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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声音”发现文体

2021-05-08杨联芬

南方文坛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话白话文声音

一、学术专著该如何写

多年前,郑敏先生在她的专著前言中说:

写书有两种途径。其一是先拟好大纲,尔后收集资料,查参考,依纲,对各章进行填充。书成后以纲领突出,体系醒目著称……另一种著述途径则并不预制纲领。作者在落笔之前往往早已深入到“野外”(field)进行勘测,边思考,边理解,边追究,直至感触累积,喷发为系列论文,当考察到一段落时,文章落入各个范畴,经过组装,成为书籍。①

前一类写作显然不入郑先生法眼,因上乘之作“一个世纪也难出几册”,余下中等及以下水平者,多因袭传统体系,填充史料,写得好的可做参考书,下乘之作则“食而不化”“空泛拼凑”,实乃“学术次品”。因现实中恰流行后者,“崇尚大而全的体系”,故郑敏先生特意作文,加以纠弹。她推崇的第二种写作,其“特点不在体系的完美,而在于对探讨过程的展开,在好的情形下,书中对问题的提出和思考,由于直接受到现状的挑战,较富启发性,其答案,不论是否完全正确,都具独创性”②。陈平原先生新著《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讨论的正是“学术专著该如何写作”的问题,而他的主张与实践,恰与郑敏先生不谋而合。

陈平原已经出版的绝大多数学术专著,多属郑敏先生归纳的第二种写法,长期积累,专论合成。这一写作方式,在陈平原那里,有一以贯之的意味。他不止一次在论著或演讲中谈到,他一直警惕黑格尔式的“大而全”体系,他“不信任首先确立理论框架,而后逐步演绎开去的思路”,而“更欣赏‘法从例出的策略;在剖析个案的过程中,不断反省原有的构想,逐渐形成自己独立的眼光与立场”③。在近40年的学术生涯中,平原先生著述甚丰,却一直保持从“问题”切入的姿态;一本专著,往往由若干相对独立的个案研究构成,而彼此在议题和范畴上的密切关联,最终成为整体,并体现出理性思考层层深入、不斷推展的逻辑线索。他的文字,往往有文思泉涌、纵横捭阖的特征,但论述无不紧扣“问题”,故章章是干货,新意层出,富于创建。

就陈平原先生的学术史研究而言,从《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1998年)、《作为学科的文学史》(2011初版,2016修订),到现在这本《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2020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多年来思考和研究中国文学学术史的线索——从学人精神、学科建制到述学文体,他呈现给我们的既是宏观的学术史建构,又是一个一个具体问题的阐释。诸多话题,如晚清和五四两代学人如何革故鼎新、建构现代学术,现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建构过程,文学如何教育,现代文章体式的形成,等等,无不视野宏阔,但阐述却异常具体和充实。这三部鸿篇大制,动因并不在建立某种理论体系,写作过程更非在预设的框架中填充;三部巨著的核心论题,都是作者长期关切并思索的问题。而进入“问题”的方式,则不是笼统的“全局”,而是个案。也就是说,陈平原先生这三部专著,并非一开始就拟好“大而全”的提纲,然后逐一填充;相反,是个案研究不断推展、相辅相成,先以论文,最终连成一气成为专著。陈平原自己承认,其几十年的学术研究,依照“整体”计划进行写作的,大致有两部,一是其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1988年出版),一是谈武侠小说的《千古文人侠客梦》(1992年初版),而这两部书,虽有“提纲”,所感所思却早已成竹在胸,故写作一气呵成,并无一般大纲式写作的空泛和平庸。

刚刚出版的这部《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落脚在“述学”文体,即学术文章的体式、语言、修辞等,但它的“起势”,却多半在文体形成之前的语言实践的历史中。

二、演讲与文章

“述学”一词,清代汪中有文献学研究论著《述学》一书,但陈平原这里使用此概念,则直接来自胡适。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导言”中,提出明辨、求因、评判乃哲学研究的三大目的,而实现这三大目的的根本途径,就是“述学”之功夫。那么什么是述学呢?胡适的解释,围绕其哲学史研究:“述学是用正确的手段、科学的方法、精密的心思,从所有的史料里面,求出各位哲学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渊源沿革和学说的真面目。”④陈平原援用胡适的“述学”概念,是看重其所包含的史料考辨和义理阐发二者的张力,而其关注的重心,是“述学文体”,即“学术文章如何表达”。他这本书的核心,便在解决这一个问题。

