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2021-05-10李义利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有尘是在六年前的八月份下的山还是十一月下的山,也许这两个时间都不对。他走的时候,只拿了一把伞,没过几天,山上冷得就听不见一声鸟叫了。
我上山本是想练武的,可偏偏跟着有尘修了禅。当初只身一人从九百公里外的牛家村跑出来,满脑子净想着几年后回去找姓穆的工头算账,天底下再不会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走那天,村子里的人正做着午饭,似乎做的都一样,到处是猪肉味和西红柿味。一定又是在村头的打谷场商量,东家说中午炒个肉菜,西家打算弄个西红柿,所以家家户户都准备炒个肉菜弄个西红柿。这有什么意思呢?可他们还是兴冲冲地买了猪肉摘了西红柿,朝锅碗瓢盆走了去。猪肉味和西红柿味越来越不明显,就像一瓶梨罐头越吃越觉得不甜,到后来老拿不定主意是把梨留到最后吃还是把甜的水留到最后喝。路也越来越不像路,村子外的路仿佛是该弯的时候正好是直的,该下坡了却又陡得让人不想往上走。半个多月以后,我不再关心这些了,路越来越多,斜过来岔过去,像是把之前走过的一下子都画在了眼前,我只顾着打问寒山寺该怎么走,把前脚的路是什么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我连一张字条都没往家里留。我只是在二弟的屋子外朝他喊了几句,告诉他我要出去了,让他跟家里人说一声。二弟半睡半醒间打起了呼噜。他从省城的大专毕业后就这样,中午睡大觉,不吃饭,啥时候睡醒了随便吃点,有文凭,有主见,可三年了,也没有个正经的工作;我没读过书,没考虑这辈子找个像样的营生,只寻思着混得一日三餐,盖起两间平房,讨个媳妇,就心满意足了;三妹是女孩子,不用愁,虽然整天跟着学校的男生打架,但是个孝顺娃。我还想等三妹回来见她一面再走的,可我怕父亲和母亲正好从四叔家出来,给我撞个正着,那我怕是也没多大决心走了。三妹打架从来不会吃亏,牛家村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个漂亮的姑娘有多横。
他们会找我吗?父亲和母亲会着急吗?我还会回去吗?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我都会产生连夜赶回牛家村的冲动。可我不能回去。我要上山练武。无数个晚上,我都梦见大功告成,能轻而易举地将一袋水泥掂起来,我拿起工地的一截钢筋棍,不管哪只手都可以将它飞出去扎进铲车的轮胎,我可以在任何一把铁锹上打出掌印;我不再担心穆工头来找我麻烦,姓穆的好几天没出现了,是不是知道我学了武,早早地躲了起来,怕我收拾他;我在工地的一间板房门口看到了他,他站着一动不动,我往过走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着我,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目光呆滞地盯着地上的碎砖头;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走到他跟前,然后用拳或者用脚狠狠地揍他一顿;我兴奋着,大笑着,喉咙像吃什么东西时卡了一下;背后的树干凉凉的,再没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
父亲和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二弟和三妹要是出来找我,老两口在家里能应付过来吗?眼看就要走到山脚了,前面的树并没有从远处看的时候那么多,稀稀拉拉的,谁也不挨著谁。我忽然觉得自己走得很慢,慢得好像永远也上不了山。
