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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鲜花

2021-05-10冯俊科

山西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伙子车厢姑娘

七月的成都真热。骄阳火一样,热辣辣地烧烤着街道、广场、楼房、树木、花草等。人走在太阳下脚步匆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经意间,天边涌上来一团团乌云。几道闪电,把那乌云撕裂开来,接着传来几声炸雷,落下了一场小雨。空气变得潮湿憋闷,人又变得像在蒸笼里,浑身出汗,把衣服和身上的肉黏在一起,感觉非常难受。我拉着小行李箱,提着一捆古旧市场淘来的旧书,上了开往北京西站的高铁。

真好,车厢里放着冷气,我顿时觉得凉爽起来。

我坐的是5D号座位,靠着通道。左边是5E,靠着窗户,空着。前排靠窗的位置是4E号,坐着一个小伙子。他看见我拿的箱子有些沉重,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子,帮我把箱子放到了行李架上。小伙子憨厚热情,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近一米八的个子,胖瘦适中,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净,长发分头,黑发中有几缕染成了淡黄色。上身穿一件黑色的短袖體恤,淡黄色宽松肥大的裤子。

“谢谢,小伙子。”

我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他。那小伙子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又来了一个女人,四十多岁,个子矮小,精瘦如猴,推着一个拉杆箱。她走到与小伙子挨在一起的4D座位,提起拉杆箱往行李架上放。举了一次,没能放上。再举时,那小伙子站了起来,帮她放好了拉杆箱。

那女人说:“谢谢!”

小伙子微笑着,也没有说话。

这小伙子,看来不太爱说话。也许是懒得说话。我发现小伙子的脸色有些疲惫,目光有些恍惚,像是没睡好觉。果然,整个车厢的旅客你来我往,还没有安顿下来,他就用一件海蓝色夹克衫兜头盖上,隔开了周围的闹腾和混乱,睡觉养神去了。

我独自一人回北京,要熬过十多个小时。窝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人多嘈杂,枯燥乏味,想起来就心里有些发怵。不过还好,我喜好看书。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也是爬在这阶梯上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我便在那捆旧书里,挑出来一本《妇女与社会主义》。这本书的作者是奥古斯特·倍倍尔,写于1879年。1955年三联书店翻译出版。这本书我过去听说过,一直想看,却一直没能找到。

奥古斯特·倍倍尔这个人,目前在我国知道他的不多。尤其是年轻人。他出生于德国,曾经风靡世界。他是19世纪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关系非常密切。恩格斯临终前,指定他为自己著作的遗嘱执行者之一。他写的这本《妇女与社会主义》一书,当时和后来相当一个时期,曾享誉世界,被誉为马克思主义最早研究妇女问题的重要文献。它探讨了过去与现实中妇女生活的状况,为世界妇女的觉醒、奋斗和解放指明了道路,对未来的社会主义妇女生活做出了科学展望。遗憾的是,现代社会早已把他淡忘了。很多妇女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不过话说回来,妇女们即使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老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部让自己获得新生、享受幸福的经典,还不是一代又一代走到了现在?还不是潇洒自由地走向了丰富多彩的新生活?现实就是这样。再好的理论,再有名的人物,一旦离开了所处的社会,一旦成为了历史,就像是历史长河上空飘游散去的云。这社会离开谁,太阳照样灿烂,地球照样转动。可笑不?

车厢里已经安顿下来了。旅客们已各坐其位,通道里无人走动。只有年轻利落的女列车员在忙碌,她手脚轻快地在整理着行李架上放得不规范的行李。我看了看表,离开车还有一分多钟,身边的5E座位依然空着。

我的心里一阵轻松。

“快点,马上就要开车了,怎么就不能提前来几分钟?”女列车员的声音。

一个五大三粗的姑娘,满脸冒汗,厚厚的嘴唇上叼着一张蓝色的车票。她一手提着黑色手提包,一手拿着手机,风风火火地进了车厢。女列车员伸手取下那姑娘嘴上的车票,看了看,指了指我坐的方向,又整理行李架去了。

