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县庙沟罗汉堂石窟调查与分析
2021-04-30齐庆媛
齐庆媛
庙沟罗汉堂石窟,位于富县张家湾镇水磨坪村委会老庄河村西北1000米的庙山山麓(图1)。共3窟,分上下两层,下层1窟,编号为第1窟;上层2窟,自西向东编号为第2、3窟。2017年出版的《陕西石窟内容总录·延安卷》①,刊布了该石窟的基本情况,使之进入学术视野。学者石建刚在《延安宋金石窟调查与研究》一书中②,涉及到庙沟罗汉堂第1窟部分造像,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便利。
图1:富县庙沟罗汉堂石窟外观(李静杰摄)
2019年8月,笔者随同李静杰、谷东方,就庙沟罗汉堂石窟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测绘、拍摄及文字记录。鉴于第2窟造像已经不存,第3窟造像风化严重,本稿主要着眼于造像内容丰富的第1窟,在绘制出详尽线图的基础上,对造像的内容题材、形式风格、思想内涵做深入探讨,以期认识该窟的整体面貌和蕴涵的文化价值。
一、石窟形制
庙沟罗汉堂第1窟,窟口朝向南偏东20度,是一座有明确纪年的北宋晚期背屏式中央佛坛窟(图2)。洞窟平面近似方形,前壁宽475厘米,后壁宽480厘米,左壁长430厘米,右壁长450厘米,高270厘米。洞窟中央设方形佛坛,佛坛前部宽260厘米,后部宽275厘米,左边长260厘米,右边长264厘米。佛坛后部设通顶背屏,背屏上宽196厘米,下宽204厘米。佛坛上可见九个圆孔,后部三个,正中一个直径最大;中前部两侧各三个,呈对称分布。圆孔应为造像插榫的卯孔,造像已不存。佛坛顶部凿出穹隆藻井,高43厘米,直径170厘米。据残存痕迹推测,藻井由内外四层构成,最内层雕刻莲花,其他刻密集的斜线,最外层还装饰连弧纹(图3)。
图2: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平面图(谷东方绘)
图3: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藻井线图(齐庆媛绘)
石窟四壁雕刻造像,其中后壁左右两侧各开一圆拱形龛,龛内均浮雕一佛与二胁侍菩萨像,残损严重,无法进一步辨识尊格属性(图4)。前壁、左壁与右壁造像保存较好,下文依次论述。
图4: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后壁线图(齐庆媛绘)
二、前壁
1、基本情况
前壁窟口上方横长方形壁面雕刻题记与供养人像,窟口左右侧壁面浮雕涅槃图像(图 5)。
图5: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线图(齐庆媛绘)
窟口上方正中为北宋政和三年(1113)开窟题记(图6),阴刻楷书竖排,内容为:□□□法愿在心头,∕□□□善缘不肯休,∕□□有释迦并九士,∕□□□罗汉在里头,∕□□财赦了伍仟贯,∕□□□□费二十秋,∕□□有子孙护持者,∕□□□□是累劫修。∕伏愿:∕皇帝万岁,重臣千秋,∕□□民安。萧隐愿子孙∕□□□□,善业长存,世∕□□□,菩提坚固。∕萧□□、妻惠氏、萧隐、曹氏,∕助缘人萧唤、男萧道,延安府同处塑∕造罗汉人鄜州介子用、介广、冯瞻,∕□□政和三年十一月初六日记。由题记可知,该窟是由介子用为首的工匠班底开凿,介子用又称介用,是介氏工匠家族的重要一员,其开窟造像活动集中在北宋晚期至金代早期③。
图6: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题记(齐庆媛摄)
