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花,草是草
2021-05-07詹政伟
詹政伟
一早,欧姐就冲着我嚷,佳丽,叫你不要再带这些花花草草进来,你怎么又带来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娘啊,瞧我的记性,怎么如此健忘?上星期欧姐就三令五申,不许科室人员不务正业,要把精力和心思全都花在业务上。
欧姐快要退休了,还是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那医院是她开的。对于我们这些小年轻的闲情逸致,她一律看不惯,老是出口不逊,动不动就嚷,你们呐,个个都是败家子,只知道享受,享受!
我忍不住嘀咕,人如果不享受,那又何必工作?
这话不能让欧姐听到,她听了,又会好好地给我上一堂课。背后,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恨她恨得要命,可又奈何她不得,因为我们的奖金都在她的掌控下,我可不想与我的奖金开玩笑,我们反抗的结果是:欧姐有了一个绰号叫巫婆。
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到医院工作,可我学的是护理专业,不到医院,又能去哪里呢?我的命就是曙光医院护理部的护士,反正我也认命了,就这么一辈子干呗,反正干这个的也不是我一个,我的同学基本上都和我干着同样的活。
我的业余爱好是培育花花草草,眼下,有这个爱好的女同胞,海了去。我承认我有点矫情,也有点跟风,可我不喜欢宠物,那就只有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和花花草草打交道,让我除了来苏味、消毒液、各种各样的针剂……之外,还有一点兴趣,一些朋友,一丝丝闲情雅致。
然,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欧姐扼杀了。
我提出过抗议,我是业余在伺候花草。
欧姐的倒大脸浮肿着,她笑,那笑仿佛鱼漂,直直地立在水中,尖细得就像是从牙膏管里挤出来的,你业余弄花草,我不管,但你把这些搬到科室里来,我就要管。
你这里摆弄花草,心思就在花花草草上了,连打个针也是吊儿郎当的。
快搬走,不要让我看到这些。欧姐挥舞着手,好像那些不是养眼的花草,而是一群身上长疮、头上化脓的癞皮狗。
一点情趣都没有,老巫婆。我在心里骂道。
但我不得不把这些盆栽的小花小草(主要是多肉植物)放进一些纸板箱里,然后把这些纸箱搬到我的车里去。我一次又一次搬的时候,又累又气,忍不住就掉了泪。
我不知道搬第几次纸箱的时候,在电梯口,和一个坐着轮椅的病人撞了一下,那些盆栽的小花小草就从纸箱里逃了出来,在地上胡乱滚动,有的盆当场就碎了,泥啊草啊花啊,撒了一地。我尖叫一声,蹲在那里,惊慌失措。
病人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约摸在五十岁左右,睁着一双茫然的眼,他没有我那么紧张,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叫清洁工阿姨帮你弄一下。他摸出电话就打。不一会儿,两个身着“育帮保洁”字样的阿姨就过来了。他又说,你看看,损失有多少,我赔你。
我忙摇手,算了算了。
他却认了真,要赔的,我撞了你。
我刚想解释,电话响了,是欧姐的,她说,快来,89床的休克了。
我“嗷”地一下跳起,对那两个阿姨说,这些纸箱,你们帮我搬到传达室,我是护理部的佳丽。我走了。我飞快地跑开了……
这一天是我的七三夜班。所谓七三,就是一星期里要上三个夜班,上夜班的那一天,必须有三个时间段要上班,上午是7点半到9点半,中午是11点半到1点半,晚上是5点开始,一直工作到晚上12点。我把那个休克病人送进急救室后,又去忙其他的事了。后来,我中午下班,从传达室里把阿姨留在那儿的纸箱搬回了家,还好,损失不大,就3盆花,1盆草。我很快就把此事忘了。然后,我午睡,下午5点准时上班。
我到116病房给病人作例行检查的时候,有人突然叫住了我,佳丽护士,你说,我该赔你多少钱?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秃顶。我说,没几个钱的,算了。
我看他病床上的病人信息,徐宝国,52岁。膑骨骨折。
徐宝国搔着头皮说,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检查完这一病房的,就到另一病房去了。等到我把该我负责的病房全都巡查了一遍,然后我就回到了护士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发呆。本来这个时候,我会去看看我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我每天都会更新它们,早晨把它们从家里搬出来,晚上把其中的一些又搬回去,周而复始。我给它们浇水、施肥、捉虫,把它们搬到阳光下、露水里、清风中,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茁壮成长,那是我的慰籍,我只有二十一岁,还没有谈男朋友。可是现在这些我喜欢的花草都不在眼前了,我有些落寞,便无聊地翻看着手机。我情不自禁地又去翻看那些我拍下的花花草草,虽然比真实的差一些,但已经够可以了。
我听到有人敲玻璃窗,并把脸贴近来,一直贴到玻璃窗上,我看是秃顶徐宝国,便开了门,问他有什么事,他手摇着轮椅往前了几步,没事,我看你空着,就想和你说说话。
我想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和我说什么呢?
他嚅嗫着,看你喜欢花和草,我以前也伺弄过一段时间,就想和你说说这些花和草。
噢,你是干什么的?我来劲了。想不到碰到一个有共同爱好的。
我……我原来在园林管理所干过,现在科技局……徐宝国说。
我把门开大一些,让他和他的轮椅进来。你好端端的在园林管理所里干,为什么不干了?当官了?我口无遮拦地说。
徐宝国迟疑了一下,他好像显得有些难为情,因为不想再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所以逃掉了。
呵呵,还有不想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的?我的眼睛睁大了,什么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要换了我,打死我也不走。
唉,一言难尽,如果把爱好当成了职业,那就是災难了。他舔了舔嘴唇说。
说说,怎么就是灾难了?我饶有兴致。
徐宝国咧开嘴,自嘲说,那时候,谁会把花花草草当回事?我是看没什么科技含量,才千方百计钻研计算机……我的故事说出来,就像传奇,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听?
