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学的文学史视野
2021-05-08杨庆祥
一
最近几年,一批优秀的85后青年批评家和研究者开始进入当代文学研究和批评的领域,成为一股新生的力量,程旸是他們中有代表性的一位。程旸在南开大学师从著名学者乔以钢教授读博,毕业后入职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文学研究室。我最初对他的印象,来自他几次参加我主持的联合文学课堂,程旸的几次发言,条理清晰,要点得当,颇有见解。我还注意到他每次都准备了相应的文稿,打印在A4纸上。这让我想起当年读书的时候,我的导师程光炜先生谆谆教导我们要认真治学,不可虚言而逞口舌之快。那时候我直觉程旸如果从事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一定会做出一番成绩。果然,在短短的数年之内,他写出了一批高质量的论文,发表在很多重要的杂志上,成为现代文学馆的客座研究员,我也时常从身边的朋友那里听到对他为人为文的肯定和赞许。这样看来,程旸选择了一条适合他个性和兴趣的道路,虽然这条路才开始,却已经崭露出“不一样”的头角。
程旸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王安忆,从目前发表的文章来看,主要围绕王安忆、莫言、路遥、王朔等作家,其中尤其以王安忆和路遥的文章为最。也就是说,程旸关注的是当代文学中的“50后作家群体”。就当代文学研究来说,“50后作家”一直是一个特有的富矿,这不仅仅是指这些作家大都已经获得相应的文学史位置,拥有大量丰富的前期研究成果,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一批作家与其他代际作家相比,其写作实践具有不可替代的长度和宽度。就长度来说,这一批作家从197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写作,大部分人如王安忆、贾平凹、莫言等都是“长跑能手”,其写作时间甚至超过了很多现代作家的生命长度。更重要的是,这种长度不是一种均质性的展开,而同时是在断裂和延续的多种层面上螺旋递进,比如柳青和路遥,在蔡翔看来,柳青和路遥的关系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同时也是当代文学中两个文学传统——“十七年文学”与80年代文学——之间互动生成的关系,柳青和路遥由此在内在性上统一于“当代中国”的“情感结构”中。从宽度上看,50后这一批作家由于历史的机缘,使得其文学实践与社会实践密切关联,王安忆与知青文学、韩少功与寻根文学、莫言和余华与先锋文学、路遥与现实主义文学等,无不从不同的层面立体式地展示着文学社会学的视野,即使一度以“叙事圈套”、解构著称的马原、王朔等,也带有明显的社会历史指向。“50后作家群”这个富矿由此拥有了丰富的矿脉,在不同的层面上产生了一种如韦勒克所谓的文学的“结构性”,在这个意义上,确实是文学史研究的绝佳样本。众所周知,因为当代文学的“进行时”属性,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一直有“研究”与“批评”之争,很多研究者尤其是年轻的研究者,往往容易被当代文学生动鲜活同时不可避免的“鱼龙混杂”弄得眼花缭乱,甚至是茫然无措,因为找不到方向而浪费很多时间和精力。程旸的高精准定位使得其一开始就占有了先机,很显然,他无意做一个批评家,他更愿意做一个研究者,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思路、方法和行文方式。
二
在《路遥在延安大学》这篇文章中,程旸开篇就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相对于路遥的《山花》时期,延安大学才是路遥真正的起点……是一次真正的质变”①。这篇文章是一篇典型的作家“前史”和“生活史”的研究,文章从路遥的考试、录取说起,通过不同资料的征用详细叙述了路遥当年一波三折的入学经历,由此不但可以看出路遥那一代人求学的艰难,也部分还原了1970年代中国高校招生录取的特殊机制。然后文章又从“生活、读书和写作”的角度进一步展开对路遥大学时代的详细考察,其中尤其对路遥阅读的叙述最为充分,通过对不同传记材料的仔细梳理,全面勾勒了路遥大学时代的阅读地图:基本上是外国文学名著,尤其以法俄两国作家的作品为主。在方法上“泛读”和“精读”结合,尤其以“精读”为主,以至于留给大学同学最深的印象是翻烂书——柳青的《创业史》翻烂了三本!通过这样详尽可信的叙述,一个生动逼真的文学青年的形象如在眼前,由此得出“延安大学时期是一个质变,是真正的起点”②也就顺理成章了。