题记左侧浮雕两身供养人立像(以石窟自身为基准,下同),前者男供养人穿圆领窄袖长袍,双手覆巾托一尊坐佛像;后者女供养人束髻戴冠,穿直领对襟窄袖褙子,双手覆巾端经箧。题记右侧浮雕三身供养人立像,前者男供养人头裹巾子,穿圆领窄袖长袍,双手覆巾端经箧,经箧右上角放出两束光;中间者女供养人束髻戴冠,穿直领对襟窄袖褙子,双手覆巾端经箧;后者男供养人穿圆领窄袖长袍,双手拱于胸前。五身供养人中有两对似为夫妇,与题记相呼应。
窟口左侧上方浮雕释迦佛入涅槃图(图7)。释迦佛在树冠作蘑菇形的娑罗双树下入涅槃,头向右方,着袒右式袈裟,枕右手右胁卧于亚字形棺床(以造像自身为基准,下同),露出双足。围绕棺床有11人,佛头端两位比丘,一位双膝跪地手捧钵,另一位站立举手拍头。佛身后三位比丘,右侧者拂袖掩面而泣,中间者身体倾斜左手搥胸、右手抚释迦佛,左侧者双手相叠放置胸前。佛足后方表现一头戴高冠的世俗人抚摸佛足。棺床下方正中雕刻一组三比丘,中间者仰身跌坐,手扶地;前方者胡跪,左手搀扶,右手持钵,作安慰状;后方者扶持。三比丘右侧站立两位比丘,一位右手搥胸,另一位双手拱于胸前。三比丘左侧蹲坐一头狮子。娑罗双树上方摩耶夫人由二侍女搀扶乘云而下。入涅槃图下方开一圭形龛,龛内造像荡然无存,龛左侧浮雕身着圆领长袍双手合十的供养人立像,龛右侧浮雕一头蹲踞状狮子(同图5)。
图7: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左侧浮雕入涅槃图(李静杰摄)
窟口右侧上方浮雕佛坐金棺为母说法图(以下简称金棺说法图)(图8)。棺盖开启,倾斜地悬浮在空中,棺盖垂下条幅。根据残存痕迹可知释迦佛坐在置于棺上的莲台座。棺床下面前方一组三人,中间者朝向释迦佛跪坐,双手覆巾,应为摩耶夫人,其左右各有一侍者举羽毛扇。三人右侧表现站立的四人与一头蹲踞状狮子,人物破损严重。释迦佛前方三位比丘,一位似合十,另两位擎幡。释迦佛后方三位比丘,一位双手合十,一位持铙钹,一位打梆鼓。金棺说法图下方有一横长方形空龛。
2、造像分析
前壁窟口左右侧浮雕入涅槃图、金棺说法图(同图5),系陕北北宋晚期石窟程式化涅槃图像(临终说法、入涅槃、金棺说法)的变通式表现④。这种情况也见于黄陵万安禅院北宋绍圣二年至政和五年(1095~1115)第1窟甬道左右侧壁。
(1)左侧入涅槃图(同图7)
释迦佛头向右方,枕右手右胁而卧,符合经典关于释迦佛入涅槃的记述⑤,全身处于水平位置,露出两足,这与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左侧壁、后壁浮雕入涅槃图释迦佛造型一致。释迦佛周围11位人物中有十位为比丘形象,推测为释迦佛的十大弟子,不禁令人联想到延安清凉山第11窟北宋熙宁三年至元祐元年(1070~1086)左壁屏外侧浮雕入涅槃图、韩城北宋墓东壁壁画入涅槃图⑥,两实例各有十位弟子登场。这与东部地区定州北宋至道元年(995)净众院塔地宫壁画入涅槃图(图9)、辽宁朝阳北塔辽重熙十二年(1043)天宫木胎银棺入涅槃图⑦一脉相承。
图9:定州北宋至道元年(995)净众院塔地宫壁画入涅槃图(齐庆媛摄)
十大弟子中有一组三比丘,中间一者仰身跌坐,后方一者扶持,前方一者作搀扶安慰状。这种形式由定州北宋早期净众院塔地宫入涅槃图二比丘跌坐、扶持的成组造型发展而来(同图9),韩城北宋墓入涅槃图又增加作安慰状的二比丘构成四人组合。陕北石窟北宋晚期浮雕入涅槃图,形成比较固定的跌坐、扶持、搀扶安慰状三比丘组合,中间仰身跌坐比丘推测为佛大弟子迦叶⑧。迦叶前方比丘一手端钵,与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后壁入涅槃图相仿。而陕北北宋石窟多数实例迦叶前方比丘手持舍利瓶,诸如子长钟山第11窟后壁入涅槃图、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左侧壁入涅槃图,以及富县阁子头北宋政和二年(1112)第1窟入涅槃图⑨。如此看来,钵和舍利瓶应具有相同内涵,即作为佛法的象征。前述韩城北宋墓入涅槃图迦叶前方其中一位比丘一手端钵,另一手持舍利瓶,或许是比丘端钵或持舍利瓶的图像来源,也说明钵与舍利瓶的共通性。象征佛法的舍利瓶、钵理应由佛大弟子迦叶护持,或许是因为他“闷绝躄地喑咽哀哽,良久乃苏涕泣盈目”⑩,而由身边比丘代为守护,延安清凉山第11窟左壁屏外侧入涅槃图,表现了迦叶将舍利瓶托付身前比丘的情形,增强了这一推断的可能性。
