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可的翅膀
2021-05-07王清海
我先干为敬了,都看着啊,我开始喝了。我挪了一下椅子低头看手机。我喝了啊,我喝了大家都得喝,王小鱼可以不喝。我翻了翻眼睛看鲍可,接了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喝?
鲍可说,你不是正打算要二胎,为了保证六中队后代质量,坚决不能喝。我抓起瓶子,倒了满满一高脚杯白酒,53度的高粱酒,从酒杯倒进茶杯里,不满,又添了添,满了。酒在灯光下透亮,透过酒杯我能看到鲍可变形的脸,还有大胡子,小白脸,黑哥,一个个都在酒杯里笑变了形。行,战友行,东北人的话,罡罡的。他们起了哄。我就一仰脖,灌了一大口,不错,辣辣的,口腔瞬间被麻木,又两大口,我吞咽了其余的。不就一大杯酒么?我喝完后,故作轻松。一股力量从肠胃向头上冲,头开始变重,腿开始轻,屋子里的人开始晃。
我喊道,鲍可,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小鱼,喝醉了,都是战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黑哥扶住了我。是啊,鲍可退伍回来,还得你帮忙呢,以后你就是他的翅膀,不要再说那事了。小白脸也说。
我狠狠瞪了小白脸一样,他果然紧挨着鲍可坐,他什么时候都是紧跟着鲍可的,因为他长得帅吗?鲍可确实长得五官端正,不过屋子里的这几个人还没有五官不端正的。
我是在退伍后,才知道鲍可有翅膀。在部队的最后一次五公里越野测试,中队长说中队有十六个人想留队,可是名额只有八个,必须挥泪淘汰掉八个,凭军事素质说话,谁赢了谁留下,这样最公平。这样公平吗?十六个人里,两个辽宁兵四个吉林兵七个黑龙江兵,鲍可和我以及另外一个我们都不怎么熟的是河南兵,只有鲍可刚生过病。
中队长常说我是六中队离不了的一根如椽大笔,既然离不了,想留队就好留。我觉得中队长是偏私,才会有了这么一个决定,因为中队的五公里越野,我是公认的第一名。我很自信,对这场决定何去何从生死之战,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我对鲍可说,叫他一定要跟着我,跑不动了拉着我的腰带,实在不行,我用背包绳把他绑在身上,也要一起跑进前八名,一定要一起留队。他说,小鱼,我要留不了队,回家就得接我爸的生意,那个屠宰厂,肉一扇一扇地悬着,我穿着胶鞋踩着血水一天天一年年都得走在里面,一头猪的命能给我带来一点儿利润,我再拿着无数猪命去娶妻生子,我就将这样过完我的一生。
他说得很颓丧,神情哀伤得我至今难以忘记。我也感到很难过,我们都没想到,这都临近复员了,还会赶上捕逃这事,要不然鲍可也不会生病。
最后这场测试是武装越野,八一半自动步枪水壶弹夹背包一样都不能少。那个军用水壶退伍后被我爸征用了,他给别人送货的时候,用这个装满开水,一壶水可以喝半天,不怕砸不怕洒。他每次都将水灌得满满的。那次中队长说,鲍可刚生过病,水壶可以不装水,可以不背枪。一起比赛的人都表示没有意见。鲍可说大家怎么样,他也要怎么样。于是中队长就带着我们鼓起了掌。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队伍中,紧挨着我。我小声说,你行吗?他从口袋里摸出四支葡萄糖说,增加能量,小鱼,一人一半。
我从来不喝这个。他脸朝着队伍前方,用手往我口袋里塞,手在裤兜里拧到了我很敏感的地方,他开玩笑从来不分地方。我被他捏得弯了腰。好吧,我喝一支。解散十分钟让准备的时候他拉着我快跑到厕所里,大拇指和食指弯成圈状,然后食指在大拇指的助力下,钝物一样击开葡萄糖的玻璃包装。这样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次了,夏天吃西瓜,直接用手切,切出来平整光滑,让我怀疑世上没必要生产刀具。我看他用指头敲东西时的崇拜目光,如同他看我在白纸上瞬间挥洒出文章。我坚持喝一支,他坚持每人一半,推让了几下,我依了他。
路上我们一直并排跑在前面,风在耳边呼啸,树向身后奔跑。我们跑出森严的监狱区域,顺着苇塘间的小路又跑上了一条铺着沥青的大路,大路上不断有车有人,他们用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
秀才,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们?
