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礼席概论
2021-04-30黄连涵通讯作者
黄连涵 张 肖(通讯作者)
一、前言
席,也被称为筵①,常与几、依共用,如图1、图2。席多由芯和缘纯构成。芯材有竹、蒲、秸秆等草类材料。包裹芯的缘纯,以布帛为材。古代中国,“礼”以典章制度的形式表现为“礼制”,席则是礼制中的重要“礼器”,即礼席。
图1: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轪候利苍家的依、席、几,湖南省博物馆
图2:《天子诸侯左右房图》,清代张惠言《仪礼图》
礼席的长度,被认为是“短不过寻,长不过常,中者不过九尺”②。常为一丈六。寻是半常,为八尺。以汉尺(一尺约为23厘米)计量,席的长度,短约一米八,中到两米左右,长不过三米六。礼席的长度与三个因素关联:一是几位于席上。有用于“生人”的左几、“逝者”的右几、天子的左右玉几。二是人坐于席上。常以四人为节。三是馔位于席前。内羞在左,庶羞在右③。礼席的宽度,被认为是“三尺三寸三分”④,以汉尺为单位,折合今尺,约为八十厘米。礼席的宽度,也与人相关,需满足人站或坐在席上的尺寸要求。
礼席作为礼器,有两层含义:一是“礼制”中的“神”“祖”“人”,对应了各自的礼席。昊天上帝、皇地祗等的神席、先祖的用席、人的坐席,各有所依制。二是古代中国人在礼仪中,遵循用席之仪。有专席、共席之分,上席、下席之别。
礼席的发展,受两个因素的影响:首先是礼制。在中国古代礼制发展史上,有两个标志性的事件。一是春秋至西汉,《周礼》《仪礼》《礼记》成书。“三礼”奠定了中国古代礼制发展的基础,确立了礼席的两层含义。二是唐玄宗时,《开元礼》问世。自此“五礼之文始备”。宋、金、元、明、清都以“三礼”和前代礼典为蓝本,编纂本朝礼典。礼席的两层含义也随之传承、创新。其次是抬高坐具。除席之外,各时期渐次涌现的床、榻、椅等,统称抬高坐具。抬高坐具的影响有两点:一是在一些礼仪中,某种抬高坐具替代了礼席。二是在某些礼仪中,席与抬高坐具叠加成复合坐具。
二、两层含义——先秦至南北朝
现有大量的证据表明,新石器时代晚期(公元前5000~公元前3000年),先民已经用席来坐卧、陈器。新石器时代末期(公元前3000~公元前2000年),以墓葬形制、祭坛、玉文化为表征的“礼”的雏形已经出现。同样在该时期,中国历史进入了圣王时代⑤。《封禅记》记载,黄帝诏使诸侯、群臣列圭玉于兰蒲席上。《韩非子》记载,舜禅位于禹,禹作祭器,其中便有蒋席颇缘(斜纹边缘)⑥。圣王时代的席极有可能与“礼”结合。
进入三代,“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西周形成了完备的礼制。对于席上坐姿,西周以跪坐⑦为正坐。自此至南北朝,跪坐成为唯一“合礼”的席上坐姿。
春秋战国,孔子开创的儒家,宣扬“为国以礼”。汉代将礼制纳入到儒家文化的范畴,开启了礼制发展的新阶段。春秋至汉代,《周礼》《仪礼》《礼记》被整理、注解、刊布。在“三礼”中,礼席的两层含义得以展示。
1、礼席种类
《周礼·春官·司几筵》载有“五席”:“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凡大朝觐、大飨、(大)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向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祀先王、昨席亦如之。诸侯祭祀,席,蒲筵缋纯加莞席纷纯,右彫几。昨席,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筵国宾于牖前,亦如之,左彤几。甸役,则设熊席,右漆几。凡丧事设苇席,右素几。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则纷纯……”⑧