我承认我对他说的有点好奇,再加上上夜班也总是有点小无聊,空着也是空着,这总归比枯坐着玩手机要有意思得多,于是我莞尔一笑说,你说啊,说了才知道是不是传奇……
我叫徐宝国,你知道的,但我原来叫徐保奇,我们家兄妹三个,哥哥叫徐保刘,姐姐叫徐保少。一听这几个名字,你就知道我们是什么年代过来的。我老爸是刘少奇的拥趸,把保卫刘少奇当作我们的主要任务,刘少奇一出事,老爸如临大敌,他连忙把我们姐弟三个的名字全改了过来,哥哥和我改得最彻底,他成了徐宝徐,我成了徐宝国。
不是吹,我们兄妹三个的智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因为我的爸爸是中学里的校长,媽妈是小学老师,遗传基因好嘛。我姐姐考上了上海纺织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第六毛纺厂当技术员;我考上了浙江大学,专门学园艺。我哥哥高考也上了线,但他却没上成大学,原因在于他的小儿麻痹症。我哥哥一直很努力,他以为他选择研究历史,大学就会向他敞开大门。结果体检通不过,那一棍,把他打得够呛,他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从那个时候起,我哥哥就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你和他说上几十句话,他也不一定会吭声,所以,在家里,你基本上可以忽视他的存在,他就像一朵云一样飘来飘去,脸色凝重,表情呆板,牙齿咬得铁紧,颧骨那里便凹下去一块,就像谁欠了他的债。
我和我姐姐上大学的那些日子里,哥哥沉默地陪伴着爸妈,爸妈则心事重重地围着我哥哥转,惟恐怠慢了他。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忧伤。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忧伤,因为他们固执地以为,是他们的疏忽,才导致了徐宝徐的悲哀。
说来话长,我爸妈原先都在一个叫下甸庙的地方教书,而他们却居住在施家坟,两地相距有二十来里地。徐宝刘呱呱落地时,给我的爸妈带来了无限的欢愉,但高兴了没多久,他们就发愁了。没人带孩子,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当然,带在身边也是可以的,相信那时候有不少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但我的爸妈却是特别要求上进的人,说穿了,他们都希望胜人一筹,出人头地。他们是那么得热衷于当领导,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他们的天平歪向了事业。
徐宝徐刚刚断奶,就被寄养在我妈陈淑波的一个亲戚那里。我们管她叫大婶妈。大婶妈生了七个孩子,她带我哥哥时,她自己的女儿也才2岁。徐宝徐2岁多一点的某一天,突然发高烧,大婶妈不当回事,用土法给他降温,用湿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敷他的额头,但高烧持续不退。她慌了神,连忙摇了船,送到镇医院。打了几针青霉素后,烧是退了,但左腿却怎么也直不了,老是短一截似的,随着他慢慢长大,他左小腿部的肌肉老是不肯鼓起来。
爸妈如五雷轰顶,眼泪哗地下来了。我妈一遍又一遍地撸着徐宝徐的左腿,好像要把它撸直。她哭得声嘶力竭,哭一阵,伸出一只胳膊,狠劲地打自己的耳光,自责之情难以言表。
有一点,我蛮佩服我妈的,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她一点都不责怪大婶妈,在大婶妈难过得捶胸顿足时,她还安慰她,说这都是小孩的命,既然老天要叫他吃这个苦,那谁都没办法阻止。
大婶妈痛惜地说,早一点送去医院,可能情况会好一点,我以为不要紧的啊,我自己的小孩,碰到发烧,我都是这样处理的。妈愣了半晌,不说一句话,许久,她才喟然叹出一句,我说过的,这就是命。其实,她内心是清楚的,徐宝徐真正的病因是因为没有接受过疫苗注射导致被感染,而没有注射疫苗,是因为她把这件事给忘了。而且她还知道小儿麻痹症的学名叫脊髓灰质炎。可她不敢也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的疏忽,她只能含糊其词。
大婶妈说,我把亚琳送给你吧。
妈摇摇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后来,她们两个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
徐宝徐成了一个残疾者不到一年,徐宝少出世了,这回,我妈死也不肯再把她送到大婶妈那里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尽管大婶妈一再邀约,放我这里吧,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但我妈坚决地拒绝了,当然,她的托词相当漂亮,她说徐宝徐已经叫你劳心劳肚肠了,怎么还能叫宝少来绊你的腿脚呢?
徐宝少就这样留在了爸妈身边,事隔好多年以后,我妈才向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她当时非常不甘心从此沦落为一个婆婆妈妈式的人物,她还是向往着进步,她要把自己的能力彰显出来。但我爸徐天麟严肃地说,在现实面前,我们要有所妥协,我现在已经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了,我进步的速度会比你快很多,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安稳,为了我们的家庭幸福,还是你作出一些牺牲吧,你回归家庭。我妈一开始是不大情愿的,但徐天麟那天说了一句狠话,他说,我可不希望看到徐宝少成为下一个徐宝徐。
我妈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潸然泪下。她手指颤颤地指着徐天麟说,你再敢这样说,我拧烂你的嘴!
我爸当即检讨,说,我其实也是气急了才这样说,一想到徐宝徐,我的心头就像刀割。我妈仰天长叹,死鬼啊,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
我妈和我爸为此大吵了一通,最后以我妈的妥协而告终。但她不甘就此落后,和我爸约法三章,说等到徐宝少可以上幼儿园了,她还是坚决要回到做班主任和学校副总辅导员的行列之中去的。我爸如释重负地答应了她,他那时候,只想着速战速决。
叫我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等她回到原先的学校副总辅导员的岗位,我——徐宝奇又出生了,她气得乱捶徐天麟的后脑勺,你是存心的,存心不让我进步。我爸无奈地一摊手,你儿子他要来到这个世上,我有什么办法不让他来呢?
我和我姐都是在我爸妈身边长大的,接受了较好的教育。我一向认为言传身教很重要,从我爸妈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优良的东西。我姐姐和我分别考上大学,就是一个明证。那时候,高考录取率是多少?才21%多一点,也就是十个人里面,也就一两个能上大学,当然有的还是大专或者高中中专。
可以这么说,我的童年还是无忧无虑的。相比于其他的同学,因为我父母的教师身份,还有经济上的相对宽松,我一直没心没肺地生活着,直到我哥哥被接回城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个残疾人,和我们有着多少大的不同啊。
徐宝徐在学校里老是遭到别人的欺侮,他起先还勇敢地与别人斗争,但斗争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斗着斗着,就没了精神气,率先败下阵来。据说有一回,他和一个比他低一级的同学,因为一件琐事打斗,打着打着,对方都快赢了,却突然住了手,他轻蔑地对徐宝徐说,不打了不打了,我赢你有什么用,你一个瘸腿,我赢你就掉价了。他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然后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群也轰地一下散了,只留衣服凌乱的徐宝徐倒在地上。
徐宝徐呆了一会儿,狠狠地用手拍着地皮,拍了一阵,嚷一声,我操你妈!然后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回了家。从此以后,他的头就垂下了,老是像怕碾死蚂蟻那样走路了。那一年他上小学五年级,我上一年级,徐宝少三年级。
我哥哥在外受了气,回家就拿我们出气,他动不动就吼我们,他一不如意,就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发脾气。他冲着爸妈这样时,爸妈总是保持沉默,用沉默来对抗他无缘无故的愤怒。
我和徐宝少却不买他的账,有时候还会联合起来作弄他。有一回,我故意学他一歪一斜走路的样子,徐宝少则在边上喊,一二一,一二一。她喊得齐整,我越是走得七高八低。徐宝徐抓起一只玻璃杯,用力地砸在了我们的面前,玻璃碎了一地。他挑衅地嚷,有本事赤脚从上面走过去,你们敢走过去,老子把你们当我的哥和姐!从此以后,你们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们当然不会,傻瓜才会上他的当。
徐宝少说,我们没惹你,我们只是玩个游戏!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徐宝徐一个耳光,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徐宝少嗷地一下蹲倒在地,双手捂着整张脸。我看不下去了,过去一把抓住徐宝徐,你不能打我姐姐。徐宝徐力气很大地把我拎离地面,不要自讨苦吃!他一把把我掷到了床上。
徐宝徐对付我的时候,徐宝少趁他一个不注意,用头猛地顶他的身体,他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我和徐宝少坐到他的身上,不让他动弹。他像只小舢舨一样,想把我们掀翻,但这谈何容易?
正闹着,我妈回来了,看到这情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拖开了,边拖边敲我们的头,你们作死啊,你们作死啊,联合欺负起你哥哥来了,他多少可怜的一个人,你们还这样!徐宝徐听到我妈这样一说,他拉开嘴巴就哭了,一哭,那些泥水就把他的脸弄花了。我和我姐踅着墙角,无声无息地走开了。看到徐宝徐哭,我们心里还是挺没滋味的。哭泣,总归是一件不那么好玩的东西。
事后,爸妈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你们啊,不看看你哥,多可怜,还要雪上加霜?
别人欺侮他,还情有可愿,你们,一个做妹妹的,一个做弟弟的,居然合起来欺负他,这算什么?
我委屈地说,徐宝徐老是吼我们,我们又不欠他什么,他凭什么吼我们?
你还强词夺理,你一个健康人,能体会他的苦?我妈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哭就像是要断气似的。
我和徐宝少都被吓呆了。
泪水涟涟的妈妈说,你们是不是要气死我?