嘲笑我们跑得一身大汗气喘吁吁?不,他们是在羡慕我们的青春岁月。
我说话就是如此文艺,可是鲍可喜欢听我这么说,觉得这叫文化。我感觉他要跑不动了,响在我耳边的脚步是那么沉重,慢慢地跟不上我的步伐。我便拉住了他的一只手。小鱼,要不我自己跑吧。我松开他的手拉住了他的腰带。鲍可,不要再返回你想要逃出的生活,这一口气能撑住就赢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处于领先的位置,想想跑到终点后就能留队,我自己也浑身是劲儿。一手拿枪一手拿笔是我的梦想,在拿枪的队伍里,能写两笔很受重视,这让我很有写作的动力。我还想着,我要写散文写小说,我要成为著名的作家,穿着军装的著名作家,文武兼备,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喜欢这样,我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
鲍可受到了鼓舞,跟着我的步伐硬撑着继续向前,我们一起抬脚一起落步,脚步声和呼吸声都完全一致,我们跑得像一个人。五公里越野就这样,跑到身体不能承受的某一个点上,如果能继续保持速度,这个点过去之后,身体就又焕发了活力。这个点,靠的就是撑。鲍可撑住了,松开了我,又跟我并肩往前跑。眼看胜利在望,我的小腹却一阵剧疼,一阵强烈的便意瞬间让我的毛孔都紧缩了起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像堵着石头,我的腿开始发软,如同一团棉花,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是的,那天我没有忍住,跳到路边的沟里,踩着一层黑枯的柳树叶,痛快地拉了一泡屎。跳出沟后虽然跑得很拼命,还是成了那天的第十七名,第十八名是一个辽宁兵,半路崴脚没跑到地方,直接坐在那里就开始哭了。我没有哭,躺在终点不想走,鲍可去拉我,我就踢他,一直跟着我们跑的三排长把我拽了起来,和鲍可一起把我架了回去。我的梦想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鸟,好不容易找到了方向敲开了笼子,被一泡屎又给关了进去。而鲍可,像长了翅膀一样,跑到了第一名,那本来应该是我的位置。鲍可也承认,他确实长了翅膀。
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大家各回各的座位,鲍可开始喝酒。我要有翅膀我也能留队,我还能考军校,当军官,我不会在这座小县城里打圈圈,转来转去转了八年,还要继续在这里转来转去。鲍可递给了我纸巾,大胡子一脸鄙夷,鲍可,让他说,好像谁不是在这里转了八年?转了八年又怎样?娶妻生子买房买车哪样事情少下了?去到别处又怎样?不还是娶妻生子买房买车,你还能飞上天去?
鲍可摇晃着站了起来,解开了衣服扣子,露出了里面草绿色的警衬,那是我们都很熟悉的颜色,只有他还穿着,还是我们当年的穿法,从上到下,所有的扣子都紧扣着,他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去解,解到第四个扣子的时候,白色背心里面的肌肉已经呼之欲出。
鲍可,你还真要亮亮翅膀?大家笑了起来。他停了手,也笑了起来。
王小鱼,鲍可当时是要拉你一起跑的,你自己忍不住了要跳沟里拉屎,你总不能自己拉屎让鲍可等着你吧?葡萄糖大家跑步的时候都喝过,都没事,就你拉屎了,你拉屎了就怪鲍可让你喝葡萄糖了,每次战友聚会你都说这事,每次鲍可都给你道歉,大家都听烦了,都听烦了,知道不?