释迦佛头端一比丘双膝跪地手捧钵,富县阁子头第1窟入涅槃图也有类似表现,只不过比丘为站立姿势, 比丘捧钵面向释迦佛,似乎具有供养之意⑪。其余比丘或举手拍头、或拂袖掩面,或顿足搥胸,营造出悲痛哀悼气氛。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一《寿命品》云:“是诸众生见闻是已,心大忧愁,同时举声悲啼号哭,呜呼慈父,痛哉苦哉。举手拍头、搥胸叫唤,其中或有身体战栗、涕泣、哽咽。”⑫比丘造型大概是依据经典记述表现。其中一比丘拂袖掩面而泣,类似形象见于韩城北宋墓壁画入涅槃图、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左侧壁浮雕入涅槃图。在子长钟山第11窟、富县阁子头第1窟、富县马渠寺罗汉堂第3窟等北宋晚期浮雕入涅槃图中,进一步发展为众多哀悼弟子拂袖掩面哭泣的场面,形成鲜明时代地域特征。笔者认为,北宋涅槃图像的比丘拂袖掩面哭泣造型,受到宋墓哭丧图中孝子像的影响,体现了孝道思想。山西长治市故漳村宋墓东、西、北三壁壁龛两侧绘孝子像,身着孝服,头戴孝帽,有的手持长杖,有的拂袖掩面作痛哭状⑬。长治市西白兔村宋墓南壁壁画行孝图,表现众多身着孝服,头戴孝巾的女子、男子拂袖掩面哭泣⑭。身着孝服的哀悼人物似乎是对葬礼活动的再现,掩面哭泣、悲不自胜,将丧亲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佛弟子而言,佛如慈父,将世俗孝子哭丧造型用于哀悼佛涅槃,难道不是孝道思想的反映吗?同时期辽代涅槃图像也采用了孝子哭丧造型,则主要体现在服饰与持物方面。前述辽宁朝阳北塔辽重熙十二年(1043)天宫木胎银棺入涅槃图,有四位哀悼比丘头戴帽或巾,与入火界三昧的须跋陀罗身着裹头衣的造型明显不同,却非常类似宋墓孝子所戴的孝帽或孝巾。北京辽乾统五年(1105)舍利石棺涅槃图像运送舍利场面⑮,尾部有二弟子搥胸哭泣持曲首长杖护送。虽然在佛教造像中年迈罗汉也有拄杖的表现,但是考虑到此处二弟子处于涅槃图像且同时持杖,或许更加接近宋墓孝子所持的丧杖⑯。
触摸佛足的俗装人物、狮子、由二侍从搀扶的摩耶夫人,这些因素反复出现在宋辽金时期涅槃图像中。俗装人物推测为前来吊唁的拘尸城末罗族人,狮子做最后供养而登场源于大乘涅槃经,摩耶夫人由二侍从搀扶系陕北石窟比较固定的模式⑰。
(2)右侧金棺说法图(同图8)
棺盖开启倾斜地悬浮于棺上方,棺盖上垂下条幅,释迦佛坐在置于棺上的莲花台座为母摩耶夫人说法,这似乎成为介氏工匠家族浮雕金棺说法图的程式化表现。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右侧壁金棺说法图(图10)、富县阁子头第1窟右壁金棺说法图、富县马渠寺罗汉堂第3窟左壁金棺说法图、富县石佛堂北宋政和七年(1117)第6窟右壁金棺说法图皆是如此,只是大部分实例条幅搭在棺上或垂至地面,与图8条幅漂浮在空中略有不同。摩耶夫人双手覆巾跪坐在棺侧前方呼应释迦佛说法,其身后二侍从擎羽毛扇,与富县石佛堂第6窟金棺说法图表现类同。佛坐金棺上为母说法造型流行于宋辽时期,受到《摩诃摩耶经》与《如来在金棺嘱累清净庄严敬福经》双重影响,是当时世俗社会重视孝道观念在佛教美术中的反映⑱。
图10: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右侧壁浮雕金棺说法图(齐庆媛摄)
