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这么没自信”
2021-04-27刘铁群
刘铁群
我和吴福辉先生的师生缘分从1999年开始。1999年春天,是我在兰州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我的同学或者为找工作而四处奔走,或者为考博而刻苦复习,等待毕业论文答辩的我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我当时是定向到广西师范大学工作,在那个年代,硕士毕业能到高校任教已经是不错的归宿,而广西师范大学对我是否考博也没有任何约束。因此,我对工作和考博的感觉是无可也无不可,近乎一种麻木混沌的状态。为了打发时间,我看闲书,重读了不少武侠小说,学术著作就读得很少,因为斗志涣散的我没有定力读下去,但有一本著作例外,那就是吴福辉先生的《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我居然在懒散的心境中读完了这本书,因为它实在有趣,同时我也在想,这位未曾谋面的吴福辉先生会是一位多可爱的学者呀?之后我无意中在校园报刊栏里看到《光明日报》上刊登的河南大学招收首届博士生的广告,导师队伍中有吴福辉先生,我就决定碰碰运气,报考吴福辉老师的博士生。我对考试本来就没敢报多大希望,面试的时候发现同考者都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高校老师,还有不少副教授,我是唯一一个应届硕士毕业生,看着他们高谈阔论,我一个人胆怯地坐在角落不敢说话,心想彻底没戏了,走完流程就打道回府吧。因为不报希望,内心倒是极其平静坦然,当几位老师问我报考近现代文学的优势是什么的时候,我向几位老师坦白:“我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当代文学,毕业论文写的是金庸小说研究,临时决定报考近现代文学方向,没有充分的准备,而且在所有考生中我的资历最浅,的确没有优势。因此,我已经做好了考不上的准备,计划明年再来考。”我刚说完,头发花白笑容可掬的吴福辉先生就温和地对我说:“怎么能这么没自信?不要随便看轻自己。”回答完几个问题,我麻木地离开考场,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吴福辉先生温暖的微笑。回到学校不久,就收到了河南大学的录取通知,我想不到自己如此幸运,居然成了著名学者吴福辉先生的开门弟子。1999年,吴福辉老师60岁,我26岁。我们的年龄像父女,20多年来我们的确保持着既是师生又像父女的亲密关系。
我曾经是个懒散而缺少自信的人,敏锐的吴老师一眼看穿了我,我第一次正式以开门弟子的身份与吴老师见面的时候,他郑重地对我说:“你是我第一个学生,我是王瑶先生的弟子,王瑶先生是朱自清先生的弟子。说起来你也算是朱自清的第三代弟子。你要有自信,不要过度谦虚。”我是幸运的,吴老师对我的指导不仅是学术上的提点,还包括精神与心理上的调整。从当代文学转入近现代文学研究后,我茫然无措,看着同年级两位博士生迅速定下选题,摸不到边际的我陷入了慌乱。吴老师安慰我不要着急,他说研究近现代文学一定要有扎实的文献基础,让我到图书馆看民国的报刊杂志,当我一头扎进故纸堆,那些发黄的旧报刊让我慌乱又浮躁的心平静了下來。后来在吴老师的指导下,我把论文选题确定为“《礼拜六》杂志研究”。我写博士论文的过程并不顺利,慌乱与恐惧时时袭来。对于我的愚钝,吴老师从来没有一点严厉的批评,他一直在给我启发、给我鼓励,并且帮我解压,我也因此放松下来。很多博士生都体验过面对导师的紧张,而我在面对吴老师的时候,常常感觉是在面对父亲。温和睿智、幽默豁达的吴老师让我感到心安,看到他我就相信在写博士论文的过程中没有过不去的槛。为了更好地完成论文,吴老师为我设计了查资料的路线,第一站北京,第二站苏州,第三站上海,而且每一站都找人帮我预定好宾馆并且安排朋友带我到图书馆看文献,陈子善老师、汤哲声老师、季进老师都是受吴老师之托给我查阅资料提供了很多便利。到北京那天我直奔中国现代文学馆,吴老师让我先在他办公室屏风后的沙发上休息,午饭前,吴老师带我参观文学馆,亲自给我讲解。吴老师还带我看文学馆二期建筑的两个设计模型,说最终用哪个设计还没确定,问我喜欢哪种设计。之后的一个多月我每天在文学馆看书,中午经常跟吴老师聊天,阳光灿烂的时候,吴老师还拿着馒头带我去湖边,一边晒太阳一边喂鱼。吴老师说写论文也要张弛有度,适当休息。