你个小白脸,你就是鲍可的狗腿子,小鱼什么时候说过葡萄糖的事了?黑哥开始骂小白脸,然后开始用筷子敲桌子,喝,喝,谁再扯那不高兴的事就是个孙子,龟孙子。
我们几个人从小县城被拉到辽宁的时候,座位是挨着的,一路上开始互相嘀咕,会不会被分一起,我们感觉一下子离家千里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纪律又很严格的地方,很渴望在那地方有老乡互相照顾。最后被分到六中队的只有鲍可和我还有小白脸,黑哥和大胡子在七中队。时不时偷跑出来短暂闲话几句,便觉得每一句话都是乡情厚谊,这种情谊一直蔓延到现在。我爸送货腰扭了,还要在家里指挥我做煤球,他嫌买人家的煤球掺土太多不好烧,按我的理解,他就是想省点儿钱。我就打了电话,他们仨就跑来了,拿出在部队挖鱼塘的干劲儿,一直弯着腰不抬头,用了一上午,做的煤球能烧一个冬天,把我爸乐得去买了好多菜,拿出了塞在床底下多年标签都烂掉了的酒,里面的液体颜色淡黄,糖浆一样。我都不知道那里还藏着酒。那天我爸喝醉了,说要靠我来实现他的梦想。我从来不知道我爸竟然还有梦想,我以为他就只会送货,他确实送了一辈子货,原来送了一辈子货的人也有梦想。
我们四个经常在一起喝醉,鲍可每次探亲回来,我们都会喝得更醉,醉了我就想提那两支葡萄糖,说不出口就开始说起鲍可的翅膀,其实大家都知道我还是心里惦念着葡萄糖。黑哥这次骂了,我们就开始聊孩子聊老婆,聊了几句又扯回部队,开始说起那次捕逃。
吹紧急集合号时我们正在器械场,三排长想在退伍的老兵面前露一手,他还是肩头挂红板的实习排长,刚分来不到三个月,急于显摆自己的军事素质。他不怕冷,下身从来不穿棉裤只穿保暖裤,这又脱了棉衣只穿保暖衣,身体就像营房后面的那排杨树一样笔直,腰身却像路边的柳枝一样婀娜,他做了六练习,腹部大回环,绷直踹的腿和腹部绕杠时候的轻盈,让一帮临退伍的老兵一个劲儿地鼓掌。三排长来中队的时候,送过我一本书,世界名著,名字太长我忘了,那本书我翻了几次看不懂就放一边了,几次卫生检查后,忘记书藏哪里了。我觉得谁送我书谁就是我的知己,我就站在下面护杠。他高难度地完成六练习后蹦了下来,我的手一张,没有托住他的腰,却有拍马屁的嫌疑。老兵们就喊,秀才来一个。我在驻地的报纸上发过一首诗,从那以后,上至大队长下来检查,下到同年兵,都喊我秀才。新兵不敢喊,只敢尊敬地叫我王老兵或者王班长,中队长指导员在会上喜滋滋地表扬我,他们就一个劲儿地鼓掌,老兵边鼓掌边嘻哈。鼓掌是练习过的,两手的指头弯曲手心内凹,然后使勁连击,声音很响亮。老兵喊了来一个后我还没动心,新兵响亮的掌声我就起了热血,我就去解扣子。
鲍可抢先一步站到了单杠下面,一群新兵就喊,鲍班长加油。他更动情,直接脱光了上衣,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还朝上面拍了拍。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后背和我一样,晒得黝黑,肩胛骨凸起的地方平整光滑,没有翅膀。
鲍可的器械在中队是数一数二的,也只有他能跟三排长比一比了。我们都拭目以待这精彩的对决,甚至决定了要起哄挑起单杠七练习的比拼。短促尖细的紧急集合号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我们还以为中队长又要搞演练,在中队的这两年,这样莫名其妙的演练已经很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模拟任务,我们明知道每次都不是真的,却一次也没有敢当成假的。
集合后,中队长的黑脸一改平时的紧绷,配着比平时低了八度的嗓门,竟然生出几分亲切。他给了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已经知道这次是真出事了。太阳已经回去睡觉了,五分钟的时间,得裹好晚上的衣服,要轻便还要保暖。三排长在这五分钟里消失了一下,等到集合的时候,也是最后一个跑到操场的,一直到登车以后,他用手碰了碰我,我顺着他的手往他口袋里摸了一下,火腿肠瓜子饮料应该都有。中队的宿舍里是不让放这些东西的,离中队最近的小卖部也有五百米,这五分钟的时间,从大门堂而皇之地出去,一定办不到。只有翻墙沿着小路出去然后再快速地翻墙回来才能办得到。翻墙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助跑几步,先右脚蹬墙,左脚顺势再上蹬一下,两手就攀住了墙,胳膊用力一撑,人就翻跳了过去。速度一定要快,因为离小卖部最近的那堵墙,就正对着中队长的窗户,被他逮到了肯定会是一顿猛收拾。就他天天盯着,那时候还不断有人神出鬼没地在墙上来去自如,包括我,也翻过好几次。现在,翻个墙得半个小时爬吧,还得头晕眼花的,唉。