二十多年,我没学到一招半式。我和山上练武的和尚没有任何交流,他们每天担柴,路过我住的地方时像路过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从不理会,我从他们身边过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有一天,庙里两个和尚吵架,吵着吵着打了起来,从院子里打到院子外,上山的香客以为是来了一群拍电视剧的,一个个不约而同地观望着,一言不发。两个和尚的腿脚功夫厉害,分不出高下,看客们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整整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二人打着打着忽然不打了,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周围的人们正要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想到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一声不吭地回了院子。看客们意犹未尽,相互看来看去,嘀咕着什么。有尘说,两个和尚是吃饭时为了抢同一个位子发生口角的,位子很多,只是都想离墙角近点坐。我说,人多就是麻烦,什么也抢。
有尘一有空就进寺里转悠,他也不找和尚说话,就是进去转悠,不厌其烦地转悠,每次回来就讲一遍他在里面的所见所闻,像个说书人,偶尔一激动会面红耳赤,嗓音也变得怪了。可我实在不知道那些事情有什么值得拿来闲聊打发时间的,我通常随便应上一半句,就不接有尘的话了。他也毫不在乎地自顾自地继续说,日子久了,觉得有尘更像是一种类似于收音机的设备,声音断断续续地发出来,听多了,会认为今天播的和昨天播的,甚至是前天或者更早的几天,内容一模一样。
刚上山我不认识有尘,也没见过他。某个午后,我在寺门口站着,那些和尚不断地进进出出,走得极快,我好不容易拦下一个担柴的,问他能不能带我进去,我想练武。他顿了顿,一句话都没说,朝院子里走去。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和尚,问了我的来意,然后告诉我说,进寺学武功得掏钱,要么得有人引荐。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立马就慌了神,而且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寺里的和尚,而是那姓穆的。和尚见我没吭声,转身就回去了。我一个人在寺门口,时间漫长得像是自行车的轴被撬棍卡住了,咯噔咯噔地怎么也走不动,偏偏撬棍也是卡得巧,抽也抽不出来。再有几十分钟太阳就落山了,我两只脚站得发热,腿也木得快要架不住上半身了,隐约觉得背后有个人在看我,也不知道是早就站我背后了还是正好路过。我慢腾腾地往背后看,一个道士先开了口,他说他叫有尘,在山上七八年了。他问我上山来干什么,怎么大晚上也不回家。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我上山的原因,有尘就笑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没什么。我说,你住哪儿。他说,跟我来,知道你没地方住了。我说,好,麻烦你了。他说,不要紧,你是不是不甘心,还打算再到寺门口试试吗?他们要是还不留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不回家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家里没有别人了?他们知道你不打算回去了?我说,我自己出来的,没和家里人说。他说,说不说吧,既然想走,不跟他们说也许是对的。我说,为什么?他说,我是说也许,意思就是当你以后回过头来看今日的事。我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知道也无妨。他说,说不定在山上待的时间比我还要多。我没再说话,问了问有尘到哪里能弄到水。
日子过得太快。有尘老是捡一些香客们掉在山下的东西,钱包,化妆品,雨伞,手机,剃须刀,书,什么都有。后来不知道他下山从哪儿又搞来电视机,冰箱,椅子。我叫他不要往山上拿了,这些都是别人的,咱们不能动。他说,你想要你也可以下山捡。我说,山上的比山下的好多了,我什么也不捡。他说,胡说八道,山上就是些石头和树。我说,山下那是身外之物。他说,身内身外能分得那么细那么清吗?我说,因人而异。他没理我。再往后,他还是会往山上带东西。我说,有尘,你把山上弄成这样,和山下没什么区别了。他说,你没下过山,你怎么知道山下什么样子。我说,你糊涂了,我是从山下上来的。他说,我该下山了。我说,你这些东西可带不走了。他说,我下山以后,你往山下扔就行了。