后来,我们也跟着妈妈一起哭。我妈就是有这本事,她能让我们感同身受,当然,她的口才也十分了得,一般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能够把死的说成活的。
我得说说我的爱好了。我打小就爱琢磨事情,动手能力也特别强,装过无数的收音机,不是吹,我十岁就挣钱了,酒肆方街一带的人,基本上都用过我组装的收音机,装一台,2元钱。所以我星期天基本上都是在旧货市场淘零部件,凑齐了,就是一台收音机。
计算机这玩意儿,在中国刚一出现,我就如痴如醉地喜欢上了。从最初的PC机到286、386、486,一直到现在的各种品牌机,这一路过来的,我都可以如数家珍,因为我尝过它们各自的味道。我从园林管理所调到科技局负责微机处理时,同事都以为我是科班出身,因为我对专业实在太精通了。
大伙儿爱用“大师”称呼我,其实,我倒不那么在乎,熟能生巧嘛。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电子产品情有独钟,一方面确实是自己喜欢,另一方面,我是躲清静。因为只要一和它们打交道,我就宠辱皆忘了。我刚才说了嘛,我家的环境委实不怎么样的,家里有了徐宝徐,连老鼠也要躲着走。这是徐宝少说的,因为这个,她基本上很少再在这个家里出现,她总是说忙忙忙忙。她住上海,她忙不忙,只有天知道。连我爸有一天也忍无可忍地在电话里嚷,你不就是一个普通干部嘛,怎么像市长一样忙得脚打背心?还真把自己当人物啊!
徐宝少冷静地说,我当市长了,反而不忙了。
徐宝徐骂她,有种你就别回来,一次也不要回来!
徐宝少照样淡定,你又不是我的爸,你说的话像放屁!我凭什么要听你?
徐宝徐跳起来,你个臭猪丫,小心我打你!
你敢!爸妈还没死,你就敢这样了?见你的鬼去吧!
……
于是家里便吵作一团。我不想参与进去,因为一旦我也情绪冲动,那么痛苦的只有我,因为最后收拾残局的肯定是我,其他的那些当事人都走的走,跑的跑了。他们真的有这本事,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么多年啦,我想我幸亏有不断更新的电子产品,否则我这个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自从经历了那件事,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产生了怀疑。
这要从我爸徐天麟说起。徐天麟2007年因小中风跌了一跤,从此就卧床不起了,大小便都无法自理。尽管这样了,但他校长的威风还在,动不动就爱指使我妈,我妈苦不堪言,多次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说这老不死,老是变着法儿来折磨她,她有时候恨不得偷偷地用塑料袋套住他的头,让他早点升天,省得大家都跟着受罪。
我听多了,耳朵皮都起茧了。我不会大惊小怪,他们老夫妻风风雨雨几十年都过来了,根本不会同仇敌忾,最多就是图个嘴皮子痛快。我劝妈,要她对老爸爱理不理的,要学会装聋作哑,你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就是看不得我健健康康的,最好像他一样,躺在床上等死,他才高兴了。
我跟她出主意,叫个保姆吧。
钱谁出?我妈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圆。
我叹口气,我出吧,反正我也不指望徐宝徐和徐宝少会拿出钱来。
我妈松了一口气,她破涕为笑,也好,我可以轻松一些了,就是难为你了。哦,这请保姆的钱,可不能让你媳妇胡林珍知道。
我面色难看地点点头,我想要是让胡林珍知道了,我就别想睡觉了。
保姆彩珍请来了,是我妈自己千挑万挑选来的,据说还是她的一个老姐妹的远房亲戚。起先半年多时间里,我妈对她一直很信任的,但有一天,我妈如临大敌地对我说,宝国,我怀疑彩珍偷东西!
偷什么东西?我问。
妈说,我给你爸吃的东西让她调包了。
有啥证据?我又问。
有证据就好了,可我看你爸又瘦了,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给他吃那么多的营养品,哪里去了?彩珍自己倒白白胖胖的。
没有证据,不要瞎讲。我提醒她。
随后,我妈接二连三地和我说此事,我被她弄烦了,说,那好,我抽空了帮你查查,看看彩珍到底有没有偷吃给爸的那些滋补品。
装个探头,这对我来讲,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装这玩意儿,没有和谁说,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查看,都没有发现彩珍偷东西,我想妈是神经过敏了,我想看的没看到,倒是看到了徐宝少的丑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姐姐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我欲哭无泪。
有那么一天,徐宝少从上海来酒肆探望爸妈,我在探头里看到她和爸妈大吵大闹,从她扭曲的脸,我断定她愤怒到了极点,她手指着妈在说什么,唾沫四溅的样子,爸用手拍着床板,我妈则噼噼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他们大吵一通后,徐宝少拂袖离去。
我惊讶至极,因为我下班去看望两老时,他们神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他们下午曾经有过那么剧烈的争执,看到他们装模作样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询间情况的详细经过。我得知道视频里我看不到的内容。爸妈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
宝少和你打电话了?我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我摇摇头。
那你……妈奇怪了。
我给她看我手机里的视频,她只看了一看,便脸色骤变,掩着嘴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妈垂着泪说,你姐苦啊,自己离婚不算,搞得女儿也离婚了,她心里再有气,也不能朝着我们两老出啊!
徐宝少从小就个性极强,说话频率快,别人说一句,她说十句。结婚才三年,她就把老公赶走了,嫌他性格绵软,没出息。她老公朱盛委屈地说,那你干嘛要和我结婚?我这性格也不是一天两天才形成的,早些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徐宝少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娘以前瞎了眼,现在觉醒了。朱盛临走,想争夺女儿朱妍的抚养权。徐宝少和他大打出手,结果把朱盛的一颗门牙也打掉了,当然,她自己也没捞到便宜,半个头皮的头发被连根拔掉了。
徐宝少放出狠话来,如果朱盛再闹,她和朱妍就死在他面前。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你以为我留恋这个世界?去他妈的,和你一起死,我就赚到了!朱盛看这个母夜叉一样撒泼的女人,心里先自虚了。他擦擦红肿的眼睛,满腹惆怅地离开了家。
徐宝少独自把徐妍(朱姓改成了徐)带大。徐妍上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想和男朋友留在北京。徐宝少飞到北京劝阻,说如果徐妍不回上海工作,她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
徐妍的性格脾气像极了徐宝少,简直就是徐宝少的翻版,一听,就跳起来嚷,断绝就断绝,你以为我怕你啊,老实和你讲,这个世界谁怕谁?
徐宝少眼珠子都快挤出眼眶了,你以为我不敢?哼,你倒试试看!她说完此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徐妍的宿舍,重新飞回上海。
后来,徐妍终于败下阵来,乖乖地回了上海,在一家国企当会计。徐宝少洋洋自得,逢人便说,和我斗?谅她也不敢!徐妍听了,撇嘴,没有的事,我只是和男朋友分手了,才不想留北京了,和徐宝少的威胁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徐妍找老公,结婚,生小孩,徐宝少都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一段时间,这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的幸福感,成为我们徐氏大家族里的骄傲。徐天麟和陈淑波笑得合不拢嘴,一有机会,就喜欢把欢乐传递给别人,知道么,我家徐妍老公是宝钢集团的中层干部,相当于我们县里的县长,他才27岁,以后还有上升的空间,前程大着哩!