三排长叫王泷,那天晚上我吃了他一根火腿肠一个面包,喝了他半瓶芬达。东北十一月的天气,饮料只有衣服里焐着才能喝,我喝到嘴里的,都是他的体温。五年后,听到他的死讯,当时我没有落下泪,看到一摇一摆的儿子从冰箱里拿出芬达,家里的冰箱经常塞着芬达,我再也忍不住了,躲进卫生间,眼泪哗哗流一脸,还是没有敢哭出声,我怕儿子会进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
捕逃的地方离中队有十多里,到地方后天已经黑了。七中队已经在那儿围了一天一夜,我们是来和他们换岗的。逃跑的犯人是三中队看管的监狱跑出来的,三中队离我们有一百多公里,那地方号称遍地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不知道那个犯人怎么会从一百多公里外跑到我们这边的大芦苇塘里了,反正是有人看见他在这附近出没了。不会是喜欢苇塘美丽的月夜吧?银白的月色摇着待收割的芦苇,舍不了又很讨厌的芦花一团团地滚到脚边,风再吹一下,它们就柔柔地腻在了身上。
鲍可和我分到了一个哨位,在一棵大树下,对面是一个岔路口。我们躲在树影里,眨都不眨地盯着路口。
还没到半夜呢,你哆嗦啥?你是不是穿得薄啊?他在地上坐了十个仰卧起坐,身子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一条在水里游泳的鱼。做完后又躲回树影里,紧挨着我。
紧急集合后的时候我没顾得上穿毛衣,丢到器械场了,回屋子里准备的时候,一激动,把毛衣的事给忘了。也就少穿一件毛衣,没事的。
你激动啥?
捕逃啊,要是今天晚上谁能抓到逃犯,最少要给个三等功,别说留队了,提干都有可能呢。
一道监墙分开了人与人,外面的人一进去,就成了里面的人,各有各的生活,监墙不可逾越,生命在这道墙前都是渺小的。
我的心也激动起来。确实是个难逢的提干好机会。
排长就是干部,听他一说话就跟我们不一样,偏他还以为我也跟他一样。他问我,王小鱼,你听这风,像不像班德瑞的《The Wind Of Change 》?
风吼着,芦苇塘里只有这种狂躁的声音。其实我都听习惯了,早都可以充耳不闻了。排长这么一說,我仔细听了,还是找不到他说的那种感觉。我印象中知道这是一首钢琴曲。也难怪他要跟我说,在中队里,被以为懂钢琴的,好像也只有我了。
排长,你说的这个我不知道啊。
哦,月亮好白,跟馒头一样白,来,尝尝排长的私货。他说,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
三排长是我们这个哨位的领班,他来查哨的时候,闲聊几句后告诉我们这个犯人是抢劫进去的,身上可能有刀,让我们两个小心些。我就是那个时候吃了他的零食,鲍可没有吃,他说他不喜欢吃零食,怕发胖了会像猪,他逃避那个动物。虽然他也知道现在的训练强度吃再多也堆积不了脂肪,他还是保持了从小养成的习惯。三排长也很瘦,总说自己怎么也吃不胖,吃不胖的人总让人羡慕,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胃癌,可能那时候的瘦就是症状。鲍可探亲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的时候,正是战友间交杯换盏谈兴正浓的时候,五个人看着一桌子的菜,立刻变得面色沉重。
要不我说鲍可是个小人,总是喜欢打断别人的高兴。黑哥曾说过我也喜欢在别人兴致颇高的时候泼一瓢冷水,我就努力改正了,我怕我也成了鲍可,变成自己讨厌的人。还好,他也退伍回来了,八年的时间,我们几个都胖了,只有他还如同少年。小白脸总结,运动使人年轻。他也脱下军装了,很快就会和我们一样胖,一脸油腻,在这个小城里循环往复,直到油尽灯枯,他那所谓的翅膀也将再无用武之地,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阵舒服。
他喝醉了,拉住我,让我多叫他几声“小人”。我说,都一把年纪了,不用那么肉麻了吧。不叫了,以后都不再叫了,那天中午是红烧肉吃多了,不喝葡萄糖我也会去拉屎,谁让我那么爱吃红烧肉呢,没办法,人都是被自己的爱好给毁掉的。小事,已经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呢?说好一起留下的,我知道你也很想留下的,你完全可以留下的,你却退伍了。小鱼,我不该给你喝那两支葡萄糖,我应该一个人喝掉四支葡萄糖。他说得眼泪涌了出来,清亮的泪水在黑脸上闪耀,像是一串珍珠。我凑近了他,抱紧了他,一阵阵酒气扑了过来。他们几个人都笑了,说,你们两个干啥呢,这么搂抱着,叫我们去哪里?我们就松开了,然后五个人拉着手挽着肩在街上唱了起来,雪压青松挺且直梅开腊月火样红——那个时候,河南兵的“雪”字发音,总是被中队长批,说我们河南下雪少连雪字都读不准,让我们在白茫茫的雪里站过一个时辰。我们就想,祖国大好河山那么辽阔,还有从没下过雪的地方呢,难道那里的人就不会读这个字了?后来听说中队长转业就去了他老婆的故乡,海南。