我依旧忘不了姓穆的工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着练成武功,回牛家村,回工地上找他。我要是刚上山就进了寺里,保不定现在已经练出名堂了,早点下山去和那姓穆的做个了结,不至于在这山上一天一天地消磨了大好的光阴。进不了寺里,练不好武功,灰溜溜地回牛家村,是一件很败兴的事。可是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如此,越是满怀期待地去张罗,去操心,越是办不成。有尘劝我,不要钻牛角尖,练武不是那么回事,进了寺里天天跟着那些舞弄刀枪棍棒的大和尚,未必就能练成一身武功。你回了牛家村,回了工地,找到姓穆的,把姓穆的揍一顿,当然是件痛快的事,说不定还痛快地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跟你作对了。可是你想,如果你回去找到姓穆的,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牛家村肯定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牛家村了,工地当然也不是原来的工地了,要么是变成了商场,要么是变成了住宅楼。姓穆的现在还会是原来那个跟你有过节的包工头吗?再说了,要找到当年那姓穆的包工头,谈何容易。人这一辈子哪儿来那么多的苦大仇深。说不定哪一天,姓穆的站在你面前,你还认不出人家了,或者根本抬不起自己的拳头,下不了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时间就是这么奇怪,它能让你时时刻刻记着一切,也能让你随时随地忘记一切。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可是明白人,在他们成为明白人之前难免做一些糊涂事。
时间一长,我还真不惦记山下的事了,只是嘴上没这么说。人有时候没必要过于执著,太执著往往会越来越被人瞧不起,要是一事无成,别人一定会说那是活该。人的不甘心常常会把碌碌无为的日子打磨得像一块被擦得格外干净的玻璃,一般这种情况就会以为是窗户上没装玻璃,走到跟前了才明白自己的担心毫无意义,被人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阵哄堂大笑,尽管他周围可以说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到山上的香客越来越多,这么多人上山,进了寺里面,然后再下山,山下的事未必就能解决,那些说是来还愿的人,大部分估计也是熬了不少时间才把山下的事给了了的,再上山,不过是想着山下还有别的事罢了,图个心安理得,再无其他了。有尘说,你还是没看明白,这么多人上山,再下山,再上山,再下山,根本不是为了山下的事来的。我说,山下本没有多少事,上山次数多了,事也就多了。
山上的人看起来都显得一本正经。有尘去后山挖野菜套野味,经常中途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声不吭地站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嘴里还念念叨叨,像是在跟谁说话。有尘不管做什么都规规矩矩的,走路的时候,挑水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甚至看山,看树,看天,看星星。他一个人在山上这么多年,每天都能变着法子,找点花样,他说不想天天面对同一块石头,走同一条挑水的路。而我,已经把日子过得越来越重复,那种重复像是读一本每一页都印着相同内容的经书,找不见开头,也找不见结尾。我从来不感到乏味,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努力地把那种重复做得更加有滋有味,乐此不疲。山上多了一条格外明显的路,像是已经在地上存在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许多上山的香客也沿着那条路上山下山,他们看上去跟排着队上厕所似的,后面的人老是不耐烦地竖起脖子望一眼前面的队,再望一眼更前面的地方有没有寺院的一扇门或者一面墙或者一处墙角或者一片青瓦。下山的香客兴许是累了,一个个低着脑袋,不说话,也不看前面的队,队伍动,他们就动,队伍不动,他们就伸伸懒腰或者站那儿发呆,顶多是拿出手机或者抬抬胳膊看看时间。