“五席”包含八种席:次席黼纯、缫席画纯、莞席纷纯、蒲席缋纯、熊席、苇席、柏席黼纯、柏席纷纯⑨。对于八种席的用材和纹饰,以郑玄、贾公彦的诠释,影响最广。次席。郑玄认为,它是由桃枝竹材编成。贾公彦认为,它是由虎皮制成。次席的黼纯,是在包缘的绛帛上,绣有黑白斧形纹。斧无柄,近刃白,近銎(斧头装柄的孔)黒。缫席,也被称为藻席,以小蒲⑩为纬,经以五色绒线。缫席的画纯,是在包边的绛帛上,绣有五色云气纹。莞席的用材也是小蒲。莞席有纷纯。对于纷纯,郑、贾观点不同。郑玄认为,纷纯的形态是包缘纺织物的沿边,缀有长而窄的帛条。贾公彦认为,纷即粉,粉纯是绛帛上绣有白色云气纹。蒲席。它的芯材是蒲草,即长粗的蒲草茎。蒲席搭配的缋纯,是由青、白、赤、黑四色,相次画成。熊席,以熊皮为席,无缘纯。柏席与苇席。郑玄认为,柏席所用的萑,似苇,但比苇细。柏席有缘纯,苇席无。
八种席的使用规制如下:王和先王神位,用三重席: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诸侯祭祀时,其先祖神位用两重席:蒲筵缋纯加莞席纷纯。诸侯受酢,用席两重: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王筵国宾⑪,国宾用席与诸侯受酢用席相同。王田猎,用熊席⑫。丧事,凡奠用苇席⑬。下帐中,神座用柏席⑭。
《仪礼》有大夫、士的用席记载。《公食大夫礼》:“司宫具几与蒲筵,常,缁布纯,加萑席,寻,玄帛纯,皆卷自末。”⑮大夫⑯用两重席:蒲筵缁布纯加萑席玄帛纯⑰。而《乡射礼》的青年贤士、《乡饮酒礼》的处士⑱用一重席:蒲筵缁布纯。
《礼记·郊特牲》描述了郊祀的用席材质:“莞簟之安,而蒲越、藁秸之尚,明之也。”⑲据此,各朝代在对“神”“圣”的祭祀中,使用了三种礼席:藁秸之席、蒲越之席、莞席。藁秸之席,由稻或麦的秸秆制作。蒲越之席,是由长粗的蒲草茎制成的蒲席,也被称为越席。莞席,由小蒲制成。
综上,笔者将“三礼”中的礼席分为三类⑳:“神用席”包括藁秸之席、蒲越之席、莞席。“祖用席”和“人用席”包含次席黼纯、缫席画纯、莞席纷纯、蒲席缋纯、萑席玄帛纯、蒲席缁布纯。
三类礼席的形制,可由三个礼制要素——芯材、纯饰、重数来解析。三种“神用席”,分别以藁秸、蒲草、小蒲为芯材,无缘纯,且为单席㉑。
“祖用席”和“人用席”相对复杂。芯材以桃枝竹和虎皮为最高级,长粗的蒲草茎等级最低。纯饰以黼为最上,缁布最下。
重数无固定规制。《周礼·司几筵》,先王的三重席,是被用于“时祭”。“祫祭”时,则用五重㉒。“禘祭”时,改用四重。《周礼·司几筵》中,诸侯先祖的两重席,也是被用于“时祭”。但“祫祭”“禘祭”时,都设三重。大夫和士的先祖神位用席只有一重㉓。
《周礼·司几筵》,王用三重席。公也用三重席㉔。诸侯的用席,重数不一。相飨,用席三重。相朝,用席两重。在特定仪式中,也用单席㉕。卿和大夫,用席二重㉖。士,用席一重㉗。
2、用席之仪
古代中国人在礼仪实践中的用席之仪,是礼席作礼器的第二层含义。
其一,共席与专席。共席是指人们共坐于一席。专席是指一人独坐于一席。关于共席和专席,有群居之法㉘,被用于宴饮、讲问等日常活动。二者也是礼仪活动中的坐法。例如,《仪礼·乡饮酒礼》中,主、宾、介、众宾之席,皆专席。但《仪礼·乡射礼》中,众宾之席,“继而往西”,是谓共席。
其二,辞加席。加席是二重或三重席。辞加席,即辞掉一重席,以示谦让。日常待客时,主人为客人设重席。客人手按席说,应撤重席,用单席。主人坚持设重席,客人才践席就坐。辞加席也是礼仪活动的仪节。例如,在《仪礼·乡饮酒礼》的“旅酬”㉙环节,乡中来观礼的公或大夫就席时,委于席端,辞加席。即公辞一席,变二重。若无公,大夫辞一席,变一重。但是,公或大夫的“辞加席”,主人即乡大夫的回应是“不去加席”。
其三,升席与降席。席有上、下端之分。西、南是席的上端,东、北是席的下端㉚。升席与降席是指人由何端升席,由何端降席。日常使用时,升席由下,降由上。在礼仪活动中,由哪端升席,需要参照主人席的朝向。当与主人席的方向平行时,通常由下端升席。例如,《仪礼·乡饮酒礼》,主人、介的席同为南北向。介由北方升席,南方降席。当与主人席的方向垂直时,升席的方向应朝向主人。例如,《仪礼·乡饮酒礼》,宾席是东西向。宾,本应由席的下端即东端升席。但主人席在东侧的阼阶(阼阶位置,参考图2)上部,所以宾由席的上端即西端升席。