为了让我缓解一下绷紧的神经,吴老师周末带我去逛潘家园旧货市场,让我看看他淘纪念章和石头的小摊子。在苏州和上海的时候,我也经常跟吴老师通电话,随时交流看资料的感受,吴老师在跟我谈论文的同时总是提醒我,除了看资料,也抽空去逛逛街,感受一下苏州和上海的城市特色,对鸳鸯蝴蝶派研究有好处。为了按时完成毕业论文,不让老师担心,在河南大学期间我基本是闭户读书,附近的景点也无心游玩。2002年6月,我顺利通过了博士毕业论文答辩,答辩结束时吴老师让我午休后到宾馆门口等他。当我如约到达,吴老师已经拿着相机站在宾馆门口,他身边还有我的师弟阎开振、师妹李楠。我们上了吴老师提前安排好的一辆商务车,路上司机听我们谈论上午的博士论文答辩就问,这车上有博士?吴老师高兴地说:“这三位年轻人都是博士生,其中有一位上午已经通过答辩,即将成为博士!”吴老师那口气与神气,就像一位老父亲为自己的女儿即将获得博士学位而感到由衷的骄傲。那天下午,吴老师带我们游了几个景点,看了黄河,拍了很多照片。吴老师说这些景点他早已游过,知道我没游过,想陪我玩玩。我忘不了,2002年6月的一个下午,我拥有导师吴福辉先生亲自给我安排的毕业旅游,也享受了吴老师父亲般的宠爱。
我在河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 3年,就像跌跌撞撞地穿越沼泽的过程,我之所以能安全穿越,是因为吴老师一直拉着我的手,引导我勇敢前行。而且,吴老师的手从来没放开我,毕业之后,我依然时时感觉到那只手的存在。不管是生活上的变化、工作上的难题,还是学术研究的思考,我都经常跟吴老师联系,吴老师也不厌其烦地给我出主意。毕业一年后,女儿出世,我抱着女儿回家不到一小时就打电话向吴老师汇报,我带着歉意告诉吴老师,博士论文的修改和出版要暂缓,我需要照顾女儿。电话中传来吴老师爽朗的笑声,他说:“太好了!可惜我们离得太远,不然我一定买漂亮的小裙子去看你。先照顾女儿,专著晚点出版没关系。”专著出版之后,我打电话跟吴老师商量研究方向的转变,我说在桂林研究鸳鸯蝴蝶派文学没有优势,因为不方便到苏州和上海查资料,想转向桂林文化城文学研究。吴老师很支持我,同时也提示我,抗战时期桂林出版了大量的报刊杂志,想深入研究桂林文化城文学必须回到原典文献。建议我把研究鸳鸯蝴蝶派期刊的经验延续到桂林文化城文学研究中。按照吴老师的提示,我开始阅读桂林文化城的报刊杂志,2013年,我申报的课题“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文艺期刊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立项。在完成这个课题的过程中,我严格从原始文献出发,发现了一些值得研究的史料问题。当我发现茅盾的“雨天杂写”系列杂文在收录过程中标题与内容被张冠李戴,同时还有很多其他硬伤的时候,我写了文章请吴老师指正。吴老师看后肯定了文章的价值,也提出了要注意的问题,他在微信中给我留言:
七九将临窥八旬,春华夏木秋草鸣。
顽石百炼吴哥窟,丽水千姿红杏峰。
柔肠低吟曲离乡,病眸极眺雾满庭。
冬来丹鹤已南去,梦里几回见友朋。
(照例有中外游但已减少,丽水是写红杏的古诗人家乡。肠病眼病缠身,眼前已起薄雾,均是实写。本年写追思文已多篇矣。)
2018年9月,吴老师手术后身体没完全恢复就打起精神参加曾在东北任教的中学师生聚会和研究生入校40周年聚会,活动后颇感疲倦。10月16日上海方面要举办一个小型的会议,为洪子诚、李欧梵和吴老师祝80寿辰。10月下旬,我们跟吴老师相约一起参加重庆的茅盾年会。吴老师估计自己的体力只能参加一个会议,为了与我们这几个学生见面,吴老师就放弃了上海的会议。在重庆,我们一起看了嘉陵江、老舍故居和梁实秋的雅舍。这些地方吴老师早已游过,但能和我们同游他就满心欢喜。那天中午回房休息的时候,我看到走廊尽头,吴老师蹲在地上,把帆布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翻找,他忘了房卡放在哪,我看着一阵心酸,想起了我那位总是忘记东西放在哪里的老父亲。傍晚回房,吴老师还是在门前找房卡。第二天早上,我提前等在吴老师门前,帮他收好房卡。会议结束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香甜的话梅煮黄酒,吴老师在微醺的状态下给我们读了为这一年写的自寿诗:
七九将临好个秋,丰歉自知伴心头。
石室二卷拈之轻,史译三章识其羞。
立伎讲堂山崖疾,围炉雅舍话语稠。
燕园霜染少年鬓,细数谁人未登舟?