这似乎是一个形式的问题。然而,《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一书,一方面是在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意义上对述学文体进行研究,另一方面,它对文体的追根溯源,呈现了一个语言实践的动态过程,即语言实践的历史。它不仅考证“文体”,更追溯文体的成因,从历史文化背景,到论者心态、传播媒介、表达结果,开局宏深,论证有力,不啻为修辞的文化史。由是,专著的不少章节,聚焦的是近现代中国“其兴也勃焉”的语言实践形式——演讲。

在晚清,报纸、学堂和演说,被称为“传播文明三利器”⑤,成为社会进步和文明的象征,演说之盛,在这一时期蔚为壮观。晚清民国时期,举凡思想、政治、文化、教育、学术诸领域,从梁启超、孙中山、毛泽东,到蔡元培、章太炎、胡适、鲁迅、闻一多,无一不是精通演讲并因演讲文章流传而对历史产生极大影响的。陈平原选择演说/声音这一视角考察中国现代文学/文章体式,可谓标新立异,然而根柢却在他对近现代中国文化转型历史细节的熟悉与关切。在最近二三十年的研究中,他有相当部分著述是对晚清民国报章媒介和学校教育进行的研究,这些均非单一视野的传播学或教育学研究,而是他明察媒介传播和学校教育对中国现代文学(观念、语言、文体)建构的重大意义所在。现在,他关注演讲,同样的,研究目的并不在演讲本身,而是透过演讲,发现现代中国文章体式的形成。这一发现和思考,已在他一系列论文中有所体现。2007年他在《文学评论》发表的《有声的中国》,其由“声音”捕捉、论述白话文体建构的论述思路,高屋建瓴,令人耳目一新,也令人拍案叫绝。论文借用鲁迅《无声的中国》命题,在将“有声”与“无声”对应于鲁迅之白话/自由和文言/禁锢之范畴的同时,却超越了鲁迅的启蒙视野,将“有声”的意义,推展到演讲这一话语实践的内部,在引领我们回到晚清民国目不暇接的演说现场时,双关性地论述了公共演说(“有声”)不但促成了近现代中国的思想自由和公民政治,而且催生了现代白话文。之后,他有关演讲的论文还有《晚清画报中的“声音》(2019年)、《声音的魅力》(2019年)等。可见,专著《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实是平原先生对于现代中国“声音”/演讲现象长期思考、酝酿已久的研究的一次集中呈现。

演讲分两种,一种是公共演讲,一种是学术演讲。陈平原该书处理的,也有两部分:一部分是白话文章,这主要关涉公共演说;另一部分是该书的论述重心——学术文章(“述学文体”),对应的是学术演讲。

学术演讲并非晚清才出现。两千多年前孔子授徒,孟子雄辩,先秦诸子百家争鸣,都是学术演讲,这些演讲,留下了《论语》《孟子》《老子》等经典著作。现代学术演讲跟古代学术演讲有何不同?就演讲之实践行为而言,应无根本不同。孔子给学生上课,孟子、墨子与人辩论,用的大约主要是口语;王阳明在贵州龙场书院演讲,想来也不能不用口语。然而这些演讲的记录,却是简雅的文言文。因此,学术演讲虽古已有之,但与现代学术演讲所不同者,是记录的语言——后者不但演讲用口语,记录和整理后的演讲稿,也是白话,所谓“言文合一”是也。而现代学术演讲文体的白话化,正是由一个中国过去不曾有过的形式——公共演说——带来的。这便是陈老师该书首先聚焦晚清公共演说,并在“传播文明三利器”的视野下,探讨公共演说“如何与‘报章‘学校结盟,促成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并实现了近现代中国文章(包括‘述学文体)的变革”的缘由。⑥