其四,坐不中席。“中席”,《礼记注疏》解释为:“共坐则席端为上,独坐则席中为尊。”《仪礼·乡饮酒礼》,公在“辞加席”的仪节中,“委于席端”㉛,即是“坐不中席”的体现。“坐不中席”还表现在,讲问时,人应与席前齐,是为了让尊者听到;饮食时,俎、豆被置于席前之地,人应坐在席的尽前,避免食物污席;徒坐时,人应距席前沿不少于一尺,以示无所求。
其五,避席。答尊者问或行拜礼时需离席。例如,曾子侍坐,子问至徳要道,曾子避席而对,子命之复坐。再如,《仪礼·乡饮酒礼》的“旅酬”环节,“一人(赞礼者)洗,升,举觯于宾。实觯,西阶上坐,奠觯,遂拜。执觯,兴。宾,席末答拜。”赞礼者,主人(乡大夫)的下属,在完成各项礼仪动作后,宾在席末答拜。这里的“席末”,并不是席端,而是席的西侧。宾离开席,在席的西侧,南向答拜赞礼者。
其六,首与尾。首是席的经所始,尾是席的经所终。舒席,有首尾。例如,《仪礼·公食大夫礼》,大夫的两重席——蒲筵缁布纯加萑席玄帛纯都“卷自末”。“末”即是席尾。礼毕,“司宫”收席时,当卷自席尾。卷席无首尾。横捧卷席时,应左高右低。抬高的左端,并不是卷席的首。降低的右端,也不是尾。
魏晋南北朝时期,某些礼仪活动的坐具已不限于席,还用到了诞生于本土的床、榻。《晋书》记:“江左诸帝将冠,金石宿设,百僚陪位。又豫于殿上铺大床,……太尉加帻,太保加冕。”㉜东晋诸帝的冠礼,已用大床。《南史》记:“十月甲戌,梁帝勅丞相,自今问讯,可施别榻,以近扆(依)坐。”㉝梁敬帝勅陈霸先,在朝堂问政时,可坐于榻上,并靠近帝座。
床、榻坐具进入礼制,有两点影响:一是开始以坐具坐面的高低来匹配地位的尊卑。在同一空间,坐于床、榻,即坐高者,为尊。席地而坐者,为卑。二是铺席于床、榻。床、榻上的席,没有明确的礼制要素。两点影响延续至后代礼制。
来自外域的抬高坐具,如绳床(椅的最早形态),在该时段主要被佛教徒使用。因其多适于垂足而坐,所以不能进入以跪坐为行为基础的礼制仪式。唐代之后,对坐姿的约束已不苛刻,绳床才进入礼制,并与席兼容发展。
三、五礼与席——唐代至清代
“五礼”是指吉、凶、宾、军、嘉之礼。以“五礼”来统筹国家礼仪,始于西晋。在南北朝积累的基础上,隋朝建立了适应大一统的礼制。记载西晋至隋代“五礼”的典籍,现都已亡佚。
唐代是第一个“五礼”有文可考的朝代。《大唐开元礼》,是中国礼制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作品。它的出现标志着西晋以来的“五礼制度”更加系统、完善。
宋代既有官方礼典,也有私家撰作。官方礼典中的《太常因革礼》《政和五礼新仪》流传至今。私家撰作以《书仪》《家礼》流布最广。
金、元礼制,并非以“五礼”为体例。金代的存世礼典,有世宗大定年间的《大金集礼》。元代没有礼典问世,从《元史》中可见“国俗旧礼”与“汉礼”的杂糅。
明朱元璋在位期间,修撰了诸多礼法典籍,如《大明集礼》。对洪武典制及其沿革的汇编,以完成于万历年间的《大明会典》和成书于天启年间的《礼部志稿》为代表。
康熙二十九年,采择明制,略加增损,修成《清会典》。后经雍正、乾隆、嘉庆、光绪四朝,各自续修、再辑,《清会典》包含了清代最完备的礼仪制度(下文引用与《清会典》相辅而行的光绪年间的《钦定大清会典图》)。
从上述礼典记载中,可见各朝代的礼席制度。笔者将其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唐至元代,二是明代和清代。
1、承继创新
唐、宋、金、元,国家礼席制度的发展特征是,对“三礼”用席的承继和以此为基础的时代创新。
(1)神用席:各朝代礼制中的“神用席”种类,有藁秸之席、蒲越之席、莞席。
《大唐开元礼·吉礼》,藁秸之席被用于昊天上帝、五方帝(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日月神(大明、夜明)等天神神位,以及皇地祗、神州地祗等地神神位。上述“第一等神”之外的“第二等神、圣”,如星辰、社稷、岳镇海渎、先代帝王、孔宣父、齐太公等,神位统设莞席。配祖㉞神位也用莞席。