然后,在许多次的饭桌上,徐天麟会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一定要坚强,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不怕别人看不起,就怕自己不争气!宝少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值得大家学习和借鉴,像你,宝国,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抓住,老是没有方向感,一个人如果没有方向感,那等于是浮萍,浮萍有多可怕?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我不敢點头。我点头,我老婆会不高兴。我老婆叫胡林珍,是移动公司的一名中层干部,按级别,就是一个小科长。她的特点是当面一直笑盈盈的,有点像她的工作性质,一转身,她所有的笑容全没了,有的是怨恨。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看她的脸色办事的,她对我老是唯唯诺诺深恶痛绝,曾经警告过我,说,徐宝国,你要有自知之明,千万不要学你姐夫,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向她保证,我决不会像朱盛的,朱盛遭徐宝少武力扫地出门,是因为他也有过错,他喜欢和单位里的女人打情骂俏。而我没有,我给女人修电脑,连人家长啥模样都没弄清楚。但我也不敢不点头,徐天麟讲究课堂效果,他会追着你问结果的,每每碰到这样,我采取的方法是溜,我会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旋即抱住我自己的肚子,我的妈啊,痛死我啦,这该死的结石!随后离开饭桌,跑外面去了,当然,更多的则是弄毛自己的鼻子,发出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喷嚏,在家人鄙夷的目光里,悄悄跑开了……这些小伎俩也只有自欺欺人,好在也没人揭穿,我也乐此不疲。
其实,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至少爸妈是高兴的,徐宝少一家是高兴的,我们一家基本上也是高兴的。胡林珍对儿子徐星光说,星光,你要向你姐姐徐妍学习,考好学校,进好单位,找好人家。只有徐宝徐,整天阴沉着脸,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当徐天麟喜笑颜开说徐宝少时,他更加沉默了,他的饭量会比平时增加一倍,添饭常是添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被徐天麟点名问到了,他才懒洋洋地说,每个人的福气都是不一样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说得像个哲学家。
他这样说,徐天麟就不说了,他有些讪讪然地将举得高高的手,慢慢地落下来,然后自己拍拍手说,今天我有点累了,就讲这么些,改天我再讲!接下去,吃饭!众人都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就装聋作哑地把饭吃得叭叭作响,显得有滋有味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日子还算是平稳的。一直到有一天,我妈听一位亲戚说,徐妍和她老公分手了,原因是她老公有了婚外情。他们是协议离的婚,男的净身出户。
我妈犹如五雷轰顶。马上抖巍巍地给徐宝少打电话,一开口就哭,宝少,是谣言吧?
徐宝少口齿清晰地说,是真的,我不想说给你们听,是怕你们受不了。我妈整个人都立不住了,她蹲倒在地,把手机藏进了怀里,好像怕别人听见似地轻声说,这个坏坯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徐妍呢,徐妍对他多好,连儿子都帮他生了,他还要这样?
徐宝少冷冷地说,妈,你别气恼,从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及早看清了他的本性,要是拖到徐妍老了,那就完了。叫那小子滚蛋,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要把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哼,他以为完事了?他还有儿子,以后要让他在他儿子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他以为自己轻松了?做梦,我要他天天做恶梦,让他今生今世吃不了兜着走……
妈连蹲也蹲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上,傻傻地听着徐宝少冷冰冰的声音,她全身骤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徐妍的事一出,徐天麟就像遭霜打的茄子,头就一直垂下去,越来越接近地面,他变得特别怕接触人,老是贴着墙根走路。
我妈不满了,老徐,徐校长,你这是何必呢?
徐天麟尴尬地自嘲,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大概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他常常丢三落四,一直到有一天,晨练时,他用劲地拍着一棵老槐树,拍着,拍着,突然一头栽倒在树下……命是救过来了,却成了一个长期需要人照顾的卧床病人。
徐宝少愈来愈少地在酒肆街出现了。她也很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通常是我们有事了,打过去,她才迟疑地接了,接通后,常常说,我有事,我先挂了,等会儿我再给你打过来。但你永远不要指望她真的会把电话回拨过来。
我爸理解地说,不要轻易地打她电话,她也苦闷,再说,我们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徐宝少和你吵什么?这没有道理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
我妈只知道抹眼泪。她一向很有主见的,但自从爸中风,徐妍的事一出,她的脑子好像不大好使了,你姐要和我们断绝关系,你爸气不过,说了她几句,意思是不要让她再这么强势下去了,徐妍的老公的确有错,但他写了悔过书,还求得了徐妍的原谅,但你姐就是不答应,非要他们离婚,说万恶淫为首,男人起了色心,干出了这等丑事,还会好到哪里去?一只碗都有了缝,你还能指望它牢靠?她经常性地指桑骂槐,她将自己的这种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她自己这样了,还要徐妍也这样。她独身了多少年,一个人带徐妍多不容易,现在,还要让徐妍也跟着吃这样的苦?我也劝她,要对徐妍放手,不能再过多地干预她的生活,女儿就是女儿,她得有自己的空间,更应该有自己的活法,而且现在他们母女俩同住在一起也不是个好办法。
徐宝少听不下去了,说我爸是老糊涂了,居然帮那个小流氓说话,这太过分了。还要让她和徐妍分开住,徐妍一个人带着儿子,有多累,她说什么也得搭把手,这方面,她有的是经验,想当初她自己不就是又当爹来又当娘,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
我妈经常跟我唠叨,说你爸问她,你就让徐妍走你的老路?从此不再找对象也不结婚?你姐一听此话,就破口大骂,说你爸是在诅咒她和徐妍,希望看到他们的笑话。
你爸急了,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是你爸,怎么会希望看你的笑话?你脑子进水了?徐宝少跳起来,好像要扑到床上去的样子,我连忙上去阻挡,你爸这个样子了,哪里经得起徐宝少这样大吵大闹,好在徐宝少并没有扑到你爸身上,她只是在床沿上坐下,她不客气地说,别假惺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勾当,我是嫁出女儿泼出水,无所谓的,但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你们花在徐宝徐身上的钱有多少,花在徐宝国身上的钱又有多少,而我呢?我赤手空拳跑到上海滩上去混,你以为我容易?我向家里伸过手么?没有,一次都没有。徐妍结婚,我以为你们会给一个大红包的,结果,只是区区2万元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做外公外婆的,这区区2万元怎么拿得出手?你们又不是乡下种田的,你们都是退休的有高级职称的教师,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至少也有一萬七八千元钱。当时,我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吗?没有。现在,你们老是口口声声说缺钱花,那好,我就把你们给徐妍的2万元钱还给你们,我再补你们3万元,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反正,你还有两个儿子,少我一个女儿也无所谓……
我和你爸从来没有看到徐宝少如此绝情,都火了。你爸说,徐宝少,你敢这样说,你把它写下来,写下来,白纸黑字,随便你怎么样。我气坏了,就直打自己的耳光,怪自己没看清这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她只记得我们的坏,对她的好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那时候一个人带徐妍,我们都没退休,常常利用寒暑假,把徐妍接到酒肆来,利用节假日,到上海给她带小孩,还叫了乡下的保姆过去,那些钱,她有出过么?