那姑娘走到我身边,站住了。敦敦实实,像一座耸立的肉山。我顿时感到了一种气势,一种压抑,呼吸有些急促困难起来。姑娘很年轻,看上去二十一二岁,但骨骼粗壮,人高马大,披肩黄发,一脸肥肉,蒜头鼻子,嘴唇厚实,眼睛不大,有些似醒非醒的神色。她上身穿一件淡黄色运动衣,左胸印有 “CD体育学院”,字号如新疆熟透的大枣,色泽鲜红,引人注目。下身穿黑色半截裤,紧紧绷在屁股、大腿上。屁股肥硕。大腿粗壮。小腿肚子光着。宽大壮实的脚板上,穿一双黑色运动鞋。我猜测这女生,在学院里大概玩的不是举重就是摔跤。

“先生,请让一下,这是我的位置。”

姑娘的嗓音很粗,有些嘶哑,吓了我一大跳。姑娘取下嘴里的车票,指了指5E座位。我赶忙趔一下身子。那姑娘肥硕的屁股几乎是贴着我干瘦的老脸,走过去坐了下来。二等座位本来就不太宽敞,姑娘紧绷在屁股上的肥肉,从扶手下面的空隙毫不客气地拥挤过来,鼓鼓囊囊地顶着我的屁股。她的胳膊粗壮,和我的大腿差不多。上臂的一坨肌肉耷拉下来,压在我的胳膊上,像压着沉甸甸的沙袋。

真让人无可奈何。我赶紧往外面挪了挪。看来这一路,我是不会轻松了。这个体育学院的姑娘,会让我受尽那难言、难受之苦。

列车开了。离开站台,很快就提速了。车厢里座无虚席,旅客们个个都很忙碌。有兴致勃勃心无旁骛低头玩手机的,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东西有滋有味嚼吃的,有用手捂着半边嘴脸上带着激动神秘兮兮打电话的,有解开衣襟抱着孩子脸上带着圣母般自豪喂奶的。侧脸右望,过道对面靠窗的位置,坐的也是个女人,四十岁左右,在照小镜子,很专注。那是一张并不年轻的脸,上下左右游动着。另一只手,满怀希望的往脸上拼命涂抹揉搓着化妆品之类的东西。

一阵鼾声传来,是前排4E号座位上的那个小伙子。他虽然用海蓝色夹克衫蒙着头,依旧可以闻见那鼾声,清晰而不聒耳,酣畅而无节奏。

“先生,请让我出去一下,谢谢!”

是胖姑娘。她离开了座位,扭着肥胖的屁股,一撅一撅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乘警。那姑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有些阴郁,有些无奈,像一只被猎获的母兽。她拿上自己的东西,跟着那乘警走了。

列车在飞驰。我放下书,望着窗外。列车进入了山区。连绵起伏的山峦,涵洞一个接着一个,车厢外一会儿黑暗一会儿明亮。渐渐的,山峦变成了丘陵。接着,丘陵又开始变小,变少。终于,窗外变成了原野,一马平川,开阔无垠。夕阳下,是一片一片的水田,白墙红瓦的村舍……

天渐渐黑了下来。

我一直想着那个姑娘。那姑娘一走,敦敦实实的肉山没有了,我忽然感到了身边空落落的。人心不能空着,空着就容易胡思乱想。可是,那姑娘却一直没有回来。右面隔着通道的邻座,是一个膀大腰圆腿粗胳膊壮的男人,光着头,头顶上闪动着油腻腻的光。他看上去约五十岁左右,壮得如一头马赛马拉草原的野牛。上身穿着黑色的无袖短衫,下身穿着裸露大腿的黑色短裤,大腿和胳膊上满是刺青,盘绕交错花里胡哨的,分不清楚是啥图案。臃肿的脖子上套一条金项链,小拇指头粗,在灯光下闪烁着惨黄色的光。这头马赛马拉草原野牛,开始进晚餐了。他把面前的小桌板放了下来,摊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从地下放着的纸袋里掏出一只烧鸡,放在小桌板上。那男人一把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咯呲咬下一大块,没等咽进肚子,又端起旁边的一听德国黑啤酒,刺溜喝了一大口。

这头野牛,洒脱中带着野蛮,胃口真好。

中庆市北站到了。车厢里的灯光由昏黄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如同白昼。一个打扮时髦,娇小妩媚的姑娘进了车厢,推着一个黄色的大箱子。她的出现,吸引了车厢里不少人的目光。不知道哪个位置,发出了嘘嘘声。一个孩子正在大声啼哭,“别哭!”那大概是孩子的父亲,呵斥声粗暴严厉。孩子没再哭出下半声来。那头马赛马拉野牛,正吃着烧鸡,看见了那姑娘,两只野牛眼立刻瞪得溜圆,手里捏着的一块鸡胸脯,定格在嘴边。那嘴半张着,唇和胡须油乎乎的,发着贼亮的光。