《政和五礼新仪·吉礼》也为“第一等神”㉟设藁秸之席,为若干“第二等神、圣”设莞席。与《开元礼》不同的是,《政和五礼新仪》的配祖神位用蒲越之席。北宋时期,对“神用席”有过为时短暂的“创新”。仁宗时,为昊天上帝席和配帝席加褥。昊天上帝用黄褥,配帝用绯褥。因与“礼”不合,神宗元丰元年,又去褥。
综合《金史》《大金集礼》可知,金朝的“神用席”制度受宋制影响。“第一等神”用藁秸之席。“第二等神”设莞席。配祖加蒲越之席。
《元史·郊祀上》记载的南郊之礼的“神席”形制,受汉制影响,又有所突破。可以概括为三点:一是昊天上帝、皇地祇的藁秸之席和配帝的蒲越之席皆缘以缯,并加绫褥。昊天上帝、配帝席的缯缘和加褥用青色,皇地祇席的缯缘和加褥用黄色。二是从祀的九位“第一等神”用藁秸之席,上加绫褥。绫褥的颜色,各随其方色。三是从祀的“第二等神”皆用莞席。
(2)祖用席:各朝代太庙的“祖用席”㊱,主要使用了莞席纷纯、缫席画纯、次席黼纯。
《大唐开元礼·吉礼·皇帝禘享于太庙》:“享日未明五刻……布昭穆之座于户外。自西序(西序位置可参考图2)以东,献祖、太祖、髙祖、髙宗座,皆在北廂南面。懿祖、代祖、太宗、中宗、睿宗座,皆南廂北面。每坐皆设黼扆(依)、莞席纷纯、藻(缫)席画纯、次席黼纯、左右(玉)几。”㊲
《宋史》:“元丰……元年,‘(郊庙)每室所用几席,当如<周礼>,改用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凡祭祀,皆缫、次各加一重,并莞筵一重为五重’”。㊳从《宋史》记载可见,常日,先皇帝用三重席。祭祀时,改用五重席。
从《大金集礼》《金史》的记载可见,金朝太庙中先皇帝的用席,除有莞席纷纯、缫席画纯、次席黼纯(桃枝竹席),还有虎皮席(由红罗包缘,上绣金色斧纹)。前三者,尺寸相同,长五尺五寸(以宋尺为准,约为1.76米),宽二尺五寸(以宋尺为准,约0.8米)。虎皮席有尺寸不同的两种。一是大虎皮席,长同它席,宽增一尺。二是小虎皮席,长、宽同它席。
四种席的用法为:夏秋享时,在一层莞筵和两层缫席上加两重桃枝次席,共五重席。冬则去桃枝次席,换两重小虎皮席,也是五重席。腊冬时,两重大虎皮席加于缫席上,再加两重小虎皮席,变为七重席。
元代太庙先皇帝的神席,参考金制但有调整。《元史》记载的神席制度为,先铺一层紫绫厚褥和一层紫绫薄褥,上加一重莞筵,两重缫席和两重虎皮席。天气暖时,两重虎皮席换为两重桃枝竹席。
(3)人用席:《大唐开元礼·嘉礼》《政和五礼新仪·嘉礼》大体沿用了“三礼”的“人用席”,但“用席人”变为皇帝、皇太子、亲王、公主、各级品官。
以“冠礼”用席㊴为例。《大唐开元礼·嘉礼》记载了皇帝加元服时的礼席:莞筵纷纯加藻(缫)席缋纯加次席黼纯。皇太子加元服用席与三品以上官员嫡子冠席相同:莞筵四纷纯加缫席四缋纯㊵。亲王冠礼用席与三品以上官员庶子冠席相同:莞筵三纷纯加藻(缫)席三缁纯。四品、五品官员嫡子冠席:蒲筵四缁布纯加萑席四玄帛纯。四品、五品官员庶子冠席:蒲筵三缁布纯加萑席三玄帛纯。六品以下官员嫡子冠席:蒲筵四缁布纯。六品以下官员庶子冠席:蒲筵三缁布纯。
对比“三礼”的“人用席”,《开元礼》的“冠礼”用席,舍弃了缫席画纯,新创了藻(缫)席缋纯和藻(缫)席缁纯。前者的使用对象是皇帝、皇太子、三品以上官员嫡子。后者被用于亲王和三品以上官员庶子。
通过《太常因革礼》《政和五礼新仪》的记载可知,北宋无皇帝冠仪。皇太子、亲王、品官嫡庶子的冠席形制与唐代相同。
“人用席”与等级官阶的结合,还体现在《开元礼·嘉礼》的“婚礼”用席和“养老礼”用席。以“婚礼”的“问名”㊶仪节中,设于堂上的使节(媒人)和主人用席为例,《皇帝纳后》《皇太子纳妃》《亲王纳妃》《三品以上婚》设莞筵纷纯加藻(缫)席缋纯;《公主隆嫁》布莞筵粉(纷)纯加藻(缫)席缁纯;《四五品婚》用蒲筵缁布纯加萑席玄帛纯;《六品以下婚》用蒲筵缁布纯。
缫席画纯,出现在“养老礼”——《开元礼·嘉礼·皇帝养老于太学》㊷。该礼仪中,皇帝用莞筵纷纯加藻(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三品以上配莞筵纷纯加藻(缫)席画纯;四、五品用蒲筵缁布纯加萑席玄帛纯;六品以下用单席,蒲筵缁布纯。
2、厘革消亡