另外一篇文章《路遥〈人生〉中巧珍的原型》绕开了《人生》的男一号高加林,而将目光聚集到女一号刘巧珍身上,这种聚集,又不是以批评的方式对这一形象进行再建构,而是试图从文本之外去为之寻找发生学意义上的原型。这是这篇文章视角的新颖之处,我手头正好有一本路遥的研究资料,随手一翻,发现解读刘巧珍形象的文章相对较少,而从原型这一角度去分析刘巧珍的研究文章几乎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这篇文章有了填缺补漏的价值。我自己也写过几篇解读路遥作品的文章,但几乎每次的视角都集中在高加林身上,刘巧珍成了附属般的存在,这暴露了我研究的盲点,因为太过热衷于建构高加林的形象和价值,而忽略了小说文本作为一个结构性的整体,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有其不可代替的结构性功能。举个例子,《人生》中的德顺老汉,以前我一直觉得只是一个更加附属性的人物,但这两年我反复重读作品,发现德顺老汉的声音其实构成了一个“执拗的低音部”,这一低音部代表着中国传统美学和伦理道德,并对高加林所代表的现代美学和现代性道德进行劝诫和召唤,从而在文本中形成了一种对话和制衡的关系③。在程旸的这篇文章看来,刘巧珍不仅有原型,而且是多个现实人物在文本中的美学投射,她并不和现实中的人物构成一一对应关系,但也不是完全的无本之木、无水之源。由此程旸提出一个更加文学史化的问题,“作者与人物难以避免地在人生道路某一阶段出现相互叠合和移情的现象”,而且“作品与人物原型处于有明显落差的不均衡状态。不均衡让路遥饱尝爱情和婚姻生活的痛苦,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结。然而不均衡又是典型的文学创作的状态,正是这种不均衡,才使得路遥的文学生活极具传奇色彩。人们愿意对巧珍人物原型进行穷尽式考证,正因为对路遥大起大伏的人生经历怀揣着好奇心。不均衡还会不断延长作家作品的生命,不断为它们的传播添柴加火”④。
程旸非常善于使用作者的传记材料与作品进行对读,发现作品中的蛛丝马迹,从而一次次揭穿作品虚构背后的历史实存。另外一篇研究王安忆的文章《王安忆作品中的素材来源》集中体现了这种学术思路。这篇文章从王安忆2019年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成长初始革命中》发现了王安忆数篇小说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和细节的痕迹,“王安忆说小说和现实不同,当现实变成小说,就会脱离原型而发生变化。其实也不尽然。这篇回忆文章里,就散落着作者几篇作品人物原型、故事和细节的痕迹,也有个别作品只稍微改换,把‘现实直接搬入……作家作品影射的是社会现实,有时也可以当作作者的传记材料来读”⑤。文章从两个方面展开,一个是寻找虚构作品中的素材来源,尤其对《富萍》中的保姆形象进行了钩沉索隐,这一块重在史料。另外一个方面则是追问素材如何变身为小说,这里面涉及创作的具体过程,有理论的色彩,程旸对此有很精准的论述:“然而必须看到,‘素材跟‘作品的关系,并非只是削减或增容,对于作家极富创造力的大脑来说,对一部具体作品的诞生过程来说,它会比事先估计得周折复杂。”⑥在此我可以稍微补充一点例证材料,王安忆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根据在上海与安徽交界处的白茅岭女子监狱的采访写成了一部纪实作品《白茅岭纪事》,如果将这部作品与王安忆90年代的几部小说《我爱比尔》《米尼》对读,也会发现程旸所关注的这个问题,即《白茅岭纪事》中的大量素材被挪用到了小说作品中,并在一定意义上能够为王安忆1990年代的写作美学提供更深层的解释。⑦
程旸的另外两篇文章《王安忆与徐州》和《写在陕北》也值得注意。这两篇文章都從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去探讨作家的生活经验与作品的隐秘关联。前者集中于王安忆关于徐州题材的作品,借此勾勒出王安忆在1970年代的个人生活,由此丰富了王安忆的作家形象,其中有很多小细节很有文学史价值,比如,为了让女儿王安忆能够顺利调回上海,著名作家茹志鹃想了很多办法:“她于是写了一篇散文,内容是‘四人帮打倒了,大家很开心,在一列火车上旅客们说啊笑啊之类。妈妈感觉不错,把散文重写一遍,拿到《新华日报》发表了。后来,她又写了篇一两千的东西,又被妈妈送到了《光明日报》。”⑧这些细节为学理性的文学史书写补充了人情味。《写在陕北》则是要“研究当代小说创作地点和题目的变更,有利于探寻作家创作、自然环境、文化认同和社会症候相互交换的隐秘”⑨。通过对《人生》这部作品名字修改过程的详细叙述,程旸试图说明:“不少作品的题目与作者人生经历挂钩,还受社会思潮刺激,它牵连作者对历史进程的总认识,一定程度也内含着文学修养、性格特征、创作风格包括对文坛氛围的敏感捕捉。”⑩这一观点总体上是让人信服的。