姑娘走到我跟前,站住了。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推着大箱子,往一等座车厢去了。这种姑娘,一般是不会坐这等车厢的。

一阵铃声响过,列车离开了中庆市北站,很快就提速了,飞驰起来,呼啸着。

前排4E座位上的那个小伙子,依然蒙着海蓝色夹克衫在睡觉,传出来的鼾声,依然是不高不低,酣畅香甜。4D座位上,那个四十多岁、个子矮小、精瘦如猴的女人,自从上了车,就捧着手机,像捧着一只心爱的又害怕飞走的鸟儿,不停地玩着游戏。那游戏一定非常精彩,逗得她嘴里不时地发出感叹,有时是笑声,有时啪啪啪拍打自己的大腿,弄不清她是兴奋还是遗憾。

突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一侧头,噢,是那个年轻漂亮的时髦姑娘,又站在我身旁。大箱子不见了。她一只纤细嫩白的手,提着一个金色链子的白色小皮包,豪华精致。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尖,捏着一张车票。姑娘看着我,不吭声,一双媚眼微笑着。我的心有些发毛。她用拿票的手,在我的眼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点了点5E的座位。姿势轻柔优雅,像个有修养的哑巴用肢体打着哑语。

我明白了,赶忙欠了欠腿。姑娘轻盈地从眼前飘过,坐在了5E座位上。

车厢里,发出了一阵声响,嘁嘁喳喳的,像是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我耳朵有些背,听不太清楚。我只是觉得奇怪。这5E座位上,原本是一个身高马大胖如肉山一样的姑娘,咋换成了一块娇小妩媚的小鲜肉?这是在变魔术,还是在演电影?我心里直犯疑惑,该不是在做梦吧?

这块小鲜肉,绝对的现代美人。身高一米六上下,年龄约二十岁左右,一把淡黄淡红淡蓝相间的秀发,像捆着的一把墩布甩在脑后,右耳朵上打着五个银色耳钉,闪烁着亮光。一双秀美的眼睛,弯月眉,长睫毛,双眼皮,大黑眼珠子,忽闪忽闪的。这姑娘身材极好,蜂腰丰乳。鹅黄色无袖网眼短上衣,短得上露半个胸脯,下露着肚脐眼儿,粉红色的乳罩清晰可见,裹着一双高耸的乳房。下身是白色毛边短裤,裤腿超短,短到大腿根部。两条修长光洁的大腿,细腻白嫩,上面有刺青图案,各有一只彩色的凤凰。那两只凤凰,有拳头大小,是刺的还是贴的画?分不清楚。那两只小凤凰欢快地展开青蓝色羽毛的翅膀,昂扬着酱紫色的脑袋。尤其是那两只小凤凰的嘴巴,长长的,尖尖的,红艳艳的,格外引人注目。更吸引人眼球的是,一个尖嘴大大地张开着,另一个尖嘴微微地闭合着,一张一合的两个尖嘴,隔着姑娘两条大腿的缝隙,相互之间急切地张望着,像是盼望着要热烈的接吻,却被两条大腿之间的一条天河深渊,无情地隔开了。

我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这姑娘戴着一只黑色口罩(这是发生在双冠病毒疫情之前的事),看不见她的鼻子和嘴巴。我想到了白居易,想到了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诗句。这全车厢里,大概就她一人戴着口罩。

“姑娘到哪儿?”

“到哪儿,需要告诉你吗?”

