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宝桢与都江堰
2021-04-27王定璋
王定璋
清末名臣丁宝桢(1820—1886)乃贵州省平远县(今织金)人,字稚璜,咸丰进士,咸丰十年(1860年)任湖南岳州知府,同治二年(1863年)任山东按察使,迁布政使;因诛除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安德海而名噪于世。光绪元年(1875年),他在山东济南创办山东机器局;光绪二年升任四川总督,整饬吏治,改革水利,并在成都创办四川机器局。光绪十一年(1885年),正值英国向我国云南、西藏扩张之际,他积极筹划西南边防抵御之。惜乎天不假年,其于光绪十二年任上,赍志以殁。
一
《清史稿·丁宝桢列传》载,丁宝桢于“光绪二年,代吴棠署四川总督。至,即严劾贪墨吏,澄肃官方。建机器局,修都江堰。裁夫马以恤民,革陋规以恤吏。又改盐法,官运商销;置总局泸州,其井灶分置厂局,盐岸分置岸局。岁增帑金百余万;而猾商奸吏,不便所为,争中以蜚语。”这表明,丁宝桢总督四川,雷厉风行,兴利除弊,澄肃吏治,创办实业,体恤民情,以致豪强敛迹,贪吏侧目,自然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不满而中伤之。然而,“上以川盐有成效,勿为动”,“上虑宝桢惑浮言,敕勿易初念。寻予实授。宝桢弥自警勖,益兴积谷,严督捕。治蜀凡十年。”光绪帝显然没有偏信台谏的奏本,知悉丁宝桢督蜀之有力措施而给予这个封疆大吏以必要的信任与支持。
《清史稿·丁宝桢列传》还专门提及丁宝桢“修都江堰”事。这表明,此工程是丁宝桢总督四川的重要业绩之一。
所谓修都江堰,就是对都江堰堤埂、鱼嘴、堰漕的维护、保养及岷江水道沉积物的疏竣,河道毁损的修整。其工程浩大,费用不菲;且每年必岁修,隔几年还有大修,又有准时性的抢修和不定期的特修。
丁宝桢总督四川的次年,即光绪三年(1877年),都江堰的状况堪忧,非大修不可了。为此,丁宝桢向上提出申请,即《筹款修理都江堰工折》:“奏为勘明成都府属之都江堰,关系数十州县水利,频年江流泛滥,冲毁民田;现拟筹款修理,恭折仰祈圣鉴事。”
根据丁宝桢的“工折”可知,岷江流域及都江堰的情况是:“江水发源岷山,东南入夷地。历松潘、理蕃、茂州、汶川之境,合支流而汇于灌县。秦时沫水为患,蜀守李冰于灌县西南,凿离堆穿为二江,中筑都江堰导水分流,藉溉农田,其利始溥。而水强土弱,历代均须修葺。国朝雍正年间,定有岁修之例,准其动用公项,由官修理,按年题销”。这即表明,都江堰每年岁修乃是雍正朝开始颁定的惯例。所需费用,由官方负责,无须另立项目。然而,丁宝桢在“工折”中写道:“江流绵长,并分内外二支,上下百余里;大堰(指都江堰主体工程)之外,旁筑小堰甚多,官丁实难遍及,全赖民间自行捐资,随时挑筑,藉卫田亩,计民工数倍官工。”也就是说,除官方出资所修之都江堰主体工程之外,其余不计其数的旁筑小堰均民间出资出力自行修理。这笔开销远比官方支出之经费要多。
丁宝桢继而论道:“自咸丰年间军兴以后,粮户于正供之外,加完津贴。继以连年捐输,小民竭蹶供亿,无力兼顾,专恃官工补苴罅隙;又以经费短绌,顾此失彼。”所谓咸丰年间军兴,是指连年战乱频仍,列強侵肆于外,太平天国、捻军起事不断,必然将浩繁的军费开销强征于贫民百姓头上。丁宝桢对此有清醒的认识。百姓在这样繁重的负担之外,還有浩大的水利工程维修经费摊于身上。这是很残酷的,也是行不通的。因时,丁宝桢决定上“工折”,向朝廷寻求支持。