那时候他批评了我们好几次,每每合唱的时候,总还有发错音的河南腔飘出来,所以在部队学了那么多歌曲,我们记得最清的,就是这首歌。刚哼了几句,我远远地看见小白脸的经理从旁边过,就推了他一把,他立刻闭了嘴,脸偏到一边。跟着,黑哥踢了我一下,他不踢我我也看见了,我们主任正在不远处散步,闲散的目光意外深长地滑过来,我也闭了嘴。
我们几个人就散了。
我们主任就是县城退伍安置办的主任。隔了几天,鲍可去他那报到的时候,我也在,鲍可说他放弃安置的时候,我很意外,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事。他回来的这几天我们见过好几次,他竟然都没有跟我提起这事,我知道他要退伍,一年前就开始暗自替他谋划,甚至为了他能去个好地方,我这一年多工作特别努力,把主任的公事私事都照顾得很好。
他竟然选择自主择业。
那你去哪里?我问他。
我还想回东北。
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一起带过去。那里还有别人需要照顾,我不想走得太远。而且在那里也生活习惯了,我喜欢那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喜欢,就不会逃出来,这话还是你说的,捕逃的那天晚上。
我想起这句话了,是我说的,但我只是说说,那年头,自以为少年老成,对着书本看几句名人名言,就能衍生出很多大道理,但是每一个道理,只是挂在嘴上,哪曾想过付诸行动,若干年后,被人猛地提起,却如醍醐灌顶。
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天晚上和鲍可聊了很多,甚至提到了自己的梦想。月亮在天上晃着晃着不见了,鲍可紧挨着我坐着,我却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了。
我们开始聊起那个犯人。中队长通报过,他也才二十一岁,和三排长一样大。个子一米七五,和鲍可一样高。脸上有一道疤,这个中队里谁都没有。仔细想想,中队长有,中队长的后背上有一年出外勤的时候出事故,和犯人搏斗的时候被砍的。他也就是从那件事立功提干。这是中队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大队长给每一届新兵上课的时候都要提一提,据说每次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中队长一定不在场。
那个犯人为什么要逃呢?三中队的监狱关的都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都是有盼头的,犯不着铤而走险。我们就想,他可能是有了女朋友,又跟别人跑了,忍不住要逃出来问个究竟。这是我们讨论了很久,唯一一个值得从监狱跑出来的理由。我们都没有女朋友,三排长有,我们又讨论起三排长的那个细高白净的女朋友,刚在门口的自卫哨那登记,说是来找王泷,三排长就从三排翻窗出来躲进一排去。她挨着屋子找,三排长就从一排后窗翻出来跑到炊事班,又从炊事班的小道蹿进地窖里,地窖里摆着队列一样整齐的萝卜白菜,平时锁着门。三排长的女朋友找不到这里来,竟然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事闹得中队长吃饭的时候和指导员两个人脸上笑得花一样,说营房太简单了,就这两排矮平房,躲猫猫都得装成萝卜白菜。
我们又想,犯人会不会忽然出现在我们两个身后,手中的刀像切西瓜快速地割断我们的喉咙。想到这里,看看月白风清,还是浑身汗毛直竖。我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开始聊起自己心中的女朋友,鲍可喜欢麻利泼辣的,我喜欢温柔典雅的。实际上后来我们都没有如愿,也都过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要仔细想想才觉得幸福。漫漫长夜,我们小声嘀咕得口干舌燥,终于无话可说了。也许我们本就无话可说,说话只是为了打发一阵紧似一阵的困意。
小鱼,要不咱们轮着睡一会儿吧。困意像山一样压住了我。小鱼,你先睡还是我先睡?我用手使劲掐掐额头,还是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面前的芦苇已经分得出来高矮胖瘦了。鲍可睁着眼睛,盯着路口,眉眼间挂着一层寒霜。
怎么不喊我?