以前人们上山下山从来不排队,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如今上山下山的人看上去比以前多了,路也越走越宽,有的人骑着摩托车或者推着自行车就上山了,那些走路的人,看着有摩托车或者自行车的人,总要若有所思地停一会儿再走。
有尘说,下了山,我就不打算回来了。我说,人就是这样,多少年如一日坚持做一件事,说不定哪天早上一起床就变卦了,就决定把多少年所坚持的事情像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一样扔了,你想好就行,沒想好就再想想。他说,这有啥好想的。我说,最起码你也得想想,空着手下山和空着手上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废话,上山和下山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有尘说,你上山这么多年,身手已经很了不得了,好几回,我看见你在后山挑水回来的路上,两只手耷拉着,一点也不像个挑着水的人,走得比身边那些上山的香客快多了;你动一动被压酸的肩膀,就把扁担换了肩,桶里的水还是平整的;等你回来把水烧上的时候,远处的香客好像还在原地一步也没走似的。有一回,你一只手抓着扁担的一头,把放在扁担另一头的一只大碗伸进河里把水捞起来,过路的和尚拿石子往你的扁担上飞去,你晃了晃扁担,把飞来的石子荡了出去,远远地落进了水里。和尚不罢休,连续飞出去一小把石子,你把扁担往回一拉,连同盛满水的大碗也拽了上来,石子又被挡了去。和尚见大碗还在你的扁担上,水也没洒出来,悻悻地走了。和尚见了我,打听你的功夫是谁教的。我告诉他,是庙里的和尚教的。
有尘说,这么多年了,还想不想进寺里练功了? 我说,花钱练不出好功夫。
有尘下山前的一个中午,有个年轻女人崴脚了,我背着女人下山。女人长得黑,但不丑,瘦瘦的,把她背起来的时候觉得再走几步就到了牛家村了,只是走得越来越慢。女人说,是不是累了?歇会儿再走吧。我说,我是怕走错路。女人说,你不是寺里的?我说,道士怎么会在寺里住?女人笑了。我把她送到山下,天色越来越暗,沿路的住户亮起了灯。屋子里有个听起来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喊叫,骂骂咧咧地越来越响,响得连路上的车辆都有些低声下气,但听不出是在嚷嚷啥,也没有别人应声。男人的叫喊一阵一阵地,老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现在想想,一点也不真实了,连梦都不像,任凭我怎么想,总也不觉得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更像道听途说的闲话,有的已经模糊得剩下几句话几个词语几个字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眼前的车辆终于底气十足地在马路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一阵一阵,每一次都像是冲着我赶来,然后在我跟前晃悠一下转身就走,刮风似的走得无影无踪。站在山脚,我感觉就和那年刚上山一样,又兴奋又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了好几遍是不是该回家。可出来这么长时间,发现回家是一件极其陌生的事情,陌生到一想“回家”这两个字就浑身上下不情愿。想着原路返回山上要比想到回家更坦然一些,就好比在山上挑一次水,有尘不去,我就去,很快就回来了。有尘那天问我,背着人走和挑着水走,有啥不一样,我说,背着人走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人,挑着水走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条扁担。他说,我是想问你,背着女人和挑水,有啥区别。我说,你刚才没问我这个。
我在路的拐角看见一张招工启事,是一个工程队的,心想,有尘下了山就得想办法吃上饭,不能饿肚子,不能想着有一顿算一顿,得想明白以后还上不上山了。山下的人和山上的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山下的人干什么都行色匆匆,一个个仿佛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他们。山上的人不是这样,他们会抬眼看看那些和自己打过照面的人,甚至会互相微笑。山上的生活不好吗?我没觉得不好。
