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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那位族长妻子的眼里

2021-04-27郑妍圩周景耀

博览群书 2021年3期
关键词:鄂温克族鄂温克经验

郑妍圩 周景耀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经由鄂温克族最后一位族长妻子的视角,讲述其族群衰亡的过程,作为一种文明形态,鄂温克族的兴衰史与战争及战后重建同步进行,直至在后工业时代被裹挟而去。某种意义上,鄂温克族的兴衰具有寓言性质与象征意味,故其所述虽是一族之事,所指却是在现代性面前族群经验的日益贫乏与多样性文明日趋单一的命运,这意味着精神家园的隐匿,归乡之路变的艰难,而人愈发孤独。小说缘此有文明伤毁之哀叹,亦寓含着探寻文明出路、重建精神家园的良苦用心。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依托众多历史事件构造起来的现代文明对鄂温克族的存在处境构成消解,其得以寄身的现实家园日益逼仄而趋于隐匿,与此同时,鄂温克的精神家园一并趋于没落与荒芜。在小说中,这个过程通过“我”一天的述说完成。清晨时,达吉亚娜召集大家对下山做出表决;正午时,部落慌乱地往山下搬迁;黄昏时,讲述大家都离开后“我”和安草儿的生活;晚上,现代技术下的开发导致山林面临着退化。鄂温克族在凝缩的一天中惨淡收场,作者以记忆和现实穿插交汇的叙述方式,衬托出这个部落与现代城市文明无法磨合的生存状态。因此,作品中老达西的驯鹰行为便极具象征性。驯鹰时,老达西蒙上鹰的眼睛,将其囚禁在摇车里,被驯服的猎鹰,眼神变得柔和,不再向往天空,驯鹰行为事实上暗示了鄂温克族走向规训的命运。

这个命运是在波诡云谲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俄战、抗日、土改、大跃进、开垦山林等重大历史事件对鄂温克文明形态进行着持续的解构。先是俄战和清廷开矿改变了鄂温克人的栖居地和原有的生产关系:俄军用战火将族群从左岸驱赶至额尔古纳河右岸,氏族锐减一半,鹿部湮灭,朝贡模式破裂。清廷在部落游猎寓居附近开采金矿,矿工消费衍生的商机被擅做买卖的安达瞄准,伺机转卖生活用品、食物和女人,至此鄂温克部落出现了现代的工业文明和商业行为。而伊万救出的苏联女人娜杰什卡的到来,意味着鄂温克和外域民族血缘和文化的交融。随之而来的日本入侵,深刻改变了鄂温克族的生存模式,1932年起至1945年日本投降,满洲国和其成立的“满洲畜产株式会社”“关东军栖林训练营”,致使鄂温克族人打猎的子弹和驯鹿要吃的盐等遭受垄断,日本上尉吉田劝诱鄂温克人下山,男猎民被奴役、其猎物被剥削,甚至还要当作侦察苏联军情的奸细。建国至今,林业工人进山伐木运动和一系列关怀举措给鄂温克族人带来了教育、医学、基础设施和稳定的生活,但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改变了族人爱护生灵与环境、崇尚自由、善良知足等品质。