喊了,睡得猪一样,我只好自己守着了。
我在树上靠着,他穿着棉袄紧靠着我,我们两个人盖着他的大衣,一半在他那儿,一半在我这。我说了,鲍可是个小人,他应该看见我醒了,就迅速把衣服穿好的。可他没有动,直到三排长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脸鄙夷,张嘴就是一句,王小鱼可真会享受,你都不怕把鲍可冻成冰棍?我当然不能说,排长,我是睡着了,睡着的人不盖厚点儿会冻成冰棍儿的,虽然我特想像个哥们儿一样跟他插科打诨几句,虽然那几句话在我嘴边滚了几滚,我还是老实地说,排长,我错了。
三排長批评了我后,一脸喜色地说,犯人在另一个地方抓到了,可以收队了。鲍可说,就知道跑不掉,他又没插翅膀。三排长说,他犯了罪,就算插翅膀飞了,他也飞不出自己的罪。
他嘴里说着话,皱着眉头,不停地抖着自己的脚腕子。嘴里冒着蒙蒙的白气,四周也都是白气,团团地包围着高低起伏的芦苇。苇塘里响起了缓慢悠长的集合哨,我的心一阵轻松,鼻尖仿佛闻到了食堂蒸腾的饭菜香。
排长,你怎么了?
脚崴了。
那我扶着你吧。
算了,你那么金贵,还是鲍可扶着我吧。唉,让排长也享受一回老百姓的待遇,让人民子弟兵班长背着回去。鲍可,你的头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你别背我了,还是让王小鱼扶着我回去吧。
鲍可就这样生病了。平时病了能躲一下训练,养养病偷几天懒也很惬意。他却赶上了留队测试。很多事情真是不可预料,就像我没有想到我一生的梦想会栽在一顿红烧肉上,而鲍可,却因为喝了两支葡萄糖像长了翅膀。
退伍后我只要一吃红烧肉,就去喝葡萄糖,每次都拉稀屎。有一年“八一”,心情实在差,就大吃了一顿红烧肉喝了四支葡萄糖,结果拉到虚脱,躺在床上,觉得心里特舒服。
离开部队的那天,鲍可追着车送我们好远,大家都在哭,我也在哭,战友们互相拥抱着告别,每一个人都紧紧抱着对方,绿色的军装摘掉了领花和肩章,像是去掉了枝叶的树,每一棵冬日里逃走叶子的树都是去掉了一季的梦想,等着绽放另一季的梦想。我没有和鲍可拥抱,他追着车跑了很远,我也不想看他。
自主择业这么重大的人生选择,他竟然没有告诉我,我更加不想看他。我在办公室当场就把脸沉了下来,随后一个来报到的退伍兵问了我几个问题,看我爱理不理的表情,就去主任那里投诉我。我听见他在投诉,还是转身就走了。
小鱼,你怎么那么不高兴?我不理他。谁惹我战友了?我扁他去。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在单位学会的隐忍以及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件事上全都失灵。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冲他吼了一句,你当我是谁?过路的?我是你战友,你个小人,我是跟你一起捕过逃的战友。
他笑了,你还为这事生气啊,那你不为葡萄糖生气了?你个小人,我都受你多少年气了?葡萄糖的事真的怪我吗?
