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陶瓷礼器的起源与发展
2021-05-08李胜疆
薛 冰,李胜疆,乔 磊
(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000)
0 引言
上古时期,中国十分重视祭祀。无论是南方广泛存在的“巫”文化,或者是中原的祖先崇拜,亦或是塞北的萨满文化,都将敬拜神灵作为一项传统。《左传》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说明战、汉以前,人们将祭祀看作是富民强国,凝聚人心的国家行为。相应地,祭祀用的祭器和贡器也从一般器物中分离出来,成为最高等级的用品。而随着儒学的兴盛,孔子提倡的“礼治”得到推广,除了严格的等级制度,在器物上还讲究“专事专用,专时专用,专人专享”,这一时期的饮食器具再一次被分化。《礼记·曲礼下》中记载:“凡家造,祭器为先……养器为后。”[1]这里将所有人造的器物区分为祭器与养器。养器就是日常生活使用的器物;祭器,又可称为祭祀礼器,因其所具有特殊功用和象征意义,在制造过程中享有独特的优先性。在之后的朝代中,器物的性质最终演变固定成了“祭祀礼器”“御用器具”“一般用器”三大分类。
而西方早期虽然也有祭祀,但因物产较为贫乏,食物尚且需要到地中海东岸的“新月地带”进行交换获得。所以,祭祀很少使用特定的盛储器,而是使用金银器,或者战利品,甚至用战俘来祭祀。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偶像崇拜和异教信仰被禁止,祭祀不再被提倡,西方始终没有诞生专门用来祭祀的盛装具。因此,祭祀作为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不仅历史悠久而且体系成熟,拥有一套完整的、互为补充的祭祀用器。
而从青铜礼器到陶瓷礼器,则又蕴含着不同的历史文化习俗和工艺生产技术的变迁。对这一现象的研究是我们认清古代祭祀制度、礼乐制度以及陶瓷工艺发展史必不可少的工作。
1 早期礼器的出现
“礼器”,广义上讲,是古代统治阶层在举行征伐、丧葬、祭祀、宴飨等重要活动时用来表明使用者身份地位、权力等级的专属象征器物。礼器的出现,伴随的是原始社会的解体,贵族阶级的形成。所以,在它诞生的时候,除了具有“通天魅神”的灵性之外,还无可避免被赋予了一种阶级属性。
在山西襄汾龙山文化陶寺遗址发掘的一批公元前2300 年的大墓中,出土有彩绘龙盘以及石罄、陶鼓、玉面兽、五璜联璧、鼍鼓、玉圭、玉钺、玉璜形佩、有齿青铜镯等早期的礼器。但是,在同时期的小墓之内,则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陪葬品。考古学家指出,陶寺遗址可能就是帝尧都城所在[2],是当时华北地区的权力核心地带。而贵族大墓出土的众多礼器也表明,陶寺文化时期社会贫富分化悬殊,上层贵族拥有大量财富,形成了特权阶层,“平均主义”被打破,社会的阶级分化出现,已经走到了国家产生的边缘。
此外,从祭祀坑中出土的一些制作考究的陶器,包括彩绘豆(图1)、陶簋(图2)、彩绘龙盘、彩绘三足壶等,也说明陶器已经开始部分取代石器或玉器,成为贵族祭祀的礼器。它们的形制也为商代以后的青铜礼器奠定了基础,堪称是中国礼器的“先祖”。
进入商周时期,礼器正式成为“礼治”的象征,用以调节王权内部的秩序,巩固贵族的地位,维护社会稳定,凝聚国家力量。这时的礼器主要包括玉器、青铜器。玉礼器(图3)主要包括玉璧、玉琮、玉璋、玉圭等。青铜礼器种类齐全,数量众多,工艺精美,可细分为乐器、兵器、酒器、水器、食器等。秦汉末期,礼崩乐坏,社会混乱,礼仪制度难以为继,青铜礼器开始淡出历史舞台。一直到宋代,才再次出现规制完整的礼器,而制作它们的材质已经从青铜变成了瓷土。
2 宋代陶瓷礼器的发展
图1 彩绘豆Fig.1 Painted pottery“Dou”
图2 陶簋Fig.2 Pottery utensil“Gui”
图3 距今3500 年前的玉质礼器Fig.3 Jade ritual vessels 3500 years ago
隋唐时期,受丝路文化的影响,金银器一度成为统治者和贵族们的珍爱之物。这一时期的礼器也大多是金银器或黄铜材质,再加上唐朝提倡的是一种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所以,循规蹈矩的周礼并未被统治者接受,这也导致了有唐一代,祭祀活动并不多见,相应的礼器也显得很少。
陶瓷真正大量用作祭器始于宋代。公元960年,陈桥兵变后,赵匡胤黄袍加身,改国号为宋。为了防止武将发起兵变叛乱,他收归兵权,修文抑武。北宋末期,崇儒敬古之风更为盛行,再加上最高统治者对先秦以前的“礼治”尤为推崇。所以,没落的“礼”文化又再度复兴,只不过在形式和载体上融入了许多宋代的风尚。这一时期的部分陶瓷礼器逐渐脱离了原有的功能属性,不再仅仅充当祭祀场合或重大国事活动中的祭器,而是逐渐向文人阶层靠拢,并最终成为了书房案头的陈设器。