围绕释迦佛周围十位人物,保存较好者均为比丘形象,据此推测亦为佛十大弟子,与左侧入涅槃图对应。棺前二比丘擎幡,后方二比丘持铙钹、敲棒鼓,与其他比丘一起组成出殡仪仗。出殡仪仗还见于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右侧壁金棺说法图,棺前二世俗人擎幡(同图10);富县石佛堂第6窟金棺说法图,棺前一比丘擎幡,棺后及下方比丘持铙钹、吹奏乐器等。类似陕北石窟金棺说法图中的出殡仪仗,也是世俗社会丧葬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河南荥阳东槐西村宋墓石棺左侧出殡行列图⑲,前方由一位持炉行香侍女和两位持幡侍女作导引,紧随其后的是四位身着袈裟的僧人,三位双手击铙钹,一位吹法螺,然后是五位世俗人,最后为一所四合院落。据学界研究,这类由僧侣主导的活动在当时被称为“资冥福”,是宋金时期民间常见的丧葬仪式类型⑳。南宋王栐《燕翼诒谋录》载:“丧家命僧道诵经,设斋作醮作佛事,曰‘资冥福’也。出葬用以导引,此何义耶?至于铙钹,乃胡乐也,胡俗燕乐则击之,而可用于丧柩乎?世俗无知,至用鼓吹作乐,又何忍也!天宝三年十月甲午,诏开封府禁止士庶之家,丧葬不得用僧道威仪前引。”㉑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载:“绍翁以为在天之灵必不顾歆于异教,且市井髡簪之庸人宜皆斥去。近者淳祐进书例用僧道铙鼓前导,朝廷有旨勿用,盖得之矣。惜未施于原庙。”㉒虽然王栐与叶绍翁对出葬用僧道导引持否定态度,但是通过朝廷屡禁不止的记载,更反映出此风在两宋时期之盛。从中也可以了解在陕北石窟金棺说法图中出殡仪仗流行的历史背景,至于僧人所用铙钹、棒鼓、吹奏乐器亦与文献记载相吻合。
三、左壁与右壁
1、基本情况
左壁与右壁以浅浮雕竖线刻山峦和蘑菇形树为背景。左壁分上下两层开8个圆拱形龛,龛内各雕一尊罗汉像坐于山石(图11)。由里向外,上层,第1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双手拢于袖中,结跏趺坐。第2、3龛罗汉像残损严重。第4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钩纽式袈裟,钩纽的形式为硬质条状物横置于圆环上,两手相握持数珠,结跏趺坐,龛外左上方有乘云而下的侍女(图12)。下层,第1龛罗汉像残损严重。第2至4龛罗汉像均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其中第2、3龛罗汉像结跏趺坐。第4龛罗汉像似半跏趺坐,其左下方蹲坐一虎,为伏虎罗汉(同图12)。
图11: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左壁线图(齐庆媛绘)
图12: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左壁局部(齐庆媛摄)
右壁分上下两层开7个圆拱形龛,共雕刻8尊罗汉像坐于亚字形山石(图13)。由里向外,上层,第1龛雕刻两尊罗汉像,左侧者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左腿支起,右腿盘曲;右侧者内着交领僧衣,外披钩纽式袈裟,钩纽的形式为细线相系,左腿下垂,右腿盘曲。第1龛右侧雕刻一人牵驴过桥,桥下细流如缕。第2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左腿盘曲,右腿支起,右手持数珠。第3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覆头衣,双手拢于衣内,结跏趺坐(图14)。下层,第1龛罗汉像游戏坐姿,风化严重。第2龛罗汉像仅残存轮廓。第3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结跏趺坐。第4龛罗汉像内着交领僧衣,外披袒右式袈裟,左腿盘曲,右腿下垂,左手按左腿,右手持金刚铃朝向龛外右上方腾云而起的飞龙,为降龙罗汉,其右下方有一人弯腰甩袖抚脸(同图14)。