表面上看,这个过程似乎是鄂温克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将他们从蒙昧野蛮中解放出来,表征现代文明的城市才是合乎历史发展的方向,而森林中的部落只是未开化的史前存在,它是野蛮的与未开化的。但这种野蛮与文明的界分,是存有偏见的和草率的。事实上,鄂温克人淳善质朴、厚德兼爱。如萨满妮浩跳神救助他人,却逃不脱会失去一个自己孩子作为代价的毒咒,甚至遇到偷食驯鹿以致肚皮快被撑破的外来人的孩子奄奄一息时,依然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外人,而她的几个孩子却相继死去。鄂温克人是中心物恺,推诚相待的,他们用来储存食物和日常用品的“靠老宝”不会上锁,即使不是本族的“靠老宝”,野外若遇紧急情况亦可自取,日后主动归还便是。偷食驯鹿的人和日本逃兵落入他们手中时,他们没有泄恨惩戒,而是以宽容兼爱之心待之。发生瘟疫,为了不传染给其他部落,他们会自动停止迁徙。鄂温克人是知止不殆敬畏生靈的。与驯鹿朝夕相处却不圈养它们,有灵性的驯鹿寻找苔藓和蘑菇时,是伴着水中游鱼、雪下红豆和蝴蝶小鸟来觅食的。鄂温克人不会砍伐活树,只是取用枯枝败叶,金德即使自杀也不忍伤害一棵要陪同他进行火葬仪式的活树。他们用烟丝、茶和炭灰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口咽,以此代替香烟,以免发生火灾,毁坏山林。然而遗憾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野性”的族群,却在历史进程中逐渐隐匿了。与此相对的是,在小说中,政治动荡致使人心蒙蔽,黑白颠倒;外来者进驻山林,乱砍滥伐、烧活树,他们对自然进行着一次性索取,大兴安岭因此被过度开发,导致山涧干涸,给整个生态系统造成巨大的损伤。

鄂温克人携带着的“野性”种子的家园因而陷落,与之相伴的淳善厚德、兼爱万物、尊重生灵和敬畏自然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在历史进程中隐而不彰。

家园的隐匿意味着“经验”的贬值与贫乏,在接踵而至的工业时代面前,鄂温克人的生命形态走向失真与崩溃,而依靠“经验”并奉如圭臬的神话传说、手工生产、无忧无虑的纯然生活状态亦不复存在。

“经验”是借讲故事进行生发与传承的。小说中的罗林斯基是俄国安达,经常上山给鄂温克猎民送面粉、盐和子弹等物品,大家把他的到来当作乌力楞的节日,总会燃起篝火,跳“斡日切”舞来喝酒庆祝。作为商贩的罗林斯基,事实上也是鄂温克人沟通外界的中介,他会带来外面的消息——哪个部落遭了狼害、猎物最多或老人升天等,使得彼此得以这种方式获得联络。而当地的故事则由长辈来传授,代际间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获得经验。比如“斡日切”舞与天鹅救祖先的故事有关,山神“白那查”和一公一母的雷神传说,伊万救助的白狐狸是羽化成仙变为浑身素白的姑娘的说法,以及伊芙琳遇到了以达玛拉口吻讲话的蛇等,他们的生活态度和日常仪式有着基于共同经验的传承性。因此,讲故事的人是“忠实于席勒所说的‘天真诗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类相信自己能与自然和谐相处。”他们不会以科学精神质疑基于个人经验故事的真假,而是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对那些越出认识论范围的不可知事物的解决办法,是在经验的交流和衍生中接纳有经验的人的智慧,并将之融入到无所忧虑的生活中,比如尼都萨满所讲的关于火神化身为脸被刺伤的老女人的故事,让他们集体相信火神的存在,不让火种熄灭。另一方面,经验的传递,又在听者心里凝集成新的经验,它所积聚的集体的历史记忆会不断释放出力量。鄂温克人靠打猎为生,获得的食物够吃就收手,不会过度索取,“熟皮子,熏肉干,做桦皮船篓和桦皮船,缝狍皮靴子和手套……”还有把树油熬成胶,用鱼皮做衣服等,这些经验代代传承。他们处于一种前工业的、忘我的境界与状态中,放松而不厌倦,故事和经验在记忆中长久的保持活力。而这种经验,直接面临着现代科学的解构。当鄂温克后代进入学校,接受现代教育后,传统经验首当其冲的被置疑,并随着家园的陷落而失效。

经验的传承画上句点后,鄂温克新一代族人也在取悦现代文明中遭遇了精神危机。伊莲娜走出森林,考上美术学院,她留恋城市的酒馆、书店和电话等设施,又放不得驯鹿与森林,清风与明月。经过学院教育,她另辟蹊径以动物皮毛作画,画卖了高价,博取了媒体的关注。可是让人惊讶的是,在她画完妮浩萨满祈雨的画后就自杀了。伊莲娜在复杂的两性关系中逐渐歇斯底里,心生厌倦,意图借故园以疗伤。而当她回归到传统后,耗时两年描绘妮浩祈雨的景象时,集体记忆和经验的唤醒与既回不到过去又适应不了当下的尴尬处境,致使她在无所适从中结束生命。