我妈这样一说,徐宝少恼羞成怒,她站起来,一直冲到妈身边,看架式像是要给妈两拳头,但最终她的拳头并没有砸过去,而是砸在自己的腿上……
你说,这货像话吗?跟我们吵过一架后,拿了自己的包,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回上海了。我妈嘴唇皮都在打哆嗦了。
我安慰她,不要去理睬徐宝少,我看她就像一条疯狗。
妈叹口气,她这种脾气,活该她倒楣。临了,她悄悄问我,这事,彩珍不会知道吧。
我说她怎么会知道?她又不在屋里。
妈笑了一下,幸亏你姐和我们吵的时候,她去菜市场买菜了,她要听见了,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我哀伤地看着妈,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噢,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就是讲到我哥徐宝徐娶老婆那一阵吧,徐宝徐没能上大学,他就成了一个闷葫芦。我爸妈托人让他去标准件厂做临时工,跟人学电工。爸妈特意从新华书店为他买了一大堆电工基础知识的书,他们满心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刻苦钻研电工知识,哪知徐宝徐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爸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宝徐说,我也不知道。
爸妈请徐宝徐的师傅小丁瓜吃了一顿饭,请他多开导开导徐宝徐,他人不笨,只是在这一块上还没开窍。小丁瓜是个瘦猴,酒量好,喝下三斤黄酒后拍胸脯,不要说修个火表装个电灯,就是修电吊、修横车也没问题。
爸妈额首相庆。
但有一天,小丁瓜跌跌撞撞跑我妈学校里去了,说徐校长、陈老师,徐宝徐这徒弟我不收了,他胆子也太大了,干电工怎么可以这样冒冒失失呢?他解释了大半天,我妈才搞明白,徐宝徐随小丁瓜去修理一台机器的电线线路问题,小丁瓜有意识想让徐宝徐锻炼锻炼,便鼓励他去。
徐宝徐也不多说话,过去就把胳膊往机器里送。那机器还是开着的,通常是把电闸刀关了,让运转着的机器停下来,然后再一路电线一路电线地检查过去。哪有像徐宝徐这样的修理法?不问青红皂白,径直就带电操作。幸亏值机的工人眼明手快,把电闸刀拉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尽管这样防护及时,但徐宝徐的小拇指还是被削去了一块皮肉,当即鲜血直流,他人蜷曲在机器旁,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凄厉哭叫。
在医院包扎时,小丁瓜厉声问他,怎么不按步骤操作?
徐宝徐淡定得一塌糊涂,问,什么步骤?
小丁瓜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做?
徐宝徐嘟着嘴,盯着小丁瓜说,我不知道啊。
小丁瓜对我妈说,徐宝徐不能做电工,再做,准没命。他的魂灵不在身上,不知在什么地方。
妈听从小丁瓜的建议,让他从电工班里退出来,然后去了传达室,专门给人送报送信。就是这个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的活儿,他也干得经常丢三落四,如果不是厂长是徐天麟的学生,我估计徐宝徐几百回都可以辞退了。他稀里糊涂干了几年临时工,又成了正式工。他成正式工,爸妈动用了大量的钱财和社会关系。他成正式工了,还是在传达室,厂长倒是有意让他去别的部门,他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习惯干这个,还是干这个吧。
徐宝徐喜欢在传达室,真正的理由恐怕还是后来他的老婆郑小凤揭露的。鄭小凤说,徐宝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每天可以看到无数的美女从他面前经过。标准件厂是个大厂,起码有三四千人上班,三四千人里,有多少美女呢?当然徐宝徐也是解解眼馋而已,有谁会看中一个整天阴沉着脸,勾着头,像个奸细一样的家伙?他黑、瘦、矮,还一腿高一腿低的,走路像是在划圆圈。最最主要的,他还特自卑,一旦有女人和他搭讪,他就满脸通红,手脚会哆嗦个不停,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可以让他钻进去。
别人讥笑他,你个软货。他不计较。但事后却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绅士风度,和女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一晃,我和徐宝少都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徐宝徐还是孤身一人。我爸妈为此急白了头,托了无数的人,想给徐宝徐找一个对象,但高不成,低不就。徐宝徐在他四十一岁那年还放出话来,说决不找70后的,要找就找80后、90后的,气得我姐骂他,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妈却替他打抱不平,说,谁说我们徐宝徐就不能娶80后、90后的女人?这是哪部法律规定的?
就在我们大家都以为徐宝徐的婚姻将成为他人生路上的拦路虎时,他却在某一天带了一个女人回家了,正儿八经地跟我爸妈宣布,他要和这个叫郑小凤的女人结婚。我妈一看就晕了,我家开天辟地第一次迎来了一个穿超短裙的女人,那女人两条白晃晃的长腿吸引了我们全家人的目光。那超短裙是绿色的,荷叶边,粗看,还以为是两大片荷叶缝在了一起,她一走动,别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白色内裤乍隐乍现。她在我家待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留下了两种气味,一种是香水味,另一种是骚味。
骚味是我爸说的,我爸在这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连眼睛也不敢朝郑小凤多瞄一眼。他屏息凝神,一直到徐宝徐带着郑小凤离开,我爸才如释重负,他把家里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把吊扇开到最大档,连说,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快要被熏死了!
我爸妈坚决反对这桩婚事。
他们打听过了。小城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打听,又何况,我爸妈都是大名鼎鼎的高级教师,桃李满天下,这打听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水平远远超过一般普通人。这个郑小凤是安徽凤阳人,15岁就出来打拼了,在深圳、珠海、广州等地都待过,现在跑到酒肆来,是因为看中这里是袜子之乡,她有了用武之地。她的职业是一名腿模,专门为袜子批发市场的老板打广告、做宣传。
郑小凤27岁,和徐宝徐相差了整整十五岁。她结过婚,离了,有一个女儿,9岁了,判给男方。
我妈一听就绿了眼,她不敢相信似地悄悄问徐宝徐,这种离婚的外地女人,你也敢要?
徐宝徐蛮不在乎地说,我说过要找80后、90后的,郑小凤就是80后的,郑小凤要不是离过婚的,会看中我?笑话。你以为你儿子是千万富翁?
那人家看中你什么?我妈满腹的忧虑。
我符合她择偶的标准。徐宝徐文绉绉地说,郑小凤说了,她不想再四处漂泊了,想在这里留下来,安安静静地成家立业,年轻时可以做做腿模,以后老了,就开一家袜子店,卖卖袜子。而我,在国企工作,岗位轻松,家庭条件也不错,是知识分子家庭,这对以后孩子的培养和成长都很有好处。
看徐宝徐一脸陶醉的样子,爸妈知道他对郑小凤迷得不得了,含到嘴里怕化,抱在手里怕跌,都快走火入魔了。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郑小凤的动机。
徐宝徐拧着脖子嚷,就许别人有爱情,我就不能有爱情?我又不少胳膊少腿的!
说起他和郑小凤的相识过程,他一脸的自豪。徐宝徐没事干的时候,特别喜欢逛商场,他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瞎逛,图热闹。有一天,逛到郑小凤做腿模的那个批发兼零售柜台时,看到有个半大男孩趴在地上看正在店门口不断拗造型的郑小凤,边看边流口水。
徐宝徐注意了一下,马上就看出奥妙来了,原来,从小孩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要郑小凤一撩腿,就能清晰地看到她下身黑色的体毛,她摆动的幅度越大,看得就越清楚,露出来的黑毛也愈多。他脸露凶光地过去,冲着他比划了一阵,还握紧了拳头。那个半大男孩显然没有料到有人揭穿了他的秘密,他有些悻悻然地瞪了徐宝徐一眼,然后飞快地逃走了。
郑小凤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她感激地冲徐宝徐微微一笑。她那一笑,就把徐宝徐的心给勾住了。从那以后,一有空,他就朝那个商场跑,跑得次数一多,就和郑小凤认识了。有一天,他又看到郑小凤露出黑色的下体毛发了,他终于悄悄地提醒她注意。郑小凤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两个人相识三个多月后的一天,郑小凤问他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上甸庙的地方?徐宝徐说,知道啊,你想去啊,我可以带你去。徐宝徐特意叫了出租车,陪郑小凤赶过去。上甸庙有个刘公祠,修得富丽堂皇,香客如云。郑小凤也去烧了香,烧完,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时,脸上就乌云密布了。她伤心地问徐宝徐,你知道我今天去求什么签了?
徐宝徐莫名其妙,说不知道啊。
郑小凤说,我去求婚姻了啊,求刘公给我一个好老公。你还没结婚,你怎么就不去求?
徐宝徐嘟哝着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想老婆想得头发都快白了,可是没有人肯跟我过日子啊,嫌我丑,嫌我是残疾人,唉,苦啊!
