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与鲁迅的貌离神合
2021-04-27张昊苏
张昊苏
大致来说,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弟子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沉浸于学术研究,成为文史研究的名家硕学,代表人物有黄侃、朱希祖、汪东等。另一类,则与新文化运动关系密切,与章太炎理念多歧,允为“贰徒”,代表人物有钱玄同、鲁迅、周作人等。但这些所谓的“贰徒”,不仅与老师保留了较好的交谊,其思想、心态的深微之处,仍不脱太炎的影响。章太炎与鲁迅的思想同质性就是最好的例证。
1908年,《民报》被日本政府查封并处罚款。章太炎因无力偿还,即将被罚作劳役。这次危机,有赖于鲁迅与同门许寿裳迅速筹款,以翻译《支那经济全书》的费用垫付,才令太炎免于囹圄之灾。至太炎逝世,鲁迅写下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表达对老师的怀念与尊崇,盛赞老师的革命业绩与精神。在鲁迅临终前二日,他还在写一篇《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这篇未写完的文章也成为鲁迅的绝笔——鲁迅的生命绝响仍然在与太炎互动。这正是他受太炎影响之大、感情触动之深、持弟子礼之恭的最好表现。
人们向来认为,鲁迅是新文化运动中一员反传统的大将。他曾自言:“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1]。“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2]从对旧传统批判的力度和影响力来看,鲁迅的“叛逆”行迹彰然。
不过,事实并不尽如此,它还有“硬币的背面”。我们不妨先来看《呐喊》自序中所写鲁迅与钱玄同的对话:
“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3]
在此一番对话之后,鲁迅才写下了《狂人日记》,随后小说、杂文等愈积愈多。当时专心抄碑的鲁迅终成一代文学巨擘。若道钱玄同的此番游说,改变了鲁迅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走向,或许并非过誉;但是,也应看到,尽管鲁迅加入新文化运动而成为一面大旗,其思想意趣与人生观念却与同侪有着明显差异。
比起钱玄同激烈中的乐觀与自信,鲁迅的激烈在一定程度上只是一种救世的策略。他自己的学术见解则并非完全如此——“德赛先生”、白话文运动、文字改革等等,从来没有成为鲁迅全心全意拥抱的救国良方。他的关怀与冷酷并生;他的称颂与反思一体。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发言虽然已经极“新”,但心态却一直近乎他的老师太炎先生。我们不妨举两例来看。
其一是《文化偏至论》。这篇文章用文言写成,作于1907年,次年发表于1908年第7号的《河南》月刊,后收入论文集《坟》,是鲁迅早年的名篇之一。其中最重要的名句是“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个人”或“个人主义”乃鲁迅终生最为关注的命题之一。与时风迥异的是,鲁迅对当时知识人竞言引进西方技术、制度的热潮不以为然,而是认为应该特别关注“启人智而开发其性灵”者——在鲁迅看来,只有个人主义能满足这一要求。值得特别一提的是,这番见解不仅在当时独树一帜,在此后的若干年仍切中时代弊病,直至现在依然是领先时代的真知灼见。
长期以来,“个人主义”被当作“自私自利”的同义词,仿佛天然地“与民贼同”。而鲁迅尖锐地指出,“个人主义”并非此意,而是要让人的自由思想与特殊个性得以发挥,代表的是人的尊严与价值。相反,所谓“社会民主之倾向”会戕贼人的个性,而是一种“全体以沦于凡庸”的专制主义。在鲁迅看来,所谓“国家”“国民”“平等”“民主”都是对天才个性的压制——社会既然依赖于“卓尔不群之士”的成就,那么压制个人精神对社会就绝无好处。甚至,连义务、法律这些都在鲁迅的批评视野之中。当时年轻的鲁迅不无偏激地认为,个人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存在,是社会的终极目的;一切大众或群体都绝无压制个人的权力。这,正是20世纪的新文明。
应该承认,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特别称赞的“个人主义之雄桀者”尼采的思想,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颇为“非主流”的思想;而《文化偏至论》虽然在批评“偏至”之论,其本身也不免有“偏至”之处。但是,真正地强调个人解放,将个人看作是社会的根本目的,则是鲁迅洞见西方文化精华的重要表现,也是他思想的卓绝之处——在当时乃至于今,许多“解放者”只不过是为了促成“救亡”或“现代化”而故言“个人解放”而已。这种“解放”对个人带来的伤害,鲁迅早有预言了。
这一思想倾向,除见于鲁迅所引的尼采等西方哲学家外,章太炎的影响也绝不能忽视。太炎有《明独》一篇雄文,里面明确地提出了“大独”的价值——争夺个人私利者为“小独”,而有着急公好义之心者方为“大独”。“大独”必然不同流俗,而只能合乎“大群”,这也正与《文化偏至论》中提出之“有人宝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见容于人群”的见解相合。乌合之众当然是不足以语道的。何为“大群”?何为“真理”?在太炎看来,这个问题应当用佛教的思想加以解决。他的《五无论》认为应该无政府、无聚落、无人类、无众生、无世界,高蹈太虚,方能达到个人的真正解脱,进入至高的精神境界。但换句话说,既然不能臻抵“五无”,那么个人也就永远达不到真正的解脱。而鲁迅欲“掊物质而张灵明”,否定物质、法律、义务,也同样只能落入太炎的困境——“大群”既然难以排遣,那么个人也就不得不沉沦。