宋代集中使用陶瓷礼器的时间始于北宋中后期。成书于熙宁、元丰年间的《郊庙奉祀礼文》一书中记载“礼院仪注,庆历七年,礼院奏准修制郊庙祭器所状……臣等参详古者祭天,器皆尚质,盖以极天下之物……今伏见新修祭器改用匏爵、瓦登、瓦壘之类,盖亦追用古制……故扫地而祭,器用陶匏,席以薰秸,因天地自然之性。”[3]元丰六年(1083),文臣和礼官曾上言与宋神宗讨论礼器制度。随后,神宗再次下诏将部分礼器改用陶瓷制作。史书对此记载为“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今郊祀篮簋尊豆皆非陶,未合于礼意,请图丘方泽正配位所设篮簋尊豆改用陶器……”[4]这段记载还表明,陶瓷礼器的规格和形制最终以朝廷的来样作定夺,并颁下法式供地方的各种祭祀活动使用。在经过反复讨论后,陶瓷礼器最终成为祭祀活动中的重要祭器。即所谓的“凝土为质,陶以为尊,贵本尚质”[5]。
宋代生产陶瓷礼器的窑口主要包括两大体系:一种是由中央政府直接控制的陶瓷生产机构,包括北宋官窑和南宋的郊坛下官窑、修内司官窑;另一种是分布在地方的半官方性质贡窑。例如:汝官窑、钧官窑等。南宋时期,在浙江龙泉一带部分非官方性质的窑口也生产过礼用瓷。
《宋会要辑稿》中也明确了绍兴十三年郊祀大礼中不同事务的主办机构,而祭器是由临安府办集的。文献中记载:“(绍兴十三年)九月十四日礼部太常寺言,将来郊祀大礼前二日奏……今具合行事件下项:一合用御封降真香二合,乞下入内侍省……祭器……乞下临安府排办及仪鸾司同共钉设。”[6]这些祭器应该是在不同地区制作完成,然后集中到临安府,在郊祀大礼前,再由临安府统一办集。也有学者认为,陶瓷礼器一直由地方机构烧造,即“南宋宫廷用瓷取给于州府一级的官窑。”[7]显然,这些窑口并不属于皇家的官窑,或是称为“内窑”的生产机构。而颇有争议的哥窑,是不是也是这些地方机构烧制陶瓷礼器的专用窑口?具体结论有赖于文献和考古资料的进一步研究与论证。
统治阶层将陶瓷礼器作为祭祀大典的主要用器,和当时纷乱的社会背景也是分不开的。南宋初年,金人不断追逼,国用礼器损失严重。北宋宫廷制作和使用的礼器,尤其是徽宗时期制作的大批精美礼器因“靖康之变”的浩劫,使“府库畜积,为之一空”。[8]随后,建炎三年(1129)金兵奔袭高宗临时驻守的扬州。仓皇逃跑的赵构一行将靖康之变幸存的各种礼器乃至祖宗神像、牌位“悉委弃之”。[9]两次事变,使北宋宫廷所剩无几的礼器丧失殆尽。《宋会要辑稿》礼二四之八四、八五记载:“(绍兴元年)七月十二日,礼部言,(其御笔牌位及罩子、漆匣等相关用具)昨缘扬州渡江遗失,乞下所属疾速制造。”[10]为了省时、省钱、省力,陶瓷礼器自然成为了首选。
这一时期的仿铜陶瓷礼器包括琮式瓶、出戟尊、三足尊、爵杯、觚式瓶、簋式炉等等,而它们对商周青铜器的模仿可以说是惟妙惟肖。不仅器型的外观比例要保持一致,器壁要足够厚,器物质量要重,釉色也要显得古朴,乃至于胎质也尽可能与铜器相接近。比如官窑和哥窑紫口铁足的特征,钧窑紫铜胎的特点等等。图4 是收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商周时期的青铜簋,图5的哥窑鱼耳炉在外观和胎质上都对它进行了逼真的模仿。图7 的钧窑月白釉出戟尊模仿自图6 西周饕餮纹铜尊,在出戟尊出筋的地方,可以看到明显的仿铜胎特征。
图4 商周青铜簋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Fig.4 Bronze“Gui”of 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图5 宋哥窑青釉鱼耳炉北京故宫博物院Fig.5 Celadon furnace with fish-ear from Ge kiln in Song Dynasty
图6 西周饕餮纹铜尊出土于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Fig.6 Bronze“Zun”vessel of West Zhou Dynasty with“TaoTie”pattern
图7 宋钧窑月白釉出戟尊上海博物馆Fig.7 Porcelain“Zun”vessel with moon white glaze of Jun kiln
3 宋代陶瓷礼器的功能演变
除了举行祭祀和礼仪活动的需要外,宋代陶瓷礼器的发展兴盛还得益于这一时期金石学的兴起。金石学是宋代出现的一种建立在考据学基础上的学科。其开创者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他的学生曾巩在《金石录·五百卷》中最早提出“金石”一词。金石学主要以碑石学和青铜器为研究对象,部分学者还兼顾到玉器、竹简、甲骨、砖瓦、封泥、兵符、明器等文物的研究[11]。他们主要采取观察、考证、临摹、推比的方法,以达到汇籍编册、证经补史的作用,堪称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这一时期还出现了许多研究金石学的专著。例如,王黼等编撰的《宣和博古图录》(图8),欧阳修的《集古录》,吕大临的《考古图》(图9),李公麟的《古器图》,赵明诚的《金石录》等等。