姑娘的眼睛并不看我,語气不高不低,神情不卑不亢,噎得我不知道该再说些啥。我的天,这样的年轻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人到老年别多话,人到中年别多情。

姑娘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周围的世界,犹如坐在自己闺房里,纤细白嫩的手,从小皮包中掏出一个精美的手机,十个灵巧的指头不停地点动,拨发着信息。她手指头上的指甲,约有一公分长,弯弯的,涂满黄色金粉。

我不再吭声,拿起《妇女与社会主义》,打发无聊的时光。正好,我看到倍倍尔的一段话:“妇女离家外出,必须戴上面纱,以免引起其他男人的情欲。在东方,由于气候炎热性欲要求强烈,所以直到今天还流行蒙面纱的隔离方法……”

我笑了。当然,是心里笑,没敢笑出声来。

过道右边的邻座,就是那头马赛马拉野牛,已经不再吃烧鸡,改吃俄罗斯火腿肠了。他脸色涨红,一手举着啃剩半截的俄罗斯火腿肠,嘴里呼哧呼哧地咀嚼着,一手握着半瓶牛栏山二锅头酒,不时地咕咚灌进嘴里一口。眼睛里射出的光,像一只饥饿的狼,隔过我,射向了5E座。

我思索:姑娘戴的黑色口罩,与倍倍尔老先生说的那流行的蒙面纱,是否具有相同的功能?老祖宗,您的这句经典,是怎么调研出来的?

不过,车厢里的空调度数低,冷气有些袭人。我不由自主的、像是无意间又扫了一眼那头马赛马拉野牛。野牛的眼光依然热烈,火辣。姑娘身上的缕缕冷香,不时地扑鼻而来。

我没事瞎琢磨:这小美女是干什么的?

“先生,我出去一下。”姑娘的声音,轻细,柔和,低得大概只有我能听见。

我骗了一下腿,姑娘身轻如燕地从眼前飘过去了。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身的打扮全变了。紫红色的长袖上衣,肩上胳膊上,后背前胸,开着几个不规则的窟窿。裤子是牛仔布做的,大腿上撕开两个巴掌大的窟窿,边沿的线头凌乱,像被耗子刚刚撕咬过。两只凤凰埋头盖尾,从窟窿里显露出来,像是在毛茸茸的窝里卧着。她裤子的膝盖上,小腿肚上,也分布着一些窟窿,大小不一,宽窄不同,形状各异,边沿都很凌乱,都像是被耗子撕咬过。旧社会的叫花子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当年衣不蔽体无可奈何的装束,成了现代年轻人最喜欢、最流行的时髦服装。姑娘的脚上,是一双白色呱哒板木鞋,横拦在脚面的带子上,是长长的绒毛,黑色的,弄不清是兔毛、狗毛还是其他杂毛。不过,从黑毛中钻出的十个脚指甲上,倒是色差明显,俏丽刺眼,个个涂着血红的油彩,像摆放着的十颗红色小樱桃。

列车在飞驰。姑娘已经不再玩手机了,像一尊带着黑色口罩的雕像,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窗外一片漆黑,偶尔闪过星星点点的灯光。

车厢里已寂静起来了。4E座上的蒙头小伙子,鼾声依旧。我却毫无睡意,打开座位顶上的阅读灯,继续看《妇女与社会主义》。

晚上九点四十分, 火车到了辛阳东站,停了两分钟,又开了。

终于,那姑娘摘下了黑色口罩,露出了一张完整的脸。呵,这是一张多么漂亮精致的脸?细高俊美的鼻梁,红润丰满的小嘴,厚薄适度的尖下巴,浑身上下,活脱脱一个令人心醉情迷的小美人。

小美人从小白皮包里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小四,我操,憋死我了,好不容易忍到了咱们省,才敢给你打电话,漫游费省了。”

语惊四座,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岂止是语惊四座?小美人的声音特别清脆,特别明亮,特别是“我操,憋死我了”,穿透力极强。惊得我一愣。美感和激情,犹如晶莹剔透的冰山,轰然崩塌。前排4D座上那个捧手机玩游戏的女人,也回过头来,隔着座位间的缝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没买上票,买的站票。上了车,见二等车厢有个空座,去找列车长,列车长说,这座原是一个胖姐的,吸面儿,给拘下车了,她的座补给了我。是男的,咋了?姐往他面前一站,没开口他就软了,孙子似的,还给我扫了微信,留了电话,说以后再坐这趟车就找他。”

“这次假期出来,是趟趟路,我们年级不少人都跑出来了。小曹?嗨,别提他了,没放假就回CD市了。嗨,他妈去年得了脑血栓,他父亲,上个月又得了脑溢血,都在医院住着呢。有啊,他有姐姐、姐夫,有弟弟,都在CD市。那是个大孝子,心里只有他爹妈。我这次来中庆,没告诉他。姐自从和他好上,运气就特背。俺俩成不成,还两说呢!”