2019年4月23日,吴老师离京赴加拿大。在加拿大期间吴老师依然病痛缠身,但他还是很有兴致地观赏异国风光,不断给我们发来图片。吴老师热爱生活,喜欢美食。而肠病对食品有严格限制,吴老师该有多无奈呀,但他还是幽默地自我调侃,在微信群中给我们留言:“诸位,我只能望洋兴叹把酒张望!给儿子带了茅台和五粮液自己不能尝;端午看别人吃肉粽馋得流口水心直慌;吃虾吃肉是减了又减只差用虾皮肉皮擦口腔;粘食油炸食品禁吃,豆制品长纤维蔬菜要煮烂成浆;已忘了大米干饭什么味道,只认了个面食天天面条面片面疙瘩成了假河南人还不像!”因为吴老师需要吃面食,我们就计划把下一次聚会安排在河南,名称就叫“面条聚会”。7月28日,吴老师回到北京。8月17日,河南大学牵头举办“吴福辉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面条聚会”得以升级。晚上,我们喝着吴老师从加拿大带来的红酒,一起唱歌,无比欢喜,却没想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师生聚会。10月6日,吴老师再次抵达加拿大卡尔加里。12月,吴老师在卡尔加里最好的医院连做了三个手术。手术后吴老师依然乐观地给我们发信息:“我最担心术后导管排泄,但醒来后一摸身上,沒有任何管子,便欣然接受了圣诞老人的这份礼物。调养至少要三个月,因为我是圣诞老人的父亲!祝各位新年快乐!”这一年的生日,吴老师写了一首《八十述怀》:
八十越洋窥世间,织女牛仔两相猜。
回看漩流千里沫,近思松榆百尺材。
神矢无计响林莽,狡兔有窟驰雪台。
卡尔加里碧空净,莎托鲁沈天门开。
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突起,吴老师一直在为我们担忧,提醒我们戴口罩。3月8日,卡尔加里出现第一例新冠肺炎,吴老师在祝我们几位女同学节日快乐的同时幽默地说:“我离此病也近了一步,和大家平等了。”吴老师曾说2020年4月一定回国,要与我们在湖北恩施聚会。但因为疫情的影响,回国计划取消。吴老师依然不断发来旅游的图片和他新发表的散文随笔,12月还跟我们分享他刚学会烹饪的红烧肉炖蛋和虾仁豆腐。吴老师在12月9日生日那天拍的照片,虽然有些消瘦,笑容依然灿烂。12月12日前后,吴老师一直与我联系,询问我承办的第十二届茅盾年会是否顺利。年底,吴老师照例发来本年度的自寿诗,但与往年相比,这首诗显然多了一丝落寞:
八旬伊始困卡城,遍叩新冠万户门。
雪岭松直正二度,平屋笔闲又一村。
窗前狗吠车马稀,月下兔奔星空沉。
壁火如丝冬意暖,犹念旧日芳满庭。
吴老师喜欢热闹,因为新冠疫情被困在卡尔加里,他内心一定是寂寞的。当他独自守在壁炉旁取暖时一定在想,何时才能回国与弟子们相聚?
2021年1月14日至15日,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疼痛的两天。14日凌晨,病危的母亲已经呼吸衰竭,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由高烧到温热再到冰冷,在黑夜的寒风中送走了她。天明后回家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了一个鲁迅博物馆的帆布袋。这是2016年我在吴老师家看到的,当时觉得好看就问吴老师讨要。看着这个袋子,我心里就想,不知吴老师是否安好?心理一阵莫名的不安。15日清晨,一夜未眠的我打開手机就看到师弟发来的信息,吴老师在加拿大卡尔加里病逝。那一瞬间,我心痛到难以呼吸。我去年专门学会了吴老师喜欢的苏联歌曲《山楂树》,想下次聚会唱给他听,没机会了;我想再请吴老师到桂林小住,带他吃桂林米粉,没机会了;我还计划带吴老师去崇左和百色,弥补他在广西旅游留下的遗憾,也没机会了。碧海青天,山高水长,我何处去找寻老师的身影?
如今,我守在年迈的老父亲身边,追忆着待我如慈父的吴老师,断断续续写下了这篇流水账似的文字。细想20多年来与吴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温暖和欢喜。我决定不再沉溺在悲痛里,吴老师幽默风趣、率性洒脱,他一定希望我收起眼泪,与他从容告别。吴老师酷爱旅游,我愿意相信,吴老师是去了远方,不再回来。去加拿大之前,吴老师曾对我说他有个心愿,他一定要养好精神体力,然后从卡尔加里北上,去看极光。我想,吴老师潇洒远行的第一站就是北极,也许此刻,他正在欣赏绚烂绮丽的极光,他的相机里已经增加了新的美图。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