我又看了看路边的招工启事。想当年,我、赵大海、田志波,三个人住在工地的一间板房。姓穆的工头是外地人,他跟我们搭过几次话,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连客套话都算不上。赵大海每天骑自行车到工地,他个子高,习惯戴草帽。田志波说,赵大海像武侠小说里的杀手。田志波是当地人,没上过学,来工地前唯一的事就是看武侠小说,他把县城中学旁边那家书店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每天在工地,总能听到田志波跟工友们聊武侠小说,他起初是说一些司马啥和诸葛云的武侠小说,大伙儿根本没听过这两个人,还以为是县城里的某个不知名的人写的。后来,田志波讲那个叫什么匡的有外星人的武侠小说,接着又讲了梁羽生和古龙的。我问过田志波,为什么不讲金庸的。他说,金庸写的是大侠,写的是大情怀,我们这些搬砖的和泥的担沙的听听别的就行了。
那是我跟着工程队到达的第七个城市,离牛家村十几里地。田志波讲武侠小说是出了名的,他偷东西也是出了名的,主要是偷钱,不偷工友们的,专门偷包工头或者那些穿着亮堂的工程师,但他好几次都被逮住了。没逮住还好,人们在田志波面前又是吹又是捧,要是被逮住了,人們就百般嘲笑。后来,我听其他工友说,田志波不光偷东西,晚上还在街上猥亵少女,有的是初中生,有的是高中生。我从来没见过,也觉得不大可能。
快冬天的时候,工地上的一切都显得坚硬无比,眼看就要收工了,工友们相互之间的话变少,天气冷得也没几个人听田志波讲武侠小说了。水龙头像个哑巴捏着嗓子发出唧唧歪歪的声音。我狠狠地攥了一下,看了看满是霜花的玻璃外的堆着草芥的地面,瞥了一眼火炉灰一样的天,我听见隔壁两个工友争吵中午吃土豆片还是土豆条,那声音在冬天听上去格外刺耳,好像还惊了他们伙房案板上的菜刀,又吓得院子里的流浪狗崽摔了一跤。我又把水龙头拧了一遍,不出水。手心的温度已经比水龙头的温度还要低,我看到工地伙房里的任何东西都会打个冷颤。橱柜里放着我最爱吃的烙饼,是田志波做的,看着看着,我喉咙里像是咽了一块锈铁片,稍不留神就会掉进我的胃。我仔细清了清喉咙,又把水龙头拧了一遍,不出水。夏天的时候,我会从工地外的农家菜园里摘回几根黄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我把嘴对准水龙头,像亲一个女人的嘴,闭上眼,停顿几秒,牙齿瞬间像被铁锹打了一样,口腔里全是血,我松开嘴,水桶里满是碎牙和鲜血。我故作清醒,睁开眼,又把水龙头拧了一遍,不出水。我听见有人在隔壁聊着什么,声音像是父亲和母亲,父亲从医院回来以后,像是遭了报应,整天拿着手机玩,记性也不好了,与周围的人聊天经常理解不了别人说的内容。我常常提醒父亲不要熬夜玩手机,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出外面走走,活动活动。母亲还是老样子,勤勤恳恳,唠唠叨叨。我叹了口气,又把水龙头拧了一遍,不出水。有好几个月,我从外面往家里挑水。挑水的地方在离家四公里外的老农户,那老汉去年才找了媳妇。刚开始,我得用两个小时才能挑一次,后来一上午能挑三次,再后来能挑四次。我试了好几回,挑不完第五次。在三妹剩下不到一周就要到城里上学的时候,母亲每天会抱怨一番,每次听完她的话,我都会不自觉地走进厨房,瞥一眼火炉灰一样的天,那堆着草芥的地在满是霜花的玻璃外真是难看得很,我拧一下水龙头,它还不出水。田志波问我梦见啥了,一晚上哼哼呀呀的,叫也叫不醒,打也没反应。我说,我梦见我怎么也拧不开水龙头了。田志波说,快起来吧,今天聊温如安。赵大海风风火火地跑进帐篷,告诉工友们,保安和附近的村民打起来了。