当时,都江堰的状况是:“致二十余年来,江底愈淤愈高,水涨辄多泛滥,冲刷堤堰,沿江田亩,时报坍淹;小民失业,空赔粮赋,迭经赴省控诉。又,每逢雨水稍多之年,省城城内即须行船。虽经前督臣(吴棠)委勘饬修,因军饷紧急,库帑空虚,实无巨款可筹,未能兴办。”
丁宝桢体察民瘼,实地勘探,深入展开水利调研,足见作风之踔厉,即如其言:“臣莅任后,复据成属各士民纷纷呈诉:以现在工程紧要,民力万分拮据。请将淤垫过甚之江心百余里,恳求发款挑浚。其余各岸工程尚多,该绅民等仍愿自行集资修理。”丁宝桢这样陈述他的实地勘察:“臣以耳闻不如目见,灌县离省仅百余里,随于本年(即光绪三年)九月间,轻骑简从,事同署成绵龙茂道丁士彬,随带熟悉水利之员,亲诣都江堰详细履勘。”
丁宝桢实地勘察所见:“内外两江节节淤垫,较旧时江底高至一二丈及八九尺不等。两岸沙滩,上与田齐;乱石纵横,中流阻塞。灌县、温江、崇宁、郫县、崇庆州等处民田,冲毁已至六七十万亩。若不准予挑修,非但已冲之田不能复业,且恐成都十六属州县,一遇大水,浸成泽国,而省城地处下流,亦恐淹浸。”情况如此严重,都江堰的修理刻不容缓。为此,丁总督算了一笔账:“赋出于民,民出于田。且百姓正赋外加征津贴,已三十余年,收数不下一千六七百万两。又自同治初年办理捐输,每年约计八九十万两,迄今已十余年,收数亦不下一千二三百万两。此皆出自按银摊派。兹若省一时之费,拂万姓之心,使之莫保田庐,恐以后津捐难期踊跃,殊失远大之计。”
丁宝桢从具体的赋税、捐输及名目繁多的额外摊流中,算了一笔粗略收入账;然后说,如果统治阶级只知一味聚敛搜利而不虑及百姓的生存状况的话,如此苛赋则难以持续下去。有鉴于此,丁宝桢又于光绪四年(1878年)九月初八向朝廷上《都江堰新工稳固片》及《都江堰水势实无冲损民田折》。由此可见,治理都江堰是丁宝桢总督四川水利治理的重要工程。据史料记载,有清一代,除岁修都江堰之外,还大修过两次。康熙年间,杭爱抚川,往求离堆古迹而疏浚之,于是水道复归。第二次就是“川督丁宝桢奏拨库银,责灌县知县陆葆德修鱼嘴,定石壁铁锭之谋。沿河甃石为堤,贯之以铁,加桐油石灰以补罅漏。”
丁宝桢大修都江堰的谋划,得到朝廷支持,为其提供必要的经费。民国《灌县志·水利书》记载:“光绪丁丑,总督丁宝桢亲临相度,疏清大修。檄成绵道丁世彬等督工,而责成于灌县知具陆葆德。陆则听信家人、金石各贩,遂得因缘为奸。于是石壁、铁锭之谋进。沿河甃石为堤,贯之以铁,加以石灰桐油,补苴罅漏,工亦坚实,而败于垂成,复蹈元明覆辙。惟太平鱼嘴仅存。其所修白马漕、平水漕,则至今为利。厥后勘修,略有补救,幸不甚坏。”
记载表明,此次丁宝桢之修都江堰似乎不很成功。《水利书》所说“蹈元明覆辙”,乃文中所谓:“元人逞臆,堰乃不治。至元初,廉访佥事吉当普,恶岁修之烦,创铸铁龟,用石包砌为门,以时启闭;揭傒斯为制《蜀堰碑》,于(李)冰法颇有出入。然亦不过就‘旱则引水侵润,雨则杜塞水门之意,略加变通而已,而其法终敝。”据揭傒斯《蜀堰碑》称,其具体的做法是用一万六千斤铁铸成一大龟,“贯以铁柱”,镇其水源。“诸堰皆甃以山石,范铁以关其中,取桐实之油,刀麻为丝,和石之灰,以苴罅漏,御水潦,岸善崩者,密筑江石以护之。”明代的做法与元代大同小异,都不可取,“未几,堰坏”。
然而,丁宝桢所修都江堰之太平堤、鱼嘴仍然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完好地发挥了作用,白马漕、平水漕也很成功。《水利书》载,内外各江堤,“自江水泛滥,沿岸居民多被灾害。光绪丁丑,督抚丁宝桢奏修都江堰;并将内外各江彻底深淘,随处坚筑成堤,或长数百丈,或长数十丈不等,民赖以安。”可见,丁宝桢对都江堰的修理,功不可没;百姓所受之益,著于史册。