图8 北宋王黼《重修宣和博古图》Fig.8 Wangfu’s Archaeological Catalogue of North Song Dynasty
图9 北宋吕大临《考古图》Fig.9 Lvdalin’s Archaeological Catalogue of North Song Dynasty
宋代是社会经济结构大调整时期,一些原本处在深宅大院中的文化风俗和陶瓷器物逐渐向民间传播。原因有两点:一方面是文人阶层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甚至出现了文官可以调动武将的现象[12];另一方面是因为市民阶层的兴起。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宋代社会对内、对外的贸易和经济交流都十分频繁。在这种情况下,追求更高级的生活乐趣成为许多人的生活目标。这种追求在社会大繁荣和生产力大发展的有利条件下逐渐变为现实。例如,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中记载的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显得格外清静安逸、高雅闲适[13]。
我们很难想象,先秦时期的士大夫或贵族把仿商周时期的礼器摆放在自己的案几上,即使在开放包容的盛唐,也不见这种行为。但是在宋代,“文”与“礼”互相结合,礼器就是文器,就是君子之器,这一风尚经过皇帝的推崇和示范,成为了宋代文人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种传统。从另一方面来看,将礼器用瓷摆放在身旁手边,或者是目光所及之处,又何尝不是对使用者的一种约束和警示,告诫他们要“慎独”和“克己复礼”。在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观念下,礼器的陈设器化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中国古代素有道器之争,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4]。器是有形之物,代表了具体事物或是制度体系;道是无形之念,代表一种准则和思想理念。宋人成功的将道与器结合在了一起,做到了器以载道。那些厚重端庄,古色古香的礼器瓷所承载的正是宋人独特的世界观、历史观和人生观。
到了后来的明清时期,陶瓷礼器的数量和种类一直在不断增多,不同礼器的工艺、釉色、形制以及一些纹饰的差异又决定了它们的等级规格和适用场合。例如,《大明会典》卷二百零一记载:“洪武九年定,四郊各陵瓷器,圜丘青色,方丘黄色,日坛赤色,月坛白色,行江西饶州如式烧造解。”[15]与此同时,经过技术的发展积累,一些瓷质的礼器也在景德镇烧造成功(图10)。
图10 陶、玉、铜、瓷四种不同材质的爵杯Fig.10 “Jue”cup of four different materials:pottery,jade,copper,and porcelain
4 结 语
在最早的“国家”——陶寺遗址中,贵族和王室墓葬之内出土的玉器、彩绘陶器、礼乐器一起组合成了比较完备的丧葬礼仪制度,体现了王权的至高无上和社会内部严格的等级制度。如龙盘、鼍鼓、陶鼓、彩绘大陶盆等,都是王者之器。宋代社会崇古、崇礼、崇文之风盛行,但内敛含蓄,理性慎思,素朴极简的社会风尚和思维方式使他们逐渐放弃了青铜礼器,而是使用一些“类玉”“类青铜”风格的官窑瓷器。汝窑、官窑、钧窑、哥窑等都生产了大量的仿青铜礼器,不仅是造型和外观比例,乃至胎质胎色也充分向青铜器靠拢。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宋代青瓷的设计与制作不仅受到“玉文化”的熏陶,也广泛受到了“铜文化”的影响,两种因素共同决定了这一时期青瓷的胎釉面貌。
从陶质到玉质,再到青铜最后演变为瓷质,材料的改变体现了中国先民对技术和工艺的探索从未停止。而无论是哪个朝代,都将最珍贵的材质制作成礼器来使用。表明了古人对“礼治”社会的向往,对祖先的追思,对自然和神灵的敬畏,对秩序和仪式感的追求以及对和谐生活的珍视。这些也集中构成了华夏人民独特的文化传统、信仰体系和社会治理理念,它们都是历史的宝贵遗产,需要我们认真体会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