郑小凤突然一把抱住了徐宝徐的一只胳膊,用劲地往自己的怀里拉,然后在他的脸上“叭唧”亲了一下,说,宝徐,我把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徐宝徐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说老实话,郑小凤肯让他陪着出来玩,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根本没有想到郑小凤居然是对他有意,居然要做他的老婆。这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想能和郑小凤做个朋友,那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幸福来得太快,他有点转不过弯来。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如何处理此事,郑小凤已经牵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把他拉进了上甸庙的一家旅馆,和他上了床。
徐宝徐对郑小凤发誓,我一定会娶你。
郑小凤一脸的陶醉,说,你和我结婚,我给你生儿子。
徐宝徐高兴得捧着郑小凤的大饼脸又舔又亲,就像猪在啃一根玉米棒子,我可以帮你开店,我爸妈特意给我留了一个铺面。他一得意,就把底盘端给了她。
鄭小凤无比欢喜地扯住徐宝徐,非要他和她再上一次床,让他更加熟悉她一点。
我爸妈省吃俭用,在五芳街买了一个铺面,说好是给徐宝徐的,我妈动感情地说,当年对不起他,要是留在自己的身边,说什么也不会变成一个残疾人。总有一天我们会老去的,给他留点东西,可以防老,我口眼也可以闭了。
我老婆那阵子和我妈较上了劲,说这老婆子也太偏心了,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平白无故就送了徐宝徐八十来万元?而我们却一分钱都得不到,天理何在?
我妈抹着泪向我诉苦,说你哥真的不容易,都那么大的岁数了,还独自一人,要是找不上对象,他这辈子就要打光棍了。靠那个店铺,给他留点温暖。我见不得我妈掉泪,她一掉泪,我的心肠就软了。
我承认我是个孝子,只要妈一说,我的心便会无缘无故地柔软,想想徐宝徐够悲惨了,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们都生活得好好的,惟独他忍受着孤独的煎熬,老是像个木偶一样独进独出。
其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他的,只能想方设法为他创造点物质条件。我爸语气沉重地说,你要多做做你老婆的思想工作,她一个健康人,哪里能体会残疾人的苦。
我爸一开口,我的头就大了,他会给我说上半天,最后总是说得我泪水涟涟。他习惯说,你要感谢你哥哥,要不是他,我和你妈会把你留在我们身边,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做人,要讲良心,一个人如果没了良心,那做人的底线就丢失了……
我连忙表态,我做弟弟的,决不嫉妒。
我爸表扬我说,这才像话,你们夫妻两个,一个在移动公司,一个在科技局,要是还跟徐宝徐争长争短,讲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人千万不能贪得无厌,人又不是硕鼠,要那么多干什么?
徐宝徐并不因为家里的竭力反对,就和郑小凤分道扬镳,相反,他索性搬到了郑小凤的租房里,和她同居了。他还放出狠话来,同意不同意无所谓,反正他是要和郑小凤在一起的。
我爸我妈急白了脸,想不到徐宝徐的态度这么坚决。他们深怕他再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便软了下来,退让一步说,要结婚也可以,但得谈谈条件。
坐下来谈条件时,又碰到了难题,徐小凤说嫁过来,做牛做马也不要紧,但要有名份,这个名分要有所体现。她要求那个铺面的产权证上写她的名字。
我妈当即就发飚了,这不可能。
郑小凤也冷了脸,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还说把我当恩人。不要忘了,我和徐宝徐相差十五岁,他都可以做我的叔了。还有,他一个残疾人,谁见了都讨厌,以后我得背多重的思想包袱?我一个外乡人,孤苦伶仃到这里,不管怎么讲,总得有个保障吧。
我爸老江湖了,老早就看出那个郑小凤非等闲之辈,她说的可以说是句句有道理,我爸当校长多年了,习惯了换位思考。在郑小凤的角度上站了一会儿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大事情,我们一家子得商量商量,等商量好了再给你作答复。他的本意是想冷处理一下,把此事拖一拖、搁一搁。毕竟那个铺面是用真金白银去换来的。
哪知徐宝徐死搅蛮缠,反过来帮郑小凤说话,他振振有词说,小凤说得没错啊,她嫁了我,就是我的人,她要替我生小孩,那更是孩子他妈,都是一家人了,都是一个锅里的,又在乎谁是谁的。
我妈骂他,你个猪脑子,还没结婚,就把你爸妈丢一边了。
徐宝徐搓着手皮说,我也是没办法,过了这个村,你还以为有哪个店肯留我?这方面的苦,我又不是吃了一遍两遍了。
我妈顿住了,她像是不认识地看着徐宝徐,看到他髸角的一绺白发,她悲怆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绝对顺你的心。
因为我爸妈的妥协,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徐宝徐和郑小凤顺利地结了婚,婚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女儿徐灿。那段时间,是徐宝徐最威风也最为得意的时光,郑小凤在自己的铺子面里,开了一个袜子店,批发零售兼营,生意兴隆。她自己当腿模,来光顾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有很多人都是冲着她的“走光”去的,但她和顾客们都彼此心照不宣。
我爸我妈看不下去了,曾经委婉地劝过徐宝徐,让他管管郑小凤,都自己当老板了,没有必要再露胳膊露腿的了。徐宝徐不以为然地说,她就喜欢这样,不这样,她会难受。她说她是一个腿模,不露她的大长腿,那就对不起她的大长腿了。
我妈嘴碎,嚷,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徐宝徐挥挥手,妈,你老脑筋了,现在都兴这个。小凤说了,要是叫别的腿模来,又得花一笔钱!这笔钱完全可以省的。
说也奇怪,一向窝囊、三铁棍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徐宝徐一反常态,他一结婚,就成了一个说话幽默,举止得当的稳重中年男人。他回复到了考大学前的那种精神状态,努力,刻苦,认真。他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扛了下来,有空就往图书馆或书店跑,找各种各样的菜谱研究,说是想把郑小凤和徐灿喂成两只白胖兔子,一只大白兔,一只小白兔。
说老实话,我爸不止一次地和我妈嘀嘀咕咕,说时代变了,许多事情都叫他们看不来了,以前,他们并不看好徐宝徐的婚姻,认为终有一天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有些讪讪然了,因为他们被徐宝徐和郑小凤彼此间的和谐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傻人自有傻福,老天要叫徐宝徐过好日子,那是谁都无法躲开的。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有的。当然,对于他们婚姻的美满,他们内心还是充满喜欢的,喜欢的同时,却又有一点点的担心。不知怎么,他们总觉得不踏实,也总觉得这是一个肥皂泡,因为炫目得有些不可思议。
徐宝徐屁颠屁颠欢乐的日子,在徐灿三岁半的时候戛然而止,郑小凤在一个细雨轻拂的夜晚突然离家出走,走前没有任何征兆,像一尾鱼,顺着雨水游走了。
听到她失踪的消息,我爸第一时间扑向了那个铺面。那个铺面还在,里面放着的袜子也井然有序。但房东已经不是郑小凤了,她把铺面早就转手了。我爸一屁股跌坐在铺面的门前,无声地哭,一把接一把抹脸上的泪水。
隔壁店主问他,她走,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爸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眉毛先出世,体毛赶上前。
最伤心的自然是徐宝徐,遭受这样的变故,他始料未及。遍寻不着郑小凤后,他又变回到婚前的状况——稀里糊涂,丢三拉四,沉默寡言又一次成为他的常态,他细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长时间看着你,看着看着,嘴角的诞水就掉下来了……
罪过啊罪过。我妈一说起这个就擦眼睛,她终于明白,有些劫难是躲不过的,它永远躲在某一个角落,迟早会冲出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时间关系。
徐宝少热嘲冷讽,因为我妈看徐宝徐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爱拿她开涮,说她鸡蛋里挑骨头,结果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挑光了。徐宝少最痛恨妈拿她和徐宝徐作比,在她眼里,徐宝徐就像一个老是蹲着茅坑不拉屎的皮劣角色,看看是值得同情的,底里却是一肚子坏水,便宜全让他占了,他却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小,他就这副德性,明明是他错了,结果在爸妈那里一哭诉,他所有的错全成对的了,因为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残疾人,所有的人都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他夠可怜了,你得让着他。
她反对妈如此偏执,就提醒她,郑小凤那么明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嫁徐宝徐,你真的以为你大儿子脸上长出花来了?