正是由于思想上的深度洞察,使太炎与鲁迅皆落入长久的虚无与悲观,而不能像胡适、钱玄同乃至其后辈一样建立一套纸面的思想体系,并抱有一种天真的乐观;但也正是其绝深的洞察力,才使得太炎与鲁迅能够在黑暗中坚持战斗。他们一位是“时危挺剑入长安”,一位则发出“铁屋中的呐喊”。师徒的具体见解虽然有异,但这种批判而带有一些悲观的心态,标举个性而抵制庸众的立场,则有一脉相承之处。
其二是《中国小说史略》。此书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鲁迅的文学心态。随着时代的变迁,所谓“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成为知识人关注的重点,也成为新文学的重要资源与传统。在这一时期专门研究中国小说而卓有建树的有两人。其一为胡适,他对《红楼梦》《水浒传》等白话章回小说有着颇为专精的考据研究(后结集成《中国章回小说考证》),这也成为他“实证主义”学术范式的招牌之作。另一则为鲁迅,他的代表作《中国小说史略》是第一部系统、完整研究中国小说的通史,也是中国小说史的奠基之作。但颇值得玩味的是,二人虽然同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导者,但学术趣味却有明显差别。具体说来,《中国章回小说考证》是一部合乎现代学术规范的研究著作,而《中国小说史略》则颇见旧学史家功力,充满着传统的文人意趣与个性。鲁迅自称“因为有人讲坏话说,现在的作家,因为不会写古文,所以才写白话。为了要使他们知道他也能写古文,便那样写了;加以古文还能写得简洁些。”[4]这话或许不错;但从另一方面看,鲁迅对自己所擅长的“魏晋文章”,想来也还是颇为珍视而不愿放弃的。文采斐然,一字褒贬,是文言的长处,也是鲁迅诸多文学研究著作的特点。《摩罗诗力说》《汉文学史纲要》等著作,无不皆然。他又有考订《嵇康集》之举,体现出深湛的朴学功力与对魏晋文章的深切喜爱,这当然也能从中找到太炎的影响。
与当时以白话为“正统”,认为文学应该通俗易懂、服务大众的风气迥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以文言写成。他在书中不仅盛赞具有传统文采意识的小说,而且还批评“细民所嗜”的一些白话小说。如鲁迅评《平妖传》,就严厉地说:“但为人民闾巷间意,芜杂浅陋,率无可观”[5];评《西游补》,则虽然批评“未入释家之奥,主眼所在,仅如时流”[6],但更称许“惟其造事遣辞,则丰赡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处,时足惊人,间以俳谐,亦常俊绝,殊非同时作手所敢望也”[7]。虽然是一面批判,一面称许,但两者孰重孰轻,一目了然。鲁迅称许部分作品的文采,贬低“细民所嗜”的芜杂浅陋,这些见解于《中国小说史略》里在在可见。在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和所谓“国语文学”的背景下,鲁迅以新文化旗手的身份,居然批评“人民闾巷间意,芜杂浅陋”,这样的态度颇值得玩味。
应该说,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的文学认识显然与新文化运动以白话小说为正统的思想大相径庭。作为新文化文人的鲁迅在文学批评上其实更贴近传统。他往往剥离开小说的通俗性、故事性和政治性,而用旧式的“文章”角度来评价小说的优劣。应该说,作为独树一帜的作家,这一学术旨趣乃系鲁迅的个性所锺,为《中国小说史略》的重要特色。是故,在鲁迅的学术研究与杂文写作之间,实际存在着值得玩味的二律背反。在文学创作与杂文时论中,鲁迅作为反传统的革命斗士而为新思想摇旗呐喊;但在文学研究与学术论著里,鲁迅则对传统温情脉脉,持论平允。
如果能看到这一层,鲁迅对传统文学与文化的态度,方全面凸显出来。而鲁迅的文章宗法魏晋、注重文采修饰,这些也同样是章太炎的文学态度。如《汉文学史纲要》第一节即“自文字至文章”,显然来源于太炎课上的影响,而与新文化诸公异趣。杨国强先生认为:
陈独秀的个人主义和胡适的个人主义,都可以构成其自洽于纸面上的体系;而鲁迅的个人主义由于内含太多的洞察力,又锲入了太多的复杂性,却反倒更难形成周延的思想体系。而作为一种对称,在其个人主义所涉及的地方,他既显示了无出其右的深刻性,也显示了无出其右的矛盾性。[8]
这番话以之形容鲁迅允称恰当,而上溯至其师章太炎似乎也并无不可。在学术取径和文化批评中,鲁迅无疑是太炎的“贰徒”;但在精神心态与文化立场上,他或许倒比黄侃这些高徒更能抵达老师的本心。甚至可以说,在文章风格上,鲁迅才是最接近于太炎的。曹聚仁《鲁迅评传》就認为“黄氏古文,只是貌似,得其神理的莫如鲁迅”[9]。这也不难理解:黄侃等人虽然守师说甚笃,但“魏晋风度”本来就是游离于“正统”以外的一种奇妙趣味,当然难以与“贰徒”鲁迅相争了。
注释:
[1]鲁迅:《青年必读书》,《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2]鲁迅:《二十四孝图》,《鲁迅全集》第二卷,第258页。
[3]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40-441页。
[4]增田涉:《鲁迅的印象》,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0页。
[5][6][7]《鲁迅全集》第九卷,第160页,第181页,第182页。
[8]杨国强:《论新文化运动中的个人主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8期。
[9]曹聚仁:《鲁迅评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1页。
作者: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讲师