厘革表现在“神用席”“祖用席”“人用席”,在明清时期,被椅和桌、案替代。至清代,自“三礼”传承两千余年的礼席制度,在国家礼仪活动中消亡。
首先,唐、宋、金、元的“神用席”,在明清《吉礼》中,代之以椅(座)和桌、案。以“祀天礼”为例。《明集礼·吉礼第一·祀天》:“国朝尊事上帝,用龙椅龙案,上施锦座褥。配位同。从祀位,置于案,不设席。”㊸上帝是指昊天上帝,配位指配帝,二者位设龙椅、龙案。从祀位是指大明、夜明、风云雷雨、岳镇海渎等神位。从祀神的神位板被置于案上。清代“祀天礼”的诸神位中,也不设席。据《钦定大清会典图·礼一·祀典一》可知,昊天上帝、配帝、各从祀神的幄内,设座、案、怀桌。
其次,太庙中先皇帝神位的坐具,由唐、宋、金、元的“祖用席”,在明清时期变为宝座。明《礼部志稿》记:“成化八年,南京太常寺少卿刘宣言:‘北都以后,南京祀典或存或废……太庙自太祖以上五庙帝后,冠服、宝座皆全。太宗有冠服而无宝座,文皇后则俱全。仁宗、宣宗止有宝座无冠服’”。㊹由此可知,明代南京太庙先皇帝的神位用宝座。另从《钦定大清会典图》的记载以及现北京清太庙的遗存可以断定,清太庙先皇帝的神位也用宝座。
最后,“人用席”仍存在于明代的一些“传统”礼仪活动中,但消亡于清代。明代礼制中,有两项礼仪活动设“人用席”。第一项,《明集礼·嘉礼十·皇太子纳妃》规定,在“醮戒”㊺仪节,设于奉天殿之西、面向东的皇太子坐席㊻用莞筵纷纯加缫席缋纯,与唐宋时期皇太子的“冠礼”更服用席相同。第二项,皇帝加元服,皇太子、亲王、品官子、士庶子加冠时,席仍为主要坐具㊼。因剃发等民俗文化的差异,冠礼消失于清代礼制。清代礼仪活动中,无“人用席”。
各朝代《军礼》中的“祭神礼”,如《开元礼》的《祭马之四神》,《政和五礼新仪礼》的《告武成王庙》,《明集礼》的《祭所过山川》等。“神”“圣”的神位,大致由唐宋的“设莞席”转变为明代的“置案”,与《吉礼》神位的演变大致相同。
从唐至清代的《凶礼》可见,“灵座”成为“奠”礼的对象。灵座是由席、几、床、屏风、帐、服饰等平素生活设施组成。唐至清代,皇室成员的灵座,有席,且加右几,被称为“几筵”。各项奠礼前,通常要先整拂“几筵”。宋代之后,放置皇室成员灵座的寝殿,被称为“几筵殿”。官员、士庶的灵座,在官式礼典的记载中,也有几筵。但司马光《书仪》、朱熹《家礼》的灵座是覆帕的椸(衣架)前,置椅、桌。椅上结白绢为魂帛,桌上有香炉、杯注酒、果等。两者相比,《书仪》《家礼》的灵座更具时代气息,反映了两宋时期高座家具已普遍存在于民众日常生活之中。
在各朝代《宾礼》中,抬高坐具是首要的坐具类型。例如,《开元礼》《政和五礼新仪》中,来访的“蕃王”“蕃使”在《蕃王奉见》《皇帝宴蕃国王》《皇帝宴蕃国使》等礼仪中的坐具是床。在抬高坐具的发展过程中,也可见席与之兼容。以明清皇帝的坐具为例,其常见的形态之一是台上铺席,再加宝座(椅)㊽,延续了“坐高为尊”的空间理念。
四、结语
1、造物思想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礼仪是宣示价值观、教化人民的有效方式。”中国古代礼制对此表现为,各项礼仪礼文,多追求道德境界,强调道德践履。例如,官、庶的嫡子冠礼,通常有三加冠。虽然各朝代“三冠”的种类不尽相同,但加冠前的三段祝词却有相似之处。始加冠的祝词多有:“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再加冠的祝词常有:“敬尔威仪,淑慎尔徳。”三加冠的祝词多用:“兄弟具在,以成厥徳。”三段祝词中,“德”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
“德”在礼席形制的构建中,起到了主导作用。对“神”“祖”“人”所用礼席的思考,古代中国人采用“文”与“质”、“多”与“少”两对概念。认为:“神、圣”的礼席应“贵少尚质”。因为任何修饰都不能匹配“天地诸神”“先贤先圣”之“德”。只有质素显诚,才可交其“神明”。所以,“贵少”和“尚质”成为“神用席”的礼制特征。贵少是指重数,藁秸之席、蒲越之席、莞席都是单席。尚质是表示这三种席无缘纯,它们的芯也没有装饰。又认为“先祖”和“生人”的礼席应“贵多尚文”。因为通过装饰,可以隐喻“先祖”“生人”之德。所以,“贵多”和“尚文”是“祖用席”“人用席”的礼制特征。贵多也是指重数。地位愈尊者、品德愈高者,席的重数愈多。尚文是指“祖用席”和“人用席”中的等级高者,必有纹饰,且以纹喻“德义”。例如缫席画纯的芯和缘纯都杂合五色,隐喻“德之盛”。再如次席黼纯,芯有次列之纹,缘纯有斧纹。二者隐喻王的临事能断之德。