妈辩称,人人都有爱情。婚姻这种事说不准的。说不定她真的爱上宝徐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嘎嘎嘎嘎……徐宝少老鸭一样地笑,说你天真还真天真,她啊,就是冲着你们买下的那个铺面来的!
这次不幸被她言中,她就得意,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人嘛,就是这点念想,换了我是郑小凤,我也会这样做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爸妈气她的嚣张,说事后诸葛亮,有个屁用。
徐宝少嚷,当初,你们听得进我的意见?你们眼里只有徐宝徐,徐宝徐要想月亮上的桃子,你们还会想办法搭梯子去采的!
我爸我妈闭嘴了,在处理店铺这个问题上,他们觉得确实有些理亏,或多或少有些感情用事。
我爸说,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你不见徐宝徐现在都成个啥样了?!
郑小凤一走,徐宝徐便把徐灿丢到了爸妈那里,他牙疼样地咝咝往外吐冷气,爸,妈,儿子错了,不该找郑小凤这样的女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走了也好……
我妈摇摇手,不让他说下去,她说,你明白了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找对象,得把眼睛睁睁大。
徐宝徐搔搔头皮,点点头。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那么好脾气?
我其实是没办法,真的,你想想,要是我们这个家里我再脾气火爆的话,那事情会更加糟糕。我为什么老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我爸我妈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特别是我爸,现在基本上就是活死人了,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了。
你知道现在我家是怎么一个情况?
徐宝少自从和爸妈吵翻后,基本上像路人一样了,反正她长年在上海,你想和她怄气都难。在酒肆,徐宝徐成了一个上班像下班,下班像上班的人,他那个标准件厂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连厂长也不知道哪一天它会像一列没了动力的绿皮火车,“吭”地一声就停下了。
徐宝徐无数的日子就是在钓鱼或钓虾。他的传达室后面就是波光粼粼的西汾湖,湖面宽广,鱼虾成群,是酒肆的母亲河。他先前是把钓竿搁放窗户上,后来看有点费劲,就干脆敲掉窗子开了一扇小门。那门离湖也就2米左右的距离,于是别人看他就整天在钓鱼了。
方厂长也发出了警告,说上班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虫样,那就开除他。
徐宝徐当晚就带了徐灿去方厂长家,他对方厂长说,你要是把我开除了,老子无所谓,我就把我女儿送给你了。
方厂长赔笑脸,说,和你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
徐宝徐客气地敬方厂长一支烟,嘿嘿,我知道你是和我开玩笑,我也是开玩笑。我想你方厂长还是我爸的学生呢,怎么可能干大义灭亲的事。
在酒肆,徐宝徐的知名度比我高多了。这不但是他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婚姻,也不在于他是一个残疾人,而在于他是一个钓鱼高手,天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钓友。他确实是把钓鱼虾当作了他的本职工作,而传达室看门则成为了业余兼职。
传达室有专职保安,虽然企业不景气,但保安照例是要统一配备的,这是为了稳定的需要。徐宝徐资格老,他是正式职工。保安听他的。所以,很多时候他像一个领导那样,好在很多时候他不指手画脚,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钓鱼,只有在关键的时候,他才对他们指点一二,就像布置工作似的。说也奇怪,他和保安们关系不错,在我妈看来,保安就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徐宝徐动不动就把钓到的鱼分送给他们,反正他自己是不大吃鱼的。
而在我看来,徐宝徐钓鱼就是为了逃避,逃避一切。他从来不关注徐灿的生活,这个女儿后来就成了他的妹妹一样。他从来没有叫过徐宝少一声妹妹,而对徐灿,却总是唤她妹妹。碰到事情,他总是说,妹妹,你和爷爷说,或者,你和奶奶说。徐宝少有一年春节回家过年,大年初一就对徐宝徐发飚了,她厉声责问,徐宝徐,老头子、老太婆都是半死人一个了,你好意思让他们帮你养育女儿?
徐宝徐大言不惭地说,不是我让他们养的,是他们自己要养。不信?你问妈。我提出让徐灿回家去,妈不答应,妈说我自己都料理不好自己,怎么去料理徐灿呢?
我妈站在那里,里外不是人,只能垂着头,默不作声。
徐宝少委屈地朝妈叫了一声,妈——!
陈淑波羞愧难当,她借口要找老姐妹商量事情,匆匆跑离了家。
在我们家,火药味一直很浓,动不动就销烟弥漫了。
我承认我是个很胆小的人,从小,我就被我爸我妈的大嗓门吓坏了,他们动不动就吵架、打架,一点都不像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搞得我深怕他们的拳头一不小心就会砸到我的头上、身上。所以只要他们一有动静,我就盼望着赶快能浇灭这把火,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一只猫一样地围绕在他们的脚边,喵喵喵地叫,爸,妈,别吵了,看在宝国的脸上,你们别吵了。
爸妈他们看看我,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他们中的一个会蹲下身,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说,宝国乖,我们不吵了。久而久之,我爸我妈都养成了习惯,只要一有事,他们都希望我站出来,说上几句,然后,把失控的场面控制住。我一点都不想干这种两边都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我没办法,真的,如果我不伸援手的话,局面不但会很难控制,而且矛盾会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他们都以为我是中心,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一个不想有事的人,一有事,我就心慌意乱。我前面和你说过替爸妈叫保姆的事,那是我出的钱,但不知怎么,这个事让我老婆胡林珍知道了,胡林珍在半夜里拎着我的耳朵发脾气,徐宝国,怎么回事?我连忙检讨,说自己没有和她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真的罪该万死。
钱哪来的?胡林珍比较关心这个。
我嗫嚅着说,给人修电脑赚的。
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只能嘻皮笑脸地说,想留点私房小钱,以后不敢了。
胡林珍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死鬼,天下只有你這样的傻瓜!你哥、你姐都死绝了?
我哀叹一声,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一个装聋作哑,一个吊儿朗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也被搞倒在地,到时候两个老的都躺床上,最受罪的还不是我?我要是一陷进这个泥坑里,还不连累你?
实事求是地说,胡林珍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性格相对来讲也较温和,她对我所做的事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她的话说来就是,蚤子多了不怕痒。她忧虑地说,我倒不是心疼这点钱,而是担心你爸妈变本加厉,把我们的客气当作福气了。
我那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说了句相当高调的话。我说,对于我们家来讲,现在也就我境况稍微好一点,徐宝徐和徐宝少这两个家伙,真正度日如年。我爸妈生下我们三个,就指望着晚年能幸福一点。我爸还憧憬过,说老了,在大儿子那里待上三个月,到女儿那里去待上三个月,再到小儿子那里待上三个月,然后在自己家里待三个月,这样,一个四季就过去了,一个四季过去了,一年也就过去了,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想想也是开心的。可现在,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靠不了他们了,只能靠我,我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在我想来,你我应该感到高兴,毕竟我们还有这个能力,如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那才叫悲惨……
我话音还没落,胡林珍就用力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从床上摔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你去死吧,你有这个念头,我也要和你离婚,让你和你姐、你哥一样,反正,你们徐家都爱玩这个……
我气坏了,我揉着摔疼的屁股说,你以为我愿意?可我没办法,都不管事,那不成一团糟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委屈,可我的委屈跟谁去说?照例,我是最小的儿子,理应受爸妈哥姐宠爱,可有谁来宠我?在我爸妈眼里,他们肯定觉得我活得太滋润了,所以来适当地掠取一些是应该的。他们自己省吃俭用,把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一点东西,都补贴给了徐宝徐、徐宝少,他们是在赎罪,你知道不知道?
