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传奇中骈体文的使用功能

【摘要】 唐代传奇小说文备众体，在借鉴史传手法以散句叙事之余，受到六朝骈文及敦煌唱讲文的启发，有意识地将骈体文引入到小说叙事当中，韵散结合，丰富了小说的叙事结构，提升了小说的审美表现力。唐传奇中骈体文的使用在渲染环境氛围，调节叙事节奏，塑造人物形象、进行议论说理方面均发挥了重要功能，是唐代作家在文体融通上的一次成功尝试，对后世小说的创作具有借鉴意义。

【关键词】 唐传奇;骈体文;使用功能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08-0027-02

唐传奇文备众体，韵散兼备，用史传笔法虚构故事的同时不忘插入诗赋、骈文等韵语。六朝时期骈体文达到鼎盛，骈赋及骈体书信盛行，极尽铺排藻饰、用典对仗之能事。唐代骈体文延续六朝时的优势地位，官方规定命令性诏敕及实用性文书的写作均必须使用骈体。因此，唐代文人大都接受过系统的骈文写作训练，进行小说创作时，在借鉴史传叙事手法之余，便将骈文句式有意识地渗透到小说叙事当中。加之六朝的敦煌讲唱文采用韵散结合、说唱相间的形式叙述故事，给了唐传奇作者以明显的启发。因此，唐传奇作者往往以散句构建小说基本框架，以骈语进行填充，骈散交替，丰富了小说的叙事结構，扩展了小说的表现空间。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云：“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实景，世以为奇。尹诗鲁读之，曰：‘传奇体耳’。” 北宋古文家尹洙以“用对语说时景”嘲讽传奇体，侧面肯定了唐传奇中存在的骈文因素。本文以为，唐传奇中骈体文的使用在诸多方面发挥了其独特的文本功能，使小说增色颇多。

一、渲染环境氛围

在描写景物环境时，唐传奇小说的诸多作品中使用了骈句，辞采华美，对偶精工，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效果。

裴铏小说集《传奇》中《陶尹二君》篇，作者以四六骈句写古丈夫为童子时，被抓海岛上所见之景：“余为童子，乃在其眩但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石桥之柱攲危，蓬岫之烟杳渺。”此句将景物描写涂上想象力色彩，气势斐然，如临其境。

中唐传奇小说《柳毅传》中，作者以骈句对洞庭龙宫的龙虚殿进行了描摹：“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作者通过对室内陈设及各部件的描写构建出直观的三维立体空间，并赋予画面以生动的色彩美，再以感叹式的对句作结，使洞庭仙境的瑰丽神奇尽显于纸上。

由此可见，唐传奇小说中，以骈句描写景物、渲染环境作为一种常见笔法，不仅对景物环境本身进行了精妙细致的刻画，为小说语言添色，更与情节、气氛、人物心境相契合，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动态画面感。

二、调节叙事节奏

在叙事层面上，骈文一直处于劣势地位。唐代学者刘知几曾在《史通 · 内篇 · 叙事》中言：“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由此可见，不少文学家忌讳在叙事文体中掺入骈体文。然而唐传奇作者在叙事的过程中，借鉴史传笔法却不拘泥，对骈体文进行了恰当灵活的使用，骈散交替，达到了调节叙事节奏的良好效果。

如李朝威《柳毅传》中，龙女重新出场与柳毅重逢的画面描写使用了大量骈句：“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作者用铺叙的方式渲染宏大场面，以骈语先对天气环境、音乐背景、器物随从和龙女的容貌服饰进行了描摹，后运用红烟紫气的虚化笔法对整体氛围进行了烘托。这段描写中骈句的使用，不仅使小说在语言和色彩上达到了瑰奇华艳的效果，更是以短节奏的四六句式推进了叙事速率，使读者能够迅速进入叙事情境，以柳毅视角快速认识龙女的身份。而骈文中夹杂的一 二散句，则调剂了整齐化骈语的节奏变化，承担了缓冲协调的艺术功能。

再如袁郊《红线传》中也有类似的以骈语进行叙事的部分：“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但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烛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关于这段红线盗盒过程的讲述，作者使用了四六骈句对其中涉及人员和物品的空间位置进行了描绘，在调动读者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感官的同时，让读者能够随着空间的位移转换而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从而缩短了故事时间，使叙事节奏更加紧凑，也使故事情节看上去更加紧张、刺激而富有波澜。最后红线对此事的议论感慨也使用了骈语，与陈述事实的散句相融合，张弛有度，达到了灵活生动的艺术效果。