同样,在迟子建另一部作品《土著的落日》中,我们也能看到边缘文明的后裔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尴尬处境。作品描述了白人以血腥的方式将欧洲文明带到澳洲,澳洲曾经的主人在其奴役下无法融入城市生活,澳洲土著原本以万物为灵感的传统服饰,是图腾崇拜的体现,如今却成为供外来者猎奇和谋生的手段。沦为商品的土著服饰,一如伊莲娜的皮毛之画,而被入侵后灵魂无处安放、无法摆脱赤贫与耻辱的澳洲土著,迷茫无主一如伊莲娜。

家园的隐匿与经验的贬值,使得鄂温克人形成对自然万物和生命感情的轻佻态度,伊莲娜的悲剧即是表征。这些问题的出现,在小说中以鄂温克人应对人情的转变为征兆。鄂温克老一辈族人对待感情坚贞坦诚,不违背自己的心意;新一代族人却因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道德底线的丧失而不再互相信任。

以新旧两代族人的感情状态为例,在“我”之前的族辈们,无论是发生战争,瘟疫,寒冻或雷击等灾害和死亡,族人的感情始终都坚韧团结,保持纯粹无瑕的真心。乌力楞最初的族长尼都萨满是“我”父亲的哥哥,他和父亲林克同时喜欢上了母亲达玛拉,但是在比试箭术射猴头蘑一决胜负的瞬间,尼都萨满惦念手足之情失去了娶达玛拉的机会,后半生再也未娶其他人。伊万从俄国安达手中救下了沦为妓女的娜杰什卡,她向其隐瞒了自己被玷污的事实,生下了蓝眼睛的孩子,并且在日本人大肆绞杀苏联人的时候,带着两个孩子不辞而别,伊万始终以自己深沉的爱去保护她,没有因她的离开责怪她。伊芙琳得知坤德没能娶心爱的蒙古姑娘是迫于婚约才娶了她之后,心性桀骜的她再也没有接受过坤德,再次怀孕后,伊芙琳就在大雪天驾着滑雪板折磨自己以致出血,孩子就在她报复性的怨恨中流掉了。尼都萨满、伊万和伊芙琳的感情都以悲剧收场,但他们却都守护着内心的纯真,爱和人格尊严在他们身上从未消失。

但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新一代的族人,却渐渐失却了那份坚贞和赤诚。1959年,瓦霞的出现,预示着族群里异质因素的滋生,不知检点的她引诱痴愚的安道尔后,说谎诬陷安道尔糟蹋自己,并失口说出未婚之前流过产的事实,在安道尔发生意外后又恬不知耻的引诱维克特,将同样愚痴的孩子安草儿当作累赘,跟着马贩子跑了。伊莲娜和水泥厂工人结婚一年便离婚了,和记者刘博文的相处也不顺遂,城市、工作,和生活上的烦恼和厌倦使得他们经常喝酒吵架摔东西,最后选择自杀。在激流乡上学的索玛从小就不安分,14岁即失处子之身,长大后多次流产。在现代思想氛围中成长的孩子们,不再信仰神灵,不再尊重自然、感情与生命,或是像伊莲娜一样在感情的痛苦中选择自杀,或是像索玛一样,颓废放纵,而这些在现代城市文明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其困境事实上正是当下精神危机的折射。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对文明式微的哀叹与追忆,是对个体精神危机的敏锐洞察,大而言之,作品所昭示的是现代人普遍性的“存在”苦恼。可以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对鄂温克家园隐匿、文明败毁的哀悼与隐忧之作,亦是对现代化进程中精神荒芜、经验贫乏状况的揭示,也因此,小说借由家園隐匿的书写,意在探寻精神一条饱满丰盈的归乡之路。而在滔滔奔涌的历史大潮面前,归乡之路注定漫长而曲折,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

(作者简介:周景耀,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郑妍圩,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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