图13: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右壁线图(齐庆媛绘)
图14: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右壁局部(李静杰摄)
2、造像分析
左右壁各浮雕八尊罗汉,组成十六罗汉。十六罗汉典出初唐玄奘译《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简称《法住记》),该经详述了十六罗汉受释迦佛嘱托,在释迦佛涅槃之后弥勒佛出世之前,护持并传承正法,与施主作真福田,令施者得大果报㉓。此后罗汉信仰广为流布,罗汉像创作日盛一日。十六罗汉为陕北宋金石窟的主流图像,且受到介氏家族的由衷喜爱,在其所开凿的洞窟中多有表现,其中以介子用的作品最具代表性㉔。下文从背景、服装、降龙伏虎罗汉、附属图像四方面,细致分析庙沟罗汉堂第1窟介子用等人雕刻的十六罗汉像。
其一,背景。左右壁面以竖线、折线刻划的山石和树冠作蘑菇形的树木为背景,其间散布十六罗汉像。相似形式普遍见于介氏工匠家族成员的十六罗汉作品,形成鲜明艺术风格。就山石的表现技法而言,不同作品之间存在细微差异。诸如,富县赵家沟观音洞北宋元祐五年(1090)石窟介源作十六罗汉像,山石刻划较深,类似高浮雕,呈现纵深感。富县马渠寺罗汉堂齐阜昌五年(1134)第2窟介子用作十六罗汉像(图15),山石刻划较浅,接近线刻,呈现平面化效果。庙沟罗汉堂第1窟十六罗汉像,山石刻划处于以上两者之间,深浅适中。这反映了介氏工匠家族成员雕刻技法的灵活性,即使是同一人的作品也在追求变化。
图15:富县马渠寺罗汉堂齐阜昌五年(1134)第2窟右壁(李静杰摄)
需提及的是,北宋时期江南地区亦出现将罗汉像置于山石之中表现的实例,苏州甪直镇保圣寺十八罗汉(现存九尊)处在“塑壁”的山石、洞窟、海水之间。保圣寺罗汉像在某些程度上受到唐代“塑圣”杨惠之造像风格的影响,杨惠之创造了将平面山水图景用立体或浮雕的形式,后经北宋著名山水画家郭熙加以发展成为“塑壁”㉕。介氏工匠家族十六罗汉像山石背景采用雕刻技法与保圣寺“塑壁”技法有所区别,然而两者的审美趣味却如出一辙,北宋山水画兴盛以及山水画的立体化表现,或许成为南北方罗汉像表现在山石中的推动因素。
其二,服装。保存较好的罗汉像均内着交领衣,根据外披服装的差异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外披袒右式袈裟,为左右壁大部分罗汉像的着装形式,亦被陕北宋金石窟罗汉像普遍采用。交领衣与袒右式袈裟结合的服装,较早见于初唐僧人像㉖,进而影响到其后的罗汉像。第二种,外披钩纽式袈裟,右壁上层第1龛右侧罗汉像,钩纽式袈裟在左肩用细线相系固定,该形式可以上溯到东魏、北齐的佛衣,延续到宋代在罗汉像中流行开来。左壁上层第4龛罗汉像钩纽式袈裟在左肩表现为硬质条状物横置于圆环上,这种形式在唐代难觅其迹,而在两宋时期风靡一时,不仅成为僧人像、罗汉像的流行服装,且应用于佛菩萨像㉗。安塞石寺河北宋宣和元年至五年(1119~1123)第1窟后壁罗汉像、安塞黑泉驿石窟前壁北宋晚期罗汉像均披类似的袈裟,足见流传之广。第三种,外披覆头衣,右壁上层第3龛罗汉像覆头衣在腹前自然相交,该形式成为介子用主持或参与开凿洞窟十六罗汉像的显著特征。此外,陕北北宋石窟罗汉像尚存在另一种形式的覆头衣,即通肩式,如富县赵家沟观音洞石窟左壁罗汉像。披两种形式覆头衣的罗汉像造型具有共通性,皆双手拢于袖中、结跏趺坐,呈现禅定状态。据笔者考察,身着覆头衣、结跏趺坐的造型是古代习禅入定僧人的真实写照,可以上溯到南北朝时期的禅定僧,及至宋代,随着禅宗的发展,在禅僧中普遍流行蒙头趺坐的修禅方式,这促使禅定罗汉像得以空前发展,又进一步影响到入定观音像㉘。