通过“文”与“质”、“多”与“少”来比“德”,进而构建器物形制,是中国古代礼席的造物思想。它的产生以及被传承,是中国古代儒家通过礼席来宣扬华夏礼制中的“德治”价值观以及教化人民“立德”的体现。
2、历史命运
礼席在中国历史中延续,离不开儒家文化在礼制中倡导的报本反始思想。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大力弘扬夏、商、周的“三代”历史观以及《周礼》《仪礼》《礼记》的“三礼”价值观。每一朝代在构建当朝礼制时,都会回溯“三代”的“清明政治”,参照“三礼”的“经典礼文”。“三代”和“三礼”中的器具及其使用方式,深刻影响了后代礼制中的同类用途物品。这是礼席从先秦被传承至明代的主要原因。
抬高坐具的发展促使礼席的消亡,这一过程的内在思想是维新兼容。“礼随时易”是中国古代礼制的发展特征之一。具有时代性的抬高坐具不断被引入国家礼仪,是各朝代礼制损益的重要内容。以《乡饮酒礼》为例,《仪礼·乡饮酒礼》以席地跪坐为仪节,唐宋时期变为榻上行礼,明清时期演化为桌上置酒、人坐于椅。席、榻、椅的坐具变迁反映了中国古代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席地跪坐、榻上盘坐、垂足高坐的坐姿演变。可以认为,以坐具和坐姿为代表的日用习俗,不断渗透进礼制,是礼席逐代式微并最终消亡的根本原因。
古代中国人发现,由草类材料制成的席,既洁且柔。在各式抬高坐具进入礼制的过程中,因为有材柔养体的优点,席没有被舍弃,而是与抬高坐具兼容构成复合坐具。“贵少尚质”和“贵多尚文”,显然无法约束其形态。因而,复合坐具中的席,在各朝代礼典中,没有礼制要素的要求。
明清时期,在东亚儒家文化圈内的其它国家礼制中,礼席仍扮演重要角色。李氏朝鲜(1392~1910)以儒家思想治国。《李朝实录》记载了世宗、文宗、端宗、世祖期间,宗庙的“祖用席”设蒲筵缋纯加莞席纷纯,即《周礼》诸侯的“祖用席”。同时期的中国明代,太庙先皇帝的神位,已设宝座。李氏朝鲜遵循“传统”,却反映了中国古代礼席对邻国的深远影响。
注释:
① 古代中国人认为,“席”与“筵”是同类物品。但二者的区别是,“铺陈曰筵,籍之曰席”,即“筵”被铺在地面,加于“筵”上的是“席”。
② 北宋陈祥道在《礼书》,清代秦蕙田在《五礼通考》中,引述该筵席之制。
③ 内羞是祭祀食后,所加的房内之羞,即糗饵、粉餈等粮食类食物。内羞列于席前左边。庶羞是牲及禽兽等肉食。庶羞列于席前右边。
④ 《礼记注疏》收录汉代经学家郑玄注:“席之制,广三尺三寸三分”。
⑤ 史学界一般认为禹生活在公元前2100年左右。古本《竹书纪年》:“黄帝至禹为世三十”。《说文解字》:“三十年为一世”。可知黄帝距禹约900年。因此,黄帝的生活年代约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中国的五千年文明由此而来。
⑥ 考证事物起源和沿革的历代诸多著作,如宋代《事物纪原》、明代《天中记》认为,自禹始席有缘饰。
⑦ 跪坐,以两小腿及两脚承受身体重量,双膝向前,臀在脚上。
⑧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二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第90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69页。
⑨ 苇席和两种柏席,因被用于丧仪,“故不中数”。
⑩ 小蒲即蒲草茎未长粗的细者。
⑪ 国宾,通常指老臣,既有诸侯来朝,也包括孤卿大夫来聘。“筵国宾”在中国古代礼制中也被称为“养老礼”。