开春上工的第二天,下着雨。工友们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聚到一起,像是出了趟远门,又商量好似的在同一天赶了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田志波挨打。我们谁也没注意田志波是怎么被拽出人群的,都以为是别人找他有事呢。工友说,田志波偷东西又被逮住了,要么就是夜里在马路上猥亵少女被人逮住了。大伙儿像听田志波讲武侠小说一样看着田志波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殴打,田志波被扯来扯去,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甚至顾不上抬起头看清楚那些人的脸。工友们谁也不上前搭把手,或者劝个架,像是在看戏,还老起哄,就差拍手叫好了。我是想帮田志波一把。也只是想想罢了。我有什么本事帮他?我为什么要帮他?这么多人,只有我想去帮他吗?恐怕不是。说不定别人也想帮他。才一会儿工夫,工友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都怕被包工头看见,又说什么围观就算参与,不好好干活儿,钱还想不想要了。
田志波是不是又偷东西了,我不清楚。要说猥亵少女,就更不大可能了,听说工地上的人想找女人,都是单独去,从不三三两两一起走。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和田志波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找个说话的茬儿都找不下,继续让他讲武侠小说也觉得不合适。赵大海从外面弄来一些肉,给我们一人分了点,说是改善改善,我们问他肉是从哪儿弄下的,他不说,支支吾吾地光笑。
姓穆的工头和一些人在商量什么。雨越下越大,我的两只鞋子已经湿透,在路上的时候只是觉得两条裤腿湿了,一回到工地还没站稳,似乎两只鞋子已经装不下两只脚了。刚盖到一半的楼房,地上的沙子水泥,停在角落的铲车,在雨中模糊地如同是画出来的,轻轻一擦就啥也看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灰,就连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是灰色的,不同的人说出的话灰的程度不一样,哪怕是同一个人说出的后一句和前一句相比也灰得不一样。雨落在地面的声音让人恍惚不定,我老觉得好像有人在用灰色的声音喊我。我仄楞起耳朵听了听,还是只有雨声,根本没有人喊我。我无所事事地在工地的板房里坐着。那些年,三妹盼着下大雨,下大雨就可以不上学了,到隔壁村子的路不好走,一说去不了学校了,她就高兴极了。可我一想到不上工,哪怕是外面下着大雨,根本不能干活儿,我也会觉得不安心,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那种灰色的声音又一声一声地传了过来,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灰色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我赶紧开门,雨声格外响亮,仿佛自己刚才一直捂着耳朵。我沿着那个灰色的声音,跑了好几步,发现是赵大海。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不用了,刚才穆工头找几个人,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后来又说不用了。我说,那我回去了。他说,你再等等。
没过多久,听说田志波晚上的时候又骚扰女学生了。工友们一大早就围着田志波问个不停,女学生长得好看吗?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牛仔裤还是休闲裤?田志波懒得跟他们说。工友们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让田志波接着讲温如安。田志波说,小说哪儿能天天讲,要是一下子讲完了,你们听什么?工友说,你看你这,女学生不讲吧也就算了,连武侠小说也不讲了,这可不像你田志波。田志波说,你们该干嘛去干嘛,我要去干活儿了,再被你们忽悠着讲这讲那,我都成说书的了。
赵大海那段时间神秘兮兮的,每天不怎么说话,别人跟他打个照面他也只是笑笑,连张一下嘴都显得极不情愿。工友们数他不合群,但是穆工头看得起赵大海,一有事情,第一个通知赵大海,不少工友在私底下总叫赵大海是“赵工头”。赵大海每次听到“赵工头”三个字的时候,就会抢着说,工头可不敢瞎叫,你们叫错人了。这估计是赵大海一次性从嘴里说出来的最多的话,他一这么说,工友们就立马起哄,大海,你再说两句吧,我们都想听你说说话呢。赵大海说,再说两句啥?