三、演讲、白话文运动与现代述学文体的形成

凡读过一些晚清报刊和小说的人,都知道演说在晚清不但是一个新事物,而且是一个象征“文明”和“进步”的新风尚。以当时盛行的“文明结婚”为例,婚仪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便是演说,而演说的内容,大都关乎开通民智、男女平等、革除陋习和自由结婚等。1902年蔡元培与志同道合的黄世振女士举行婚礼时,便以演说代替闹洞房。⑦1905年,《女子世界》第2年第3期报道了上海三场“文明结婚”,三场婚礼的仪式大致相似:主婚人宣读证书,新人及介绍人依次签名,鞠躬,然后便是演讲、唱歌。婚礼上的演讲者一般是新郎和证婚人,但在邵振华小说《侠义佳人》(1909—1911年)中,婚礼上发表演说的,除了新郎,还有新娘,“众人中也有两个上去演说了一回,无非说自由婚姻之利,专制婚姻之害”⑧。李伯元《文明小史》中,讽刺过两个华而不实的新学者借演说卖门票赚外快,尽管演讲“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声,业已不绝于耳”⑨。晚清时期演说的流行,在新小说中随处可见。

陈平原先生曾有专文论述晚清画报中的“声音”,引导我们从画报中感受晚清演说之风行,这些内容,也体现在这部书中。其中最有趣的是两个场景(两幅图):《益森画报》中的《厮役演说》和《北京画报》中的《戏园子进化》。前者描绘北京一女子学堂门口,一位五十多岁女仆在等着接自家女孩放学时,手持一张报纸,“对各家父兄及仆人演说‘阅报之益”。陈平原点评道,“将同为新学象征的‘读报与‘演说,置于‘女学堂门前”的“三位一体”构图,“彻底落实了梁启超‘传播文明三利器的设想”⑩。《戏园子进化》,则报道某戏班班主排演新戏《惠兴女士传》,11“新戏没开场的时候,先由三人演说。每说一段,满园的人,都一齐拍手”12。陈平原不仅呈现演说在晚清流行之现象,更重要的是,他由演说追溯这个形式从“声音”落到“纸上”的过程所具有的文化和历史意义——演说的流行,不但打破了思想垄断而使中国进入“有声”(言论自由)的时代;同时,“声音”被记录而成为报章文字,有力地促进了现代白话文的成型与发展,催生了白话取代文言、白话文章/文学成为主流样式的文学革命时代。

今人在了解白话文运动时,眼光多限于五四。而实际上,晚清便有一波白话文运动,我们后来的文学史对这一段历史不太提及,主要为凸显五四的地位。实际上,晚清白话文运动是跟演讲的兴起密切相关,演讲的兴起带来传播的需要,带来语言的变革。从1897年开始到20世纪初,全国各地陆续出现不少白话报纸,其中有《演义白话报》(1897年,章伯和、章仲和兄弟主编)、《无锡白话报》(1898年,裘廷梁、裘毓芬叔侄主编,五期后改名《中国官音白话报》)、《中国白话报》(1903年,林獬等主编)、《安徽俗话报》(1904年,陈独秀主编)等。白话报刊对于语言的主张,不但有“报章宜改用浅说”的温和呼吁,13更有“兴白话而废文言”的激烈主张,14其激进程度,直逼五四。白话报纸的涌现,与演说的风行,形成相辅相成关系——报纸使演说得以从“声音”落到“纸上”,使瞬间即逝、受众有限的演讲,得以广泛传播并变成永久的文字;演说稿在报纸的刊载,则促进了白话文体获得主流地位。陈平原关注的不仅是这一历史动向,而是更加细致的语言和文体问题。因此,他首先追问的是,声音如何转化为文字,即现实中的声音(演讲)如何转化成纸上的声音,有很多精彩的论述。