其三,降龙伏虎罗汉。右壁下层降龙罗汉与左壁下层伏虎罗汉对应配置。降龙罗汉左手按左腿,右手持金刚铃,朝向飞龙。龙身呈三弯式,体态矫健,龙爪雄劲,龙尾与一后腿缠绕。伏虎罗汉半跏趺坐姿,朝向左下方老虎。老虎作蹲踞状,乖巧顺从。降龙伏虎罗汉频繁见于黄龙花石崖第2窟、志丹城台第2窟、富县马渠寺罗汉堂第2窟,罗汉的动态、持物,乃至龙、虎造型大同小异,颇具特色,成为以介子用为首工匠班底十六罗汉作品的标识。
事实上,陕北宋金石窟十六罗汉像普遍流行降龙伏虎罗汉组合,其表现形式多样。北宋早期罗汉像造型古朴,龙、虎附着于人物躯体,如富县石泓寺开宝三年(970)第3窟、大佛寺开宝六年(973)第2窟的降龙罗汉结跏趺坐,在其腿前浮雕一条行龙;伏虎罗汉亦结跏趺坐,右手握虎置于腹前。北宋中期以降,罗汉与龙、虎的表现趋向活泼且富有情节性。例如,子长钟山北宋治平四年至熙宁五年(1067~1072)第10窟前壁降龙罗汉左手按左腿,右手上举,头朝向远处腾空而起的飞龙;伏虎罗汉左手持数珠,右手轻抚身边蹲踞的虎,虎口衔罗汉的数珠,饶有趣味。
由此可知,庙沟罗汉堂第1窟等一系列介子用为首工匠班底创作的降龙伏虎罗汉,是在借鉴此前陕北石窟同类造像的基础上逐渐形成定式,其中降龙罗汉手持金刚铃的表现尤为醒目,这在以往罕见。金刚铃是密教的修行法器,表般若智慧,有警悟之功能,作为密教神祇的持物,可单独使用,也常与金刚杵配对出现㉙。金刚铃因铃声不同而有多种功效。北宋中印度来华僧人天息灾译《一切如来大秘密王未曾有最上微妙大曼拏罗经》第5卷云:“铃有独韹者有多韹者,若或铃声清响远近乐闻。用独韹者于佛所说真言而得成就,若二韹者得降龙法成就。”㉚降龙罗汉持金刚铃难道不正是代表降龙法吗?而且,陕北宋金石窟存在一批密教图像,如大日如来㉛,变化观音等,这说明密教在该地区有一定的影响力,降龙罗汉持金刚铃造型受到密教之影响也在情理之中。
其四,附属图像。左壁上层一女子乘云而下,双手持物微屈身面向罗汉。这一形象也见于黄龙月坪北宋绍圣二年(1095)石窟、黄龙花石崖第2窟、富县马渠寺罗汉堂第2窟的十六罗汉像,推测表现的是天人供养㉜。右壁上层表现一人牵驴过桥场面,人拉驴退,两厢较劲,妙趣横生。富县石佛堂第6窟介子用等造五百罗汉,其间雕刻行人挑担图像。这些图像为佛教造像平添了一丝生活气息,正是宋代佛教美术世俗化、大众化倾向的体现。
四、造像组合来源与思想内涵
相较于陕北宋金石窟盛行的程式化涅槃图像 (临终说法、入涅槃、金棺说法)与五百罗汉组合的图像模式而言,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涅槃图像(入涅槃、金棺说法)与左右壁十六罗汉组合的情况十分罕见,因而显得弥足珍贵。
综合考察陕北石窟,笔者认为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与左右壁图像组合,脱胎于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甬道造像。甬道左侧壁为入涅槃、八尊罗汉、日(月)光菩萨与一佛二弟子图像,甬道右侧壁为金棺说法、八尊罗汉(现存七尊)、月(日)光菩萨、持宝珠菩萨与水月观音图像。入涅槃图与金棺说法图成对出现,左右侧壁各八尊罗汉像,这一开创性的设计,无疑成为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与左右壁图像组合的来源。黄陵万安禅院第1窟由介子用的父亲介端主持开凿,介子用参与其中,该窟与庙沟罗汉堂第1窟的亲缘关系不言而喻。
庙沟罗汉堂第1窟前壁涅槃图像与左右壁十六罗汉像组合表现,体现了十六罗汉在释迦佛涅槃之后弥勒佛出世之前,护持并传承佛法,为施主作真福田的意涵,而涅槃图像所表述的孝道思想亦同时彰显。
注释:
① 《陕西石窟内容总录》编纂委员会编:《陕西石窟内容总录·延安卷》(上),西安: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2-134页。