田志波死在一个热得饭都吃不下去的中午。工友们像是在干一件很重的体力活儿,一遍一遍地停下来擦汗,相互之间谁也顾不上看谁一眼,更不说一句话。穆工头表情凝重地站在一处阴凉地使劲抽着烟,给人一种错觉,烟抽得用力一些,就會凉快一些。
赵大海的母亲站在赵大海的跟前一直哭个不停。工友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说,赵大海的妹妹这几天说成什么也不肯上学了,一周前的某个晚上,下自习后有人在马路上把她的裤子脱了,是个男的,像工地上的人。赵大海的妹妹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偷偷把事情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说,尽是太勤奋惹的祸,别人每天都能早点往家走,偏偏你非得看书看到满学校都没人了才走,你以为你能考到全校第一?赵大海的妹妹一句话也不敢说,中午回家以后告诉母亲不想上学了,赵大海的母亲问为什么不去学校了,他妹妹就是不说。过了三四天,赵大海的妹妹吃午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哭,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赵大海的母亲离开工地后,不少工友也把事情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赵大海面无表情,看着众人。有人告诉他,一定是田志波,很多人都见过田志波晚上对那些放学的女学生动手动脚,不是他还是谁,咱们都是本分人。赵大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愣愣地走开了。
我和田志波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等下个月拿到工资,我就不干了,我要回镇里。我说,怎么想起来回镇里了?他说,攒好的工钱够在老家开个摊子了,镇上也有个小学,就在学校附近开,学生们出来进去总要买东西,你不买,他也会买,学生不买,老师也会买,过路的人也会买。我说,这样也好,守家在地。他说,我都想了好几回了,开个摊子,除了卖东西,我还能给大伙儿讲讲武侠小说,一来二去,生意很快就起来了。
在小学附近开个摊子倒是没有办成,不过田志波拿着攒了好几年的工资买了一千来只鹅。田志波的母亲和邻居都反对他把攒下的钱拿来买鹅,他镇上那水土不适合养鹅。可是田志波不听,非要由着性子干,也不知道是谁给出的主意,拗着劲连夜从山东把鹅给拉了回来。田志波叫了几个人,在院门外的园地上把大棚建改成了“养鹅厂”,一千来只鹅当天晚上就被关了进去。第二天一早,田志波的鹅死了四百来只,天冷,那些鹅挤着挤着就发生了踩踏。第三天,又死了二百来只。第四天,也就是田志波出事那天的上午,他家里的鹅只有一百来只了。
有尘下山后的第四年,我在山上碰到了熟人。他也认出我来了。他说,你父亲八年前就去世了,你母亲身体也不如从前了,你的二弟混得不错,娶了老婆,搬到城里住了,你三妹到北京念大学了,你在山上怎么样,就一个人?我说,你回了牛家村,帮忙照顾照顾老人家。他说,村子里现在没多少人了,能进城的都进城了,该死的也都死了,每天村委会的大喇叭播一些评书,算是给村子添置点人气儿,很多挣了钱的年轻人把各自窑洞前的栅栏推倒修了砖墙,和以前不一样了,一出家门就能瞧见院前人家窑顶上的玉米和谷子,或者茅房里是谁在撒尿,现在大部分院子不住人了,反而弄得严丝合缝的,从外面走过来走过去还觉得挺吓人。我说,你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我家后院的地,你种了吧。他说,牛家村怕是过几年就不是牛家村了,以后也就没人知道牛家村了。我说,山上的土豆很好吃,你带一些回去。
去年夏天,我遇见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她是到寺里还愿的。她说,这山上只有寺庙,没有道观,你怎么会在山上?你在山上多久了?我说,我上山的时候,怕是你还没出生。她说,你从不下山吗?我说,山下和山上有什么区别吗?她说,有啊,当然有。我说,那是因为你以前没上过山。她说,你不下去,怎么知道有没有区别?我说,我就是从山下来的。她笑了,没再说话。她给我递过来一部手机,说,这个手机你拿去吧,我还有一个,你知道微博微信吗?我来教你用,你不用下山也能看看山下的事。我勉强答应下来。她临走的时候,我想起了三妹,三妹也有她这般容貌,也如她这般谈吐。
姑娘留给我的手机,我用了四个月就不用了。我看山下的世界很拥挤,不如山上自在。寺里会武功的和尚不多了,上山的香客有增无减。一个特别冷的早晨,被我早就放到一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我烧上水,准备拿手机。我抬了抬头,山上的白杨树已经看了千万遍,可我每次看到它们的时候,都像是第一次上山,我看着它们直直地伸进天上的云彩,甚至还会伸得更远,再一低头,仿佛突然从梦里醒来似的,不记得刚刚看见了什么。不远处,香客们的一言一语乍一听和有尘夜里的梦话有几分相似。
【作者简介】李义利,1990年生,山西晋中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青年作家》《山西文学》《黄河》《都市》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