的确,现实中的声音/演讲倘不转化成纸上的声音,便不可能成为一种可以留存的东西,不可能成为影响历史的文献。举例来说,蔡元培1918年冬《劳工神圣》的演讲,对于五四思潮的影响,并非现场演讲所致,而是演讲记录稿经多家报刊转载之后所致。1918年11月,为庆祝一战结束,北京知识界组织盛大集会、演说,教育部在天安门广场搭起了演讲台,蔡元培于15、16日两次登台演讲。16日的演说,以《劳工神圣》为题刊发于1918年11月27日《北京大学日刊》,随后在《新青年》1919年第1期转载。演讲当天,偌大的广场(尽管那时的广场完全不是新中国后来的概念),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麦克风,现场演讲的接受效果究竟如何,是不难想象的。通过报刊,蔡元培这篇演讲得以传播,从而使“劳工神圣”一语不胫而走,成为五四时期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和观念,其思想影响,远远超过了演讲本身。又如1923年鲁迅在女高师演讲《娜拉走后怎样》,演讲活动共进行半个小时,其中还包括学生送杂志等。15半小时的时间,没有讨论,演讲很容易像流水一样无声消逝;这篇演讲的影响,是印成铅字之后,而“娜拉走后怎樣”,从此成为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上最深刻的提问。

更值得注意的是,公共演讲作为纯口语,在落在纸上、变成铅字后,则已提炼成为典雅和欧化的白话——“国语”。陈平原先生强调:“晚清兴起、五四后蔚为大观的演说热潮,以及那些落在纸上的‘声音,包括演讲的底稿、记录稿、整理稿,以及模拟演讲的文章,其对白话文运动和文章体式改进的积极影响,不容低估。”16

陈平原这本书最大的创见,是发现和发掘了演说经由报纸而对现代文体的决定性影响:公共演说带来现代白话文的兴起和国语的建构,促进了学术演讲对现代述学文体的建构。他强调,“白话文运动成功的标志,不仅仅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述学文章之采用白话,尤其是长篇议论文的进步,也是至关重要一步”17。书的后几章,主要论述学术演讲与学术文章体式的具体关联,其中对几位大家如梁启超、周作人等学术演讲现场的还原,非常生动。梁启超先生的学术文章,激情与逻辑浑然一体,滔滔汩汩,一泻千里,但这些文章形成之前的演讲,一则是方言,二则因口吃,远没文章流畅;与口语表达略有阻碍相对照的,是梁启超先生个性张扬、热情奔放的身体语言。周作人的文章大都漂亮,但演讲却十分无趣:低着头,声音小,还说绍兴话,台下没听清楚就讲完了,等等。出自不同人、不同时期的回忆录,碎片化的点滴史料,在平原先生这里,因“问题”而聚集,被他编织成生动有趣的情节,不仅还原出历史现场,而且赋予了这些历史瞬间以重要意义。这里,不得不钦佩陈平原编织情节的能力——按海登·怀特的观点,客观的历史事件,全靠历史学家将其编织到一定的情节模式中而被赋予意义,因此,历史学家的叙事,与文学家的叙事相似,需要想象力与虚构能力。平原先生这部著作的阅读快感,主要就来自历史材料经由其出色的想象力而还原为生动的情节。相应的,还有准确活泼的文字。学术文体的形成与特点,原是极为“硬”和“涩”的话题,可这部书的文字,读起来却平易畅达、生动活泼;阅读时,你甚至能“听”到它的“声音”。这种语言能力,使材料点铁成金,使高深的理论论述变得平易。

吴组缃先生曾评价陈平原“会写文章”。我体会这个“会”,不但包含了前面所谈的学术文章的做法,还告诉我们逻辑和思想的表达,也可以是有情有趣的。

【注释】

①②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1页。

③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21页。

④⑥⑩121617陈平原:《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289、36、43、47、79、79页。

⑤此话“发明人归日人犬养毅;而在‘三利器中突出渲染演讲的功用,则属于梁启超的精彩发挥。”见《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38页。

⑦蔡元培:《自写年谱》,见王世儒编撰《蔡元培先生年谱》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54页。

⑧复旦大学中文系整理点校“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女子权侠义佳人女狱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第557-560页。

⑨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十四回《演说坛忽生争竞,热闹场且赋归来》。

11惠兴女士为办女学鞠躬尽瘁,其事迹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有专章论述。

13陈荣衮:《论报章宜改用浅说》,《知新报》111册,1900。

14裘廷梁:《论白话为维新之本》,原载《无锡白话报》第19、20期,引自《近代文论选》(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177页。

15鲁迅日记记载演讲当晚的活动:“夜往徐吉軒宅小坐。往女子师范文艺会讲演,半小时毕,送《文艺会刊》四本。同诗荃往季市寓饭,十时归。”《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476页。

(杨联芬,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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