② 石建刚著:《延安宋金石窟调查与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 173、174、181页。
③ 介氏家族系陕北宋金石窟影响最大的工匠班底,其开窟造像活动始自北宋天圣十年(1032)介守信开凿黄龙花石崖第1龛,其后持续了100年之久,不少于五代人,尤其是北宋晚期至金代早期,介氏家族开窟遍布延安地区。除富县庙沟罗汉堂第1窟外,以介子用为首的工匠班底,还见于黄龙花石崖北宋崇宁四年(1105)第2窟、志丹城台北宋大观二年至金贞元三年(1108~1155)第2窟、富县石佛堂北宋政和七年(1117)第6窟、安塞建华寺北宋宣和六年(1124)第3窟、富县马渠寺罗汉堂齐阜昌五年(1134)第2窟。另外,介子用还参与开凿了黄陵万安禅院北宋绍圣二年至政和五年(1095~1115)第1窟、富县阁子头北宋政和二年(1112)第1窟、富县十八罗汉洞北宋晚期第1窟、宜川贺家沟佛爷洞北宋崇宁二年、三年(1103、1104)石窟。参见李静杰:《陕北宋金石窟题记内容分析》,《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3-115页;前引石建刚著:《延安宋金石窟调查与研究》,第161-177页。
④ 据李静杰先生的研究,陕北北宋晚期至金代早期石窟出现并流行一种程式化涅槃图像,包括临终说法、入涅槃、金棺说法三个场面,一般配置在后壁与左右壁,少数全部配置在后壁。临终说法居中,入涅槃、金棺说法分居左右侧,符合经典记述涅槃情节次序及对称构图法则。李静杰:《陕北宋金石窟佛教图像的类型与组合分析》,《故宫学刊》(第11辑),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年,第99、100页。
⑤ [后秦]鸠摩罗什译:《禅秘要法经》卷中云:“世尊在世,教诸比丘右胁而卧。我今亦当观诸像卧,寻见诸像牒僧伽梨,枕右肘右胁而卧,胁下自然生金色床。”《大正藏》第15册,第256页上。
⑥ 康保成、孙秉君:《陕西韩城宋墓壁画考释》,《文艺研究》,2009年第11期,第170页。女墓主手中握有北宋神宗年间(1068~1077)的“熙宁元宝”钱币,据此推断,该墓的下葬年代当在神宗至徽宗之间。
⑦ 朝阳北塔考古勘察队:《辽宁朝阳北塔天宫地宫清理简报》,《文物》,1992年第7期,第9页,图14。
⑧ 李静杰:《中原北方宋辽金时期涅槃图像考察》,《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3期,第32页。
⑨ 前引李静杰:《中原北方宋辽金时期涅槃图像考察》,第30页,图35。
⑩ [唐]若那跋陀罗译:《大般涅槃经后分》卷下《机感荼毗品》,《大正藏》第12册,第909页上。
⑪ [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卷下:“阿难即便普语四远来众,如来今已入般涅槃。尔时,众人闻阿难言,悲号啼泣闷绝懊恼,而以微声语阿难言……唯愿尊者,各令我等次第得前亲见如来,最后瞻仰礼拜供养。”《大正藏》第1册,第205页下。
⑫ 《大正藏》第12册,第365页下。
⑬ 朱晓芳、王进先、李永杰:《山西长治市故漳村宋代砖雕墓》,《考古》,2006年第9期,图版6中2、3,图版7中1、2。
⑭ 王进先:《长治市西白兔村宋代壁画墓发掘简报》,《山西省考古学会论文集》(四),2000年,第131-137页,图7。门板上刻有纪年文字“元祐叁年(1088)二月初七日”。
⑮ 石棺于20世纪50年代北京城区出土,现存首都博物馆。
⑯ 《仪礼·丧服》载:“丧服。斩衰裳,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屦者。”彭林译注:《仪礼》,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53页。
⑰ 前引李静杰:《中原北方宋辽金时期涅槃图像考察》,第10、13、32页。