三
通过对程旸几篇文章的简单梳理,我们不难发现他的研究有以下几个特色。第一,占有大量丰富的史料并能够得当地使用和剪裁史料。无论是路遥的研究还是王安忆的研究,程旸都使用了大量的史料尤其是传记资料,程旸对作家的生活经验、生命历程、作品与社会、作家与地理的关系有更大的学术兴趣,这一倾向于“外部研究”的学术志趣对史料的要求极高。程旸对史料的使用可以说有一种穷尽的努力,往往一个观点都有数个史料予以互证,这使得他的文章非常扎实、紧密,没有什么空话。我们知道,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和“史料化”是这些年当代文学研究界的一个新潮流,虽然学术界对此有不同的态度,但都会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在程光炜教授“80年代文学研究”范式的引领下,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得到了有效的加强。程旸显然受益于这一潮流的观念并分享了其积极的成果。
第二,虽然史料是程旸文章的基础,但是将这一基础激活,并产生富有活力的问题意识,却需要敏锐的作品感受力和理论想象力,这一点同样能够在程旸的文章中看到。比如在讨论巧珍人物原型的那篇文章中,他就使用了美国政治学家戴维·比克奈尔·杜鲁门的“不均衡理论”:“任何社会中,某一社会集团模式如果想保持相对的稳定性、一致性、形式化以及普遍性,一个关键秘诀,就是如何保持集团内部的均衡。”他由此出发将均衡理论转化为对文学史结构的考察,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对任何一个当代作家,也包括路遥,如何保持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力,均衡理论将会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作家作品这个‘制度化集团内部,有作家、作品、批评家、出版商、读者等传播管道,以及人物原型研究、作家史料文献整理、作品当时影响以及多年后的再发力等诸多复杂的组织化、形式化环节。就本文研究的作品与人物原型关系而言,会发现由于《人生》《平凡的世界》在社会和读者的巨大影响,在当时是不依赖于人物原型这个均衡因素的。”11这种通过跨学科理论的征用,发现问题的可能性,是程旸这一代青年学者的优势和长处。
第三,对历史的同情理解。过于历史化的研究往往会导致文学研究的社会学化,从而丧失文学研究的灵动以及与历史之间的审美关系,因此,如何在历史化和审美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是很关键的一点。程旸的文章总是在学理和史料中抱有一种历史的同情之心,比如“由此可知,荒芜动荡的七十年代,年轻人的颠沛流离,像当年的王安忆一样乘坐夜行列车、轮渡,奔波于各个城市文工团考场的知识青年,一定有很多旅途苦涩的经历”12。又比如“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人生》的巧珍就是林红和林达。她们都曾经把最纯洁的爱情无私地献给了路遥,虽然结局未必称心如意。这是路遥感情生活中最吃重的部分”13。这是他审美的一面,他由此更深切地拥抱了作家作品,不仅仅是将他们作为客观的研究对象,同时也是在投射自我,寻找理解和对话。有如此认真严谨的态度,又有自觉的自我意识和同理之心,相信程旸会在当代文学研究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注释】
①②程旸:《路遥在延安大学》,《文艺争鸣》2020年第6期。
③杨庆祥:《路遥的多元美学谱系——以〈人生〉为原点》,《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
④13程旸:《路遥〈人生〉中巧珍的原型》,《文艺研究》2019年第10期。
⑤⑥程旸:《王安忆作品的素材来源关于回忆文章〈成长初始革命年〉的故事和人物原型》,《文艺争鸣》2020年第12期。
⑦杨庆祥:《阿三考——由〈我爱比尔〉兼及王安忆的写作症候》,《文艺研究》2015年第4期。
⑧12程旸:《王安忆与徐州》,《文艺争鸣》2019年第8期。
⑨⑩程旸:《写在陕北》,《文艺研究》2018年第7期。
11程旸:《路遥人生人物巧珍的原型》,《文艺研究》2019年第10期。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