“好找,中庆市最好找工作的,就像姐这种人,条好,盘靓,有大学生证,最好使。我去过三个地方,带班的姐一看我的证,非要我留下,我没同意,挑挑再说吧。太便宜了不行,上大学这几年,投入太多了。”

“在这儿,我试着上了一次班,那爷,操,快七十了吧?验了我的证,干完活儿,出手就甩一个,说包月,八到十个。姐还要上学,咋包?”

天呢,你听听?现在有些年轻人,真是思想开放,天地不吝,他们在公共场合说话做事,从来不考虑别人。公园里,大路旁,楼道间,地铁里,公共汽车上,各色青年男女,大胆放浪,毫无顾忌,令凡是看见的、听到的人都感到尴尬,无地自容。他们则好像这整个世界里就只有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拥有着这整个世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啥?你都用上妞拉(注:后来知道,妞拉是一种新型美容产品,可以隆下颏、隆鼻、隆胸、隆臀及丰唇等,注射后形态自然,容易被吸收)了?自己给自己注?妹妹吔,你真行。噢,我用的ⅹⅹ,低档货。啥?妞拉注一次能顶两年多?好,好,回去姐也用妞拉,一定。”

“鼻子和下巴,我用的是ⅹⅹ,快一个月了,也没长好,出门戴口罩。钱?小曹?操,以后别再提他,三脚跺不出一块钢镚来。学习好,当个学生会主席,顶个屁用?还天天教育我,做人要正派,要有远大理想,要有高尚追求,操,简直像个五六十年代的出土文物。”

我斜眼看那姑娘,黑色的口罩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胸前。姑娘大概是被新发现的妞拉所刺激,极度亢奋起来,肆无忌惮打着电话。全车厢除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杂音。

“后天,后天开学,再上不到一个月课,就毕业了,咱两个到中庆市?好啊,中庆市好,打麻,喝酒,做事,钱好挣,绝对生活高质量。曹?我不是说了嘛,俺俩成不成还两说哩,以后不要再提他了,提起他,姐心里就窝憋得很。这年月,挣钱才能有出路,有钱才是硬道理,嫁个男人去受罪,那是傻×。”

我看着《妇女与社会主义》,手里拿着红彩笔,在倍倍尔的一些精辟论述上涂抹:

“当前,大学生中的绝大多数人道德观如此低下,已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或者可以说他们已腐化透顶。”

“谁出钱最多,她们就委身于谁,她们不知道柔情和真正的爱情是何物。”

“男人遇到的妇女,大多竭力以外貌和容颜取悦男人,……如果她们成功地逮到一位丈夫,那么她们已经养成的好打扮爱修饰、好虛荣爱享乐的习惯,婚后也不想改变。这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碰到万丈深渊,所以不少男人见到悬崖边上盛开的鲜花,宁可视而不见,绝不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去采摘。”

我的老祖宗,奥古斯特·倍倍尔老先生,您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德国,可您对于一百多年后的中国,怎么會了解得这么清楚?

“旅客同志们,汉口车站马上就要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拿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喇叭声响了起来,播音员的声音带着朦朦胧胧的睡意。

我看看表,差五分钟夜里十二点。

车厢里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站起来,开始从行李架上取行李。那姑娘关上手机,看样子她要下车。4E座位上的小伙子,取下了那件蒙头的海蓝色夹克衫,站了起来,向后转过脸来。哦,看来他也要下车了,大概是下车前要和我告别。这小伙子,真不错。然而,当我的脸上刚刚露出感谢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说感谢,那小伙子竟然抡起巴掌,朝着那姑娘的脸上,“啪啪”扇了两个耳光。然后转过身去,一言没发,提着双肩包,向着车厢门口,走了。那悠然离去的样子,好像是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憨厚热情的小伙子这一举动,完全令我没有想到。这人世间有很多突然间发生的事,往往会弄得你莫名其妙,做梦都想不到。

那姑娘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用手抚摸着被打红的脸,凝视着那小伙子的背影,声调有些发颤:“操(曹?),你?”

啊,我醒悟过来了:一朵悬崖边上盛开的鲜花。

2020.7.13

【作者简介】冯俊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尘灰满街》《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冯俊科中篇小说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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