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外一题)
2021-05-07严东一
严东一
母亲是位特别可爱的老太太。她豁达善良,未曾开口便先笑,人缘好,亲和力极强。“善待他人,记住别人对你的好”是她的处世哲学。
一个周末,我特地去杨府山那边看望母亲。
母亲老了,当年一头青丝,早已霜白,铅华褪尽,风姿绰约的身影也淹没在滚滚红尘之中。虽说她已年过八旬,却极注意形象,头发一丝不乱,衣裤一尘不染,清气萦绕,一脸福态,了解、熟悉她的人称羡不已。
小客厅里,传来朗朗的笑声,一位老太太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苹果。“这谁啊?从来没见过!”我心里纳闷。母亲看出我的心思,轻声介绍:“她是平阳人,退休后住对面福利院。我去过她那边,熟悉了,常来陪我说说话。”“你好!”我朝老太太报之一笑。
那是前几年的事了。当时母亲还住在梧田二弟家。一次经过那里,只见一位邻村人正在吃母亲为他做的桂圆肉。这东西对我们乡下人来说,那是招待贵客的。我真有点想不通,客人走后,我嗔怪母亲:“这人竟能享受这等待遇?”
“不要这么想。”母亲说,“很难得的,也许他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去年清明节发生的事,使我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母亲离开文成黄坦乡下到温州,已有十余年时间了。每年清明节回老家扫墓,是母亲一年中最主要的大事之一。几时去,先由她的儿孙们各自汇报能出行的时间,然后看天气,最后由母亲会同父亲决定。那天去文成乡下扫墓,没有“清明时节雨纷纷”,春光融融,太阳出奇地好。我开车去接父母亲。一到家,不禁傻了眼,小客厅里竟摆放着十几袋礼物。
“这么多礼物都带去?”我问。
“是的。”母亲说。
“都给谁啊?”
“到时你就知道了。”母亲笑着回答。
这次我们兄弟、子女一共开出4辆小车,经市区,上高速,过322国道到文成。母亲一路上兴致勃勃,说以前不会坐车,到温州后慢慢适应了。前年跟旅游团坐大客车到江苏、南京回来,竟没吐。我老家在黄坦镇西边的山上。那里气候宜人,空气清新,民风淳朴。以前,黄坦人都叫我们“山头人”。如今,好多“山头人”都变成城里人了,就像我们一家四代25人均住在温州。
到了老家,母亲叫我们兄弟几个提着她买来的礼物,跟在她的后面。
“阿年表叔,你还好吗?我来看看你!”母亲从我手里接过礼物,送给一位慈祥的长者。
“哎呀,别这样。多不好意思啊!”阿年表叔说。
“那年我二儿子订婚,彩礼银不够啊,我都快急死了。是你知道后借我300元,把二媳妇给定了下来!”母亲无不感激地回忆。“可那300元钱两年后才还你呐!”
我大弟拉过5岁的孙子,到阿年表叔面前:“来来,快叫阿太!”
“有这事?我都忘了!”阿年表叔面露惊讶,看着母亲,憨厚地笑着。
“是啊,都三十多年了!”母亲感慨地说。
其余的礼物,母亲一一送给相关的乡邻。
母亲一生共养育了6个子女。我原有一姐一妹,只不过她们在童年时就因病夭折了。后来母亲又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长期在外地工作,母亲只身一人带着我们兄弟四人在农村,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多年来确实领受过许多村人的帮助。
30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对30年前的琐事,80多岁的母亲竟能一件件牢记心间。人生有多少个30年?又有多少人能以30年前的心事未了为念?更有多少人到了30多年后还为些许小事登门拜謝?
一件小礼物,并不那么重要。可是,在经过30多年变幻不定后,母亲的举动,打破当事人尘封的记忆,使他们仍能感受人世间的真情,那就不是一般的意义了。此时,我不禁对母亲肃然起敬。此刻,从母亲身上我感受到向真、向美、向善的力量。感受母亲,是一种品位,是一种气质,是一种胸怀。
感谢给予我生命的慈爱母亲,感恩有您!