⑱ 前引李静杰:《中原北方宋辽金时期涅槃图像考察》,第14、15页。
⑲ 吕品:《河南荥阳北宋石棺线画考》,《中原文物》,1983年第4期,第94页,图4。
⑳ Jeehee Hong,TheateroftheDead:ASocialTurn inChineseFuneraryArt,1000-1400,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6,pp.24-28.邓菲著:《中原北方地区宋金墓葬艺术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第193-195页。
㉑ [宋]王栐、张邦基撰,孔一、丁如明校点:《燕翼诒谋录 墨庄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2页。
㉒ [南宋]叶绍翁撰、符均注:《四朝闻见录》,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150、151页。
㉓ [唐]玄奘译:《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佛薄伽梵般涅槃时,以无上法付嘱十六大阿罗汉并眷属等,令其护持使不灭没,及勅其身与诸施主作真福田。(中略)如是十六大阿罗汉护持正法饶益有情。(中略)至人寿量八万岁时,(中略)次后弥勒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世间,时赡部洲广博严净无诸荆棘溪谷堆埠。”《大正藏》第49册,第13页。
㉔ 李静杰:《陕北宋金石窟题记内容分析》,《敦煌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3-115页。前引石建刚著:《延安宋金石窟调查与研究》,第161-182页。
㉕ 尚荣:《苏州保圣寺、紫金庵罗汉雕塑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20年第3期,第108页。
㉖ 龙门文物保管所、北京大学考古系编:《中国石窟·龙门石窟(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2年,图79、187、194。
㉗ 齐庆媛:《四川宋代石刻菩萨像造型分析——以服装、装身具与躯体形态为中心》,《石窟寺研究》(第五辑),2014年,第314-317页。
㉘ 齐庆媛:《论入定观音像的形成与发展》,《敦煌研究》,2018年第4期,第67-80页。
㉙ [唐]不空译:《仁王般若陀罗尼释》:“金刚铃者,表般若波罗蜜义,振铃警悟愚昧异生,一闻铃音,觉悟般若波罗蜜,显名摧一切魔怨菩萨,是故此菩萨手持金刚铃。”《大正藏》第19册,第522页中。[唐]不空译:《普贤金刚萨埵略瑜伽念诵仪轨》:“ 修行者当观自身如普贤菩萨,戴其五佛冠身如水精月色,右手持五钴金刚杵,左手持金刚铃。”《大正藏》第20册,第532页下。
㉚《大正藏》第18册,第556页下。
㉛ 李静杰:《陕北宋金石窟大日如来图像类型分析》,《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3期,第119-133页。
㉜ [后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二《信解品》:“真阿罗汉,于诸世间,天人魔梵,普于其中,应受供养。”《大正藏》第19册,第18页下。
附记:在实地调查过程中,清华大学李静杰教授、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谷东方副教授付出了艰苦劳动,笔者谨致由衷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