鲍可确实是个小人,他都道歉多少回的事情,还能不认账。
你自主择业是你的自由,那总得给我说一声吧?我还想说,你知道我为你的事情盘算了多少回吗?但是想想这句话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没有用了,干脆不让他知道了。他说,我以为你知道,那边有我的干儿子,他需要我照顾,我不能离开他。我现在其实挺想回来接管屠宰厂的,小鱼,人生是不是圆圈?逃来逃去的生活,其实是在转圈。
他的干儿子就是王泷排长的儿子。三排长喜欢上了一个在酒吧唱歌的姑娘,拒绝了已有婚约的一个富二代,他有一个最大的梦想,就是写歌给自己的老婆唱。他还没有完成这个愿望,他们就结婚了,然后有了孩子,我们的排长嫂子就安心在家带孩子,不再唱歌了。排长去世的时候,孩子才一岁,她把孩子交给三排长的妈妈,从此不知去向。三排长本来就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没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会更可怜。鲍可和他的几个战友一直照顾着孩子,那几个我都不认识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八年里,怎么能知道中队里换了多少新面孔。最近两年鲍可回来,总在嘴边提自己的干儿子,说战友里就他跟孩子最投缘,孩子看见他就不撒手,他看见了孩子,走了好几天,眼前直晃的还是孩子。我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这事选择退伍后仍留在驻地,还将自己老婆孩子的生活都改变了,一起去那里。
因为我有翅膀,他一脸神秘地说。我也有翅膀,我一脸神秘地看着他说。
那天我跳进沟里拉屎后,他也跑不动了。他望着茫茫的前路想要放弃的时候,三排长在旁边喊,鲍可,你要知道,人也可以有翅膀。
人要想活得跟自己不一样,就得生出一双翅膀。
我被那个退伍兵投诉后,被主任批评了一顿,就请了一个月假,去医院割痔疮,那里最近两年都一直在滴血,时好时坏。常说十人九痔,我这段时间还属于比较好的阶段,除了知道它存在,也没有别的症状。可我就是想割了它。手术不大,在医院躺了几天后又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就想辞职。这在我的亲戚朋友圈里是引起轰动的大事情,黑哥小白脸大胡子鲍可,一起跑来质问我,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神经了,是不是脑袋有病了?知道了我是要去南方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后,都沉默了。虽然是打破铁饭碗去做临时工,虽然他们并不认同甚至鄙视这个职业,这么多年了,他们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还是说,战友罡罡的,拿得起放得下,不过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自己留条后路,人这一生,总要处处给自己留路的,路走断了,又没有翅膀可以飞。我就改成了请假,到南方去看看再决定,骑着马好找马,也是人之常情啊。
他们本来准备用一场大醉送别鲍可的,没想到是先送我,这让我很得意,我对鲍可说,那天谁都能送我,就你别送我。鲍可哭了,哭了后还是要送我,一直把我送到车站,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胸戴红花,意气风发,他在我身后,踩着了我的后脚跟,我回头瞪他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怯生生的脸,像是我自己。那时候车站附近还只有几间矮小的房子,如今已是一片高楼,物是人非。唉,人也不是当年的了,谁还能走回青春去?只能飞。有翅膀多远都不算远。
但我没有翅膀。我到了心心念念想去的城市,在陌生的人群中孤独了一阵儿后,总感到自己像是五公里越野跑掉了队,在苍茫茫的人流里,无所适从,一股子热血冷后,想到了很多东西,诸如老人孩子,生活习惯,吃饱穿暖等,我觉得我别无选择,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只能还是回来继续现在的生活。
鲍可来接我,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不让他告诉别人。他看到我后一直在笑。我一脸颓丧,我不想看见他笑,可我又无法拒绝他的笑,只好跟在他的笑脸后面,一路无语。走了很远,我语声沉闷地说,鲍可,让我看看你的翅膀。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缓缓地解开衣服的扣子,露出了背部,慢慢地将背部转向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鲍可的翅膀。
作者简介:王清海,河南社旗人,男,1982年出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魔魇》。作品散见《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延河》《奔流》《都市》《躬耕》《今古传奇》等杂志,获《延河》2018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今古传奇》2017年度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