由此可见，骈句的使用并非是散文写作中的忌讳，只要作者能运用自如，便能发挥其在调节叙事上的独到功能。

三、塑造人物形象

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唐传奇小说中的骈句成分也发挥了独特的使用功能，为人物形象增添了颇多光彩。

首先，撰写书信时对骈体的使用，有使人物形象立体化、个性化的功能。元稹《莺莺传》通篇以散文叙事，莺莺给张生的书信却采用了传统书信的骈体形式，文辞委婉含蓄，柔美凄怆，不仅契合莺莺知书达理的小姐身份，更体现了她矜持内敛的性格特征。

皇甫枚《非烟传》中，非烟给情人赵象的回信亦使用了骈体：“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的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泛金微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这段话文采富丽，用典精切，将非烟自叙身世之语和抒情性的景物描写相结合，表达了她对公子的倾慕之情，展现了她大胆求爱、敢于冲破礼教束缚的性情本色。

其次，人物语言中使用骈体，可以展现说话人物对事件的情绪、态度，进而反映人物形象。元稹《莺莺传》中，莺莺主动约见张生却又在张生到来后翻脸不认：“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好，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作者使用骈语句式写莺莺对张生的责备之语，短促有力，形式上对仗妥帖，逻辑上层层推进，充分展现了莺莺看似义正言辞，实则口是心非，在礼教压抑下反复挣扎徘徊的矛盾心理。而崔莺莺这一女主人公形象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也可从中体现。

蒋防《霍小玉传》中，作者用骈句写小玉临终前对李益的诅咒之语亦使用了短小有力的四字骈句，内容上两两对比，形式上对偶精工，血泪俱下，声声控诉，充分展现了霍小玉这一坚韧刚烈的痴情女子形象，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综上所述，可以以为，唐传奇作品在典型人物塑造上的成功，离不开唐传奇作者对骈体文的恰当使用。

四、进行议论说理

相对于散文而言，骈体文由于文辞藻饰且受到声律、对偶的制约，说理往往不够切实精当而流于虚浮。孙梅在《四六丛话》中说过：“四六长于敷陈，短于议论。”然而唐传奇作者在借鉴史传叙事手法的同时，也借鉴了史家在文章结尾处以骈文进行论赞的写法，且运用妥当，并无浮靡堆砌之感。

如沈即济在《任氏传》结尾处言：“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作者以骈俪句议论，说理简洁流畅，清晰深刻。

再如李光佐在《谢小娥传》末尾段的议论之语：“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作者以骈文形式对谢小娥“贞”与“节”这两种品质进行了总结评价，末尾使用两侧对称长句，不仅展现出自己对笔下人物的高度赞赏，更彰显了自己的态度和创作目的，骈偶美观之余，亦不缺震撼人心之势。

由此可见，在唐传奇小说的表达方式上，骈体文不仅可用于叙事、描写，也可以用于议论说理，发挥着多重使用功能。以骈俪之句说理，只要运用妥当，亦可通透脱俗，免去虚浮之弊。

五、结语

综上所述，骈体文在唐传奇中被广泛运用于描写、叙事、议论等诸多领域，并以其自身的形式特点发挥了独特的艺术功能，提升了小说整体的表现效果。从整个小说发展史来看，唐传奇中骈体文的运用不仅避免了前代小说单纯以散句叙事、语言平淡朴拙的缺陷，更对后来的宋元话本及明清白话小说的语体特征产生了重要的借鉴意义。明清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中均大量使用骈偶句进行环境描写、人物描写和抒情说理，这些作品的作者在骈文技法的使用上更加纯熟，以其丰厚的笔力将古典小说的语言艺术审美功能和表现力推向了一大高峰。由此可见，“文备众体”的唐传奇对于骈体文的引入，在小说发展史上构成了一次有开拓性意义的“新变”。唐代作家在文体风格融通上的积极探索和成功实验，彰显了传统文学创作强大的革新能力和旺盛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于景祥.中国骈文通史[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4]韩林.唐传奇中的骈文因素[J].辽东学院学报，2007.

作者简介：

张莹，女，汉族，辽宁朝阳人，硕士学历，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