二
狭义的都江堰是指以鱼嘴为核心,展衍包含太平堤、内外金刚堤、飞沙堰、平水漕、宝瓶口等;而广义的都江堰则涵内、外两江流经水域的水利设施。这就是丁宝桢对朝廷所讲的岷江上下百余里,大堰之外又有众多小堰,以及沿江堤坝等等,实为浩大的系列水利设施。丁宝桢在解决洪水泛滥酿成的水患之后,交通问题也必然着手解决。大名鼎鼎的南桥,就是当时丁宝桢向朝廷申请拨专款大修都江堰余下经费修建而成。后有《南桥记碑》载其建桥始末:
灌南门曰导江,出门百余步,沱水横焉。水广数十丈,自都江堰越离堆而来。波涛峻急,《夏书》所谓“岷山导江,东别为沱”者也。水有舆梁曰普济,雁齿凌空,直指南道,世咸称为南桥。
桥之建在光绪中。时邑宰陆公葆德佐川督丁公宝桢大修都江堰,役夫万余人,自冬徂春;工竣,余金二千余两、粟百余斛,盖权量以所溢也。邑人吴烈堂监粟出纳,襄事者欲谋利余粟,吴执不可,具以报。库吏某也以余金铦陆公。陆公叹曰:“吴烈堂尚不我欺,我敢欺丁公以欺朝廷哉?”遂视邑中所急而以建斯桥……
可见普济桥即南桥,是丁宝桢筹款大修都江堰之余资所建;其时余资差点被蝇营宵小所侵吞。我们在南桥落成所搜辑的诗文词中,亦可感受到人们对丁宝桢的敬仰与爱戴。罗伯济题诗中即有:“治乱循环亘天壤,君子小人迭消长。激浊扬清德不孤,欲扶正气先矫枉。丈夫举事要堂堂,河岳精神日月光。配义兴道无是馁,卓立天骨刚开张。灌口西来城险固,江别为沱并东注。民谣犹感路政荒,一出南门便无路。有清良吏丁宝桢,河渠尽力追李冰……”叶惠三《题南桥记》其一也说:“我读南桥记,叹赏复称异。前清光绪初,戊寅之春季。川督丁文诚,为民兴水利……”它们皆对丁宝桢大修都江堰极力称颂。这是川人对丁宝桢治水的旌扬。
南桥建成后,便利了人们的通行,还成为当地一大景观。凡游都江堰者,莫不在此盘桓留连一番。他们站在廊桥之上,目光溯江流而上,但见伏龙观飞阁重檐,伫立于江岸;与之相对峙者,乃玉垒山峦。放目远眺,岷山隐约于云雾之中。江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追思李冰伟绩,丁公继之,吴公清廉,令人感慨系之。
丁宝桢还在白沙造索以便利两岸民众之过往通行。他的《复造白沙绳桥记》记其造桥之因由,颇可一读:
惟此白沙,据县之右,溪源雪岭,路值松茂,夏雪秋霖,横流于道。箭速瓴下,漂疾汹涌,舟楫弗利,甚或阻绝。
光绪五年,余奉令简阅西镇,骑从道此,击楫奔流,顾叹骇湍。即便求隐询于土著,知在前明旧有绳桥,乃毁于水、兵燹,因仍难即恢复。今仅两岸圮址,天生磐石隐约中流耳。乾隆中,邑民周尚仁捐设义渡,以济往来。每当贡使络绎,盐茶载道,星月卬须,暴涨滞碍,渡寻废弛,行旅咨嗟为日久矣。用是嘉慕绳桥之安,便慨念此道之艰虞,思复绥济,解兹危殆。
现实的需求,交通的呼唤,引起了心系民瘼的丁宝桢的关注,与“权按察崧君蕃龙,茂兵备道王君祖源,成都守黄君毓恩、署夔州守庆善捐廉任之。费不出民,工不劳役”。其修复白沙绳桥,耗资三千七百两之巨。从此“万里艾康,民莫不利”,“化险为夷,人无病涉”。
今《灌县名胜古迹重点介绍》云:“灌县的索桥……是国内的稀有建筑,用篾条扭成碗口粗的大索,底索十根,上面横着木板,边索左右各五根,作为栏杆,架在一里多宽的河岸和河中的八排桥桩上,好像晒网和染人晾帛一般。范成大《吴船录》早有它的描述。”这是指安澜索桥。白沙绳桥规模小些,是其缩小版。其建构原理,并无二致。