⑫ “熊席”在后世礼制中,仅出现在《开元礼·军礼·皇帝亲征祃于所至之地》。熊席被奉入黄帝轩辕氏的神位,是天子在征伐之地祭祀时供奉的“神席”。
⑬ “丧事”,郑玄认为是指奠。奠有多种,大殓奠、朝夕奠、朔月奠等。奠时,为逝者设苇席、素几,以“存神”。史料可见,自魏晋时期开始,灵座替代苇席成为人们在丧礼中祭奠的对象。
⑭ 下帐是指墓室之内的“坐帐”,位于棺椁的正前方,南向。下帐以竹木为框架,纺织品为周顶。下帐内“逝者”的坐席用柏席。后世史料中,对柏席无记载。
⑮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仪礼注疏·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第102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34页。
⑯ 春秋至两汉时期,爵位系统大致由上公、公、比公、上卿、卿、上大夫、下大夫、元士、上士、中士、下士等序列组成。《公食大夫礼》,坐于蒲筵缁布纯加萑席玄帛纯的“大夫”,按爵位,应是指卿。
⑰ 缁布纯即黑布包边,玄帛纯即黑色丝织物包边。
⑱《乡饮酒礼》《乡射礼》中的“青年贤士”“处士”是指乡人,并非是爵位系统中的“士”。
⑲ [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注疏·卷二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礼类》第115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541页。
⑳ 熊席、苇席和两种柏席,在《周礼》之后的史料记载中极少出现,不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为研究方便,在礼席分类中,不列入这四种礼席。
㉑“神用席”为单席,是准照《礼记·礼器》言:“鬼神之祭,单席。”
㉒《礼记》载:“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五重席即是被用于“祫祭”,包括一重莞筵纷纯、两重缫席画纯、两重次席黼纯。
㉓ 大夫和士,无“禘祭”“祫祭”。通过《仪礼·少牢馈食礼》《仪礼·特牲馈食礼》的记载可知,二者的先祖神位,用席一重。《礼记》中的“大夫再重”,是指大夫飨时用二重席。
㉔“三礼”中的“公”,是指爵位系统中的“三公”。下文“公”含义与此同。在《仪礼·乡饮酒礼》《仪礼·大射》《仪礼·燕礼》中,公用席三重。
㉕《礼记·郊特牲》:“三献之介,君专席而酢焉。此降尊以就卑也。”这句话的背景以及含义是,诸侯遣卿来聘,卿行三献之礼。大夫是卿的副使,也是聘礼中的介,因而被称为三献之介。大夫本应用两重席,因为作为介,降为一重。诸侯受介之酢,也不用三重之席,而用单席。
㉖ 卿和大夫在“三礼”的用席重数等级中,被划为一类。二者在《仪礼·乡饮酒礼》《仪礼·大射》《仪礼·燕礼》《仪礼·乡射礼》中,用席二重。
㉗ 士在《仪礼·乡饮酒礼》《仪礼·乡射礼》《仪礼·士冠礼》中,用席一重。
㉘ 群居之法的意思是群居五人,推长者一人,别席。其余四人为节,共处一席。四人中的长者又处席端。
㉙“旅酬”在“献宾”“乐宾”之后,是尊者酬于卑者,自上而下劝酒。旅酬的顺序是:宾酬主人,主人酬介,介酬众宾,众宾再依长幼依次相酬。
㉚ 人坐在阳则上左,坐在阴则上右。当席被东西向铺陈时,人坐于南,南坐是阳,席的上端位于左侧,即席的西端。人坐于北,北坐是阴,席的上端位于右侧,也是席的西端。当席被南北向放置时,人坐于东,东坐是阳,席的上端位于左侧,即席的南端。人坐于西,西坐是阴,席的上端位于右侧,也是席的南端。
㉛ 《仪礼·乡饮酒礼》中,公的坐席被东西向铺设,公席的下端应是东端,即此处的“席端”。
㉜ [唐]房玄龄:《晋书·卷二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第255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92页。