“点心”趣事
百度对“点心”有这样的描述:据传,东晋时期一大将军,见到战士们日日血战沙场,英勇杀敌,屡战奇功,甚为感动,随即传令烘制民间喜爱的美味糕饼,派人送往前线,慰劳战士,以表“点点心意”。自此后,“点心”的名字便传开了,并一直沿用到今。
提及点心,我老家曾有一段趣事,在此说与大家共同分享。
文成乡下,乡人统称叫的都是“点心”,这点倒与历史传说相吻合。可把小姐叫做“谢贼”的温州城里人,与我们就不同了。他们把下午送往田间给作息人充饥的叫“支力”,夜间添食的叫“夜厨”,令我们这批乡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城乡差别由来已久。乡下人饿肚子时,城里人吃饱了;乡下人吃饱时,城里人吃草了;乡下人走路时,城里人骑自行车了;乡下人骑自行车时,城里人坐小车了;乡下人坐小车时,城里人又走路了;乡下人养猪时,城里人养狗了。漫步白鹿洲公园,面对的是“狗穿衣服人露肉”的靓丽风景。乡下人很难跟上城里人步伐。我落户温州15年多,跟人讲普通话,不出三句,对方便问:“你是文成的还是泰顺的?”跟温州人讲温州话,我问:“你听听,我是哪里人?”前几年有人说我是平阳坑,去年有人说我是马屿了。哎,乡音难改,乡情难忘,十五年,离温州只近了五十公里。
上世纪改革开放前,文成乡下农民生活水平相对较差,仅解决温饱问题。我老家在文成西南方向,离县城有40里地,村子四面环山,没有车水马龙,只有蝉鸣犬吠,乡风淳朴,真有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意思。谁家来了亲戚,不出半天,全村皆知。据说,多年来从未超过500人,听我妈说,一旦超过时,总会有人随即离世,个中原因,至今无人知晓。就在我这个“千年不听锣鼓响,万载不见划龙船”的偏僻山村,倒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村民十分好客,凡谁家来了客人,本房或其他房中有裙带关系的村民,都会烧上点心,送到主人家中。点心的份数,一般都会比来客人数多一份。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让主人陪同客人一同食用的。
我记得,那时的点心通常用的都是米面,粉干、面条次之。我们村种植水稻、番薯、洋芋(土豆),不产小麦、大麦。所以,粉干、面条也得用大米与他乡人兑换才有。所谓米面,就是把大米浸入水中,然后连米带水一勺接一勺倒入石磨,用手工磨出来。流出灰白的类似豆浆的液体,再倒入一个50公分用细竹篾做成的圆型小背萁内,放锅中炊熟,剥出来是一张50公分大小的圆型薄片,放入竹簾上晒半干,然后取下卷起来切成细条理成叠再晒干,即为米面(村人叫馍糍干)。
1973年夏,我未婚妻的祖母及大阿姨从龙须寨山脚的黄垟村步行走到山顶我老家。那时我已在县城国营单位上班(近500人的村中仅3人工作),或许是我母亲平时人缘好,或许是客人是垟下的大户人家,在短短的三天中,我母亲竟收到村人送来点心130多份,其中还不含两位单身汉送来的12个鸡蛋。我未婚妻的居住地村民大多是外地移民过来,为百家姓。而我村只一严姓,祖上共5房,第五房是位贤惠的姑娘,老祖宗舍不得嫁出,便招来一位王姓青年,所以实际上还是严氏血统。那几天,送点心的邻房叔伯你来我往,陆续不断,招呼声,答应声,问好声,告别声,忙煞我母亲。那场面惊得我那黄垟婆婆目瞪口呆,热泪盈眶,说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面对这么多点心,咋办呢?别慌,我母亲自有方法。除吃了小部分外,她叫我们三兄弟分别把其余点心转送到送点心人的家中,只不过角色转换而已。
此外,村民中还有一个习俗,即每年春节前后在亲朋好友中互送点心。点心上盖着的四方肉、大块豆腐、鸡腿、鸭腿等,是不能马上食用的,得由主人先留起来,再烧点心送别人。有一次我妈不在家,外屋阿婆送来一份点心,我正好肚子饿,一不注意把那鸭腿吃了,母亲回来看到碗里的骨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可能是我平时一直听话乖巧,她竟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也怎么不懂事呢?”
有年除夕,妈叫爸把家养的大公鸡宰了过年。那天下午,妈烧了一大碗米面,嘱我送给横厢的干妈,我望着米面上面的那個大鸡腿,眼睛久久没有离开,那鸡腿的脚掌上有块青色的椭圆形的斑块。大约是正月初五了,那天日头很暖和,我们几个兄弟跟着父亲上山打柴,回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旁山范叔端着盂盆,也送点心来了。妈接过点心,谢过范叔,顺手取来两个小碗,示意我分成了三份,由我们兄弟食用。我筷子还没来得及伸进碗里,“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怎么啦?”妈问。这鸡腿,鸡腿……那脚掌上有青色斑块的鸡腿静静地躺在米面上方。天哪?这不就是我五天前送给横厢干妈的点心上的那个自家的鸡腿吗?怎么会到了旁山的范叔家呢?其间不知又经过了几户人家?我们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时光荏苒,年复一年。家乡变了,变得山清水秀灯明路平,缺衣少食的日子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但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他们在追寻什么?”村里大多数年轻人走了,他们外出闯荡,创业、安家,终于也成了城里人。也有的考上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一批中年人在政府帮助下,下山脱贫,在镇政府所在地安居。如今的老家,真的只剩下老人和狗了。当年那种抬头不见低头见,亲情融融、乡音绵绵,端着点心,迎来送往的昔日风光,早已是留在我们心中遥远的记忆。然而,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社会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