着牙,让我看。她黄灿灿的门牙上有一道豁口。我問,你平常不干活儿吗,天天嗑瓜子。她说,伺候兔子,活儿不多。我说,你喜欢这里吗?她说,还行。我说,跟洋江好好过吧。她说,肯定是要好好过的,要不然我大老远跟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说,那就好。她说,我想给他生个儿子,我给你说,别看洋江那么大岁数了,在炕上还挺能折腾的。我沉默一会儿,问,怀上了吗?她说,还没。我说,要生儿子,我有个秘方。她说,什么秘方,快告诉我,我之前生过仨,全是闺女,那死鬼男人往死里打我,他要是不打我,我也不会跟洋江跑。我说,晚上来我家,我告诉你。

到晚上,那个女人果真找上门来。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洋江一起。洋江很不自然的样子。朱强看见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摆下棋盘,而是沉闷着去了里屋。那女人说,姐,我来找你要秘方。我说,好,这就教你,洋江,你出去吧。洋江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这是我们女人的事,你不能听。他说,那我去朱强屋里坐一会儿。

洋江刚走进里屋,朱强就跑了出来。洋江只好尴尬地回到堂屋。我说,洋江,你和朱强帮我把地窨子里的衣服拿上来吧。洋江说,地窨子里有衣服?我说,对,朱塔的衣服。他们去到院子里。我站在堂屋门口,看见洋江用井绳套住朱强的身子。朱强拿着手电,下到地窨子里。

我把门关上,拿过洗脸盆和碱面,挖了两勺碱面,放到洗脸盆里,再倒上半脸盆水。我说,就这样,你坐到脸盆里,洗下面,多洗一会儿,肯定生儿子。她半信半疑,真的吗?我说,真的,祖传秘方。女人脱裤子就要洗。我说,别在我家洗,这脸盆是我的。她系上腰带,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来到院子里。朱强已经从地窨子里上来,脚下是那堆衣服。朱强会抽烟,他身上是有火柴的。我让他划一根火柴,把衣服点燃。朱强说,娘,烧了可惜,不如铺到羊窝里,让羊睡得暖和点。我说,羊不需要,你烧吧。他划火柴,手有点抖,总算划着一根,扔到衣服上,那股弱小的火焰像一根舌头,慢慢舔着衣服。

火渐渐变大,更多的是烟,空气里充满胡椒般辛辣的味道。洋江和那女人走了。朱强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铜钱。我抢过铜钱,扔进火里。

第二天早起,我发现院子里那堆灰烬被人扒开了。我把灰烬清扫干净,没有发现铜钱。

朱强联合两个表哥,还有舅舅张友,组成一支铲皮的小队,他任队长。我弟弟张友终于认命,屈尊做了皮匠。有天他对我说,自己要向洋江学习,铲皮挣钱,等攒够钱,也要去东北买皮,顺便找个女人。他说得好像东北遍地都是兔皮,都是女人。

如果只看背影,谁也看不出瘦小的朱强是铲皮的老师傅。我开始为他的婚事担忧,以他的条件,肯定没有谁家的姑娘能看上他。难道他要做一辈子光棍?我不敢想象。

有段时间,我住在娘家,照顾娘和兔子。晚上,我和娘睡在炕上,总能听见她的叹息声。我问她叹什么气。她说,叹你命太薄。我说,谁的命厚?她想了想,笑了,说,你倒是把我问住了,好像谁的命都不算厚。我说,是啊。她又说,不管怎么讲,你的命是最薄的。我说,怎么个薄法?她说,人家的命是皮,你的命就是草。我说,行了,睡吧。

2018年10月 石家庄

献给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张敦,原名张东旭,生于1982年,河北枣强人,曾出版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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