丁宝桢修都江堰,可谓恪尽职守,呕心沥血。他为此向朝廷所上奏折即达十一项之多,都是专就都江堰而展开。其《筹款修理都江堰工折》申请专项资金;《都江堰新工稳固片》奏明都江堰工程效能显著,“新工稳固,并未伤损民田各情形”;而《都江堰水势实无冲损民田折》则对不实传闻予以澄清,以正视听;《报销都江堰工用款折》是将朝廷拨款的开支明细情况据实禀报;《遵旨复陈都江堰工并无浮冒折》也是对财务开销的客观真实的复核;至于《都江堰人字堤补修完竣折》《都江堰分水鱼嘴不能退修折》以及《都江堰安澜各州县涸复折》《遵旨覆奏都江堰工成效显著折》等,皆为具体施工、检查、验收、复核等相关情况的说明。它们表明,丁宝桢在都江堰的修治上是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
客观地看,丁宝桢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尽忠朝廷,心系民情是难能可贵的;然而他在具体施工方案上也确实走了弯路。他在施工措施方面,力图追求一劳永逸,放弃自李冰治水以来的传统笼篼而改用铸铁、桐油石灰的办法构筑防洪堤,招致失败;最后,还是采用笼篼筑堤始告成功。不过,丁宝桢主持的其他水利工程都很成功。丁宝桢的创新失败,并不是其初衷出了问题。他追求一旁永逸无可厚非,只是当时的工程技术和使用的材料还无法与创新理念相适应。只有现代技术和新建筑材料水泥问世之后,传统的笼篼才能被取代。仅从这层意义着眼,丁宝桢的创新思路是具有超前意识的,应当予以肯定。
评价丁宝桢不能忽视的是他对民情的了解,体恤民间疾苦,心系民瘼。这是很可宝贵的。为修都江堰,他多次实地勘探,深入民间调查研究。他对民众除按常规上缴的赋税之外,于连年战乱兵燹之额外捐输摊派的严重情况,极为同情。他指出“自咸丰年间军兴以后,粮户于正供之外,加完津贴;继以连年捐输,小民竭蹶供亿”(《筹款修理都江堰工折》)的繁重负担。作为封建官吏,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苛税之繁之多,是应当肯定的。如果不惜民命,一味殊求苛派,“拂万姓之心,使之莫保田庐”,则必然“殊失远大之计”。其后果不消说是十分严重的。
此外,丁宝桢为修白沙绳桥而组织官员和殷实之家集资营造,自己首先垂范捐资的行为也很可嘉。他让“费不出民,工不劳役”而建成绳桥,改善了交通,便利了百姓。丁宝桢为官清正廉明,“总督四川,不避怨嫌,复都江故堤,还民田数十万亩。裁减马夫,民困大苏。在川十年,多所兴革。十二年四月,卒;谥文成。家贫不能举火,成都府供食数月,旧僚赠赙,始归葬。”(《都江堰功小传·丁宝桢》)作为四川总督,其清贫竟如此,诚可敬也。
都江堰民众对丁寶桢十分敬仰与爱戴,自愿为之建丁公祠。其祠“在县西里许二王庙前。乃光绪六年士民公建”。后人王昌麟在《复都江堰大修难缓请及早兴工议》中言及:“曩者丁文诚公督川,当堰失修之时,民间争水,则相殴相杀之案,层见叠出;闹水则荷锄荷锸之众,蚁聚蜂屯……及大修之后,沟水畅行,此风不禁自息,则知农非好乱,愤激致然也。惟丁公以休休之度,成烈烈之功,俎豆讴思,至今未歇。”
王昌麟的文章,道出了民众对循吏的追思与敬爱。丁公祠还有一副对联,亦道出人们对其治理都江堰不朽功绩的无限怀念:“东流不尽秦时水,西望长陪太守祠”。丁宝桢步武前贤,效法李冰,终成就其治水事业。他与李冰父子及历代治水诸贤为后人所同祀共祭是完全应当,名正言顺的。
(题图:丁宝桢塑像,在都江堰景区堰功道)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