胡林珍冷冷地说,管我屁事,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一副孙子样。
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无计可施地摊了摊手。
胡林珍的双眉竖起来了,你的意思,你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我……我……我哀怨地看着胡林珍,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好,你有种。胡林珍迅速地从床上跳起,利索地穿上衣长裤,拿起包就往门外走。
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你干什么?要去哪?
我回我娘家不可以吗?她的鼻息重了。
胡林珍哪里还有什么娘家?她爹妈早就过世了,她回离酒肆几百里地的卯庄,也就是在她哥嫂那里。
你不要这样!我劝她。
你管不着。胡林珍“嗵”地关上了门。
我一看大事不好,胡林珍就这样,要么不发脾气,一旦发起脾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想当年,为挽回和她的感情,我在她面前下跪了至少3次,才让她回心转意。眼下她故伎重演,我哪里敢怠慢,一个箭步冲到阳台上,拉开铝合金门窗,对着下楼的胡林珍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好好说,我听你的还不行?
胡林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头脑一热,喊,你不回来,我跳下来,死给你看!
看她还是没反应,我一咬牙,果断地跳了下去……
我家住二楼,跳下去,当然死不了,我是双脚着地的,就把一条腿摔坏了。我“啊唷啊唷”叫唤的时候,胡林珍飞快地扑过来了,她扑到了我的身上吆喝,徐宝国,你有毛病啊,你想干什么?……你昏头了!我索性闭上了眼,我明白,胡林珍对我还是好的。
不瞒你说,我玩这种把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矛盾剧烈到无法解决的时候,我都会采用这一招,我把它当作我的绝招。当然,并没有厉害到像今天跳楼这一步。我有肾结石,每次疼起来,那真的是翻江倒海,我发作过几次,都是从床上弹跳到地板上,然后,像个球一样蜷曲着在地板上滚。好几次,我都想去开刀取掉它,但胡林珍不同意,说男人在肾上开刀,那以后的生活质量就很难保证了。她不让我开,我就一直會疼。所以,我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一招,一有化解不了的矛盾,我就满地打滚。
这一招非常管用,只要我一喊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我的身上,要面对的矛盾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会手忙脚乱地把我送进医院。肾结石这种病藏在体内的,医生和各种医学仪器也吃不准它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发作不发作,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我呢,只有到了医院,才会轻松一点,有时候,我就想,我要永远是个病人那该多好,有人围着我转,对我嘘寒问暖,不需要我参与到任何的矛盾中去,当然,也不能是绝症,绝症那是连命也要丢的……
我现在的烦恼是,我住院一段时间后,又得回家了,回家了又得面对这一大摊子鸡零狗碎,想想我都会头痛,我怎么办呢?不可能一直用这一套,用多了,总归会让人揭穿的,那小伎俩,实在有点小儿科……
佳丽,219床换盐水。有同事和我打招呼,我哦哦哦地答应着。
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徐宝国,我有些歉意地说,哎,我得去工作了。
徐宝国有些不好意思地擦着自己的眼睛,没事,你忙吧,我先走了。
要不,你再坐坐,我很快就可以把工作处理好的。我说。
我一阵风地出去,又一阵风地回来,说老实话,虽然我是个新护士,但一段时间干下来,我已经得心应手了。我很想继续听徐宝国的故事,那故事真的很好听的。在他说的过程中,我一直有替他出谋划策的冲动。
但等我回到护士办公室的时候,徐宝国已经走了。我愣住了,不是说好等我的么?我的一个叫芒芒的同事和我打趣,怎么,徐宝国给你讲故事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哎,你怎么知道的?
芒芒嘎嘎嘎地笑,我们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听过他的故事,他是这里的常客,隔一段时间总要来住一阵子,什么大毛病都没有,但什么小毛病都有!奇奇怪怪的,看你是新来的,他就跟你说了?换了老的护士,恐怕早就把他轰走了,好曲没有三遍唱,都陈年烂芝麻烂谷子了,啰里啰嗦的,有什么好听的。
那你说说,他给你说了什么故事?我讨厌芒芒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
芒芒乐了,有什么好说的?他说了那么多,我都没记进去,有一点,我倒是记住了,他说,每朵花,每棵草,在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表情的,只不过我们都没发现,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好好地跟我说一说,到底怎么个不同法。
可他老是说,说是说不清楚的。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这个徐宝国,我怀疑他是骗我们的。芒芒老道地说,这样的老男人我见多了,老是神神叨叨的,其目的就是跟我们套近乎。我记得他一会儿跟我们说是园林管理所的,专门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一会儿又跟我们说是科技局的,专门和电脑打交道,说不定哪天又会说是管飞机的,我才不理他。你以后也少搭理他。
芒芒给别人换药去了,偌大的护士办公室就又剩下了我,在白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墙壁和玻璃面前,我觉得无聊,于是我摸出手机,继续看我的那些“宝贝”,我一一辨认着,这是福娘,这是爱之蔓,这是静夜,这是花月夜,这是马库斯,这是情人泪……想到芒芒说的,我新奇极了,徐宝国说的是真的么?
我心一痒,就跑出了护士办公室,我跑到了徐宝国的病房去了。徐宝国不在,邻床说他坐着轮椅出去了。
我失望地回到了办公室。一直到下班,我也没有看到徐宝国。第二天,是我轮休,我脑子里老是想着芒芒的话,我决定给徐宝国打电话,我打到了病房总机,然后让徐宝国听电话。我问他,你说每朵花,每棵草,在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的表情,真的还是假的。
徐宝国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以前记载过的。
那你说说看,有什么不同?
说不清楚啊,除非,你把那些花啊草啊都放在我的面前,我就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给你说了。徐宝国慢吞吞地说。
我开心地叫起来,那还不方便,我可以把我种的花草都搬到你面前来。劲头一上来,我说干就干,把平时分批搬出搬进的那些已经在家里的花草,一股脑儿又送到了医院,又让他们出现在了我们的护士办公室。
欧姐一看,老大不高兴,佳丽,你有脑子不,怎么又搬来了?
我笑脸相迎,欧姐,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在上班时间伺候这些花草,但可以把这些花草都放在病房里,装点病房环境……我为自己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而感到高兴。
欧姐将信将疑,我拥住她说,病人一说好,你这个护士长脸上就有光了。趁你在退休前,好好地再红火一把。
欧姐笑了,我知道她喜欢听这话。于是我添油加醋地说,这是一个创新,不单单是病区,是护理部,还是整个医院……我们还可以请病人来管理这些花花草草,对了,那个徐宝国,不是专家嘛,让他带头干,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可以让病人的心情也好起来,忘记病痛、战胜病魔……
我发现欧姐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显然,我的建议打动了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还指挥着我的护士姐妹们和我一同把那些花花草草搬进了病房……在我们搬的过程中,徐宝国坐在轮椅里,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我忍俊不禁,是的,我还没有跟他商量过,他不是告诉我,他是一个宁事息人的人吗,那我就把事件先挑起来,看他如何处理这个事件;他不是还告诉我,他喜欢呆在医院里躲清静么?那我也可以成全他,他往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对自己的创意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这是自我喜欢上那些花花草草以后,最为得意的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我都快憋不住我的欢乐了,于是我蹦蹦跳跳地跑向徐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