㉝ [唐]李延寿:《南史·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第265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62页。
㉞ 《礼记·礼器》:“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所以在各朝代的祀天礼中,都设配帝神位。
㉟ 相比于《开元礼》,《政和五礼新仪》中设藁秸之席的“第一等神”还增加了天皇大帝、北极大帝、感生帝、荧惑、九宫贵人、太社、太稷等。唐、宋、金、元各朝代“第一等神”的种类不尽相同,后文省略金、元“第一等神”的种类叙述。
㊱ 每位“先皇帝”的神席都位于幄中,与席后的黼依、席上的左右几构成幄中家具系统。享日,有司从祏室奉出神主(以唐制为例,唐制长尺二寸,上顶径一寸八分,四廂各剡一寸一分。上下四方通孔,径九分。玄漆匮、趺。其匮,底、盖俱方。底自下而上,盖从上而下,与底齐。趺方一尺,厚三寸,皆用古尺。以光漆题谥号于其背),置于幄。启匮请出神主奉于席上。
㊲ [唐]萧嵩等:《大唐开元礼·卷四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政书类》第646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03-304页。
㊳ [元]脱脱等:《宋史·卷一百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正史类》第282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31页。
㊴ 《大唐开元礼》中皇帝、皇太子、皇子、品官子的冠礼用席,主要有三类,一是加冠席,多位于堂上;二是陈服席;三是供将冠者加冠后,回房内更衣时使用的席。后两者位于东房内(皇太子此两类席位于东序内的帷帐中,东序是指东墙,位置见图2)。下文所列是第三种席,例如皇太子加冕冠后,回房内将着远游冠时搭配的朝服,换为衮冕之服时,所用的莞筵纷纯加繅席缋纯。
㊵ 莞筵四纷纯加繅席四缋纯,是指东序内帷帐中,布置四组莞筵加繅席。下文中可见,嫡子有四组席,庶子有三组。
㊶ “问名”即男方委托使节(媒人)去女方家,问女方的名字、出生年月、时辰,以便男方卜问吉凶,决定成婚与否。《公主隆嫁》也有“问名”环节,但仪式在男家。
㊷ 在该礼仪,“选三师三公致仕者,用其徳行及年高者,一人为三老,次一人为五更。”并将五品以上致仕者称为国老,将六品以下致仕者称为庶老。该礼仪以三老为宾,坐于堂上西楹之东,近北南向。以五更为介,坐于西阶上东向。设国老三人坐于三老坐西阶,各异席。余众国老,坐于堂下西阶之西,东面北上。众庶老坐于国老之后。
㊸ [明]徐一夔等:《明集礼·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政书类》第649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71页。
㊹ [明] 俞汝楫:《礼部志稿·卷四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职官类》第597册,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864页。
㊺ 该仪节是皇太子迎亲前,在奉天殿接受皇帝的告诫。
㊻ 该坐席并不是皇太子的“醮戒位”,“醮戒位”在御座南,北向。该坐席用于醮戒前,皇太子坐于其上饮食。
㊼ 与唐宋时期冠礼用席的不同有两点:一是皇帝、皇太子、亲王加冠时,不再回东房或东序内帷帐更服。因此前文提及的唐宋时期冠礼更服用席,在明代已不存在。二是各品级官员子的冠礼,仍在东房铺设更服礼席。礼席统用“莞筵四加缫席四”,没有嫡庶之分,也没有三品以上、四五品、六品以下的差别。
㊽ 该组合形象可见于《明宪宗元宵行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